二-媒子鸟

回办公室的路上我又看到了那个体面的中年女人,她还没死心地在等护长,看到我走过来她的眼神闪烁着,很难为情的样子。我于心不忍地说:“别等啦,没用。”她低声下气地恳求道:“大夫,求求你帮个忙吧。”我不屑地说:“有钱人多啦,谁都想要个单间,医院怎么招架得了。”她的脸刷地红了眼睛里飘起泪花,叹息着道:“我知道,我理解,都怪我那老头子,大夫,他明天就要上手术台啦,是恶性肿瘤,就提这么一个要求……”说着说着眼泪扑簌扑簌地流下来,我心一软也跟着不爽。这时护长正从对面走过来,我上前拉她到一边低声说:“护长,你瞧那人好象有什么难言之隐,如果有空病房,闲着也是闲着,就成全她吧,全当给医院创收呗。”护长笑道:“江北,没瞧出来你还是付菩萨心肠,既然江北肯为她出头,我还是给面子地,好吧。”我高兴地说:“护长真有人情味,谢谢。”就象自己占了便宜一样开心,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中年女人。她又是握手又是鞠躬地说:“大夫,你真是好人。”

第二天我还没进办公室,远远看到两个小护士在前面窃窃私语偷着乐,回头看看我,嘀嘀咕咕又乐。

她们老远喊:“江北,来了啊。你可真是善解人意,成就了别人的风流韵事。”

“你们俩说什么啊,不会是看上我啦吧。”

两个女孩子啐道:“臭美。昨天你不是给人家要了个单间嘛。”

“没错。”

她俩神秘地说:“你猜怎么啦,人家两口了利用它风流快活做那事哩,都什么时候了,还想那个。”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问:“做什么事儿,想哪个?”

两个女孩子脸红啦,又啐道:“江北也不是个好东西。”笑着跑得没影儿。

寻思了半天我才回过味来,噢,做爱嘛,难不成费劲拨力地就图那阵子快乐,真搞不明白,现在的人脑子里都想什么。

下午快下班时,难得清静一会儿,我定下神前前后后地琢磨李东明上次谈话的内容,想得越深心情越复杂也就越乱。神思恍惚,一会儿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遇,把握好,就是登上了出人头地的扶梯。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很龌龊,用下三烂的方法发展事业,靠出卖良心和本性获得成就,还有什么快感。上学时,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人。

这时,那个体面的中年女人很激动地敲门进来,她不好意思地说:“大夫,我是来感谢你地,你不知道,我那老头子术前情绪不隐,压力太大,总说不能再活着下手术台了。我也不明白,男人为什么看重那个,可能是精神要崩溃时,利用它来缓解一下压力吧。告诉你个好消息,他的手术很成功。这多亏你,给了他信心和勇气。”

说着说着,她就向我手里塞东西,是一打崭新的百元钞票。我措手不及地推着说:“你这是干嘛,你这是干嘛。”

“嘣管怎么的,多少都是份心意,你若不收,我们会很不安心。”

我斩钉截铁地说:“你这样做就太看低我啦,也是在侮辱我,拿回去。”她愣在一边无所适从。

我缓和了一下神色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好啦,快回去照顾病人吧。她眼泪汪汪地走出了办公室。”

李东明又碰过我几次,劝我别再犹豫,说姜还是老的辣,听他的准没错。

济南,一个不会带给我太多遐想的城市。平板。呆滞。缺乏蓬勃的朝气。

早上匆匆地在路边摊上要了一个煎饼果子,一碗小米稀饭,和摊主送的一小碟青菜萝卜淹咸菜,虽是秋末因为环境肮脏,桌子上粘着没擦净的饭粒和洒了的米汤,环绕着哄不去的蚊蝇小虫嗡嗡嘤嘤地肆意乱飞,弄得自己胃口很差,我敷衍了一下咕噜叫的肠胃,便急着赶去医院。在医院门口和曲凡生打了个照面,我老远就笑着高声喊了句,曲主任,早啊。他面

无表情地含了含首继续朝前走。这人还真持才傲物,脸象阴巴啦的天,又象是我得罪过他,都是同事么,端什么架子,呼呼~我觉得自己碰了个软钉子,气有点不顺畅。

李东明大老远就叫,江北,来啦,呵呵,眼睛眯溜眯溜地挤成一条线。我心里很受用,人都有点虚荣心,希望被别人重视,瞧得起。我热烈地回应,李主任早。李东明挑了挑眉头,压低嗓音神秘地告诉我,吴院长夫人提的那挡子事儿,他自作主张替我应承下啦,后边等都有空就找个时间约约。

我一着急脚下打滑一个趔趄差点扭了脚脖子说:“李主任,这事儿,不行,真不行。”

他扶我一把说:“你别急,我的话还没讲完哩,吴院长说,江北可以从其它科室撤回去啦,你们那里不是在搞一个课题嘛,他的专业对口,就让他回去吧。你掂量掂量,这话里话外是不是显山露水地指出你小子进课题组有戏。”李东明用舌尖舔着上唇得意地笑道:“这可都是我的功劳啊,等你做了驸马爷别忘了我这个大媒人。”

“李主任,我还是觉得不行……”

他打断我的话摆摆手说:“好了,什么也别说,这事儿就这么定吧,你这就回外科上班,今天有个肾移置手术,是孙教授主刀,你去看看有没有用到你的地方,我还有事情。”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江北,我里里外外地去吵吵这件事,可都是为了你。”弦外音:你小子别不识好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着说着他脸上舒展的肌肉象被喝了口令一样噌地绷了起来,面上不易察觉地降了层寒霜,笑容象烟花消散的无影无踪,余下的是让人难以揣摸的黑暗。

我对李东明的擅做主张很是不满,他一句“这可都是为了你”,又让我哑口无言,没办法反驳,话噎在半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象鱼刺卡在喉咙,唔哝了半天没讲出半个字。也许潜意识里,我已经默许了这种安排,但良心上仍然排斥,这就应验了那句话,又想当妓女又想立贞节牌坊,人可真虚伪可耻龌龊。想到可以进课题组,无疑给我注入了一道清泉,潺潺的流水清澈甘甜,清肺润喉,四肢百骸经脉通畅,总之,一个字,爽。至于艾艾,天高皇帝远,我倒不担心她会知道这件事情,再说这只不过是个小插曲影响不到主旋律。那个院长大小姐更不用提啦,根本不在我的视野范围内,她就象借来充当门面的招牌,事毕完璧归赵,保她毫发无损。

查房时,一个四十多岁的男病号下身需要换药,护士小雷掀起被子刚一上手摆弄脸脖子都臊得通红,男人的脸也涨成了酱色别扭地搭拉着头,眼神晃晃游游地躲闪。小雷狠狠地瞪他一眼给护长投去求助的信号,护长二话没说操起酒精绵球对着男人那个象发面馒头一样立起来的物件涂沫了几下,很快就焉了,她边抹边说:“小事情么,一点就不行啦。”大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只有小雷,害羞地搓着手,脸色绯红。这还引出医院喝酒的一个典故,喝酒时若谁不识时务站着喝酒或敬酒,别人会说,看你还敢站着喝,一点就不行啦。

