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琥珀的眼泪

汤芙无力地站在门口。一个小时前,就在这,她满心欢喜地意淫在春梦中,以为与白冰峰可以舞出一段奇缘。就像勾引司马相如的邛都族美女晶尔马那样扯着嗓子大唱:“鸟中之王啊,请让我在你的足边追随你!”,再像个苍蝇似地围着他晃个不停。司马相如是硬着头皮大着胆子带着她去见卓文君了,可是白冰峰呢,竟视她于无物。就算她是个苍蝇吧,也得挥拍赶一赶啊。人常说伤心伤到太平洋,汤芙觉得这不算什么,她的心可是一直伤到了宇宙外围,如果有的话。

白冰峰的心思到底怎样呢?对她到底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爱意呢?汤芙本是个心高过天的,可一与这个问题相碰登时矮下身来,只觉得自己浊质凡姿,资浅望轻,没有吸引男性的资本,唯有一腔百分之千却不能泄露千分之一的爱意可与任何女人匹敌。汤芙不怕战死,只怕她死的时候白冰峰连个看客都不是。

古时用属纩含饭来检查人死没死,如果哪天有种法子可以测定爱情,这个世界就完美了。

天黑的快亮了,汤芙一步三彷徨地挪到寝室,一言不发地倒在床上。她真恨自己的床不在上铺,至少可以离开人形远一些,或是变成隐形人,超然于形外———可是不成。她一见到李小丰激动的眼光就知道她已经憋了一肚子的话等着倾倒了。

“你今天可把冯闻钟刺激坏了!他杀人的心都有了,可是舍不得杀你呀,只好把气撒在白冰峰身上———”

汤芙登时从床上直立而起,她才不管冯闻钟的死活呢,只想知道白冰峰的反应:“那白冰峰怎么说?”

“哟!你这么关心他?”白彦意味深长地插进来。

汤芙本能地撒谎:“我谁也不关心,只是不想殃及池鱼。”

李小丰道:“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已经万事OK了。”

“怎么讲?”汤芙有种不祥的预感。

“白冰峰向冯闻钟保证他不会做对不起哥们的事,二人说说笑笑的吃饭去了。”

汤芙满腔的恨无法发泄。好你个冯闻钟,真够阴的!你以为阻了本姑娘的好事我就会委身于你了?做你的春秋白日大梦吧!如果以前我只是不爱你,那么如今我要恨你了!十八世纪的法国美妇杜曼公爵夫人,身材矮小,所以自比为蜜蜂:我很小,但我可以伤人至深。汤芙觉得如此的自比太小儿科,同是发狠,中国女人就成熟多了,她要效仿武功盖世的天山童姥,把可恨的人一个个斩尽杀绝。

李小丰没觉察出汤芙的阴晴变换,竟为冯闻钟报不平:“冯闻钟痴情的无以复加,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呗。”

汤芙本想说蚊子对人血还痴情呢,难不成就让它叮么!为了顾及淑女形像改口道:“我对他没兴趣,你这么热心从了他岂不好?”说完向门外走去。

“可惜人家不喜欢我呀。”李小丰追出来又道,“他心里苦得很呢!”

汤芙被缠得笑的心都有了。我们都是苦命人,只是级别不同。他的苦可以对人言,好比外伤,至少可以包裹伤口;可自己呢,哑子漫尝黄檗味,难将苦口对人言,死了别人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好不容易等到就寝时间,灯刷地一灭,汤芙的泪也跟着刷地流了出来。她心里的念头打着结的浮出来。难道与白冰峰就这样完了么?白冰峰为何要做出那样的保证呢?爱情不是可以战胜一切的么?怎么会栽在狗屁哥们义气上!爱德华八世为了爱情,与女人私奔,不要江山了;卓文君为了爱情,离家出走,不要爹了;吴三桂为了爱情,引着外人杀回家里,不要祖宗了。虽说一直臭到现在,到底还是个男人,还有点血性。汤芙总算明白为什么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了,因为好男人都好得不像男人。

可是如果白冰峰的作为是上顺天意,下顺心意的呢?如果他压根就不———汤芙立时刹住了闸。不会的,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怎会出错,白冰峰只是没有勇气罢了,只是珍惜友情罢了。而且来日方长,故事还没结局呢何苦先自悲啼。她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登时化绝望为希望,意气冲天,恨不能拔剑指天,仰头长啸:赐与我力量吧!我是希瑞!

