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媒子鸟

吴嫣说这两个月上级职能部门组织学电脑,还要考试,而且为了配合这次学习,有关部门特意在宾馆包了房间和会议室,晚上要留在那儿过夜,我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不好我罚你。”

“你这人就是这么讨厌,心里指不定多开心呢,可捞着没人管啦。我可警告你,不准靠近小妖精一步。”

“你看你说哪儿去啦,我更想温香软玉地抱着你睡,可咱得有大局观念不是,小我得服从大我,个人要服从集体,你放心学习,我一有时间就过去看你,我还不放心你呢,那么惹火的身材,不准对别的男人抛眉眼呀。”

“去,讨厌。什么大我小我个人集体的,没当上两天主任,倒学会和我打官腔啦,我会按时抽查的,你给我小心点。”

“遵命,老婆大人。”

晚上我早早熄了灯,光着膀子撑开四肢仰躺在单人床上,没有女人看管的日子原来是如此这般惬意,累了可以不洗澡不刷牙就钻被窝,没有人嫌你脚臭胡子扎人嘴巴里有蒜味。高兴了我还可以打开录音机,放支舒缓或缠绵的歌曲,大大咧咧地叼起香烟,一支一支不停地抽,把寂寞做成烟圈吞吐着玩味。

天净云空,月明如镜,星子齐刷刷地眨巴着眼睛。恍惚中艾艾若荷花浮水般亭亭而出,她婉转身子,甩动青丝,衣袂翩然,柳枝摇曳间飞雪漫天,雪片扑落在她莹色的肌肤上,像珍珠泫然欲滴,她的明眸从银河岸畔幽幽传来,我激动地捧起一颗跳动的红心虔诚地说:“这是属于你的,给你。”

可艾艾突然摇步转身,再度回首时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雷雅文,我慌乱地寻找双手上捧着的那颗红心,竟然不见了,我茫然地质问雷雅文:“是你偷去了我的心,我的心被你偷走了,你还我。”

小雷的身体像雪花一样浮动,她得意地笑道:“是你送给我的,你忘了吗?那是属于我的。”

我生气地大骂:“你下贱,干嘛要强占别人的东西,你若不还我,我很快就会死去。”我刹时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在凝结,我真得要死掉。

小雷耸动肩膀,把一颗血淋淋的心嘣地掷给我,她哀怨地说:“我没有心了,让我去死。”

小雷果然不见了,她变成了一瓣雪花从空中降落在我的脸上,融成了水珠,我悲恸得大哭。醒来一摸,脸上果然湿润,我知道那不是雪花,是泪水。

好心情被这个梦拿走了,我用湿毛巾重新擦了身,倚着床头想心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痛苦地仰着趴着侧着烙饼般折腾这一百五十斤的沉重肉身。我数绵羊数到五千只,满脑子充斥着羊群……烟抽得更凶,感到恶心难受,我爬起来撒了泡尿,躺下又接着烙饼,又爬起来喝了杯牛奶,吃了半打饼干,再闭上眼睛本来想数绵羊吧,可实在害怕那些咩咩叫的羊群把屋子熏得臭气冲天,不如数花吧,数玫瑰花……一朵花,二朵花,三朵花……我爬起来又撒了泡尿,最后干脆穿上衣服下了床走出宿舍。

做领导的通常不喜欢节假日,因为节假日他们就享受不到前呼后拥的优越感或高高在上凌驾一切的威风。这好象是谁谁说过的来?反正不是我说的。因为我不信世界上有人不喜欢休息自由或完全沉浸于自我的状态。

我竟然沿着水泥路走向医院的值班室,这在以前是用脚指头想都不会想到的结果,是不是因为我当了副主任,就把医院,不对,是把医院的外科病房当成了我可以象家一样随时逗留的场所之一。

值班室里亮着灯,说明值班的人还没睡,今天好象是安华值班,我不想见到他,所以我沿着左面向前走,打算去病房看看,或者,我犹豫了一下,或者去看看小雷。

“老李,不是都说好了你当组长,怎么搞来搞去成了王跃?”

我本来不打算偷听别人的谈话,尤其是这种带有隐私性质在人背后进行的。我向左直走,墙壁上通风的窗户很高,只要我轻手轻脚地走,我的眼睛是够不到窗户的,屋子里人的眼睛也够不到窗户,我可以安全地从这里躲开。

“别提啦,那人根本不玩儿人性。开始我倒是挺佩服他的,挺有才气,虽然巴结院长她闺女,也是人之常情,没成想他办事这么损。”

“那个人城府极深,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内情。”安华煞有介事地说。

“咳,别说了。”

我起了好奇心,倒想从李云盼嘴里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内情,让他如此和我敌对。

“他以为他做的那些鸡鸣狗盗的事儿没人知道,我早都知道啦,本来组长人选定好了是我,可那小子竟然嫌我老,脸红脖子粗地和李主任争辩说非要定王跃,这中间还不知道有什么蹊跷呢,也说不准王跃给了他什么好处。象他那种人,可以把全科人的项目拿去换官,你说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我就说嘛,别看长得文质彬彬,实际上险恶的很。对了,老李,今天不是你当值,你怎么来啦。”

“还不是那个病号一直闹,我瞧他手腕根本没什么问题,他却一直嚷嚷疼,要求打杜冷丁,你说他是不是思想上有问题,对杜冷丁形成了一种依赖?我放心不下,回来看看。”

“你放心家去睡觉,这里不是还有我吗。”

我脸红脖子粗地非要定王跃?!妈的,这都从哪儿听来这么些不着边际的垃圾烂货,到底谁在背后捣鼓我。我想到开完会李东明和李云盼的谈话,会不会是他!妈的,这个不要脸的老淫棍!净背后里下拌子。我压着火朝左一路走过去,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反正听到病房里有人在喊:“疼死啦,有没有人,我要打针。”

是李云盼的那个病人。

我有点赞同李云盼的分析,认为这个病人对杜冷丁形成了一种依赖,所以不如趁着今晚搞清楚。我推门走进去说:“别嚷啦,让我看看。”

病人显然认出了我,他皱着眉头烦躁地说:“你还说手术没问题,为什么我一直疼。”

我看了看他的手腕轻松地笑道:“根本没什么问题,如果象你说的血管没接好,手臂早就变成黑色的啦。手臂上打着石膏会产生压迫,有点疼,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常期打杜冷丁没什么益处,时间久了会形成一种依赖性,我这都是到家的话,请你相信我,手术一点问题没有。”

病人又哼唧了几声,没再坚持。我在床边找了张方凳坐下和他聊起天来。

过了几天那个病人顺利出院。李云盼再次碰到我神色缓和了许多,他说:“听说有天晚上你陪那病人聊了大半宿,他就不再闹了,主任就是会做工作。”

我笑道:“行了吧,老李,别糟践我啦,和你们这些有经验的老同志相比,我还有很大的差距呢,多多指教哦。”

“哪里哪里。”他摇着头满腹心事地走远了。

人心要靠人心来换,这绝对是真理。

李东明从北京春风满面地顺利归来,看来不虚此行,收获甚丰,在黄小岚的极力倡导下我们一起出去吃了顿饭,算是给他接风洗尘。吴嫣打电话告诉我吴英达近期要去德国考察学习数月,我问是和安华一起走吗?吴嫣说,你猪脑啊安华是去美国进修,怎么会和老爸一个团。吴嫣说吴英达再三嘱咐要抓紧把课题项目推向临床,那才是实实在在的成果。

这几天我给以前接过断指的小姑娘家去过几次电话,想了解一下她家长是否愿意来给小

姑娘做“趾骨移植手术”,她的家人一会儿说商量商量,一会儿又说你能保证可以接活吗?

我说,若让我说十拿九稳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手术可以做出零风险的承诺,包括一个小小的阑尾炎切除手术,也是有一定的风险的。

他们说,那可不成,万一接不活,手指头没有也就罢了,脚趾也没了,可让孩子怎么活。

我说,可以先接一个手指试试,不过,等着做这个手术的多啦,我之所以重新找到你们,是因为当时给小姑娘做手术时任象深刻,那实在是个漂亮惹人疼的小女孩,我不忍心看着她长大了痛苦。

她的家人深有感触地唏嘘着说,自从那次住院后,小姑娘简直变了个人,忧郁自闭的让人心酸,在外人面前从来不伸手,也不愿意和别的小朋友接近。

我说,是啊是啊,所以要想想办法。

几天之后,小女孩的家属又来电话询问接指的事儿,根据他们的提问我认真做了解答,她的家人说我们再议议。再后来,她的家人说同意先接一个试试。

我硬着头皮去找李东明签署进行临床试验的协议书。我说:“李主任,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吴院长说咱们这个课题搞得不错,他希望你带头把这个项目推向临床,病人我已经联系好了,您看您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李东明脸上阴晴不定,他的三角眼眯成一条缝,舌头缓慢地在下唇爬行,我知道我又触到了他的痛处,不过话又出回来,你若是签了名,就当咱俩扯平,你李东明对我做得那些缺德事儿,也就既往不咎,若你不签这个名,指不定哪天我就要把话攮到你跟前儿。李东明掂量来惦量去说:“江主任,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再和吴院长通个气儿,别让他说咱们目无领导。”

我恨恨地咬着舌尖笑着说:“李主任考虑的周全,要不,今天晚上我过去时先给他递个话儿。”我是釜底抽薪,也不怕他找理由推来推去的拖延。

李东明笑道:“那更好,听说他明后天要去德国考察,不如今晚咱俩一起去看望看望他,顺便提一下这个事儿。

迫于吴英达的压力,李东明签署了同意书。小女孩子重新被接回病房,等待时机进行手术。

今天也算阳光灿烂,吴嫣突然打电话说:“江北,这次是真的,我那个没来。”

“你什么没来?”

“就是那个,唔,都是你干的好事儿,怎么办?”

“哪个?吞吞吐吐的,能不能讲清楚点。”

“我呸!你真是猪脑,当然是大姨妈啦,大姨妈懂不懂,这个月没来。”

“喔。”

“喔个屁,怎么办,我老爸得好几个月之后才能回来,又不能马上结婚。”

“你别着急,反正结婚是迟早的事儿,你……你乐意生出来,我绝对没意见,如果你还想再玩儿两年,不想要……。”

“你们男人没个好东西,站着说话不腰痛。好啦,好啦,你别说了,我挂电话啦,烦死啦。”

放下电话,我开始发呆,如果说之前我对和吴嫣的结合尚存侥幸,还偶尔想入非非地给爱人这个位置设置悬念,那么今天我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细风徐徐,光影斑斓,秋天的花色却异常黯然。我打算思考点什么,又不知思考什么好。说老实话,我什么都懒得思考。

到财务科报销公费医疗的单据,里面有几个人正在翻账本,出纳小凤朝我丢了个眼色悄悄说:“这几天厅里派人在搞审计,过两天再来吧。”

我点点头说:“没问题。”

若不是小凤进了趟里屋问:“喝水吗?”

