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琥珀的眼泪

正式开课不过几天,汤芙对高考的余恨刹时间烟消云散。大学真是寄生虫的乐土,玩乐者的天堂。因为每天只有半天课程安排,而安排与服从安排根本就是两回事儿,所以上课与否全凭自己的心情而定。虽然不读书,却可以以读书的名义堂而皇之的向家人要钱,难怪中国有句古语叫做“书中自有黄金屋”,可见读书是保赚不赔的。

学校的各种活动铺天盖地地袭来,而且个个言之成理。参加舞会是在培养交际能力,入同乡会是为了归宗认祖,搞文学看杂书是为了修心养性,至于逛街购物也是在学习,因为破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嘛。亏得搞对象的不曾拉帮结伙,否则定会冠冕堂皇地称之为“社会实践”或是“深入生活”。

汤芙从小就想被赞为“才色俱佳”的女子,所以琴棋书画莫不染指。当然也只是染指而已。听汤芙弹琴会让人疑心周瑜在侧,若非“欲得周郎顾”,何以“时时误拂弦”;观汤芙画画会让人以为身置洛阳,篇篇都是牡丹,熟不知她只会画牡丹;同汤芙下棋最能修心养性,她下一棋退三步,性急的人只好拱手认输。不管怎样,汤芙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了。

而如今她想使自己的才艺得以扬名,所以偷偷报名广播站。

选拔那天,广播站外人头涌动,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说话也抑扬顿挫,只恨不能诏告天下说自己是柳敬亭的传人。汤芙没有在“面首”上下功夫,懊恼不已。不过想凭自己东观续史的才华,乳莺出谷的嗓音,没有不入选的道理。

一转头,正与同寝的汤容碰个正脸儿。两人一起尴尬地笑。

汤芙初见汤容时只疑心她是从黑齿国来的,皮肤黑得透出股股黑气。而黑齿国的人大都胸罗锦绣,口吐珠玑,所以一直对她小心提防,以为她才学深不可测。后来大着胆子请教了一个典故,问她富比陶朱的陶朱指的是范蠡还是文种,汤容倒反过来问她陶朱指的是人名还是瓷器。汤芙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因着两人同姓,被呼为“并蒂芙蓉”,关系也比旁人要好些。

“真巧,你怎么来了?”汤芙问完顿觉失言,可以说这是她一生中最没质量的问题。

“啊,闲着也是闲着。你呢?”

汤芙连忙赞同:“我也是———来玩玩。”

好不容易轮到了汤芙,她清了清嗓子赴入内室。

主考官清一色是女的,且各有各的丑陋。先是从上到下打量汤芙,而后问的问题更是稀奇古怪。“你是从哪里来的?”

汤芙以为这是禅语,吓得半天没敢吱声。那主考官再问:“你家是哪的?”

汤芙报上家门,见那几个人低头咕嘟一阵,更是心虚,以为选广播员还得看出身门第。不过出身高贵又怎样,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传到这一代恐怕已所剩无已。

接着正式考试开始。汤芙抽到的是老舍的“色情”之作《月芽儿》的片段,也亏得她们选得出。不过汤芙还是声情并茂地读下去:是的,我又看见月芽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这个月芽儿一样的月芽儿;多少次了。它带着不同的感情,种种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在我记忆中的碧云上挂着。它唤醒了我的记忆,像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汤芙的感情刚被挑逗起,就被喊了暂停。她只得把满腔的激情困在胸里,向门外走去。关门的时候听见里面小声评价“感情太充沛了,不适合当广播员,演话剧还差不多。”气得汤芙险些折回身与她对骂。

等到入选结果公布后,汤芙更是怒火中烧。选上的都是清一色的男生,就连那个四和十都分不清的也入围了。这哪里是选广播员,分明是在招夫。只有一名女生入选,长得只略俱女生的雏型,完全对其它女性没有危险。汤芙暗想搞不好以往的女广播员都是这么选出来的,难怪丑得令人高山仰止。

经过这次波折,汤芙彻底对学校组织失去了信心,连文学社也懒得去竞选。搞文学的还不知道要黄到何等地步呢!