第二天第一节课是语文,这种非专业课是三个班级合上的。汤芙一想到得与冯闻钟碰面别扭的直想逃课。转而又觉得还是上的好,至少可以体察白冰峰的心意。

汤芙与室友们早早到公共教室占位,本着与老师“距离产生美”的原则,座位都是从末排占起的。八个人一线排开,比八女手牵手投江还壮观。其他的人陆续就座,就座的场面好比游戏中的堆俄罗斯方块,从底部开始,越积越高。缺点是即便积满了一层也不能自动下降,所以最前排的同学承担着与老师接头且宣布游戏以失败告终的任务。

不一会儿,二0三寝的哥们露面了。冯闻钟壮实凸兀的身板和凌空高挑匀称的身姿同时闪现在门口,就好比女妖黑杜萨丑恶的脑袋与爱神维纳斯典雅的头颅相映成趣,愈发显出造物主的不公。汤芙觉得自己的决择比毛主席在八七会议上下的决定还英明。

张亦观调侃汤芙:“嘿,你情人来啦。”

汤芙秀拳紧握,运气丹田,准备三拳打倒张亦观。张亦观忙改口道;“我说的是凌空啊,怎么连他你也看不上?”

“看得上又能怎样?”汤芙放下拳头,“像他那种好皮囊不定有多腐败呢!”

“他没有女朋友。”张亦观的嘴对着汤芙,眼睛却一直咬住凌空不放。这种一心二用的功夫不啻于老顽童自创的左右互搏术,令汤芙惊叹不已。

“你该不是喜欢上他了吧!”

“也不是,只是有点好奇。”可张亦观的表情明显在跟她的话唱反调。

“好奇就是喜欢的前兆。”汤芙给她做心理分析,“我劝你少作些孽吧,那个邱兵还是个悬案呢,你又来勾引凌空。”

张亦观终于把眼光从凌空身上收回,“他要是这么好勾引也不是凌空了。”

汤芙还想直言,白冰峰低头走了进来,独自坐在一角,而他的同寝兄弟们围在一起竟没有给他占个位置。汤芙瞬时变成猎犬,嗅出敌对的味道。这一定是冯闻钟干的好事,他在孤立白冰峰,用坚壁清野的法子铲除异已。可怜的冰峰!汤芙的内心泪雨滂沱,恨不能飞身落在他的身旁,与他并肩而战。或者根本不用他,像那些亚马逊女战士一样只身力战群魔。不过听说那的女人都要杀一名男子方可出嫁,也罢,就牺牲掉冯闻钟吧,再娶白冰峰,不对,是再嫁白冰峰。

汤芙的澎湃思绪被老师打断:“从前都是我站在这讲,我看你们也听烦了———”众人点头以示赞同,“今天换个位置,你上来讲我听。本堂课的任务是每人写一篇作文,写你记忆最深的一段经历,然后轮流上来念。我负责打分,做为结业成绩的参考。”

众人呲牙。从高考以后大家的手就没摸过笔,进了外文系更没功夫写汉字了。汉语早已像拉丁文一样当做古董供了起来,如今要再作冯妇就好比从良老妓再当鸡,虽余腥尚在,可姿态全无。

汤芙窃喜。她天生一副“薄柳之质”,从外型来看当才女百分之百的合格,如今又晦运缠身,正应了“文章憎命达”的预言。白冰峰既然不好色,一定钟爱才情,登时心境明朗,奋笔疾书。皇帝后宫里的宫女想男人想疯了的时候在红叶上题诗,以寄有缘人,焉不知我汤芙会“才情惊四座,赢得夫君来”。

汤芙从小受过跳舞的刺激,至今伤口弥深,与白冰峰这一段倒足胃口的舞缘又使她元气大伤,所以竟至谈“舞”色变。她不敢写与白冰峰有关的情节,只好以古喻今,从记忆里找灵感,决定把文章写得美仑美奂感天动地。换言之,她想用昨天的痛苦造就今天的幸福。