肾移植手术在手术室热火朝天地进行。

孙教授没说要我参加,我不好意思厚着脸皮进手术室。师兄做他习惯的位置二助,用医务人员的话来描述,就是拉勾、缝皮、吸血鬼,顶枯燥乏味没劲的活,就象戏开台前,得有人去赶场子,戏结束后,负责拆台、拉幕、运行头。他得知我提前归队,一方面对此事十分质疑,一方面又替我高兴,说手术结束后,哥俩找个去处喝一杯。

我去病房转了一圈,百无聊赖,正悠哉悠哉地看着窗户外面被风吹散了又聚的白云,脑子里思量早上的事情。

小雷神色慌张地跑出手术室对我喊:“江北,快快,找李东明或是曲凡生,手术出现问题,需要马上增援。”说完了她又着急地补充:“不,我们分头找吧,你找李东明,我找曲凡生,逮谁算谁。”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小雷就风风火火地拿起电话。

我看出事态严重,里面可是条艳活的人命,搞不好稍一迟疑就会呜呼,便刻不容缓地拨通李东明的手机,伴随着振铃声我的心紧张地跳动,尤如面临大敌,手狠狠地攥着手机,还好那头很快就有了回应,我大声说:“李主任,肾移植手术出现情况,请您马上来手术室。”

李东明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难怪人家当主任,关键时候还就是能扎住架,他说:“那边的事儿我知道啦,正过来呢。”

果不其然,没过二分钟,曲凡生大步流星地走进门,看都没看我就进了手术室,他前脚进去,李东明就也跟着迈进来,直奔手术室。我没心思考虑自己的事情,眼睛一直盯着手术室,想早些知道手术结果。

一小时,二小时……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李东明第一个走出来,脑门上顶着汗珠,疲累不堪。曲凡生在他身后,手术衣的背后溻得象被水浸过一样,小雷推着病人,她还没忘记用眼神瞥了我一眼,嘴角抖开月牙般可爱的微笑,意思是别担心,一切顺利,这小女孩子的善解人意让我感到和煦如春的温暖,我眨了下眼睛说明白啦,其它医务人员纷涌而出。

病号家属感激流涕地强烈要求晚上请客,大家稍做推辞,盛情难却嘛,一行十几人来到净雅大酒店,这里的装潢豪华,服务小姐衣着淡雅,行走如风,无声无息,袅袅亭亭,如风摆杨柳,云托紫霞。

李东明第一主客,曲凡生第二主客,其它人等依次纷纷落座。哦,第一次参加这么排场的宴请,软包的中华烟,茅台酒,什么燕窝、鱼刺、鲍鱼、海参,我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花缭乱又备感新奇。主人豁出去啦,挨个儿敬酒,对李东明更是感激不尽,一口一个李主任是我们的再造爹娘,重生父母,眼泪奔流,搅得人心里跟着翻腾着激动。李东明谦虚地寒喧着,语气里难免带着优越感,酒喝得很滋润。曲凡生只是淡淡地微笑,不怎么爱讲话,别人敬他酒他很少虚意推却,总是很干脆地“嘘溜”一口进去,人家热热闹闹,他倒显得平静,就象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眼皮不搭一下就能用耳朵听到戏文,嘴角浮着难以觉察的嘲讽。

后来,李东明提议行个酒令助兴,让每人讲一个带数字的成语必须与新婚之夜有关,他先来一个,一见钟情,引来大笑,说李主任,你这把年纪了也信这玩意儿,李东明说,谁没年轻过呀。

曲凡生说,那我就说,十全十美,希望两口子蜜里调油。

小雷坐我对面,还没轮到她就抢着说,一往情深。象好不容易想到个新词生怕被别人占了去。大家取笑她对谁情深来着。她用眼梢瞟了瞟我,害羞地垂下目光,脸颊象涂了胭脂膏白里透红,我心里一阵异样,朝她笑了笑说,丫头的词不错。自己接了句,一塌糊涂,笑声叠起,大家说这个词怎么个解法,呵呵敢情两个人耍得太投入忘我,战场被整得一塌糊涂。下面的就更热闹啦,七上八下、三心二意、一针见血……

那一晚就花掉人民币五千多元,让人咋舌又难以致信的数字,这差不多是我半年的工资哟。

大多数人都拼了不少酒,师兄也喝多啦,他硬拉着我到他家去。师兄回家仰着脖灌下两杯水,往床上一横合衣躺在那里,象堆软泥,嘴里嚷嚷着:“真他妈的牛。”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搬床被子垫在背后蹬去鞋子斜在那儿说:“是呀,李东明这把刷子真牛。”

师兄瞟我一眼道:“兄弟,我是说这顿饭牛,和李东明没有关系,那人只会拍马溜沟,我还没瞧得起他。哎,对啦,你最近好象和他搞得挺热乎,别怪我没提醒你,那人可是奸诈小人。”

借着酒气我大声反驳道:“凡是技术上有能力的人我江北都打心眼里佩服。今天这手术如果不是他挽救及时,我们能享受这样牛气的酒饭么。

师兄气愤地说:“你懂个屁,今天手术你以为是他的作道,你也太瞧得起他啦。好,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今天的手术李东明顶多颁发给他个表演金像奖,他除了叉着腰比比划划,还能做什么。”

酒往上蹿我打了个酒嗝不服气地说:“你是对李东明有偏见,再怎么说他也是外科的代理主任,而曲凡生只不过显微外科主任,他的业务也许精僻,但是有局限性。”

师兄哈哈笑道:“幼稚,太幼稚啦,你定是被李东明那老家伙灌了迷幻药,难怪有人议论你是他的腿子。江北,你真连个屁也不懂,来医院这么久没搞明白这两个人物的关系,曲凡生之所以是显微外科主任,那是被李东明挤兑地,去年外科刚分出个显微外科,李东明为了打发掉这个和他抗衡的竞争对手,把曲凡生硬生生地安置在那个位置,曲凡生真正的专业是普外,说你屁也不懂不算过火吧。”他长长地吐了口气道:“李东明和曲凡生是势不两立的两派人。”

酒虽然喝得让我迷糊,但师兄的话致少让我明白,曲凡生开始时对我还是满尊重地,可后来就不愿意理睬,症结原来在这里。师兄还在嘀咕:“今天的手术曲凡生本来可以不动手,呆在一边瞧热闹给李东明好看,如果是我就没那样高的风格,去给李东明当梯子,这手术做好了功劳是姓李的,做不好责任就得姓曲的去背。这世道,没公理可言。”

这觉睡的昏天地黑尿都没撒泡就是一宿。

第二天早上,刺耳的东方红乐曲高亢激昂地振醒了我,抓起手机,迷迷糊糊地问:“谁,干嘛呢,大清早地不让人睡安生?”

艾艾诧异地说:“喂,江北,八点半了,你今天休班吗?”