若不是我好奇地暗自思量凭白无故搞什么审计,又颇为有心地顺着门框小心向财务科长屋子里探了探头。

也许,也许…….

总之我看了,我也听到了那个熟悉得让我迷失的声音。

“不,不喝水,谢谢!”

我觉得自己又出现中暑症状,头脑发晕,四肢无力。

她灵秀的眼睛正盯着本账簿一丝不苟地翻,阳光在睫毛下面投了道好看的暗影,虽然头发又剪短了一截,但仍能覆盖住肩膀,一侧的青丝调皮地搭拉下来,她轻轻地用手抿了抿头发,露出毛茸茸的耳朵。和以前比她清瘦了许多,但姿态和色泽依然那样诱人,或者更诱人。这时她正一只手拈着圆珠笔在白晰的指间舞弄,而眉头却颦起来凝神思索。

这种甜蜜的感觉慢慢靠近时,她的睫毛跳动了,她极不舒服地调整做姿,不经意间瞟了瞟门外。我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而她却不动声色,像普通人见面一样点点头,又俯身继续看账,尖锐的痛苦像闪电从骨子里碾过。

“江北,怎么站在这里发呆。”小凤顺手递过一杯水问:“听说你快要和吴院长家千金结婚啦,啥时下罚款单?我们好有个准备。”

艾艾拈在手指间舞弄的圆珠笔猝然从指尖脱落,她俯身拾起来,继续翻动帐簿,却并没有回头。

“嗯,我先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逃出门。

纵使相逢不相识,不对,纵使相识不相逢,也不对,风掀动起姑娘们的裙子,柳絮开始凋零了。

谁在说小雷的母亲病情恶化,我没听进去,现在我心里只有痛苦,和无法挽回的懊恼。谁在说吴英达是不是出了问题,卫生厅干嘛趁他出国来查他的账,我没听进去,我只是在抱怨艾艾,人在济南却不来见我。谁说,江北,快,李东明让你去给小姑娘做手术,等了你半天。我没听进去,我正在回忆里饮泣,顾影自怜。

曲凡生把我从梦魇里拉一把说:“快走吧,手术要开始啦。”

我才抬起头发现原来天上有个太阳,原来这不是黑夜,原来刚刚的一切都不是梦。

上了手术台,自信心和责任感驱除掉所有的私心杂念,这是由我主刀的一个相当重要的手术,不能有丝毫麻痹大意,本来安华要来做助手的,但我没用他,我不信任他,怕他不起好作用,我说你还是专心准备出国的事情吧。安华不快地泱泱离去。我让师兄和我一起做这个重要手术,师兄对我的器重和信任心存感激,手术时很卖力。手术持续了七八个小时,一切都很顺利,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我终于在小姑娘父母面前展开了笑容说:“手术很成功。”

可我竟然没有成就感和喜悦感,我慌乱地脱掉手术衣,急匆匆跑向财务科,那里早就关闭了防盗门,那张银灰色的铁门,冰冷地站在那里嘲笑。

艾艾怎么会来搞审计,她一直呆在济南吗?

明天吧,明天一定要问清楚。

晚上我一直呆在病房守着小姑娘,她黑色的瞳孔里弥漫着恐惧,但从手术开始到麻药过劲,小女孩竟然没发出一点儿痛苦的呻吟,她的小脸上充斥着迷乱的矛盾,是坚强,畏惧,希望,忧虑。她扑闪着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叔叔,手指会不会变得和上次一样脏,用肥皂洗也洗不干净?我害怕。”

我摸着她的头笑道:“当然不会,它会越来越红润,和你其它的手指一样听话。”

小女孩脸上折射出明亮的光彩说:“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可以像其它的小朋友一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吗?”

我肯定地回答:“是,和其它小朋友一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小姑娘脸上挂着甜蜜的希望睡着了,我轻轻给她拉严毛巾被,起身向她的父母道别。

月色溶溶,秋风乍紧。我思潮起伏地顺着医院溜达了一圈,突然想起那个病重的老妇人,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走近病房时,远远瞧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孤单地倚着白色的墙壁出神。

“丫头,妈妈怎么样啦?”

“唉。”小雷叹了口气,黯然神伤地垂下头,再抬起脸时已经沾满泪水。

我抬了抬手臂本能地想试去那些泪水,小雷的头向左边一偏说:“你是来看妈妈的吧,进去瞧一眼吧。”话外的意思是,瞧一眼少一眼了。

老妇人处在昏睡状态,由于痛苦的折磨她的嘴向内抽缩起来,面色像燃尽的灯草灰苍白阴暗。我不敢认真端详这张枯瘦变形的脸,看一次,就增加一份对死亡的恐惧,这张脸曾经让我感到多么亲切,从上面找不到半分屈服,它始终用微笑诉说人生的风雨。现在,除了隐约虚弱的呼息,在那个空壳一样的躯体上,寻不到半点生命的痕迹。我的心开始潮湿,眼泪在眼皮底下涌动。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的意志是有限的,此时谁都明白回天乏术。

小雷陪着我走出病房,过度的忧伤和焦虑加上几天吃不进饭,她的脸色灰暗得可怕,我的胸口发紧,四处布满了对她的怜惜,我还恨我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吴嫣的约束,竟然疏远了这对母女,我仿佛越来越远离了自己,不受控制地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峡谷,所想的和所做的,往往背道而驰,我现在极度酸楚却装腔作势地说着一些空洞乏味的语言。

“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有力量照顾妈妈,如果连你也累倒啦,把身体糟蹋坏了,谁还照顾她老人家。”

“别说了,江北,我不想听这个,我不需要安慰或者同情,你……我只要你告诉我实话……妈妈的病情是不是恶化了,癌细胞是不是扩散了。”

“嗯,小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要妈妈来做手术,也许她在家里会更快乐。”

“不,不,你别这样说,你是好意,都怪我和妈妈命不好……”小雷努力压抑着,可嘴唇早就控制不住地哆嗦。

我把她的身子拥在怀里,紧紧地拥着,企图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企图用自己的温暖驱走她的厄运,任由她的泪水一次一次打泪衣衫,这个月夜好漫长。

第二天下午五点半老妇人停止了呼息,死前她目光迷乱说:“闺女,闺女……咱家庄稼招虫子啦,我明天去打药…..那小伙子不错……不……我看到你爹啦……他要……他要……”然后就拖着小雷的手咽了气,脸上一片宁静。雷雅文竟然没有掉泪,她仿佛中了魔咒,她的表情麻木而僵硬,异常冷静地处理母亲的身后事儿。母亲火化后,她和我请了三天假。

我难过地说:“你在家多呆些日子,好好调养一下身子,多陪陪……多陪陪妈妈。”

她摇摇头,牙齿咬着嘴唇异常坚强地说:“妈妈住院这段时间,我本来就请了这么长时间的假,我知道这让你很为难,再说……再说,我哪里能一个人呆在那个触景伤情的地方,我受不了。”

是啊,怎么能让丫头形单影只地一个人呆在那个处处留着妈妈气息的空房子里,没病也会憋出病。

我慌忙说:“还是早点回来的好,医院非常需要你,还有……还有师兄也非常关心你。”我本来想说,我也非常需要你,可我说不出口。

雷雅文诧异地盯了我一眼,低下头,不再开口说话。我很后悔自己加的那个后缀,我多么的虚伪啊。她抱着妈妈的骨灰登上列车的一瞬,压抑太久的悲痛在她阴暗的小脸上趟成了河。我的心脏一阵紧似了阵地收缩,差一点义无返顾地跳上车陪着她一同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火车吞吐着黑烟昂首鸣笛,那缕向天空延伸的青烟带走的是一个人的灵魂,我茫然地伫立站台,回头间才发现竟然也满脸热泪。

我一直没去找艾艾,虽然我说过我要回去问问清楚,可是,读者们你们恨我吧,我就是这么个东摇西摆优柔寡断的人,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去遭受艾艾的冷落,况且我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阻止我,这个时间去找艾艾是不是有点对不起可怜的小丫头,也对不起身怀有孕的吴嫣。

这几天下班后,我习惯去病房走走,然后抚摸着小姑娘的小脑袋和她聊一些天真的话题。小姑娘说:“叔叔你讲个故事吧。”我说:“好。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说啊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咯咯,你骗人,你讲个正把经儿的故事嘛。”

小姑娘扑哧扑哧地乐,小辫子淘气地摇来摆去。

“那就给你讲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美丽的王后怀孕了,那天外面下着大雪,雪花象羽毛一样从天上飘落下来。王后在乌檀木框子的窗户前,给小孩子做衣服。针一下子扎破了手指头,血流出来,滴了二滴在雪地里。红色的血衬着白雪,格外美丽。王后想,要是我有个孩子,白得象雪,红得像血,黑得象乌檀木,后来她果然生了个如此飘亮的小女孩儿……”

小姑娘入神地听着,一会儿问:“白雪公主真漂亮,我是白雪公主多好呀,叔叔你说我漂亮吗?。”

“你当然漂亮。”

“嗯。”小女孩肯定地点点头说:“快讲,快说那个坏蛋王后怎么样啦,白雪公主吃没吃毒苹果……”

从病房出来,我到医院外面瞎逛荡。不远处有许多地摊,卖衣服的,卖小杂货的,卖书报的,卖吃的……我脑子里空荡荡的,一会儿被许多杂乱的声音填满,一会儿又被安静的夜风掏空,一会儿安静一会儿烦乱,一个四川妹妹老远就朝我吆喝:“大哥,过来吃麻辣烫吧。”我笑着摇摇头,但还是走过去说:“还不收工啊。”四川妹笑着说:“和你常来的那个姑娘好久没来啦,她干嘛去啦,你有空捎信儿让她来哈,我们进了不少好菜呢,还是老规矩,白送两串。”我笑着说:“她最近忙点那,难为你还记得她,给我来五串吧。”我在路边临时搭的小方桌边找了个马扎坐下后等着麻辣串出锅。

“大哥,放辣椒吗。”

“放,多放点。”

身旁的小方桌上是一对年轻的恋人,男人手里抱着一堆购物袋,偶尔挑起几片菜叶吃口,可大部分时间象傻瓜般陶醉地欣赏女朋友甜津津的吃像,姑娘边吃边说着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话题,不断用餐巾纸按按嘴角沾的辣椒油,舌头时不时调皮地吐出来。男人用手敲打她的鼻子说:“不能吃辣,还放那么辣椒,小馋猫。”女人就无限淘气地再吐舌头。

加好了料的麻辣烫端来了,我用筷子搅动几下便埋头开吃。这都是小雷平时爱吃的菜,她尤其喜欢吃辣,每次见到麻辣串不管饿不饿都挪不动脚,非要买两串解馋。我有点想她,那个纯净的小丫头,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晚上会不会害怕。我想象着在一个四处漏风的破屋子里,小丫头睁着明亮的眼睛整夜整夜地失眠,心脏又被酸楚揪得发痛。唉!