于是写道:

今生,我不舞

1

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那段岁月究竟带给了我些什么,它确实是我人生驿站上的一次转折,可是它载着我奔向了哪呢?……

那一年我九岁。一天,一个非常漂亮的女老师来到我们的面前,她让我们每个人都唱一支歌再配以动作,然后她宣布说:“从今天起被点到名字的同学成为校舞蹈队的队员,由我来担任老师。”于是她用她那动人的嗓音念到:“陈宁,曾晶,……汤芙。”当她念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我的心莫名地一颤,我恍惚觉得我要走进新天地了,而这天地是我未经历过的天堂。

当我第一次走进舞蹈厅时,我不禁被华丽的装饰迷惑了。太夺目了,太美好了,太绚烂了,这里本不该有一个如此暗淡,如此单调,如此平凡的我。自卑感第一次猛烈地撞着我的心。其他队员陆续到齐了,或容颜秀丽或身姿欣长或服饰华美,而她们拥有一种至今我也无法捕捉的自信。我低下了头,蜷缩在一角,希望她们的影子会遮住我瘦小的身材,不美的容貌和寒酸的衣着。“这里不属于我,逃吧,逃吧!”我悄悄地向门边移去……“看啊,有人要逃跑啦!”这一声喊似睛空霹雳在我头顶炸响,我敏感地发觉一条鸿沟已经穿我与她们之间,而这一喊声是预告战争即将开始的号角!

我不逃了,因为无论逃到哪里我都摆脱不掉这份刻骨镂心的自卑。于是我的悲惨世界开始了。

2

而后的岁月证明那位美貌的老师真是大大的失策,居然把一个如此缺乏音乐细胞的人领进音乐的殿堂。而这美妙的殿堂成为了蚕食我自信的坟墓。

那时候我们学的本是一些简单的动作,如果以欢快的心境去学根本不成问题。而偏偏我是自卑地去学,在我的眼里别人的一切都有是好的,越羡慕别人越不满自己,越自卑越放不开胆子去做。我那木偶般的动作自然成了众人嘲笑的对象,既然有一个敌人会使大家团结一致,她们就很高兴以我为敌了。

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些足以杀死我一千次的嘲谑。“瞧,她的胳膊多硬啊,简直像个木头。”“她摇摆的动作就是丑小鸭嘛。”这些声音在我耳畔回荡着,是的,我是木偶,却永远不会有匹诺曹的幸运;我是丑小鸭,却永远舞不会出白天鹅的丰姿。她们的讥讽激起了我内心最强烈的呼唤:不!我不要被鄙视,我要被尊重被肯定被爱!

我开始反抗了!

3

那是一个明媚的星期天,我又走向那个华丽的殿堂。几百次了,我在心里对自己呐喊:回去吧,这里根本不属于我。可是当我一想到她们会不屑地私语:看啊,她受不了啦,她逃了!我的血就沸腾了,不!我绝不做逃兵!

我昂着头走了进去,既然已跳入了火坑,就让这熊熊烈火把我燃成灰烬吧。

每次跳完一段舞后我们总有十分钟休息时间,而木橙却不够每个人享受。从第一天开始我总是蜷缩在一角,自认为不配。可是今天我却抢先走到木橙面前坐了下来,平静地等待战争的爆发。“起来,这是我的座。”它的“主人”向我宣战了。我紧闭着嘴。“不要脸,坐别人的座!”“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刹那间四面楚歌的悲壮在我身边重现,层层叠叠的声音在我耳边膨胀,膨胀,进而形成巨大的浪潮把我淹没。我跳起来,使尽全身的力气向木橙的“主人”打去,“哇”的一声她大哭起来,伴随着嘴角的流血,四周响起了窃窃私语,却没有一个人再敢大声说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打人。这一拳不仅打在别人的脸上,也打在了那颗渴求被爱的心上。

4

从那以后没人再敢当面嘲讽我了,这是拳头的功劳;另一方面我也无法真正走进她们的世界。自己的世界已残破如朽木枯草。可是路还得走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与她们成了朋友。她们接受了我,这到不是因为拳头,而是因为我的作文。每次讲评,老师总是拿我的作文当范文;每次比赛,我也总会捧回几个金灿灿的证书。我一点点地修补着我的自信,我竟幻想我已经拥有她们的尊重和爱了。

可是又发生了什么呢?