我梗起脖子四处寻找石英钟,没找到,头昏昏沉沉地疼,说:“不会吧,不休班。”

捞起师兄手腕上的表,啊~~一个激灵从迷沌中清醒说:“艾艾回头再联系。”

我边拍打着师兄沉睡的脸边起身找鞋,昨天夜里我们俩就这么没脱衣服象猫儿狗儿样地窝了一夜,我大呼:“迟到啦,快快,起床。”

师兄用手擦着嘴边的哈喇子,也朦胧着眼爬起来摸鞋。我们俩没顾上吃饭,洗把脸就冲出门去。结果是我刚踏出门就发觉左脚挤得难受,每走一步脚指头都给鞋尖顶得生疼。原来一着急和师兄穿错了鞋,也没功夫换,就这样一扭一拐地直奔院里。如果艾艾看到现在狼狈的样子,准会弯开粉嘟嘟的嘴角扑哧扑哧地乐,这样紧张乱戚的情形下我还有心思回味她甜蜜的笑涡,思念正被刚才撂下的电话引逗地蠢蠢欲动,不知道今儿早她要和我说什么,如果不是怕迟到,一定要逼着她说想我。到了医院,李东明还好没在,小雷向我们吐着舌头扮了个顽皮的鬼脸,可能她也在替我们大口舒气。

病房里污浊燥闷的气流,人的喘息都显得粗重难耐,象憋了整个夏季雨前的午后,压抑得让人总想快些逃离。

病人看到医生就象蚊子瞧到血一样地聚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复述自己的病痛,并查言观色小心地捕获医生面部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哪怕掩上嘴的一声轻咳在他们看来也极有深意。试图通过这来意测和感知自己的病情和命运。他们大多不管恰当不恰当地强行把面部堆满微笑,那些笑象在平和舒缓的曲调中加了些突兀的高介音符,让人别扭又不舒服。好象只要大夫稍一应承,自己的病就有了希望,生怕大夫对自己的病情不重视,反复诉说,就象胸中有冤的平民见到了头带钨砂的官员,不管能不能起作用,都要一吐为快地,拦也拦不住。

而此时我正不厌其烦地在病房里听他们无休止的絮叨,脑子里变幻着各样姿势想着如何排开四周开合不定的嘴,逃离。

我抽身要走,一个护士,四十多岁,脸上颤动着胖厚的肉。她说:“喂,你,去药房替2号床取药。”

我白痴样儿地左右环顾,本能地以为她在指使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可是没有,穿白大褂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凭什么听她一个护士的指派。她的面象不好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乖乖地去吧,谁让咱年轻,年轻在哪儿都得跑腿。

回来后,她又指着3号床的病人说:“插胃管吧。”

我一愣有点迷惑地想,干嘛要我插胃管,但仍装出有风度的样子仰了仰头笑道:“大姐,有没有搞错,这也要我替你做。”

她阴着脸说:“这种有风险的事不是你们大夫来做,谁负得了这个责。”

我说:“这我做不了,也不应该我做。”对于这样无理的人我很生气,掉头就走。

她手急眼快,一把扯住我的袖子蛮横道:“进修的,别跑,你们下的医嘱,你们不做谁做。”她抬高语调接着说:“你不做,当着病号的面说不做,你怎么做大夫的?”

我甩脱她的肉手象抖掉踞在手上的一只苍蝇说:“第一,我不是进修的,再说进修的难道就低人一等吗;第二,不是我不做,是不应该我做,医院里有明文规定,插胃管、拿药等工作是你们护士份内的事儿。”

我说着说着火气竟旺了,大声说:“你做不来,去找你领导。”

她一张肉感十足的脸立马铁青了颜色象泼妇一样大做:“臭小子,当个医生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啦,敢在我面前指手划脚。”

“谁泼谁有数。”

正与她纠缠不清时,小雷跑过来低眉顺眼地笑着说:“施大姐,这是新来的江大夫,别伤和气,让我来吧。”

我和她异口同声道:“不行。”

“江大夫有什么了不起。再说,这关你屁事儿,要你出来为好人,你就是看上了他,也不用在这里显摆。”她轻蔑地瞥小雷一眼。

“别理她,这人不可理喻。”我本能地把小雷拉到身后

小雷脸蛋上飞起一片红云,插不是不插也不是,很尴尬。

曲凡生恰巧经过,对那护士的行为甚为不满,瞧到了又不好不说什么就一头走掉,只能上前替我解围。他告诉那护士,工作应分清职责,不要倚老卖老。再者,插胃管的工作,如果做起来没有把握,可以请求大夫给予协助,但不能推卸责任。她虽嘴里骂骂咧咧,可还是买了曲凡生的账。

小雷事后告诉我,因为前些日子,小儿科插胃管死了一个病号,护士们都多多少少有些惶恐。今天找我麻烦的女人名叫施芬娣,在医院干了二十多年,因为没文凭职称得不到晋升一直是个护士,她平日行事不管对谁都没反倒正,尤其对年轻的小护士更是变本加厉,劝我不必与她一般见识生无聊的气。

虽然如此,我心里仍然不是滋味,象踩着翘翘板,上下失衡。她敢对我毫无顾忌撕破脸面,本质还是江北这个人没啥份量,她瞧不起我,要不怎么她就买曲凡生的账。不过,地位平等也不是靠喊喊口号就能解决的,我有点窝火也有点灰心,情绪象被戳破的气球啪地瘪了,看来想真正在医院站住脚,不是一日之功,也并不象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回外科有段时日了,我的工作只是收收病号,写写病历,查房时向主任汇报一下病情,每天就象嚼烂的口香糖,越到后头越没味道。

深秋,树上的叶子正在大规模地纷纷掉落,天气虽然冷清,但太阳有了喜色,总是红彤彤地退回西山。日子显得空洞乏味,就连天气也这样平淡无奇整日晴天白日,有时真希望乌黑的云彩一窝蜂地聚起来,压下场大雨,哗哗啦啦过瘾地发泄一下。总之,有种说不清的郁

闷。

除了师兄,我和医院里其他人之间有种无形的距离,我不轻易向别人走近,别人也无意向我靠拢。就连平日见面一团和气的李东明,在科里也难得挤出点阳光,总是板着张有点小权小势人特有的僵硬面孔,难怪师兄说李东明的肌肉是不常松软嘀。唉,不知是不是,与我左推右挡地拒绝与院长大小姐相亲有关呢。艾艾打电话说明年准备报什么注册会计师,这几天借了书,在家里忙着用功呢。

我正要撂下电话时艾艾问:“江北,你在那儿过得好吗?”