我不敢叫她的名字,就一路疯癫地重复着小丫头走走停停,心事压扁了给风看,愁绪缠成团给月亮听,自己却无力抖擞开回味。我觉得这就象一个小小伤疤,碰碰就有痛感,为了不痛就只能把它冷落在角落里灰尘下。

小雷回来上班了,比想象中更坚强更勇敢,她没在外人面前掉过一滴眼泪,这个世界残酷地给她的人生捏了个模子,从外面看过去,象贝壳一样光滑坚硬,可我知道那实际上那个壳比纸还脆弱,里面装满很软很软的内容。她回来了,我没有去找过她。因为我怕自己,也怕她,如果所有的感情都不能被理智制约好,谁能保证我不会伤害她。

我去看过吴嫣两趟,她忧心重重地说:“还是拿掉吧。”

我说:“不。留着吧,我们结婚,你也要定定心啦,我也要定定心啦。”

“你会不会后悔?”吴嫣出奇地忧郁,她象有很重的心事儿。

我握住她的手说:“我要好好照顾你……和孩子。”

“江北。”吴嫣竟然掉下了眼泪,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泪,这两滴眼泪软化了我对她的厌恶,我又紧紧握她的手,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吴嫣擦了把眼泪强硬地笑道:“不,还是拿掉。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每天醒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到病房去观察小姑娘术后的手指,随着时日的延长,手指象春天的芽孢慢慢显露出绿意盎然的生机,这在我灰暗的心灵上亮起一道彩虹。

今天快下班时,安华满脸好奇地说:“喂,江北,有个美女说下班后在医院门口等你,说有事儿。”

我哈哈笑道:“有美女你还会找我?”

“不是,反正那人神神秘秘的,我让她进来,她死活不肯。”

“真的?”我不太信任地挑了挑眉头。

他回身问施芬娣,老施,你也看到了吧。施芬娣撇撇嘴道,我没看到什么美女,只看到只苍蝇从跟前嗡嗡叫着飞走啦,哈哈。说完话施芬娣得意地堆起脸上的横肉和安华打趣道:“你小子怎么这么没骨气,被人踩死啦,还给人家唱赞歌,不是脑子有水就是少根筋,有本事儿也玩几个试试,别净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捡破烂。”

“你爱去不去,不去拉倒。”安华鼻孔哼了哼道:“我还就爱捡破烂,别有味道。”

他嘴角压着邪恶的笑容,拿腿就走。

会不会是吴嫣想和我讨论怀孕的事儿,他也不必这么故弄玄虚,再说照吴嫣那脾气是不会要安华给我捎信儿的。弄不好是安华和施芬娣刺挠我耍我,这小子搞什么明堂。

吃过饭守着空空的屋子,我竟然发觉我守不住寂寞。

最近老有种莫名的惶恐常常惊扰如水的平静,把我抛掷到辨不清方向的荒野路郊,有时惊跳,有时忧郁,它让我怀疑对的理念,也怀疑错的理念,真希望沉默中发生点不大的变故,冲淡这种感觉,就象大海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不,哪怕是微风吹皱的湖水,我期盼着生活中有那么点儿变化。

我来到医院门口,这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依我的推算,就算真有人在这里等我,估计那人也早就走了,从下班到现在有三个多小时的跨度,没有人有那么大的耐性,更何况也许这个等我的人本来就是安华有意识的杜撰,另外我又潜意识地渴望着点什么,是那个美女给了我遐想的空间。

你相信宿命吗?有些事情的发生是必然的,是受上天某个神灵专职操纵的,是他安排了人与人的相聚和分离。

艾艾。是的,是她。

如果我知道安华所指的人是艾艾,不知道我的情绪又会如何汹涌,也许是矛盾的复杂,我一直很想见到她,似乎见到她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那个心底滞留的疑团。肩膀上的牙印早就消失了,也不再痛疼。我的心还痛吗?我很麻木。

看来矛盾的不只是我,还有她,这个在夜色中极其美丽动人的女人。艾艾的感觉神经末梢先触摸到了我,她倏地停住踱来踱去的步子,身子在夜色中倔强地僵硬着,我站在离她二米开外的背面,风吹过来,竟有恍然如梦的迷乱。

她僵硬的腰部缓和了一下,一百八十度的转了个身,脸上就有了平静的笑容,淡淡的有那么点伤人的距离。

“你……艾艾,你怎么还在这儿?等我吗?”我的话里随着她的距离竟然也有了距离。分别才多久,为什么此时彼时感觉上却若前生来世。

“当然等的是你,你同事没给你捎信?我还以为你有手术脱不开身呢。”艾艾皱起眉头,略显焦灼。

我想说,艾艾,你真好。可我说:“你吃饭了吗?”

“好了,别问我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了,我有重要事情要告诉你,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吧,我在这儿站的都快累死了。”艾艾踢了踢高跟鞋,神色比刚见面时自然了许多,我也就跟着自然了许多。

“要不去我宿舍,可就怕你不敢。”

“走吧。”

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或者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两个人都沉默着,沉默令空气里仿佛洒了火药粉沫,哪怕一小声微微的轻咳都会引爆。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闷,竟然不想带艾艾去宿舍了,我改变了主义,我顿顿嗓子迟力地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一个地,咱们还是边吃边谈吧。”

艾艾纳罕地看了我一眼说:“这样也好。”

“你怎么在济南?你……”

“你要和你院长家千金结婚?你……”

“你先说。”

“不,你先说。”

我还没开口,吃饭的地方到了,这是一个不大的饭庄,虽然小但是里面收拾得整洁干净,而且气氛不错,适合安静地谈话。我知道她爱吃苦瓜,白菜猪肉粉条,凉拌黄瓜,我还想再点个汤或者比较有特色的菜,比如虾、鱼、蟹什么的,否则表达不出我的盛情厚谊。艾艾摇摇手说:“够了,你以为我是饭桶呀,吃不了糟蹋了怪可惜地。”

艾艾真是饿坏了,饭菜端上后,她问你吃不吃。我说我吃过了,你快吃吧。她也不再和我客气,直接要了碗米饭,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不一会儿功夫,白菜猪肉粉条先见了底,凉拌黄瓜见了底,她用餐巾纸试试嘴角笑道:“怎么像是饿了几百年一样。好了,我饱了,快买单,我有事儿和你谈。咱们还是出去聊吧,在这儿光线太亮,我倒像是做了亏心事儿无法开口。”

风凉了,树叶偶有几片从枝头掉落,给夜投下斑驳的暗影。我又问了那个问题,艾艾你怎么跑济南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艾艾沉思着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儿。”

“你未来的老丈人,也就是你们医院的院长大人,这次怕是有点劫难,这次是卫生厅委托我们查账,虽然到目前为止还很难讲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不过恐怕有点悬,至于详细的情况,我也没办法和你说,我们也有纪律,你最好有点思想准备。”

“哦。”我愣了一下,我从来没想过背靠的这棵大树突然有一天也会得病或者倒塌。

艾艾叹了口气说:“我今天讲这些话并不是对你余情末了,你也别自作多情以为我是来和你纠缠不清的,根本没那回事儿,只是总归咱们是同学,有过很深的感情,我不想看到你……”艾艾困难地咽着口水说:“不想看着你失败或遇到困难。”

“艾艾,上次你误会了。”

“你别解释,我现在基本上对你已心若止水,你不是问我啥时来的济南吗?就是上次见面之后,女人有时很贱,我本来以为自己恨死你了,我堵气要结婚,要找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男人,我要让你知道我是为了恨你是为了赌气才结婚,要让你为之懊悔或痛苦。本来以为见过面永远也不再相见,可我的身子一碰到你的身子就中了邪,就不能自拨地坠入回忆的旋涡……我没和那个人结婚,我根本不爱他,我也不能这样糟蹋自己的感情,离你生日大约半拉月吧,我来了济南,是抱着和你重修旧好的决心……可却看到你怀里抱着另一个女人……你眼神里流露出的怜惜,深深地刺激了我。江北,我恨你,但最主要的,我累了,我觉得我为我们的爱付出了太多,在感情上已经透支,我很疲惫……你离开北京之后,最痛苦的那些日子我不分黑天白夜地学习,我考了注册,然后辞去了工作,我在陈剑风的事务所干,也许下意识地我希望自己有那么一天可以到济南工作,可以和你共同找回丢失的岁月。可是我错了。当我义无反顾地来到济南后,我才发现你已经变了,你也不再是原来的你,不是我认识的爱过的那个江北。”

“艾艾,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但是……。”我想说,但是我还爱着你,可是说这些还有必要吗。

“你别自责,你该好好爱你得到的那个女人,当然我是指院长家大小姐,这毕竟是你的选择,听说你和她同居了?”

我沉默地点点头,在艾艾面前第一次剥开了衣服袒露出丑陋的灵魂,贪婪,自私,肮脏、下作。

“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和一个清纯的象女学生似的小姑娘搅和在一起,江北,我能看出那个小姑娘对你挺有感情,也许……也许……”艾艾探询地瞟了我一眼说:也许你也对她有点感觉,但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和她牵扯不清,会害了她。吴家大小姐待你也算不薄,听说你的副主任就是人家一手操办的,你再这样放任,会不会伤害她。说实话,越是接近现在的你,我越是对你失望,我有点鄙视你!瞧不起你!难道这就是你要的出人头地?这就是你所谓的追求事业?”

听着艾艾平静的诉说,我酸苦的想哭,我想哭,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想哭的念头,这两年来,我都做了些什么,我茫然了,似乎一切都不成体统,一切都不成样子。

“艾艾。你在济南做什么,你该回北京的。”我失神地喃喃说。

“我在一家事务所工作,是陈剑风介绍我过来的。在这儿呆的这段日子,很不适应,爸妈都很担心,做完手头这个活,说不定我就回去,以后也不会再过来,你好好保重。”

艾艾的话象是生离死别,她黯然的神色里多了几份凄楚的离情。

“陈剑风……他对你实在不错。”

“嗯,他是个好人,不,应该说他是个好男人,我没想到他这么宽容,这么有耐性,我有点感动,我答应他的求婚了,从济南回去我们就结婚,这次不是堵气,是为了自己。江北,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不年轻了,不是玩世不恭的年纪了,傻瓜才会放过这样好的男人。”艾艾挑战地注视着我说:“江北,好好生活吧,别把自己弄丢了,我会很痛心。”

昨天我还在考虑,如果小姑娘的手术成功,按计划可以顺利地对其它两个断指进行手术,而且我还打算给医院提个建议,策划把这个新成果在电视上打打广告,对这项技术在面上进行宣传推广,既能为医院创惠创利又能把知名度和声誉搞上去。

前几天我和吴嫣见面,她说要和我商量结婚的事情,问请多少客,摆多少桌酒席。

我说:“咱就不要铺张浪费啦,结个婚有必要这么麻烦吗?”