5

四年级,在大人眼里仍是孩子,可在孩子眼里自己分明已是大人了。还是那个舞室,突然间多了几个男孩,这使女孩子们都扭捏起来,生怕被人耻笑了去。

记得有一次我们刚刚学会了一支新舞《小螺号》,那舞非常优美。老师让我们选一个代表以检测一下我们接受的程度。若在往常她们定会争先恐后的上前,不惜明争暗斗;可今天由于男生的加入竟都腼腆起来。我暗自好笑,却不想她们异口同声把我顶了出去。这真是我万万所料不及的,我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恍惚中我又回到了过去,被人嘲笑着,讥讽着……跳舞我本是不怕的,然而它却证明了我依然被排斥在她们的世界外。当困难来临时,她们第一个牺牲的就是我。我跳了,含着泪跳的,跳完了便冲向门外。我输了,彻彻底底的输了,连同我的自信一起塌了,碎了,消了,散了。我但愿从没有踏进过这个门槛,从没有用我的身体去舞过!

可是我已经舞过了,自卑的枷锁伴随我木枘的舞姿一起刻在我人生的旅程上。每当我回首时,它便跳出来向我谄笑,狂肆,直到我筋疲力尽任它宰割。

如果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当那美丽的老师念出我的名字的时候,我一定会站出来,一字一句的告诉她:“老师,我不舞!”

是的,今生我不舞!

汤芙把笔一丢,一篇奇文终见天日。她正看倒看都觉满意,觉得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也不过尔尔,若以抒情论怕还要逊上那么一筹咧。我就是下凡的文曲星,同学们,看我语惊四座吧!

也该汤芙走运,虽说她的文章好似滥情的电视连续剧,可其他的同学好比六七十年代的农民看电视都困难更别提编剧本了,憋了足足一个小时完工者寥寥无已。

老师巡视一圈,眉头皱得用高压熨斗都熨不开,恨大学生作文水平奇差。猛地瞥见汤芙的成稿,如同老鸨瞟上姿美条正的少女“来来来,让我们听听汤芙同学的故事。”

掌声四起。汤芙先推托,再做勉强为之状走到台前。发言前先学《老残游记》里的唱女小玉,用乌黑的眼球四周一眄,果然扫到哪里哪里就被她降伏,白冰峰也不例外。汤芙满意的开始。

这次演讲的效果是马丁路得金的《我有一个梦想》现场轰动的再现,期间有好几次不得不被掌声,哨声打断。汤芙初尝被捧的味,“我要出名”的念头如同布尔什维克战士信仰马列主义一样深植于心中。

汤芙开始向文学社进军,悔不当初没参加竞选。恰巧学校组织一次读书笔记征文活动,汤芙借着《今生,我不舞》的余热,很快就锁定了点评的对象———张爱玲。起初她并不怎么得意张爱玲,看到她“出名要趁早”的宣言竟与自己的目标一拍二合,不由得生出相惜之感,再看到她的小说《心经》居然写父女谈恋爱,真够邪门的,就这选材是她汤芙到死都想不出来的。于是成为张迷。

她憋了足足一个礼拜,东挪西借,暗偷明抢,终于凑成美文一篇,命名为《心之经》。这是受卓别林的启发,你不叫《独裁者》么,我叫《大独裁者》,正大光明的偷你还叫你挑不出毛病。可见我们从前辈身上能学到多少东西啊!