我说:“是呀,都挺好。”

艾艾说:“为什么我感觉你的语气不大对头。”

“神经过敏。”

她哧哧地乐道:“你在济南要乖乖地听话呵,不准和别的女人亲,我可是有心灵感应的,否则哼哼~~。”

小雷脸蛋上的绯红一闪既过,我象要急着和脑子里那个飘浮上来的影子划清界限,对艾艾分辩道:“怎么会,我谁都不亲就想亲你,现在就想,来亲亲嘛。”

“讨厌。”

听着她软活的声音,艾艾娇俏的模样浮现在我眼前,我的身子麻酥酥地得劲,自小腹涌上股暖融融的热流,我照着电话吧吧亲了两口。

日子越空洞,也就越寂寞,越想艾艾,这三者成正比。有时真想给她打个电话,又怕分了她专心看书的神,再说自己除了要发几句颓废无趣的牢骚,又没别的重要事情。这样的情绪还是让她少沾点吧,免得让她看低我。

正在我信马由缰地瞎想时,李东明来电话说,今晚八点院长大小姐在泉城广场恭候大驾。

“李主任,怎么找那么个吵杂的场所,周围那么多人,我又不认识她,怎么找。”

“人家年轻人喜欢浪漫,说去了有缘自会见到,这个你不用操心,对了,我可提醒你,回去好好收拾收拾,整利索点,我可没少在她面前夸你。她说,她就不信,医院里还有这等优秀的人物儿,为了证实一下才去见你,要不,她说什么也不接受这么老套的安排。江北,我可提醒你,不管你们俩成不成事儿,你都得给我好好照顾她,别让我在吴夫人面前夸了海口下不来台,再说人家姑娘漂亮着呢,就瞧你小子有没有那福气啦。”说到最后李东明意味深长地哈哈大笑,电话搁下老长时间仍余音缭绕。

下班后,我在医院附近的拉面馆要了碗牛肉面,告诉老板多放辣椒。不到一刻钟,汤水里飘悠着艳红色辣椒油和辣椒沫的牛肉面热气腾腾地端上那张只有四条木棍支撑着的灰竭色桌面。我用筷子挑起面条伸长胳膊缠绕着拉出去吹着热气胡乱扒拉进肠胃,嘴唇被辣得火烧火燎地疼。脑门额头早就湿漉漉地挂了层汗珠,头发根也跟着冒气儿。

离开面馆,凉风袭身,微微寒意轻而易举地打透毛衣直捣张开的毛孔深处,我浑身禁不

住一缩。

天明显地短了,才不过七点钟,夜就包抄上来。街灯昏黄暗淡,给四周的景色涂了色彩,就象加了柔的像片,朦胧而模糊,一切都显得悠远。星星繁忙地眨着眼睛,薄云游来游去在风的蛊惑下,或上或下地给残月披着纱。

我磨磨蹭蹭地四处瞎逛荡,和行人擦肩,数树杆上没有掉落的树叶,瞧着某个行人无所顾忌地随手把垃圾丢在街头,骂一句当下市民素质差,真他妈差,然后吐一口不耻的唾沫以显示自己瞬间的高大,实际上那口唾沫是恰好卡在喉头的痰,此行为被某位刚路过的小姐嗤鼻,她皱着眉头对我投来轻蔑的一瞥。我很矛盾,胸口堵得发慌,象吃了夹生米饭,肚子暂时是填饱了,胃里却岑沥沥地难受。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下一个场景,热情,冷淡,沉默。

情感没有战胜理智。

差十分八点我来到泉城广场中心,这里最醒目的标志就是一个大大的隶书“泉”字,高高矗立。据说济南自古素有“泉城”之美称。城内百泉争涌,尤以趵突泉、黑虎泉、五龙潭、珍珠泉四大名泉久负盛名,自古享有“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之誉。我虽然来了几个月的时间,竟一眼泉也没瞧过。倒是这个泉标让我真正领悟到泉在济南人心目中真正的位置。

我有点糊涂地站在夜色中,我不认识院长千金,院长千金也不认识我,这样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在喧嚣的人群中如何能够相见,不过这样更好,给她五分钟时间,如果她不来,或她没找到我,我可以很自然地遵从自己的心灵,撤退。第二天大可以坦然地告诉李东明两个无缘的人到会底是无法跨越陌陌红尘。

边这样想着,还不住地抬起手腕看表。伴随着时针有节奏地挪动,呼吸也越来越紧促,不知道是期盼多些还是抗拒多些。

广场上人络绎不决,我偶尔象贼一样放出余光向来四周扫瞄,看看有没有年青姑娘正掂着脚东张西望。可是,没有,什么也没瞧到。年轻女人们大多结着伴,不结伴的也是匆匆忙忙地几下就跳出我的视野。

会不会是那小妮子在整人,拿我开涮,摆空城计。对,有可能,极有可能。这些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喜欢以戏弄人为乐。

正在我转身迈着大步准备离开时,一个声音飘过来。

“你这样没耐性,才给我五分钟时间啊。”

我因被别人道中心事,有点心虚。用腹语悄悄骂道:“瞧瞧你这点儿出息,还没上战场,腿就打哆嗦。”我没回头,只觉得一阵香风簇拥着一个女人翩然而致。我的手在裤兜里扭捏了几次想蹦出口袋和面前的女人握一下手,然后寒喧句,你好,吃过饭啦。但一抬眼,人就愣在当空,感觉眼前的人挺面熟,不会真有前生来世吧,我困惑地瞪着她至少两分钟没回过神来。

她看着我又木又傻的呆瓜模样儿撅撅嘴说:“有什么奇怪哩,我们交过手,我认识你。有一天我去急诊室看病,不就是你这小子值班嘛,人家说胸口闷,你二话不讲就让我脱衣服。嘻嘻~~我还以为你趁着没人企图耍流氓呢。”

她挑了挑经过精心修理的细眉象母鸡下蛋一样咯咯咯地颤个不停。

噢,似乎有点印象,但当时自己根本就没正经瞧她长啥模样儿,我的视线顺着眼角瞟出去把她从上到下溜了个圈子,发现眼前的女人还算漂亮。眉弓上挺弧度很大使她整张脸显得锐利,单眼皮眼睛又大又亮有点外突象金鱼眼,身体丰盈,个子差不多有1米6,黑色毛衣,红色鱼尾牛籽裙包裹着园滚滚的臀部,走起路来屁股和胯部有节奏地扭动,一翘一翘地象走猫步。

“原来是你。”

搁半天再没上来半句话。她扯了扯我在西市场买的灰毛衣说:“相亲就穿这个,损我啊。”

我笑道:“不,习惯啦。”

她扬了扬头说:“走吧,陪我去银座地下购物超市逛逛,我要买衣服。”

我才发现她酒红色的头发象刀切一样整齐密实地排在额头耳边肩膀,整张脸就象被装在一个黑红色的木框里。

她挺着胸脯走在前面,我和它隔开两步的距离象一个见不得光的物体躲在她阴暗的影子里。

她突然停步,我只顾低着头走没提防,险些撞个满怀。她诧异地斜我一眼说:“你是不是有心事儿。”说着她退回一步,一下就挎住我的胳膊然后得意地说:“哼,再让你躲,看你能躲到哪儿去。”

我抽着手问道:“你贵姓?”

噗——眼前的大小姐弯了弯腰乐道:“你真不知道我姓什么?”