吴嫣不高兴地撅起嘴巴说“人家方厅长女儿结婚请了五六十桌,那场面才叫气派。结婚可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儿,你别想糊弄糊弄就对付过去。”

我不服地反驳道:“人家是人家,结婚也是男人一辈子的大事儿,我怎么就没那么多条件,结婚只是两个人的事儿,何必搞得那么麻烦,想想头都大。”

吴嫣轻蔑地翻了翻白眼道:“你,哼,你什么出身,无非是一个农村淘出来的穷小子。”

我生气地说:“农村怎么啦,中国没有这九亿农民谁来养活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农民生产出来的可都是你们的奶,有奶便是娘。”

“去,什么奶,什么娘,这么落套,开个玩笑也当真。德行!纯粹的小家子气。”

“是呀,我小家子气,可你这个千金大小姐干嘛要看中我这个出身不好的穷农民呢?”我看到她眼里的不屑,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我,你欺负我。”吴嫣拍打着她扁扁的肚皮耍赖道:“孩子,你听到了吧,你这个爹好霸道,到现在也不知道疼你妈。”又抬起头对我不满地说:“问我为什么相中了你是吧,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不留神被你蛊惑了。”

想到她有孕在身,我又有点心软,也不便再和她继续争辩,温和地说:“你喜欢怎么搞就怎么搞,只是我可没钱,这你是知道的。”

“哪里用得着你掏钱,傻样儿,我就喜欢你较真的样子,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象你活得这么认真。”

……

当然,现在想这些似乎过于滑稽。艾艾透露的消息象一支冷箭,而且是带着毒的冷箭措手不及地射向我原本按部就班的日子,吴英达会不会真出问题,他若出了问题,我该怎么办。

生活并不每次都给你预留防范、改正和撤退的空间。该来得总归会来,这就是自然规律,哪怕是暴雨冰雹,你也得挺着身子硬挨。只是没成想它来得这么迅猛。

二天后,从上面传出消息,吴英达有经济问题,就地撤职审查,并责令追回所有受贿款项,吴嫣家被查封了。事情的发展迅雷不及掩耳,一夜之间,暑来寒往,天翻地覆。

刹那,我的脊梁骨成了众矢之的,每天火辣辣是经受血雨腥风的洗礼。更没想到,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喜欢落井下石,不知谁又从背后踹了我一脚,说我吃药品回扣达几十万元,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当然传言说人脏并获,也就是说对于我自由的时日为数不多。后来又有内部消息说,不是十几万,听说最近一笔就三万,黄小岚就是证人,已经审查过了。我被医务科调去问了几次话,张主任的脸上象贴了橡皮,铁青着没有表情,他让我好好回忆一下,给组织上写份审查报告。我说,我写。但我不承认我有问题。张主任说,抵赖是没有用地,我奉劝你认清形势,好好反醒。

我简直成了一种极历害的传染病,人人见了都象躲避瘟疫般惟恐不及,就连雷雅文看我的眼神儿都流露出几分怜悯和不屑,她也不信任我吗?我很悲观,觉得生活真他妈的象戏剧。

我给黄小岚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打通。她的风情,老练,精明,妖娆,就连她身上曾经持久的香水味道都在想象中有了尸体腐烂所散发出来的恶臭。

后来张主任又找我谈话,他苦口婆心地说:“江北,咱们这次的问题牵扯到不少人,你的问题也不算严重,你最好及早坦白,给组织上一个明确的态度,把欠款补上,也许上级会宽大处理的。”

我抵触地回答:“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张主任不高兴地沉下脸来道:“最近进的这批药,是你签署的药品进货同意书,黄小岚都承认了,她亲手送给你药品回扣二万元,这也有假?”

我说:“我签字是受李东明主任的委托,这件事儿黄小岚和安华都可以作证,至于你说的药品回扣,我没收过。”

“可李东明主任说,他当时在北京,进药的事儿他根本一无所知。而且你的话还存在疑点,有人看到黄小岚给你送过钱,你为什么还要狡辩。江北,你要端正态度,医院查清楚这件事也是出于对你的爱护,希望你能理解配合。”

“黄小岚是给我送过钱,但那钱是我和她借的,我还写了借条。”

张主任问:“借条呢?”

我懊恼地说:“你问她不就一切都清楚了。”

从医务科出来,我也没心情工作,办公室也懒得去,我讨厌那些好奇的象针芒一样扎人的目光。不如去病房看看那个断指的小姑娘,她仿佛是黑夜里的萤火在我灰暗的心灵上偶尔带来微弱的光亮。小姑娘的手指已经成活了,她老远看到我就兴奋地大叫,叔叔你好。我急步走过去,把她抱起来问,手指还痛不痛?

“不痛,不,一点点儿痛。”

小姑娘扑闪的大眼睛里燃起的快乐之光可以溶解掉世上所有的阴暗。

“江北。”

我没想到雷雅文会在这儿,她的眼睛望里面跳动着让我不敢直视的内容。是怜悯吗?

“喔,你也在。”

“叔叔,叔叔。”小姑娘用另一只手触摸着我的脸说:“小雷阿姨经常来看我,给我讲了好多好多好听的故事。”她俯下脸来,嘴唇贴在我耳朵上细声细气地说:“妈妈说,这个阿姨是你媳妇,我长大了也要当你媳妇,你说好不好。”我笑着摸摸她的小嘴巴说:“你知道什么叫媳妇吗?”

“当然知道,就是天天可以看到你,天天给你做饭吃,天天听你讲故事的女人呗。而且……”小姑娘神秘地眨巴着眼睛悄悄说:“我长大了要象白雪公主一样漂亮,你象白雪公主里的王子。”

“哈哈。”

我笑了。

不知道雷雅文有没有听到她稚气的语言,我一直在逗小姑娘说话,很专注地逗她,但心却牵系在小雷身上。

“来,文文,要打点滴了。”小雷朝她招了招手,我把小姑娘轻轻放在病床上。

原来她叫文文,原来她和小雷有着同样的名字,我心里跳过一阵温暖,偷偷抬眼瞅了瞅小雷。她看上去很平静,自从母亲死后,她成熟了许多,似乎这个世界的任何风雨都打乱不了她的宁静。

从病房出来,雷雅文跟着我一起走出来,她问:“你用药品回扣的钱给我妈付的治疗费?”

我说:“不是,钱是我借的。”

她说:“你借了黄小岚的钱?”

我说:“是。”

她说:“你为什么这么傻。”

我说:“我不傻,这没什么不对。”

她说:“听说医院要你把钱还上?”

我说:“你别担心,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一切都会得到澄清和解决。”

安华从对面笑着走过来道:“呵呵,你们俩聊什么这么亲密。江北,你不是要和吴嫣结婚吗?恐怕我是没机会参加你们的婚礼啦,不过礼金早就准备好了。”

“无耻!”小雷低头狠狠地骂道。

“谢谢。”我平静地说。

我担心地看看小雷,她别过脸去说,你忙去吧,我有事先走了。”

吴嫣,从一个众星捧月的官家大小姐落魄成为无家可归的街头平民,她无论如何无法承受。她课也不听了,班也不上了,每天象幽灵一样出没于歌舞升平的娱乐场所,有时整宿整宿地在外面买醉。而我在单位面临的不是审查就是盘问,实在没时间去照管她。每天下了班,都象找离家出走的孩子一样挨家酒巴舞厅里去找人。晚上就恶梦连连,我梦到吴嫣替我生了个儿子,大约两岁大的光景,又白又胖,我喜欢得不得了,可猛然间发现这个孩子只会傻笑,再回过头看时,他嘴也歪了眼也斜了嘴巴上还流着满满的哈喇子……

吴嫣这样放纵自己,情绪低靡,无限度酗酒,从优生学的角度来讲对胎儿危害很大。我痛心疾首地反醒,认为自己应该对她多付出些关爱,哪怕是为了孩子,可每当看到她那张不是醉醺醺就是歇斯底里的脸,厌恶感便象符咒缠身迅速滋生膨大,我努力克制着,然后象圣人君子那样伟大地抛开自己的悲观,低落,烦躁,不满,去安慰她,关心她,低声下气地恳求她振作。

第一次我容忍她的一夜不归,我理解她内心极其痛苦的。第二次我容忍她发脾气时摔碎碗碟,我理解她心情压抑。第三次我容忍她让一个油头粉面或是财大气粗的陌生男人用怀抱送回家,我理解她醉酒失去意识…..第四次,不,也许是第五次,我终于忍不住了,当我夺过她手中的酒杯啪地摔在水泥地面上时,吴嫣愣是瞧都没瞧一眼,直接拿起酒瓶仰起脖子,瓶口对准嘴巴就向里面灌。

“你疯啦,你有没有替孩子想想,难道你想让他生出来就弱智吗?”

“谁替我想,你吗?”吴嫣睁大迷乱的眼睛指着我和鼻子说:“你真正的关心过我吗?你不是整天皱着眉头在厌恶我吗?你不是替小妖精付了三万块钱吗?你为了她可以收回扣,可以做昧良心的事儿,可你为我做了些什么。”

“我不关心你。”我气急地说:“是你不知道自爱,我没想到你如此的自甘堕落。”

“你滚!我不爱听,你心里根本就没我,好,以前你还看在吴英达院长的份上给过我些体恤,可你的冷酷现在彻底暴露出来了,你自私,你实际上比谁都自私,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委曲求全的崇高样子。”

“吴嫣,你不可理喻。”

“别装腔作势了,你以为我是木头吗?我也有感觉,别不承认你爱那个小狐狸精?这样只能让我更鄙视你!你是不是想趁机甩了我,你滚!你现在就可以和她双宿双飞。可我诅咒你们,要永远诅咒你们!”

“你能不能理智点儿,成熟点儿,正视现实,别再胡思乱想,别再无中生有,我实心实意地要和你一起生活,哪里有过其它的非份之想。你这样不但是在贬低我,也是在贬低你自己。”

“我有吗?那你发誓说你没爱过那个小妖精,否则,你就和她天打雷劈,同归于尽。”

我扭头就走。我不愿意和这个恶毒的女人作一些无谓的争论,这只能更激怒她,更刺激她,让她更失去理智。

“我走,你冷静一下。”

“好样的走了就别回来。”

当啷——桌子上的闹钟在地上粉身碎骨,我的身子跟着响声抖动。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我什么时候把生活糟蹋成这么个鬼样子?