汤芙在交稿前最后一次欣赏自己的杰作,如同送子入考场的慈母险些掉下泪来。

《心之经》———

记得有一篇文章曾这样评说,在中国能称得上临水照花的有三人:林黛玉,萧红,张爱玲。只有她们可临岸而立,花印清溪,换了别人是要晕水的。的确,如果那一颗心不是山鸡舞镜之心,不是丹凤栖梧之意,即便不晕水也要被自己水中的俗态吓倒。而在这一点上,张爱玲首当其冲。

看看《心经》吧,便明了了我所言非虚。张爱玲是这样安排的:让天真纯洁的正当芳龄的小寒把自己爱的归宿系在亲生父亲身上,再让这荒谬的爱一丝丝一寸寸地扼杀父母的爱,母女的爱,导演一场爱的凌迟的怪剧。然而张爱玲不许你叫怪,那字与字之间分明存在着一种力逼迫着你去承认这不纯洁中的纯洁,非爱中的爱,怪中的不怪。这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张爱玲;这就是外人所不敢想,不敢道的《心经》。

《心经》名字就怪,透着一股邪劲儿。心之经,谁想去悟?谁又能悟得懂?印度有佛经,那是印度王子菩提树下的大觉,而后摇身成了佛,多了几分仙气,少了几分人味儿。而《心经》却是不折不扣人心的经。认识一下小寒吧: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邦子,小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这不正是心的奇异与不安的铁证么!她自有一套爱的理论:男人对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人决不会爱上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着崇拜。按着这样的理论,他的父亲峰仪,英俊,成熟,事业成功。这正是小寒心中爱侣的典范。于是她爱上父亲了!多么天真,多么纯洁的小寒!而唯其纯洁才在不纯洁的爱中演着主角,唯其天真才甘愿一生一世去完成这不合伦理的爱。

峰仪呢?他的心中有部怎样的经?“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他不知道是怎样开始的,这是不是意味着张爱玲的心中也存着个迷呢?然而她还是写下去了,并让峰仪自己剖白着心曲,“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他一直心存此念,“爱”的成功率至少扣掉五折,然而他又坦白小寒———在他对许太太的爱熄灭了之后是他精神上的安慰。多么不彻底的人物!无论是小寒还是峰仪。在他身上有人性的光华又夹杂着人性的懦弱。不错,他们造就了这份世人不耻的恋情,然而他们该杀么?他们不是明明也在痛苦中煎熬着,他们身上演绎的不正是人类千百万年积累至今的共性的表现?我们可以不去理解,难道不能给予一丝丝的同情与思索?

展开历史的画卷,在无限的长线上截下有限的一点,只这一小点,便有无数的怪异在其中。如果把其中的任两点相交又生出无数的荒诞,正如让当代女郎缠三寸金莲,让唐代少妇穿比基尼游泳一样的违背道德与伦理的常规。被尊为中国文化瑰宝的〈红楼梦〉讲述的不也是表哥表妹的生死之恋么?我们承认父女之恋是变态的爱,但我们也得承认它们是同样的存在着相联的血统,它们的不同只在百步与五十步之间。

当然,变态的事物是注定没有好结果的。它们的存在是偶然的,但也是偶然中的必然。心是变化的,变化最快的莫过于人心。心生的故事你永远也猜不透,即便其中蕴藏着多少荒诞,无理,它也同那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着或是刺眼或是落寞的光。心之经,谁想去悟?谁又能悟得懂?

不说了,说得太远了。我不是张爱玲,退后几步罢,临岸而立是要晕水的。

很快评选结果揭晓,汤芙的《心之经》荣获一等奖,这更使她坚信自己是文学界的奇才。室友们让汤芙请客,每人一包瓜子花去八块钱,奖品却是只值三块的香皂,算来算去倒赔了五块。文人的悲哀初见端倪。

中午去食堂吃饭,汤芙神采奕奕,觉得全校同仁的眼光莫不带着三分崇拜七分嫉妒。嫉妒一定多于崇拜,这是人的本性,她愉快地想。

“这么高兴,去哪?”一个深沉的声音从背后插进来,吓了汤芙一跳。回头一看,是凌空。

凌空是汤芙遇见的面部表情最节省的人,他的脸是一副质量最优的盾牌挡住内心的风云变换。汤芙打心底认为他天生是搞政治的料,因为政敌无法摸透他的底牌,除非他自己亮出来。

“啊,去食堂。”汤芙回道。

“正好,我们同路。”凌空走在汤芙身旁,气度优雅,升级了她的快乐。

“恭喜你得奖啊。”

“啊,没什么,请客倒比奖品还多呢。”汤芙得意的笑,连他都知道了,谁说好事不出门!