她是院长的女儿当然和院长一个姓,这人丢的。我慌忙解释道:“我还不知道小姐芳名呢。”

她抱了抱我胳膊回答:“我叫吴嫣,姹紫嫣红的嫣。嘻嘻,你真特别,我喜欢你的特别。”

我说:“吓,我哪儿特别啦。”

“你不觉得你挺象个小呆瓜,说话又蠢又逗又可爱。”

我别扭地被她的身体吊着,慌乱地朝前走,生怕撞见医院里的熟人。可越怕撞鬼偏撞鬼,拾粪地(施芬娣)摇着肥大的身子硬是从吴嫣左肩上蹭过去,嘴撇得能挂上半桶水。吴嫣什么也不管大方而又居高临下地和她点了点头。

吴嫣麻利地掏钱买了件红豆牌的暗红色甲克,鳄鱼牌黑西裤,老人头皮鞋。我心里剧烈斗争,是不是应该保持点儿绅士风度替她付钱或至少大度地表示一下谦让,可三样东西差不多二千块,兜里总共有三百元钱,万一她一实在,我不是丑出大啦,干脆装痴卖傻吧。临别时我把手里的购物袋统统交给她,她瞧着我有趣地笑道,这都是你的呀,给我干嘛,记得下次来见我时,把这些行头都换上,可别让我丢面子。我迟钝地问,下次。她说,是啊,我瞧你还不错,交个朋友吧。又大声地笑了两下说,嗳,江北,都是年轻人嘛,别老早就给自己套上个套子,你可别见我送你东西就以为我看上你啦。

“可我不能收你的东西,要不,赶明儿我把买东西的钱还给你。”

“看不出,你也就这么个俗人,嘻嘻——好玩。”

她理都不理我的抗议,招了招手,行驶中的的士放慢速度停下来,吴嫣说,再见。也没要求我送她就自个儿上了车,汽车屁股后面冒着青烟顷刻就没了踪影。

我觉得自己今天十足象个白痴,滑稽可笑。

身上穿着从西市场廉价买回来的便宜衣服,手里抱着一堆高档时装,呆呆地在空荡没有人摆理的街头发憷,分不是清视野一片茫然还是头脑一片茫然,反正自己的世界刚刚象下了场雾,我反复寻找来时的路,绕着圈子走,前方还是白茫茫的让人辩不清东西南北。

我今天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不知道,只觉得风越来越凉,吹得整个身子瑟缩着象此时不能放任舒展的思想。我想我不会穿吴嫣买给我的衣服,肯定不会,这是毫无疑问的。为什么

不会,想想不就明白了吗?不管我认识吴嫣的动机是什么是被动驱使还是迫于无奈,我都是以平等的身份来与她结识,可如果我穿了她的衣服,就觉得是在降低身价,江北就不是江北,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去花一个女人的钱,尤其这个女人和自己并不相干,她只是个棋子,是个极有威力的棋子,有了她也许前方会是坦途,很快就能到达目的的然后胸有成足地大喝一声“将”。这在我眼里算是一种无耻吧,有点象被别人豢养的小白脸伸手向女人要钱,吃到甜头儿后,有了第一次就会有若干次,人是最懒惰自私的家伙,能够坐享其成,谁又会披荆斩藜千辛万苦。当然这件事儿还上升不到这样的高度,可至少我得有所觉悟及时封杀掉各种有可能导致欲望无止境膨胀的诱因。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背脊,它还是很比直地,并没器质性地弓下去,让那自诩的高洁灵魂尽可能地不受到世俗的玷污吧。只是我有没有高洁的灵魂呢,这倒没仔细考虑过。

第二天上班,一早就瞧到小雷在办公室里忙活,抹桌子,拖地板,打开水,她脚不沾地灵巧的身子没一时闲。我打着招呼说,你每天来这么早啊,不是有护工吗?小雷羞涩地笑了笑没吱声,又埋下去头接着干。当她直起身子,医生护士们也陆续来上班了。小雷又急着去病房,回头不知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目光刚和我的接上火就象含羞草般地缩了回去,低着头走了,但我隐约感觉到她抿着的嘴角露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丫头,想到什么那样高兴呢。不知为什么,看到她开心,我的心也象普照了阳光,变得轻松起来。

晚上下班后,西北风很大忽悠忽悠地卷着枯黄的杨树叶子漫天飞旋,就象电视剧武侠片中营造的强敌来临前的氛围,这样的鬼天气躺在暖和的被窝里看碟子才是种享受呢。离我两步远的一个姑娘象是迷住了眼睛被风打了个转,在马路中央踉跄起舞,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呼啸着急驰而来,吓~~~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大叫一声:小心!便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只听“扑腾”接着“噶吱——”我压着小雷双双倒在猛然刹住的“丧他娘”的车轱辘面前。

司机战战兢兢地打开车门问:“你们俩还活着吧。”

我说:“呸,你他娘地才死了呢。”自己拍着手爬起来赶紧扶起苍白了脸的小雷问:“没事儿吧。”

小雷咬着牙半天才说:“没事儿,快让这车走吧,我瞧着就发晕。”

我和小雷虎口脱险死里逃生,想想后怕得直竖汗毛孔。

小雷玩笑道:“我死就死了吧,你干嘛还肉包子打狗。”

我嘿嘿笑着说:“英雄救美,是男人的本能。”

“油腔滑调。”

“第一次被人这样表扬,你这是到哪儿去吃饭。”

“我去吃过桥米线。”

“小女孩子都喜欢吃这些杂七杂八填不饱肚子的东西。”我笑着摇头。

“要不,今天我请客,你还救了我的命呢,你说吃什么吧,不过我可没带多少钱,贵的地方是去不了的。”小雷略抬了抬下巴,眼睛却紧盯着她的鞋帮子。

“跟我走吧。”

我领着小雷就象领着邻家小妹妹来到和师兄常去的小天鹅火锅店,这样的天气正是火锅的黄金季节,屋子里早就挤得热气腾腾,好不容易在边角找到张桌子。小雷红着脸说:“你要东西吧,我什么也不懂。”

我朝她挤挤眼说:“你只管吃,然后买单就成。”

我把小姐招过来说,小肥羊菠菜扇贝对虾粉丝。火的大小可以随时调整,开始时旺点,菜熟了就把火苗压下去一直到结束都保持温火。

这一餐吃得真痛快,小雷小脸红得象炉火能烤人,眼睛深黝黝的象黑宝石。这小丫头长开了将来也是个迷人的主,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家伙能娶到她,想到小雷要给人娶回家去做老婆,心里醋溜溜地,可天下的美女多啦,又不能都收归己用,再说她只不过个小妹妹,我哪能对她起什么念头。买单时,我抢着付钱说,一百一十八元八角,瞧多好的数字,要要发发,你怎么连这也和我争。

从火锅店出来就象从春季直接跨越到初冬。走过一道门越过一扇窗气温绝然不同。

“翻天啦,快回吧。”

“我今晚值班和你一起走走。”

月亮若隐若现有气无力地在黑色的云层里挣扎。星星无精打采地象是累了,也都闭了眼睛,偶尔相征性地闪烁几下。路灯昏黄的光被风鼓的象水气一样浮动,街上行人寥落。小雷低着头眼睛还和先前一样盯着移动的鞋帮子,不知不觉竟讲了很多。我唉,嗯,喔地回应着。

小雷,全名雷雅文。出生在山东的某边远山区,自幼父母离异,她跟着母亲过,家里日子清苦贫困,种了几亩薄田,母亲省吃减用一把泪一把汗地把她拉扯成人。她护士中专毕业,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算是过够啦,再让她重生几回,她也不愿意回老家种地,所以在医院找了个临时工,一个月千把块钱,但工作却不轻生。小雷知道在这里就是当牛做马地干上十年,家里没钱上面没人,转正的希望也只是空中楼阁门都没有。若不干了,连这样的工作也找不到,在医院不管钱多钱少至少讲出去说在某某省级医院上班,还是挺荣耀哩,妈妈脸上也有光彩,还说,这工作多高尚呀,白衣天使,就别这山看那山高挑三拣四地哩。小雷扪心自问,我有挑的本钱吗?没有,当然没有,对于一个农村穷苦人家的孩子来说应该知足哩,所以她对待工作一向无怨无悔从不挑剔。