卫生厅派遣了一位新院长来接替吴英达的职务。新院长姓于,名叫于正扬。他到任后召开的第一个会议就提出“整风”,要求各科室必须在醒目的地方张贴“禁止药贩入内”的字样儿,提出小到每个科室每个人大到整个医院都要有自己的口号和格言。他烧起的第一把火是,提出了一项改革方案,对物资、药品、设备采购推行"透明工程",全部实行公开招标,集中采购,集体决策,集体定价;他烧起的第二把火是组织了专门的调查小组,对药品进货,提成,回扣,进行名副其实的彻查。

现在医院里四处风声鹤唳,不光我紧张,所有的科主任都很紧张,生怕因小事大,万一被查出有什么污点浊迹说不定会丢了顶头钨砂。大家的眼光开始分散,没心思议论或紧盯着我不放,因为几乎每天都会传出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非常偶然,我发现李东明如煮在锅盖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有天中午下班后,大家都走光了,我也准备离开,远远瞧到李东明拉着张主任的手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把门严死活缝地带上,可俩人进去不多会儿功夫,张主任就打开门,摆出坚持要走的架势。

李东明拉着他的胳膊尽力挽留,张主任提高音量道:“不,你嫂子根本不准我假,我得回去向她报道。”

他把脸俯到李东明跟前小声道:“再说医院有纪律,现在哪敢出去吃饭。”然后又友好地拍了拍李东明的肩膀道:“一起走吧。”

李东明碰了个钉子,为难地摆着双手道:“你呀,怎么这样惧内,我还落下点儿事儿,你前头先走,以后有时间再聊。”

他背转过身子又回了办公室,嘣地一声关紧了门,里面响起电话按键的动静。我注意到,李东明和张主任讲话时嘴角的肌肉不规则地上下跳动,头顶上冒了层密密麻麻的汗珠子,由此断定,他紧张,我就说嘛这老家伙哪有那么多家当整天花天酒地。

我幸灾乐祸地想:“哼哼,看来这次,他也有点悬。”

晚上,东南风突然倒了风向,一阵少见的西北风从北面吹过大段黑压压的乌云,凉风鼓起树叶,光线渐混,黄沙漫天,风鼓着鼓着,苍穹中裂开一道闪电,雨水瓢泼而下。我正坐在宿舍里想心事。于正扬来了之后医院里的各条制度都趋于完善,他象一股新鲜的血液,让我感到了向上澎湃的激情,他很能带动人正面的发展,难怪人家都叫他“扬正”院长——弘扬正气。若他提出的所有改革和整风不只是走过场造声势,我会很佩服他,将会死心踏地地为他效命。

一阵急风掀起窗帘,雨从窗口扑到床上,我哟地从半梦半醒中完全醒过神来,赶紧跑过去关窗户。天空又暴跳出几个惊雷,闪电把屋子擦得岑沥沥地恐怖。我看了看时间快十点钟了,不知吴嫣现在在哪儿,我又有些焦灼的担心。

“咚咚!”

意外的敲门声,让我掉魂般从床上一骨碌爬起身。

“吓我一跳,快进来,没淋雨吧。”看到吴嫣的脸色慌乱,神态怪异,我心软地把她软绵绵的身子扶到床上。

她牙齿打着结说:“好冷,给我杯水。”

吴嫣的衣服和裤子上都很干净,只是头发上有点潮湿,估计她没被雨淋到,我安心了不少。找到暖水瓶给她倒了杯热开水,又拿过条毛巾,给她轻轻地擦脸,在这样一个四处是雨水,闪电,雷鸣的黑夜里,我发现吴嫣只是个女人,她实际上很脆弱,我对她产生了几分难言的怜悯,动作也格外显得温柔。

吴嫣抓住我的手,失神地说:“抱我,我害怕。”

我抱住她的身子问:“你怕什么?”

嚓——窗外掠起一道刺目的闪电。吴嫣在我怀里吓得一哆嗦说:“抱紧我,我怕忽雷,我好怕,怎么突然就下雨了呢,一点思想准备没有,一点都没有。”

我就这样抱着她,听着窗户外面哗哗的雨声,感到一切都平和安静了,也许我要抱着这个女人度过一生,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待她呢。时间在风雨中慢慢流趟,吴嫣睡着了,我把她的头轻轻安放到枕头上,给她拉上条毛巾被,用手掠了掠粘在嘴角的乱发,她已发出细微的鼾声,眉头却紧紧蹙在一起,在额头上揪起一个疙瘩,她不安地呓语,手臂偶尔受惊似的抽搐。她睡了,不再张牙舞爪,不再盛气凌人,不再专横跋扈……我认真端详着她,黑色的眼圈,暗灰的皮肤,失神的表情……怜悯在心里爬来爬去,我没有好好关心眼前这个女人,她在情感上受到了委屈,此刻的她看上去是多么的彷徨无助啊,我暗暗下决定以后要好好对待她。

想到要和吴嫣结婚,要好好照顾她,我感到酸涩和委屈,我想到了雷雅文,想到了艾艾,脑子里乱头杂绪,越缠越乱,怎么也没办法入睡。

窗外的雨一阵紧过一紧,闪电和雷鸣间或从远处传来,已不象刚才那么暴烈,困倦象涨潮的海水慢慢淹没了思绪,我似乎也睡着了,耳边响着刷刷的雨声。

哒哒——

哒哒——哒哒——

哒哒——

我做梦了,我梦到雨点子落在荷叶上发出微小的动静,但雨下得似乎更密更急,声音也更加频繁。吴嫣不舒服地翻了个身,手臂呱哒搭到我腹部上,我清醒了一些,可梦中雨打荷叶的振动不但没停,反而在耳边显得愈加清晰,我向四周看了一眼,蓝色的窗帘,斑驳的小方桌,脸盆架,暖水瓶……不是梦,可哒哒声仍时断时续地从某个很近的方向传来,我开始细心地寻找动静的来源,门,对,敲门声。这么晚了,是谁在外面捣乱?会不会是小偷,我困惑地躺在床上不敢乱动。可声音却极有耐性执着地响着。我随手捞起一把水果刀,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吱嘎——猛地打开房门。

风狂涌着挤进屋子,我浑身跳起鸡皮疙瘩。

她象刚从海里捞上来的鱼,浑身上下被雨水浇得净透,似乎连身子里面也浸满了水,从头发梢到脚后跟都湿淋淋的滴水,双脚站在一汪湿的水印当中。她衣服凌乱,头发一撮撮地黏在头皮上,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一种深深的绝望镶嵌在脸上。她呆呆地注视着前面的空处,瞳孔却抓不住任何有形的物体,她象是受了极大的打击,还未从打击中完全苏醒,她的表情象被什么东西咬碎了,整个身心似乎都笼罩在蚀骨的悲痛之中。

她的样子很吓人。

我双手紧张地握住她的双肩,搀扶着眼看就要瘫软下去的身体问:“出什么事儿啦,丫头?出什么事儿啦?快告诉我。”

她密实的睫毛跳动了一下,她茫然地抬起头,她想用眼睛抓住我,可抓住的仍旧是一片无穷无尽的茫然,她的痛苦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枯井,眼泪在胸口抽汲了许久却找不到泪腺的源头,她麻木地注视着我,象注视着自己镜子中的影像,她象丢失了记忆,丢失了意识,她象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象暴雨中的一枚枯叶。她的表情让我想到了亡灵和鬼魂。

她吓倒了我。她让我从头皮梢上升起越来越浓的恐惧。我紧紧捏着她的肩膀,紧紧捏着,捏得手都酸了,可她却感觉不到肉体的痛疼。

“小雷,小雷,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求求你,求求你……”我声音里带出的悲伤象是戳到了她的部分感观神经。

她瞪大发直的眼睛,我发现自己的影像在她死人般的瞳孔中复活了,那双黑黑的睫毛扑闪着,汪出一片汪洋的泪水,泪水如决堤的河流,如汛期的梅雨,开始急骤地流趟……泪的滂沱,让人产生的不是雨打梨花的怜惜,而是雨折残荷的凄楚,风折衰草的悲怆,她的泪把我心窝里的痛疼全都掏了出来,我不由自主地随同着她无声的呜咽战栗。

到底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我开始发毛。

泪水,只有泪水,她似乎只能用无穷无尽的泪水才能诉说此时的心情,可我听不懂,我恨我听不懂她的语言,可我的心却被她泪水浸泡的越来越湿,象一只手术刀正在慢慢把它剥裂。我用手掌去擦试她脸上的眼泪,手掌却象一架发动机再度起动了泪腺的闸门。她的小脸象个冰苹果,牙齿又开始狠狠地咬住嘴唇,血顺着牙逢被泪水冲到嘴巴上。

小雷的身体象是一条由泪水交汇而成的河流,泪水流尽时,生命也会紧跟着死去。

“我快急死了,吓死啦。”我踱着脚说。

小雷的嘴唇受了风寒般哆嗦起来,她吃惊地张大嘴巴,脸色煞白……紧接着她眼神中惊跳动出另一种神情,象朔风席卷过大漠,是恐怖,是难以忍受的恐怖,是愤恨,难以忍受的愤恨,她麻木空洞的表情扭曲变形得丑陋,她眼底的火焰似乎能焚毁一切。她的牙齿下面流出更多鲜红的血,她的脸象被鲜血染过开始变红,脖子也开始变红。

我感到背如芒刺,有股凛冽的气势压过来。

吴嫣不知何时起床了,她的脸色依然灰暗,神情依然怪异,她也吃惊地张大嘴巴,象一只被猎人盯住的野兽。我的身子本能地挡在小雷面前,我担心吴嫣会大发小姐脾气,小雷会吃亏。可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吴嫣虽然死死盯住小雷,但她眼神里竟有畏惧,虽然她极力掩饰,可她的腿在微微发抖。雷雅文抬起头,推开我,一步一步逼向吴嫣,啪哜——啪哜——她抬起手毫不客气地左右开弓,狠狠地抽了吴嫣两计耳光,泪水再度泛滥。

“下流,无耻!无耻,下流!你会得到报应的!”

她摇晃着身子朝外走,走时既不看路也不看我,眼前就是悬崖火坑她也会那么纵身一跃。

吴嫣被小雷出奇不意的动作吓蒙了,她吐了口唾沫挥起胳膊点着小雷的背影骂:“你是个贱货!”

小雷并没回头,她竟然也没追出去,很快就独自黯然地偃旗息鼓。

哦,她作了什么亏心事儿?她对小雷做了什么?这是我醒过神后的第一个念头,想到小雷失魂落魄的悲痛,我鞋都没顾上穿就蹿出屋子。

“你今天若跟这个小妖精走,咱俩从此就恩断义绝。”

我丝毫没有迟疑,义无返顾地冲进黑夜,冲进大雨。

雨仍旧很大,到处是烟雨蒙蒙,望也望不到尽头,可就是看不到小雷的身影,我疯狂地四处寻找,漫无目的地找,撕心裂肺地喊,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她就象踩着一朵云彩飞走了。筋疲力尽时,雨渐渐停了,天开始放亮,我走到小雷的宿舍前,徘徊好久,终于没有敲门,我怕自己怪模怪样的样子吓着她同宿舍的其它人,还是第二天上班时去找她谈谈的好。折腾了一晚上,最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好不容易回到家,发现宿舍的门四敞大开着,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潮湿冷寂的气流充塞得满满的。

经过一场大雨的洗礼,第二天医院外面的白杨树下铺了满地的黄叶子,我的心情和溅在地上的树叶差不多,灰头土脸。原本打算查完房就去找小雷,黄小岚突然打电话说有急事找我。我冷冰冰地说:“呵,黄大姐,原来你还在济南啊,我差点到公安局报案失踪寻人。”黄小岚陪笑道:“好弟弟,你一定是误会我了,今天我找你就是为了你的事儿,咱们到医院外面见个面吧,我在医院拐角的‘得顺’快餐店等你,越快越好。”

我正打算找她算帐,所以掉了个头悄悄脱下隔离衣就溜出医院,远远看到黄小岚焦急地站在店门口东张西望。她看到我略显不安地点点头,一把就把我拽到隐蔽的地方。

我摔脱她拽我的手不快地说:“干嘛,我告诉过你至少十遍,你的钱算我借的,以后会连本带利的还,你为什么还诬陷我。你是不是和李东明串通一气想整我?”