“可是最该请的人你却没请啊。”

汤芙摸不透这话的意思,反问道:“谁是我最该请的人呢?”

“还能是谁,冯闻钟啊。”

汤芙一肚子气不好发作,暗想这个凌空八成也是冯闻钟拿下马的,思想工作做的真卖力。遂冷笑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凌空作惊讶状,不过表情上没多大变化,如果旁人的惊讶是惊叹号,他的充其量是个破折号———有待确认。“是他暗中帮你的,怎么你不知道?”

“你什么意思?”

“你的稿子本已落选,是他碰巧看到硬荐上去的,你还不该谢他?”

汤芙的心一阵紧痛。原来自己的狗屁奖项是靠着他的面子才上去的,原来在他人眼里自己只是个摇尾乞怜不知报恩的奴才,原来自己的得意自负只是他人调笑的话柄!

“这样啊。”汤芙哪有心思吃饭,气得胃直痛,转身回寝去了。

她天生一副傲骨,被冯闻钟一激,发起狠来:你们等着瞧吧!我汤芙一定要成为才女,居高临下,让众生俯仰!等———着———瞧———吧!

就在汤芙发狠的第二天竟飘飘洒洒地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望着冰清玉洁的世界她激情大发:“这雪白雪白的雪啊———”猛然发觉这句话狗屁不通,毫无逻辑。自信心受空前打击,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块当作家的料。还是尼侬小姐活得明白,懂得女人有了“智能还不够,还得会取悦别人。”,说白了就是要学会如何讨好男人。她想通了此节又把人生第一目标放在征服白冰峰身上。

李小丰在楼下大喊汤芙下来,吓得她以为要地震了,三步并做二步蹿到楼下,却被一雪团打中。汤芙中了暗算,大骂李小丰不是人。

李小丰奸笑道;“我可是被人家撂倒的,看你是淑女不忍心下手,你知足吧!”

原来是二0一寝约她们打雪仗,特地让李小丰拖了汤芙过去。

汤芙中了儒家的毒,主张以礼治天下,坚决反对打仗———一个劲地推托。

李小丰道:“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你,否则谁作戏给我们看啊!”

汤芙懂得这话的潜台词,怕她说了更讨厌的话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在后院,十六个人分成二队。汤芙不幸与冯闻钟成了战友,却与白冰峰成了敌人。汤芙登时把雷锋的观念转了一百八十度,对待敌人如同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战友比冬天还严酷。她更希望与敌人能够“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及至“共生共亡”。

双方激烈的交战着,男女之间愉快的躲闪着,追逐着,唯有汤芙孤零零的成了看客。原因很简单,女孩子们都忙着调戏自已感兴趣的男生,男生想同汤芙玩吧,一看见与她寸步不离的冯闻钟都冷了心肠。

总算有个不怕死的从背后偷袭汤芙,冯闻钟一个恶虎扑食把他抛出了二米开外,吓得汤芙的腿都软了。到后来她的作战方案不是如何阻击敌人而是如何摆脱掉冯闻钟。汤芙趁冯闻钟一个不注意闪身到树后,却发现树后还躲着个人,竟然白冰峰。

四目交汇之时汤芙险些融化在敌人的怀抱中。

汤芙轻柔地道:“是你。”

白冰峰机械地重复:“是你。”

汤芙眼光恍如隔世,呓语似地说:“我们是敌人。”

白冰峰温柔地规劝敌人;“我不打你,你快跑吧。”

汤芙刚想表明心志“我情愿投敌叛国也要跟着你!”,白冰峰头上竟中了一雪球,白彦气焰嚣张地吼道;“白冰峰,你完蛋啦!”