这样窄小稚嫩的肩膀如何挑得起生活这副重担。

医院到了,她猛地第一次在我面前挺直脖子抬起始终低垂的头,剪若秋水的眼睛里亮晶晶地满是晶莹。她说,江大夫,我去工作啦。声音很是激动。我的鼻头不知因为天太冷还是被某种扑捉不到莫名其妙的什么鬼情绪突然袭击到,只觉得一阵酸楚眼窝发软。

这天,气温温突突地有点燥闷。上午九点刚过,层层叠叠的乌云越积越厚,整个天空看起来难承其重,迫不急待地压向地面。雷电轰鸣着滚过象是把云彩戳了道口子,大雨一泻而下如烟如注,窗外从半空垂下道密实的水墙,把周围的景物隔离的模糊不清。这样的天气一般病号不多,查完房换完药,办公室就我和曲凡生两个人。突然,门嘎地一声被风鼓开,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小雷和一个小护士闯进来门气喘吁吁地说:“曲主任,来了个外伤病号,急诊室要你赶紧过去。”

曲凡生说:“走,小江,一起瞧瞧去。”

病号是一个大约五六岁模样儿的小姑娘,皮肤白得象纸片早就失了血色,脸上纵横交错着灰色的泪盅,嘴角仍在不间歇地抽搐,喉头撕裂着有气无力的呜咽。他的父母也象失了神魂眼光发直,嘴里哆哆嗦嗦地嘟囔:“大夫,大夫,求求你们,救救孩子吧。”眼泪鼻涕都流到嘴里了竟丝毫没有察觉,看到曲凡生和我就象瞧到了万能的上帝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扑上来抓住曲凡生的袖子不撒手。

曲凡生说:“先别哭,快说小姑娘断了的手指带来了吧。”

夫妻俩头捣蒜似地点着说:“带来啦,带来啦。”擎起手里的塑料袋,颤颤巍巍抖擞着打开,外面的塑料袋里放的雪糕已经融化了不少,显见是走了不短的路程,不知道里面掉的手指如何。

先简短介绍一下,受伤的小姑娘家里有个专门做车具模具的小型工厂,孩子趁大人不在不知怎么玩着不小心把手伸到车床里边,食指、中指、无名指三个指头齐刷刷地被锯掉,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盛雪糕的塑料袋里面还套着个袋子,估计里面是断了的手指。打开一瞧,我心里“咯噔”一下暗想:“完啦,完啦。”原来里面的塑料袋不知道哪里破了或有难以用肉眼查觉的缝隙,化了的雪糕水渗了进去,半截手指象三个可怜的毛毛虫困在一团血水之中。我不动声色,抬头先看曲凡生的反映。

他合上塑料袋对着那对夫妻非常果断地说:“不用接了,接不活,别浪费钱啦。”回过头对我说:“小江,去给小姑娘把伤口处理处理。”

做母亲的先顶不住“哇”地嚎啕大哭,做父亲的从曲凡生的神态和语气中感觉出他是个说得算的人物,看到他转身要走,两步挡住他的去路哀求道:“大夫,难道连一丝希望也没有吗?”

“希望几乎为零。”

“几乎,就是说还是有希望的。”

他“扑腾”一声跪下,抱着曲凡生的双腿说:“大夫,大夫,求求您啦,只要有一线希望,您也得试试啊。家里就这么个孩子,不管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都不心疼,只要能救孩子,您就可怜可怜她吧,您瞧,她还这么小,没手指她长大可怎么活啊。”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呜呜地趴在地上哭作一团。

曲凡生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想来他也有些动容,但是我注意到他的心思并没全放在这上头,象还在思索着别的什么东西,他眼睛正注视着走廊深处沉思。以后我才多少有点明白当时曲凡生或者预测到了什么,所以他在犹豫。就书本和现有的临床而言经过高渗液体浸泡的断指成功率几乎没有,但是谁不想在学术上有所突破,碰到这样的机会偿试一下的念头总还是在心底骚动,这就是做为一个大夫在处理病号过程中的两重想法吧。以后的发展也许超出了他的预想。

曲凡生沉吟着问我:“小江,你说呢?”

我莫棱两可地说:“曲主任你做主吧。”

曲凡生没再讲话推门走进办公室,小姑娘的父亲也跟着走了进去,我正要推门跟进去,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什么,收回停在空的那只手没有推门。只一会儿功夫,曲凡生就从屋内走出来坚定地说:“你们执意要接,就试试,只是要花不少钱。至于我们医生,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就有义务抢救患者,而且会尽心尽力,小江准备手术吧。”

手术持续了八个多小时,结果可想而知。

傍晚,肆意的雨渐渐疲弱地收势,淅淅沥沥象人的啜泣。跟曲凡生在手术室里挺了八个小时,就算我年轻我体力好也有点抗不住,累得筋疲力尽,浑身是汗,喉头发干。因为手术做得不成功,病号家属虽然要求请客,曲凡生也没什么心情,婉言谢绝了。做了个不成功的手术或是根本不应该做的手术,我心里就象塞了一堆棉花,胃里涨火,没有食欲,正准备回宿舍,吴嫣的电话打进来。

“江北,是你吧。这几天忙什么,以为你神消了呢,连个电话也不打。今儿晚上有没有空?”

“嗯。没呢,你有事儿?”

“什么,嗯,没呢,你有事儿。快出来,七点我在“蓝鸟”迪厅等你,不见不散。“

我本来早就打算找个因子去还吴嫣买衣服的钱,反正晚上没别的安排,就去见见她吧。于是顺水推舟地说:“好吧,那就不见不散。”

差两站到“蓝鸟”我一冲动就提前下了车,没别的,只是想独自走走,让自己的行为和意识再次陷入困顿之前,在没有任何东西遮掩的夜幕中裸露一下,瞧瞧它是黑是红是白。

脚刚踏出车门,一阵北风嗖嗖地携着雨丝扑在我温热的皮肤上,冰冷、潮湿。我有点后悔,怎么就提前下了车,发神经。不平的路面上积了一洼洼的雨水,湿地上还粘着被风剪落的树叶,任凭来往的行人在上面践来踏去,我叹息着,人的生命也大抵如此脆弱,生生死死

不管是轰轰烈烈还是平平庸庸,结果都是几把灰,一阵风就可以吹得无影无踪。路边的树枝跟着风咯吱咯吱地摇动,残留在枝叶上的雨水顺着风刷刷地振落,让我沿着树根移动的身子来不急躲闪,从头到脚淋了一层寒气。我蓦地象丢失了什么,内心深处感到极度孤独和荒凉。

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到底试图接近吴嫣还是想疏远她。一切都很乱。东方红又开始唱歌。

“喂,是吴嫣吗?”