“好弟弟别耍脾气啦,你那事儿都是我的错,你爱怎么埋怨我就埋怨我吧,其实调查时我根本没露面,都是李东明从中搞的明堂,具体什么情形我还真不清楚,我今天才知道出事儿啦,你现在把以前写给我的借条补上,我拿去给张主任看,其它的你就不用多管了。”

我不知道黄小岚这样搞管不管用,但现在死马只能当活马医了。

刚回医院,就见大家在议论纷纷,师兄走过来悄悄说:“李东明出问题了,听说问题还不轻,也停职审查了。”

“喔。”

难怪黄小岚看起来有点慌张。

大家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瞎猜瞎分析,偶尔再操出几句牢骚,都忿忿不平的样子。

“唉,怪就怪咱医生的工资水平太低,要不谁愿意去搞这些下作的事儿,还不是那几个臭钱支使的。”

“在外国象我们这样的医生都属于中产阶级,哪还用得着这些旁门左道。”

“话说回来,你说别人都给病号开药,挣药品提成,不开的和开的,一个月能差不少钱。”

“就是,但和药贩勾搭,背着医院搞些大动作就有点太过。李东明的胆子太正了,这次可是确切内幕,听说他光吃回扣就……。”

“这话可不能瞎说。”

“真的……”

“唉,黑钱就是黑钱,绝对不能要,指不定哪天抖搂出来,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你吃进去多少还得吐出来多少。”

“这是大实话。”

曲凡生从外面进来恰巧听到议论,他严肃地警告道:“大家别瞎传了,也算是些知识分子,怎么和小市民一样恶俗。”

……

我没心思听这些议论,着急地问师兄今天上午有没有看到小雷。

师兄说:“没看到,你不提倒罢了,还真没看到,昨晚她好像上大夜班吧。”

我又问:“科里有没有关于她的议论?”

师兄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我茫然地说:“这就怪了。”

师兄紧张地问:“小雷怎么啦?”

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多心了。你留意点儿,如果看到她,告诉我一声,我找她有事儿。”

师兄迟疑地问:“江北,你不会是看着吴英达倒台,想和吴嫣分手吧?”

我苦笑着说:“我是那种人吗。”

师兄意想不到地笑道:“人总是随着环境的变化不断地调整自己。”

刚和师兄扯了几句,张主任来电话让我过去趟。这次见面的气氛比前几次缓和了不少,张主任亲切地握住我的手,还亲自给我倒了杯水,脸上也添了些夏季的热情。我受宠若惊地说:“谢谢,谢谢。”然后憨憨地傻笑了几声。

张主任道:“小江,今天黄小岚来重新反映了一些情况,我也及时地向院委会做了汇报,于院长很重视这件事儿,说要彻底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能委屈了医院的职工,不过,于院长也用心良苦地对你的做法进行了批评,你用钱借谁的钱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借药贩的钱,所以要我告诉你,希望你先把欠黄小岚的钱还上,平熄一下舆论。”

“哦,这个。”我为难地想,我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这么多钱呢?

张主任意味深长地笑道:“你是北京T大的?”

我说:“是呀。”

他脸上的笑容象遭遇到了春风刷地全部开放道:“哈哈,于院长是你师兄,他是九一届的博士生,我就说嘛,他怎么一提起你就一脸的关怀。他还说,你这样年轻,就能把个新课题搞得如此有声有色,很难得哩。”

“是么。”我又一次受宠若惊。

张主任慈祥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听说‘趾骨移植手术’挺成功,于院长提过这事儿,有时间你要主动去找他汇报汇报,别老让领导惦记咱们,那样不好。”

“谢谢张主任提点。”

从张主任儿那儿出来,我忽喜忽悲。反正没有更坏的消息我就念阿弥陀佛啦,这也算是个好消息,不过,我并不感到轻松。昨天夜里小雷绝望的样子一幕幕在脑海里重现,也一次比一次更深刻地刺痛我,小雷是个极稳当和内涵的丫头,轻易不会有过激的行为,昨晚她的行为极其反常。从她煽吴嫣的两计耳光中,我能隐约感受到牙齿咬碎嘴唇所发出的骨肉残破的声响,里面似乎容纳了沉甸甸的仇恨。

我简直一刻也等不得一刻,恨不能马上见到小雷。我找到小雷同室的小护士,打听昨晚小雷什么时间回去的?是不是病了?今天为什么没来上班?小护士奇怪地说,没呀,昨晚她上大夜,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呢。我说,是,是下了一夜的雨,小雷现在在哪儿,她几点回去的?小护士又奇怪地说,没有,昨晚她没回去,今天早上也没回去,对啦,她怎么会没回宿舍呢,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我感到头嗡地一阵混乱,怎么一个个都象弱智,我知道还用打听她。

我没心思做任何事,拾起笔在桌上接连写了两个雷雅文,突然就心惊肉跳起来。我起身看看窗外的阳光,雨后的阳光显得格外温暖,或许是我多心,我自我安慰着。一枚树叶摇摇欲坠地从枝头掉落,我眼前就出现奇怪的幻觉,小雷一只脚踏在楼顶上,一只脚悬空正要向下迈,不不……我冒了一头冷汗,我怎么会想到自杀。我怕极了,再也在医院呆不下去,便脱掉隔离衣出了医院。我就这样慌慌张张地向外跑,脚下几次踏空险些摔倒,没成想在医院门口撞到艾艾。她手里掐拿公文包急匆匆的朝里走。

“艾艾。”我把住她的手,象是见到了久违的亲人般眼睛肿涨酸楚。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雷……不,就是你说得那个单纯的象学生一样的女孩子失踪了,我该怎么办?”

“你别着急,慢慢说,她怎么会突然失踪,是不是到亲戚家或朋友家去了,也许是出去逛逛,或者……”

“不会,她没有亲戚!她没有什么亲人!她没有朋友!她不会出去逛!”我肯定地回答,因为我可以清醒地感知到,艾艾所说的这些可能都是不可能,唯一的可能是让我不敢设想的可能。我真后悔,昨晚怎么就那么大意放她走了呢?!

我又出现幻觉,大雨中有个窈窕的身子扑向汽车,雨水刹那成了血水……我有种不祥的预兆。艾艾看到我六神无主的模样,十分担心。她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医院把审计报告交给你们领导马上陪你去找。说完话她一路小跑着就走了。可我等不急她回来,就朝小雷住的宿舍一路狂奔。我站在宿舍门前停顿了片刻,主要是平息一下怦然乱蹦的心跳,我紧张地用手安抚了一下胸口乐观地想,也许敲一敲门,小丫头的笑脸就会从门缝里挤出来。我小心翼翼地在门上叩动了几下,我听到屋子里有动静,情绪便有点难以平服的激动,我甚至调整好了面部肌肉,做着微笑的热身。一个湿湿漉漉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

“江主任。”

因为意外,小护士的脸涨得红彤彤的,鼻子上的雀斑象碰撒的墨水点子。

我迫不及待地问:“雷雅文有没有回来。”

“没有,从昨晚一直没回来。您找她有事儿?等她回来我替您捎个信儿。”

“不,不用,谢谢。”

肯定是出事儿,我失神地想。下楼时脚下就失了分寸,高一脚低一脚,不知怎么就把自个抛到热腾腾的大街上,树也斜了,路也歪了,红绿灯也闯了,我走来走去都不知道要去哪里,脑子里一会万马奔腾一会儿苍白茫然。后来在大街上差点和个屁股扭得象吴嫣一样的大姑娘发生弹性碰撞,那人点着我的鼻子骂道:“你想耍流氓啊!”我说:“是是,不是不是。”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吴嫣,小雷的失踪看来和吴嫣有脱不了的干系。我怎么没想到找她问问呢?也许对找小雷有帮助。

我慌忙掏出手机给吴嫣打电话,铃声无休无止,却并没有人接听。吴嫣会去哪儿呢,她现在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又是一阵心乱。电话终于接通了,我着急地说:“吴嫣,你现在在哪儿?我很担心你。”

电话对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谁呀,嫣嫣。

吴嫣嗔怪地说,是个朋友,你先出去嘛。

“江北,你以后别再骚扰我啦,我不是告诉你咱俩一刀两断啦吗?”

“别说气话,我需要马上和你谈谈。”

“好吧,如果你非来个隆重的告别仪式,那我奉陪到底,可你若是企图挽留我,门都没有。你那个象狗窝似的破烂宿舍我也不爱去,要不你就到这个地方来找我。”接着吴嫣报了一串地址,我认真地记下。她说这是她朋友家。

我找到吴嫣所说的地址,这是一片高级住宅区。我照着她说的门牌号很快找到一家花园似的洋房,犹豫着按了按铃,出来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边开门边说:“吴小姐在里面,先生请进。”

我愣了愣不知如何称呼,但还是谦逊地说:“阿姨您好。”

老女人拍拍衣服不自然地说:“先生快别这么叫,我只是这家的佣人。”

哦,我怎么象走进资本家的地盘,吴嫣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的有钱人,难不成是她家的世交?我尾随着老女人进了屋子,一条毛茸茸的哈巴狗摇着尾巴汪汪叫着从屋子里窜出来,吓得我后退了几步,吴嫣穿着家居服招呼道:“小白,讨厌,别叫,快过来。”小狗朝我瞪了瞪眼睛摇着尾巴跑到吴嫣跟前舔她的脚指头,然后讨好地蜷成了一团,象个线球被吴嫣抱在怀里。看样子,吴嫣和它并不陌生。

她女主人似地招招手对刚才那个老女人说:“你出去买点菜去。”

吴嫣从上到下打量着我,象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轻蔑地笑道:“哟,才华横溢的大帅哥,样子怎么如此潦倒?落难公子呀,呵呵。”接着指了指客厅里洁白的沙发说:“请坐。”

“吴嫣,我承认昨晚我不应该就那么丢下你,可是,你也看到了当时的情形,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我当时的行为。”

“我呸——,理解?呵呵,江北,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干嘛要理解你。若不是瞧在往日的情份上你以为我会见你?我是想和你做个了断,从今往后我也不带累你,你也别缠着我,好聚好散。”

我抬起头困惑地望着她,半天不知何说起。吴嫣脸微微有点发红,她稍微收起些不屑,自嘲地说:“干嘛这样盯着我看,我脸上又没长天花。”

“为什么,吴嫣,告诉我为什么要和我分手,你真以为我是那种人,见风使舵,会抛弃你……抛弃你和孩子吗?”