“你才完了呢!站住!”白冰峰手握子弹向白彦冲去,茫茫雪地上印下成双成对的脚印行行,晶莹的雪地反射着阳光刺得汤芙睁不开眼。

汤芙觉得自己的命太糟了,糟的像堆在槽里的猪食,看一眼就没了吃饭的勇气。怪不得白冰峰躲得远远的,自然是明哲保身了。就像唐代宰相郑畋的女儿,本来喜欢读罗隐的诗,忽地见他相貌丑陋便终生不读他的诗了。可是自己真有那么霉烂么?何至于讨人厌到如此。周围的人影欢腾着,跳跃着,可这一切都与她无干。人家的欢乐她融不进去,她的悲情也没有人想来窥探。

汤芙挪着碎步,踯躅于雪地,恨不能扛着锄头去葬花来表达她的哀矜。可是雪花毕竟不是花,此时的茫茫净雪转瞬就合入泥沙,谁说质本洁来还洁去,有多少事竟是身不由已。汤芙没去扛锄头,拿起笔一泪一字地写道:

蜗牛的泪你可曾见过蜗牛的泪?

从眼眶滑出,滑入沉重的壳内,

那是阳光的禁区,寒冬的乐土,

冰冷的角落啊

沉甸出的岂只是泪的沙土?

你可曾见过蜗牛的笑?

从心底里发出,溶入你的注目,

那是渴盼怜惜的笑,懦弱的笑,

脆弱的心灵啊

怎堪你恶言愤语的凌悔?

你可曾见过蜗牛的叹息?

从胸口涌动,从舌尖轻吐,

那是被冷落的爱的游魂

被你漫不经心的玩笑打入冷宫。

于是蜗牛缩回了头,躲开你沉重的拳头;

于是蜗牛闭上了眼,远离你不屑的注目;

于是蜗牛冰冻了笑,停滞了叹息,

甚至忘记了哭

忘记了自己只是只带泪的蜗牛。

北方的冬天冷的兀傲,像不识字的农家汉子发起飙来蛮不讲理。汤芙怕冷,恨不能学动物冬眠,除了上课几乎不出寝门。

葛悦微也总呆在寝室里叮叮咚咚地弹那把老吉它,一串串音符从她的指尖流泻真个地如雨打芭蕉,如滩头流水。汤芙万分崇拜地仰视葛悦微那张幼稚的娃娃脸,想赞出几句前人没用过的美词把马屁拍向一个更高的境界,蹩了足足一刻钟才醒悟,想在这个领域推陈出新太难了,其难度犹胜于想在当今色情文坛出疯头。色情文字已经被用烂了,什么师生恋,父女恋,姐弟恋,同性恋,人鬼恋,人妖恋,要想标新立异恐怕只能在人兽恋上做文章。汤芙没有鹤立鸡群的功力,只好矮下身子俗不可耐地赞了一句:“你弹得真是太好了。”

可是这句话的威力已经足够了,葛悦微像被打了支兴奋剂,毛发刷地直立起来:“你想听什么,只管点好了。”可见马屁这东西是世上惟一一种不论质量多低劣都不会被退被拒的商品。

“那就唱那支你要在联欢会上唱的歌吧。”汤芙搔头,“叫什么来着?”

“《我的最爱》,是校园歌曲,听过么?”

汤芙诚实地答道:“没听过。我对歌曲不在行的。”

“这样啊,”葛悦微恢复了人的本性,居高临下地支使汤芙,“我歌词记不大清了,你去把歌本拿来。”

“好咧。”汤芙用行动证明着人性,当奴才当得受宠若惊。

听葛悦微边弹边唱道:

为什么爱你总爱得那么无奈

为什么月亮升起我总在等待

等阳光灿烂,等花开成海

再次与你同攀那座山

可是你始终没能扣响我门环

可是我依然是只没港湾的船

盼你快回来,盼船儿靠岸

星光之下我把你呼唤

也许有一天你转过头来

轻声地说我是你最爱

祈祷着那一天会早些到来

柔柔地你拥我入怀

那一天我将使你快乐开怀

那一天我的烦恼忧愁都不在

看蓝天大海,看晨雾散开

你就是我一生中最爱

汤芙呆呆地半天没回过神儿来,其程度不亚于印度王子菩提树下的大觉。这首歌不就是她内心的写照么!文字这东西真是太奇妙了,能让人喜极而泣亦或是气极而喜,简直可以起死人而肉白骨。天子薄性又怎样,司马相如的一首《长门赋》可以使武帝再赏阿娇;王孟端友某在都娶妾忘妻,一诗“新花枝胜旧花枝,从此无心念别离,知否秦淮今夜月,有人相对数归期。”令其挟妾而归;仁宗年间的宋祁与宫车中的美人相遇,一首《鹧鸪天》“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把皇帝的老婆都抢来了。如今好词配好曲好比帅男再有钱,什么美女泡不来!她想着有那么一天自己手抱吉它轻歌绕梁,而白冰峰伏地而泣誓死相从。汤芙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学会吉它,征服白冰峰冰清玉洁的心。

从那以后,汤芙像只哈巴狗一样围在葛悦微的身边,或明问或暗访,死缠烂打一周后到也有小成,可以凄凄惨惨地吟唱“一个女孩名叫寂寞”了。

万众期盼的全院联欢会终于到来。这一天上台献丑的可以扬名立万,成为全院的焦点;台下看戏的可以选美选丑,指点江山,批麟死谏,成为全院的焦点。所以没有一个人不兴奋的。

葛悦微一心想在台上大放异彩,在寝室妆扮个不休。她的脸长得很精致,眼睛大睫毛长,如果会放电的话杀伤力应该一流,可惜的是葛悦微有特长不会利用,就好比家财万贯而不会花一样,让人感觉美的没内容,或者说没有立体感。科纽埃夫人形容轻佻浅薄的德费斯克伯爵夫人说:“她的美貌因为用愚蠢腌泡所以持久不变。”葛悦微头脑简单,与德费斯克夫人可算物伤其类。

抛开脸,她的身材欠妥。肩膀与胯太宽,仿佛急待减员的政府机关,所以穿衣成了一大难。全寝人出谋划策为她设计一款插肩水绿长裙。插肩虽然不能插掉肩膀,但至少能从视觉上使肩膀受致命伤;长裙可以使见不得人的地方变得朦胧神秘,仿佛印度少女脸上的面纱。葛悦微出水芙蓉似地几乎飘着入了剧场。

大学生的晚会能者不乏其人,反正学习没兴趣,发展文娱成了第一要务。又因为离社会又近了一步,难免会实践人情世故走后门送礼的伎俩,所以只具有卡拉OK水平却偏要上去出丑的也不乏其人。

听了几首滥情的歌曲,汤芙连拍手的兴趣都没有了。表演这东西绝对不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台上木讷如行尸走肉者,从没有因使观众作呕而良心不安;台上活泼如跳梁小丑者,总把自己当成刘德华二世奇怪为什么没有人上台吻他的脚;好不容易遇到个五音尚全者,掌声稍微热烈一些,口号肉麻一些他就赖在台上不肯举步了。

汤芙给唱歌的总结出一条规律,上台第一句话都这样:“朋友们,好久不见了!我是某某某!”语调热情奔放的让人真以为他是名星且刚从港台回来,舌头还没来得及捋平。可见追星害人不浅。

突然台下掌声如潮,汤芙险些以为联欢结束了。忙问身边的张亦观:“发生什么事?”

“杨洋要上场啦!”张的脖子差点伸到台上去。

汤芙还是不解:“杨洋是谁呀?”

“你农民啊!他是德语系第一大帅哥外加歌星!”

由于离台较远,汤芙无法瞻仰第一帅哥的尊容,只好等着他一展歌喉好听音辨形。杨帅哥上台道:“同学们你们好!今天我给大家来一支很好听的歌曲《你到底爱不爱我》!”

台下异口同声地起哄:“爱!”足见对异性之饥渴程度。

杨洋唱了无数遍你到底爱不爱我,终于满载着全院女生的爱满意地走下台去。

轮到葛悦微的吉它独唱了。

二0一寝与汤芙她们一起为她打气,大喊:“葛悦微,我爱你!”也顾不上是否有同性恋的嫌疑。

葛悦微一袭长裙坐在台上,忧伤的琴声伴着忧伤的歌声缓缓泻出。台下悄无声息,直到最后一个颤音消失才掌声雷动。

葛悦微竟一举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