“什么五言、六言。江北,是我,艾艾。你在干嘛呢,北京在下雨,好大,我回不了家,在办公室呢,饭都没吃。”

喔,艾艾。一种久违的声音夹杂着久违的感觉,澎湃着从湖底潮上来,刹那间吞没了我的寂寞。

“艾艾,我想你。我们这儿也下雨呢,不过雨不大。那你怎么回家啊,我在就好了,可以去接你。”

“江北,等会儿,有人敲门。”

艾艾象是咬着嘴角笑了笑说:“我要回家啦,以后再联系。”

“艾艾…..”嘟嘟——手机对面切断了消息。是谁接她下班呢?

正这时,我瞧到一个熟悉的人在路左边的站牌搭起的棚子里左顾右盼地象是等人。过了片刻,一个高挑女人从红色夏利车钻出头,脸上春意洋洋地抓起那人的手。李东明三角眼眯眯地成了一条线,肌肉松动地荡漾出一圈一圈情意绵绵的涟漪,哼哧哼哧不连贯的笑声老远就听得见。

我向树影里迈了几步,躲开他的的视线,只能看到他圆圆的后脑勺象在矮墩墩的墙上搁着个皮球和那个高挑女人的侧面。李东明搂住这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女人,手在她的臀部肆意捏拿摸索,女人风情地笑着,软绵绵地倚在他厚实的怀抱里。李东明用手捂住她的嘴,悄声讲着什么,又四顾看看。两个人就簇拥着上了那辆夏利。这场面大大出乎我的所料,李东明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的威严,象被打破的玻璃碎片,再也拼凑不成原来的样子。

离蓝鸟大约一百多米时,远远就瞧到门口红绿乱飞的灯光底下有个姑娘正翘着身子朝我招手,挺直的鼻梁上还架了副无边树脂眼镜。

“哼,哪次来都不积极,你有没有点绅士风度啊。为了等你我真是望眼欲穿呀,你瞧,连八辈子不戴的眼镜都架上了,就怕你从眼皮底下错过,这重视程度也够你撅屁股翘尾巴哩。”

“你别瞎冤枉人,咱俩总共见了两次,上次还是我等你。这次半路公交塞车,跑得跟蜗牛一样慢,我干着急使不上劲。拿着。”我边喘吁吁地说着边把钱往吴嫣手里塞。

“我说江北,我就瞧不上你这小家子习气,你别这么婆妈好不好。瞧你来来回回因为这几个破钱的粘糊样儿,好了,我也不和你推来推去地,烦,你先收起来,留着以后请我吃饭吧。”吴嫣不屑地甩着手皱了皱鼻子。忽然象想到了什么白了白眼珠子说:“呃,我有点明白啦,你是着急和我划清界限吧,你小子,真行,凭这点儿就够特别。你就那么自信我会看上你,或是怕我看上你啊,在本小姐屁股后面排大队的人有的是,三条腿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可不缺。“

“你说你个姑娘家屁股屁股说得这么顺口,我听着都怪不自在的。”我实在有点生气,真他妈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这两钱可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她瞧不上眼儿,她那些钱指不定是从哪儿弄的黑钱呢。

吴嫣愤怒地瞪我一眼,把眼镜取下来折了几下交到我手里说,装你口袋里。拉起我的手就进了蓝鸟。被除了艾艾之外的另一个女人握着手这是第一次,我够菜吧。可我此时除了麻木还是麻木。吴嫣的手热呼呼地,象从被窝里刚伸出来。艾艾的手可不同,就象玉石水晶一年四季都清凉冰澈。艾艾说,将来结婚,我要把手天天放在你的胸口,让你给我暖和一辈子。一辈子有多长,一辈子有多短。怎么这话听觉上那么遥远,象是上辈子的事。

的厅里光线暗得就象半梦半醒间使劲睁睛就是看不见东西,音乐却象森林里兽性发作的野兽张狂地找不着边际。这是个怎样的世界,一进门我就找不到方向,手被吴嫣狠狠地握着,推来搡去地和形色各异的人体发生着肉体碰撞。汗味。香水味。烟草味。酒精味。红光。蓝光。白光。扑朔迷离。混在一起就有让人几欲呕吐地沉闷。吴嫣嘴唇动了几下,被尖叫声淹了回去。

我扯着嗓子喊:“听不到,听不到。”

“我问你喝一杯还是蹦。”

“你蹦。我找个位置喝一杯。”

吴嫣撒开我的手就扭着身子进了场子。我找了个角落要了瓶啤酒对着口吹。

过了段时间,线视逐渐适应了这里的昏暗。屋子里其实很简单,有个台子专门提供饮料食品酒。旁边有软包半封的包厢,中间是个长方形的大场子,顶上悬着一个转动的球状灯,折射的光五彩缤纷。其它的灯都闭了。场子里人挨着人,都穿着光怪陆离的衣服尽情摇摆身体的各各部位,象要把关节折成四零八落一样。

吴嫣的舞动很特别,显见是受过专业训练,手腿时不时有劲地挥动。她的舞动放纵又沉迷。慢慢周围就聚成了个以她为核心的场子,一帮子男人女人围着她边舞边尖叫。吴嫣熟视无睹,半合着眼睛,头有节凑地摇动。她此时就象一个迷了路的小女孩儿,神情迷茫又单纯,又象一个没有思想的木偶,只是惯性地任由四肢抽动。一个浓妆的女人大杯地喝着酒,看了我几眼边走过来说,一起喝吧。我正要端起瓶子,吴嫣不知什么时候跳出人堆。额头上流着汗水。

“怎么不去放松。”

“我不会,怕给大小姐丢脸。”

“去你的。这有什么会不会,跟着音乐随便摇,来,我教你。”

吴嫣不客气地推开那个妖艳的女人,硬拉着我进了场子。她穿着条经过水洗加工泛白的紧身牛籽裤,膝盖上打了两个口袋状的深色补丁,上衣是件五颜六色的紧身毛衣,站在我对面,不停地扭身摆跨。丰满的胸部一颤一颤地在我胸前蹭动,我的脸烧得通红。她那几个舞姿在男人眼里极具挑逗性,而我身体里的血液恰恰不听指挥地奔涌而起,在迷乱的灯光里有了欲望。我大叫:“不行,真不行。”头也不回地挤了出去,到门外透气。

吴嫣跟了出来,不怀好意地盯着我邪笑。

“你也和别的男人没什么区别,你刚才冲动了。”

我不理她。

她抱住我的胳膊说:“逗你呢,我喜欢你的冲动,这说明你不是圣人也不是柳下惠,并不是坚不可摧的。也说明,我对于你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这一点让我感到满足和兴奋。今天高兴,就透露点也让你开心的消息吧。你进课题组了,用不了几天,正式批文就会下来。你说,你要怎么样来谢我。”

我诧异地听着这个意外又让我激动的消息。不可置信地看她,吴嫣,一个鬼灵精怪的女人。

“真的?”