“哈哈,孩子。看来你还挺有责任心的嘛。”

“当然。”

“屁,你爱过我吗?你爱过肚子里的孩子吗?你以为你这是责任心?你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是侮辱!你知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我莫明其妙地问:“你怎么啦?”

吴嫣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怀中的小狗淡然地说:“没什么,我们分手吧。”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分手?”

“江北,说老实话开始时我并不想认识你,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贫穷,是我妈妈极力撮合这件事儿,她非常中意你,认为你是个不错的伴侣,她说你有才气,有前途,小伙子长得也体面,她还说再好的家庭翻回去几代不是农民出身……总之我让她说动了心,认为找个帅哥玩玩也不错,而且还是有知识的帅哥,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哪个少女不怀春呀,何况我的精力这样过剩,我的生活如此无聊,于是我听了妈妈和李东明的话和你见了面,见面前纯粹抱着好玩的心理。”

“喔,那你根本没爱过我?你所表现出来的激动嫉妒都是伪装的?”我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不,你这样说有点没良心。见面之后,除了你的家庭,对其它的我都比较满意,特别是你的谈吐和外表,还有你为人处世与我以前认识的年轻人不同,我这样说你也许会更明白些,比如说安华,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可他在我面前听话的象我怀里的这只哈巴狗,在一起老是让人感到厌烦,索然无味,没有情绪,没激情。和你在一起不同,你不轻易向我献殷勤,你不轻易向我靠近,你始终站在岸边左右徘徊,你在良心和世故之间挣扎,我知道你看中的是我父亲的地位,我觉得这个游戏很刺激,我想征服你,让你象其它男人一样象狗一样拜倒在我的裙下。当然这其间,由于自己太投入,也有些动心,尤其知道你心里还装着别人女人时,更刺激了我,让我无法忍受,想征服你的欲望就更强烈,既使将来我有可能将你一脚踢开,但当时真动了感情,也真生气,发怒,伤心,痛苦。你知道吗?为了那么个不起眼儿的小护士,你严重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不会轻易服输的,我想能占住你的最好办法就是婚姻,在这个游戏中我太投入啦,最后连我自己也分不清这是游戏还是现实,我是真爱上了你,还是只想征服,反正我也很混乱,也不认为有必要搞清楚,生活本来就这样,及时行乐,既然得到你会让我更快乐,那我的目标就是得到你。我恨那个小护士,她有什么?她根本没资格和我比,她只能在现实中扮演小可怜的角色,她一辈子也只能是个小可怜,我恨透了她。”

我冷笑道:“那你是现在打算把我这个玩物一脚踢开啦,你有没有替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吴嫣起身把小狗轻轻放在沙发上,倒了一杯酸奶,慢条斯理地喝下半杯,有条不紊地说:“直到昨天晚上,我仍独自沉浸在自我编制的圈套里。你知道吗?我实际上也陷得很深,我还以为我真有本事让你爱上我,还以为你会看在我为了和你这个穷小子结合而付出巨大牺牲的份上,而眷顾我。哈哈——”吴嫣不屑地冷笑道:“昨天晚上我终于看清楚了你的本来面目,你为了那个小妖精绝然离去的脚步,踏碎了我独醉其中的美梦,我清醒地发现,一切都是我的意想,你对我别说爱情啦,连感情都谈不上,我干嘛傻呼呼地作茧自缚,为了你—

—这个分文不值的臭男人,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可是,吴嫣,不管你怎么想,我想和你结婚是认真的,我有责任照顾你和孩子,请你相信我的诚意。”

吴嫣轻蔑地嘲弄道:“江北,我恨就恨你这点儿,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可你呢,为了当个伪君子,就这么愿意委曲求全。孩子,好,咱就说说你的责任心和侧重点,你所担心的无非是吴英达的女儿因你身怀有孕,而吴英达恰逢倒台,你若在这个时候抛弃她们,你担心背负不起世人的目光,当然你受的教育,自己的良心也不允许你这样做。可是,你不认为你有义务承受来自于各方面的压力吗?男人嘛就要敢作敢当,不要做缩头乌龟,你活该倒霉被别人唾弃。”

我分辨道:“我不是因为惧怕压力,是因为关心你。”

她说:“好啦好啦,别抓着孩子不放手啦,我实话告诉你吧,孩子根本不是你的,和我睡过的男人不多,愿意负责的也不多,但可不只你一个哦,你以为我会留下这个孩子?你就死心吧,另外我还要和你交待的是,以前我家里有钱,嫁你个穷小子我也不在乎,因为我不缺钱,还有个当权的老爸,根据你的实力,我相信我有能量把你捧起来,咱们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吴嫣指了指她现在居住的房子轻蔑地说:“这才是我追求的生活,有宽敞的房子,有高级的轿车,有佣人,有富足的物质享受……虽然我也为我们那种纯理想的结合努力过,但,不可能,穷小子,我不可能过穷人的日子,你走吧,不是你抛弃了我,而是我抛弃了你,你明白了吧,傻瓜!”

“你你……”我气结的上气不接下气。

原来孩子不是我的,原来从头至尾都是我一相情愿,我只不过是人家富家大小姐手中的一个玩偶,大小姐现在玩腻了,新鲜感也过去啦,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站起身,脑袋里嗡嗡作响,我迷迷糊糊地要出去,我干嘛要继续呆在这儿让别人侮辱,可我想到了小雷,我回过头问:“你对小雷做了什么,象你这样恶毒,不正常的女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哈哈——你个大傻瓜,大笨蛋,今天才瞧清楚我吗?是呀,我恶毒,不正经,不正常,对她做出什么来都不算出格。那个小贱货,小可怜虫,你别问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昨晚无缘无故地要朝我发疯,你最好找她去问,你们俩不是好嘛,别来烦我。”吴嫣的表情象夹带了冰霜神色凛然,她站起身指了指门外厉声说:“请你马上离开,我没兴趣招待你这样的人,穷小子,所有的游戏都收场啦,到谢幕的时候了,我真后悔自己曾付出过那么多,那么多……为你……我想你今天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孩子,是为了那个小贱人吧,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别逼我说滚……”

我象一只遭打的落水狗,从资本家的地盘里落荒而逃。

吴嫣目送着我的背影,把怀里的哈巴狗丢到地上一脚踢开,痛苦地摊软在那个精致的牢笼里。

我知道就是我把刀子压在吴嫣脖子上,她也不会告诉我任何有关小雷的消息。可我却没有勇气象小雷一样煽她两计耳光,虽然我的拳头攥得很紧,可我还是觉得理亏。没成想自己就这么个眼光,找了这么个破烂货色,我还自豪过呢,还荣耀过,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宝贝,实际上我每天都在戴绿帽子,做乌龟王八蛋。她的话象钉子,锥子,斧头,菜刀,象任何利器,把我自诩的骄傲和自尊割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我不知道是被自己伤害了,还是被吴嫣伤害了,反正我感到自己的尊严在冲出屋子的一瞬彻底崩溃。崩溃的声响虽不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但却象大地震,心灵的建筑轰然倒塌,片瓦不留。

外面的阳光很刺目,斑驳地洒过高楼碰到我身上,可我的身体很凉,阳光也只好拐着弯走。我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在路上,也许我在朝东走,也许我在朝西走,我的本意打算回医院,可我不知道自己走的方向对不对,似乎只有消耗大量的体力,才能减轻胸中的窒闷。脑子里四处回响着吴嫣的话,你个穷小子,你别自不量力啦,我只是玩玩你,哈哈——哈哈——。

就这样,我挤在人缝里不知疲惫地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一直走到日落西山,也没走回医院。

手机在我腰上高唱东方红时,我吓得一哆嗦,差点儿当定时炸弹丢出去。

“江北,是我艾艾,你找到那个小护士了吧?”

我一愣,发现人一受到打击,就会忘记生活的主题,我又把主题思想丢到九霄云外啦,我迷迷糊糊地说:“没有,没找到,她有没有回医院?”

艾艾生气地说:“我哪里知道?真不知道你是干什么吃的,快回去看看吧,还磨蹭什么,晚上陈剑风要来,我不能帮什么忙了,明早再联系。”

“艾艾——艾艾——”

我极需抓住一把救命的稻草,我可怜巴巴地叫着艾艾,可她早就挂断了电话。现在连个倾诉的对象也没有,更别说乞怜一星半点儿的安慰。

手机又响起来,我赶紧接通迫切地问:“是艾艾吗?”

“江主任,我是李云盼,下午于院长找过你,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你,就告诉他说你有个手术,他说让你明早去找他。”

“哦,谢谢,谢谢李教授。”

倒霉的时候,给点阳光就灿烂。

“你现在在哪儿?科里的人都等着你呢,安华已经办好了出国手续,明天上午的飞机,大家商量着打算今晚给他饯行,你回来后一起去吧。”

“我晚上有事儿,去不了,李教授,您就全权代表吧。”

“这可不行,李东明主任也说有事去不了,你再不去,不大好看吧。”

“我真去不了,绝对不是推脱,您又不是外人,我还会对您撒谎吗?”

“你尽量赶过来,如果实在脱不开身就算啦。”

“好,那您替我带句话吧。麻烦您啦。”

“好的好的。就这样,再见。”

回到医院,仍没得到雷雅文的半点消息。

晚上,我象一条暴晒在太阳底下的鱼,心里的火可以点燃冰雪,有种被家长偷窍了日记似的哑巴吃黄连的苦和暴躁的懊恼,况且雷雅文象水蒸气一样突然的失踪,留给我的不光是悬念,还有被遗弃的凄凉,原本在我心目里爱着我的人,吴嫣,艾艾,小雷……一个个都象是个幻觉的气泡,消失了,走远了,不见了。

这一夜,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山。屋子里除了释放出了叹息声,还是叹息声。

虽然一夜没合眼,我还是认真地刮了胡子,换了件干净的衬衣,把牙齿刷得洁白,并努力对着镜子挤出笑容,再努力让笑容大一些,再大一些,露出洁白的牙齿,就有了阳光的味道,我主要想留给于院长一个好印象,一个上进的印象,而不是被挫败的潦倒落魄和消沉。

于正扬。当我握住他温暖的手时,我没想到他看上去这么年轻,他没有一点儿架子,热情地握住我的手用力摇了摇说:“你就是江北?坐,请坐。”

我第一次坐在宽敞的院长办公室,嘴巴有点紧张地木纳。

“哈哈,你是陈教授的得意门生,我几次听他提起过,他到现在心里还不安,说不舍得放你走呀,你可是好长时间没去看他老人家哩。”

听到陈教授,我心里一阵酸楚,象找到爹的孩子。

“于院长认识他?”

“哈哈,我上研究生时,也是他带出来的,他知道我在济南一再嘱咐要我打听你的近况,没成想咱们这样有缘进了同一家医院,这倒是所料不及的。人生呀,就象一个大磨盘,转着转着,就转离了方向,比如说我吧,本来想在专业上有所突破,没成想却从了政,人生多变故,总有些遗憾和无奈……”

“哦,于院长年轻有为,何出此言。倒是我无颜去见陈教授。”

于正扬凝重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江北,你的事情我大致都了解了。你知道吗?从你身上能找到当年那个我的影子。你遇到的问题,很快就会解决,我始终认为,一个人的成功掌握自己手中,所以你要坚持住,实现自己的理想。”

理想。有多少年没碰过这两个看上去圣洁得怕亵渎了的文字啦。我心潮澎湃地说:“于院长,谢谢您如此看重我和信任我,我会竭尽所能地为医院多做贡献,请您相信我。”

头脑一热,我又轻取了两个圣洁的文字“贡献”,我认为之前我还从来没产生过这样高的境界。可和于院长短短的几句谈话,却让我的思想飞跃了几个台阶,眼界豁然开朗。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我身体里象加足了油门,又产生了无限的能量,他让我继续挑头搞“趾骨移植手术”,我马上去了小姑娘的病房,打算和家属商量下一步的手术方案。

看到文文,就想到雷雅文。最近因为李东明停职,科里的事儿乱头杂绪,简直成了一盘散沙。雷雅文两天没来上班,竟然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能最近这段时间值得大家关注的事情太多了。

回办公室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医务科张主任的,他纳罕地说有两个特大消息告诉我。我问什么消息。张主任说第一个消息,你欠黄小岚的钱有人替你还上了,估计让你猜一万年你也猜不出是谁。

我果然猜不出是谁,不可能是艾艾现在的男人陈剑风吧。

张主任说是雷雅文。

我感到手指冒汗,心吊在嗓子眼儿上,着急地问:“她人呢?”

张主任说,我告诉你的第二大消息是,雷雅文辞职啦,她一早办完简单的手续就离开了医院。

我不知道张主任又说了些什么,便糊里糊涂地收了线。

我接的第二个电话是黄小岚的,她用她那极具磁性的女中声说,江北,事情解决了吧,我估计就没什么问题,你真是个福星呀,倒了一棵大树,又从天上降下个贵人,你要好好抓住机遇,获取于院长的信任哦。你甩了吴嫣那小妮子是正确的,她不适合给你当老婆……张主任让我去拿你还的钱,这真有点不好意思。好在来日方长,以后再说吧。”

听了她的话我不由倒吸了口冷气,看来黄小岚突然从李东明那里倒戈,并不是看在我们俩的露水情份上,她是早就有了内部消息,获知了李东明的出事和于院长和我的那层关系,这些人的消息从哪儿来的,真是有通天的本领。

我呆滞地想,看来小雷没出什么意外,可她从哪儿弄来的钱,她凭白无故的干嘛要辞职,我在她心里就这么微不足道吗?她连告诉我个理由或来告别一下都不肯吗?若她来告别,我会不会放她走呢?她知道我有多担心,多么想她吗?想她!对,想她,我第一次直面地把想这个字郑重其事地用在她身上。

一个人影罩在我面前,挟来淡淡的秋风,我压抑着激动,猛地抬头。

那个鼻头上有着雀斑的小护士,唯唯诺诺地站在我面前说:“江,江主任,这是雷雅文留给您的钱和一封信。”

“雷雅文呢?她去哪儿啦?”

“不知道,她走了。”

“好,谢谢你。”

我拿着沉甸甸的一万元钱,还有一封很轻的信。小雷把和我之间的账全都算清了,她一分钱也不欠我啦,可我为什么却这么难过,我的眼睛为什么会湿润。我不敢去看那封信,只是不敢,就象里面窝藏着吃人的毒蛇。

艾艾打电话问我找到小雷没有?

我说:“找到了,她就在我身边。”

艾艾欣慰地说:“那我就放心啦,江北,如果你真的爱她,那就好好呵护她,别让她象我一样受到伤害。”

我说:“好,我会的,你呢?”

艾艾说:“我要离开济南,陈剑风就是来接我一起回北京的。”她迟疑着说:“我们要结婚啦。”

我说:“我不能送你了,祝福你们。”

艾艾伤感地说:“对不起江北,你也保重。也许人生的路还要从今天开始。”

我说:“一定。”

艾艾说:“我们约定,要认真的生活。”

我说:“我们约定,要认真的生活。”

我怀里一直揣着这封信,可我没有勇气打开,一直到午夜我都在犹豫,我不知道里面包含了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我小心地用剪刀切开封口,两页纸象两片羽毛,慢慢摊开。电话却惊破黑夜,响起来。

“你好?哪位?”

“你好,江北,我是安华。”

“喔,你不是去美国了吗?”

“是的,我现在已经到了美国,可我认为我需要和你交待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江北,我一直恨你,我想你是知道的,就象我知道你讨厌我一样清楚。可你不知道,我从很小就爱上了吴嫣,我们俩青梅竹马,我对她言听计从,我象哈巴狗一样整天摇尾乞怜,讨好她,迁就她,可她象个任性的孩子,总是喜欢接触和玩闹新奇的事物,我包容她,为了爱,我不要什么尊严。”

“喔,你干嘛要和我谈这些,我和吴嫣分手啦,你大可以把这些话说给她听。”

“你听我说完吧,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你知道我多大时就和她上床了吗?”

“这和我无关。”

“十七岁,她是我拥有的第一个女人,我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虽然不是唯一的男人,但我相信,我会是她最后一个男人。”

“你们之间的事,最好别说给第三者听。”

“不,你是一个很重要的第三者,下面会有你感兴趣的话题。你难道不想知道雷雅文帮你还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你难道不想知道雷雅文为什么辞职。虽然她曾梨花带雨地请求我不要告诉你,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想看你被痛苦折磨的死去活来的样子,哈哈——”

“我们三个人的事儿,和雷雅文怎么又扯上了关系,你们把她怎么啦,快说。”我捏着电话的手绷得很紧。

“所以说嘛,你要有点耐心,你得听我从头讲起。开始我以为吴嫣只是想和你玩玩,所以也没往心里去,我了解她,她不会和一个穷小子结合去过穷苦的日子,她享受惯啦。可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笨蛋,你知道吗?吴嫣真的爱上了你,她为了你发疯,她妒忌雷雅文,她不认为自己比雷雅文差,他让我去骚扰雷雅文,说如果我不这样做,她就会恨我,我听她的话,她是我的女王,她发出的命令对于我就是圣旨,我又那么恨你,你喜欢的东西,就是我厌恶的东西,所以我愿意去为难雷雅文。”

我生气地大吼:“你们变态,简直就是变态,这和雷雅文有什么关系。”

安华说:“行啦,你就别装啦,你别否认雷雅文那小妮子爱你,也别否认你对人家不怀好意。我想说的是,本来,我也不是那么狠心的人,可是吴嫣说如果我帮她收拾了雷雅文,她会安排我出国进修,这就是条件,你明白啦吧。雷雅文让我占有了,那天的雨好大,吴嫣把她约出来,说要和她谈谈关于你的事儿,那小妮子好单纯……我还要说,她的滋味很甜美,直到现在我还回味无穷……”

我捏着手机的手颤抖着喊:“无耻,无耻,小雷会把你们俩送上法庭的。你等着吧,安华!”

“哈哈——我曾象你一样这样担心过,可我给了雷雅文三万块钱,几句话就打发了她,我告诉她,如果江北没这三万块钱救命,他在医院就毁了,他的前途就毁了,他为给你母亲治病,竟公然吃回扣,有了这样恶劣的记录,他以后永远也没机会再翻身啦。那小妮子乖乖地收下了钱,还求我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我们这可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相情愿的哦。我真羡慕你啊,竟然有人愿意为你付出青白……你等着我,我还会回济南,等我学成归去,要和你进行一场真正的实力上的较量……”

“下流,流氓!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把手机从窗口扔出了窗外,我疯狂地在屋子里蹿来蹿去,我象吴嫣一样把东西摔来砸去……眼泪大颗大颗地从血肉里凝出来,我的小丫头,你受到了什么样的侮辱啊。

江北:

你好!

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却是一封诀别的信,可是你知道吗?我多么不愿意离开医院,离开你。我知道你天天都在找我,我看到了,我的眼睛里每天都充满泪水,我知道,如果我死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为我流泪,那就是你——江北。我还知道,如果我死了,你会痛苦,会终生不得安宁的内疚,我是多么的感恩和感动。就是为了这两个单纯的理由,我没死,我还活着,活在和你一样到处洒满阳光的人世间,我没去找我的妈妈,虽然她在阴间频频朝我招手,但,我舍不得你。我爱你。

请你让我说一次我爱你吧,别责怪我的轻浮和无知,这三个字曾在无数个不眠的黑夜里无数次遍布我的灵魂,没想到爱一个人是那么美好又那么痛苦的事情。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没有学历,我没有正式的工作,我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如果你和我在一起,对你的人生和事业没有丁点帮助,所以我愿意默默地守着你,看你,听你,感受你,仰慕你,看到你的笑容就感到温暖,看到你的痛苦就感到焦灼。

如果你没吻过我,我还会守着这个轻轻的甜蜜在蜗牛的壳子里度过一生,可是你吻了我,你为什么要吻我?那个吻打开了一扇门,让我看到了爱的雨露和光明,我是那样的激动和喜悦,我的暗恋彻底蜕变成爱,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在悄悄地想你,一遍一遍叫你的名字,想你阳光的笑容,混合着烟草味的指尖,还有让人脸红心跳滚烫的嘴唇,热情的身体。我象变了一个人,我痛苦,我嫉妒,我不愿意看到你和吴嫣在一起,我讨厌她,我敌视她,我觉得她根本配不上你。

可你还和她在一起,你并没有因为吻了我而爱上我,离开她。

我决心离开你,离开这份无望的爱情,我会生活的很好,你放心!

但我还是不喜欢吴嫣那个女人,我仇恨她,我鄙视她,我唾弃她……你可不可以为了我的恨,离开她,抛弃她。

江北,忘记那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吧!

祝福你!

雷雅文

那根肉眼看不到的鞭子又在挥舞,我不怕,我不怕肉体的疼痛,你狠狠地鞭挞我吧,撕碎我……泪水模糊了字迹,每个字都变成一只含着幽怨的眼眸,在黑漆漆的夜里垂泪……

阴风卷走一片片黄叶时,我的心脏的肉也被一片片削走,生命在这种季节里被割得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