“傻小子,瞧你的高兴样儿。”

吴嫣说,走吧,我送你回家,我把爸爸的宝马开来了。一辆银灰色的宝马在经过大雨冲洗的夜色里透着神秘和高贵的气质。

车里流动着理查德.克莱得曼的钢琴曲《献给爱丽丝》、《秋日的私语》、《爱的纪念》、《蓝色的爱》……反反复复。我象从吵杂的集贸市场来到优雅的音乐殿堂,神思出奇不意地跳出夸张的喧哗浮躁进入宁静安逸的致远。

说实在的我有点细微的紧张,在这只能听到音乐和人喘息的狭小空间中特别容易让人想入非非。我坐在吴嫣的身后,从这个角度可以瞧到方向盘上那双细皮白肉的嫩手显见是养尊

处优地没操劳过,指甲涂着暗紫色的甲油打磨的光滑珠润象五颗紫水晶在黑夜里折出幽幽的色泽。那双手悠闲地搭在方向盘上,中指有节律地敲动着。我一句话没说。工作这么久,第一次做档次这样高的小轿车,感觉和身子未免有些不且实际轻飘飘地悬浮,也许这在别人眼里很普通。不就是辆车嘛,公家车,拽什么拽。但看到吴嫣漫不经心的神态和娴熟的驾驶技术,内心深处还是有所察觉地酝生出某种猥琐的卑微。吴嫣也没讲话,她出奇地安静,象在思考什么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空气里凝固着令人困窘的滞涩。

我说:“可以抽烟吗?”说完了,又有些后悔。

吴嫣说:“可以,但请把车窗打开。”想了想接着说:“呃,江北,我说句话,你可不能生气。”

“明知道我会生气干嘛还要说。”

“哼,你生不生气关我屁事儿,偏偏就说了。她摇了摇头道:“呵——也没什么,你,和我接触有什么目的?是谈恋爱搞对象吧又不象那么回事儿,这个我从你闪烁的眼神里瞧得出来。说俗点,是想巴结我老爸,可也不象,因为你始终犹豫着躲避我,不象其它的人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地献殷勤拍马屁拍。”

烟草凝和的气味游离着向上扩散弥漫,我轻轻地吞烟吐雾,喃喃地说:“你说过,江北,也就那么个俗人儿。”

吴嫣抬起手精致地捂着嘴角咳了咳回头白我一眼道:“好小子,有本,呃,不说这些啦。和你呆在一起,满自在没什么压力,心情也很放松。对了江北,以后别穿得这么拉塔。”

我低头瞧了瞧白旅游鞋上的淤泥和裤角的泥点子不自然地把头扭向外面的夜空。一小撮云彩在弯月面前搔弄着姿态萦来绕去。车很快就到了医院,我无心逗留,打开车门道了声晚安就要走。吴嫣叫:“江北。”回身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说:“你你,呃,我——咳——不会喜欢上你这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吧。”讲完了好笑道:“走吧,走吧,快走。”我迟疑着,身子刚出了车门,车打着转向灯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嗖地蹿了出去,就象离了弦的箭又象眼见着要被老虎舔到尾巴的兔子。

我低头抽烟边想心事边朝宿舍的方向走。前面有个人在路灯下缩着身子跳来跳去,象个顽皮的孩子在踩自己的影子。那不是小雷么。我试探地叫了一声。

小雷回过头惊喜地看着我问:“江大夫,这么晚你在干嘛。”

我笑道:“还真是你呀,这么晚你在干嘛?”

“我妈妈最近身子不大好,给她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没事儿吧。”

“她说没关系,就是腰疼,老毛病啦,以前生活苦,累的吧。”小雷寻思了半晌又说:“可我还是不放心。”

“喔,为什么。”

“你哪里知道我妈那个人的脾气。她有病不是吃不消从来不看医生不吃药,就会死撑,硬挨,可犟了,三五头牛也拉不回来哩。唉,这也是生活逼的。“小雷显得无精打采。

“别担心,应该没问题。“

“妈这辈子吃尽了苦,哪里享过半天福,想想这我就难受。她怀着我八九个月大时,爸爸就和村里一个女人跑啦。你说天下有没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爹。妈妈在外人面前没掉过一滴眼泪,她好强,泪水都往肚子里咽。我上中专的学费是她种果树赚的,果园离村里少说有四五里山路,她见天在果园里风晒雨淋,一个女人管理两亩果园真不容易,从开春打上头儿忙,一直到秋季收获。再一点一点地用小车推回村里起早贪黑儿地赶集卖出去,换那几个钱都化在我身上啦。哪一分不是血汗钱。江大夫,你知道我为什么上中专?中学时我一直在班里是第一名,我很用功,我得给我妈争气,我可以进县里的重点高中,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还想上大学,想过,做梦都梦过。但是看到妈妈佝偻瘦小的身子,不忍心再让妈受苦,我放弃了升高中的机会。”小雷低着头脚习惯地踢着路边的石子,声音有点暗哑,情绪起伏不定。

“喔,你现在也很好,上中专也不错,想学什么可以再进修或自学。”我恨自己空乏的词汇里找不出更慰贴的词来安慰眼前这个小女孩,她颤抖的语言软软地弹在我心里陷了进去,这是一个多么懂事和善良的姑娘呀。

“你瞧我,这是怎么了,我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提家里的那点破事儿,都是妈那电话惹的,让我心里老不踏实,想找人说话。你烦了吧,江大夫。”小雷抬起小脸羞涩地笑着,眼角上悬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我当时只是出于本能,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轻轻地照着湿润的泪水按上去,小雷身子向后一缩。我的手僵在半空象句只说了一半的话荡了荡跌落下来,两只手合在一起搓着说:“天冷了,快走吧。”

脸上微微发烫。

“江大夫,问你个私人问题,你会不会生气。”小雷不自在地低着头眼睛瞧着不远处的一盏路灯。

“说啊。”

“施芬娣到处造谣说你正死皮赖脸地追院长她闺女,还说了好多中伤你的话,说……你是势力奸诈的小人,让别人防着你……。”小雷象是费了很大的劲,总算把话讲完了。她掉过头直视着我的眼睛问:“这不是真的,是吗?”还没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江大夫,我……”她咬了咬指甲象是鼓足了勇气说:“我很崇拜你,你知道吗?“

“喔。“

“米森教授那次来讲课,你的才华光芒夺目。医院里好多小姑娘被你迷死了。”她哧哧地笑了,觉得自己想到”光芒夺目这样好的形容词儿,是再贴切不过得啦。在她心目中,江大夫就是这样的人。

“我只不过是在背提前准备好的台词儿,有什么才华。呵呵,好了,你到了,回去暖和暖和快休息吧。“

小雷可爱地扬了扬下巴说:“我才不信呢。好,我走了。”苗条的身子象小鹿一样跳跃了几下便消失在黑幢幢阴暗的楼影里。

夜里我的梦中反反复复地出现那双水嫩的在方向盘上敲动的手指,指甲象一束紫金花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那双手温热柔软,饱满的指尖在我手心摩擦辗转挠得我浑身麻麻痒痒地酥软。我的手沿着这双手向上攀岩,我说,艾艾你的手怎么这么热,这手象吴嫣的手哩。讲完这句话一阵心慌,发现艾艾俏丽的脸蛋上挂着两颗透明的泪珠珠,我替她擦努力地擦,却怎么也擦不去。泪珠象黑夜墙壁上两个可以泄出光亮的窟窿,在一团黑暗里以微弱的力量显示着不甘于屈服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