走在回寝的路上,头低得几欲与地面垂直。突地心有悸动,猛地抬起头见一人影从对面缓缓而来。汤芙心脏与脚步一起停止不动。正是白冰峰。

汤芙的脑子嗡地一响,机械地向前走去。越人歌中的诗句在心中不住地翻滚“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白冰峰走到近前,立住不动,红着脸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汤芙暗道怎么今天的问题都这么玄妙,忽地想起妙玉与宝玉的玄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白冰峰见汤芙不语,一笑闪身而过。

汤芙望着白冰峰的背影深恨自己的木讷,脑子里浮现出感伤的诗句“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而这一颗心早已丢在了白冰峰的身上。

汤芙没恋过爱。虽说被冯闻钟推着到了爱河边,那感觉只好似想洗澡的人站在沸水池边,伸出的手又被烫回来。冯闻钟太想与汤芙恋爱了,反逼得汤芙连连后退,不敢与他说话,怕他自做多情。

可是白冰峰不同。一想到他脸上淡淡的红润,汤芙的心直痒。羞涩的女孩子会让人联想到刚摘下的鲜果,禁不住想尝个鲜;而羞涩的男孩儿就好比五庄观后院的人参果,不仅价值连城而且数量有限。汤芙自认为是个行家,既然认准了这个宝贝怎肯轻易放手。

系里举办英文短剧大赛,各班再次轰动。如今汤芙寝室的夜半话题都转到了这上。

“我不管。不论演什么剧都得让我上!”白彦绷着一张白脸自荐,害得毛老先生在地下直后悔自己以前的孟浪行为。

“现在只缺个难民,你演不?”

还没等白彦接茬,张亦观拍着床沿惊道:“你们看,白彦演难民都不用化妆!”

白彦正打算洗脚,一条用旧的擦脚布搭在肩头,睡裤卷到膝盖,头发蓬乱地遮住半边脸,愈发把另半边脸的颧骨衬得突兀异常,真比难民还难民。众人绝倒。

“怎么说都行,让我演就行。”白彦正修练道家的忍功,凭你呼牛也好,呼马也罢,全不在意。

“汤芙,你说演什么好呢?”汤容问道。

“要不就演《灰姑娘》吧,又好演又能引起共鸣———”汤芙是这样设想的,她演灰姑娘,白冰峰演王子。两人可以因演戏而相知,因相知而生情,然后戏中有情,情中有戏,情情戏戏无穷尽也。

然而她的这个蓝图被李小丰篡改后,好似金庸的作品托付给央视后被拍得面目全非。“对对对,你演灰姑娘,冯闻钟演王子。他拿着水晶鞋满地找你的脚———”李小丰自己先绝倒,仿佛快咽气的人最后的遗言怎么也说不出口。

其他的人忘掉了笑,胸口憋得难受。李小丰终于大发慈悲:“我猜冯闻钟摸到汤芙的脚定会激动得晕倒!”

众人狂笑。

汤芙下意识地抽回脚,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气得险些晕倒。自己恨什么偏偏他们说什么,都是冯闻钟做得好事,心里对他的恨意又多了一层。“懒得同你们说话!”说完用被子蒙住头。

第二天总算定下了排演的剧目《皇帝的新装》,白彦演骗子甲,白冰峰演骗子乙,乾清演皇帝,李小丰与张亦观分饰二位大臣,韩霞与齐双演士兵。汤芙只分到了一句台词,就是那个揭开迷雾的小孩说的话“可是皇帝什么也没穿呀!”她的角色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没跟着众人去排练,独自在教室生闷气。

汤芙对韩霞很不放心,生怕白冰峰经不起美色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好在与白冰峰对手戏多的是白彦,使汤芙省了不少心。她不是对白彦放心,而是对她的相貌很放心。忽然觉得男人还是好色的好,毕竟女人多而漂亮女人少。

汤芙正胡思乱想着,门“吱”地一声开了,白冰峰走了进来。

汤芙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振得手直哆嗦,声音也在打颤:“你———怎么———没去排练?”

白冰峰的声音也在哆嗦———汤芙认为———“我回来取笔———记台词。你在写什么呢?”

白冰峰一步步朝她走来,汤芙觉得每一步都踏在了自己的心上。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男人见到美女都会流鼻血,因为心脏不能负荷了。如今汤芙有了流鼻血的冲动。

“我在练习写字,”汤芙小心地补充,“写别的字还好,就只自己的名字写不好。”说完眼神朦胧地朝白冰峰丢去。

白冰峰的头低下来,一只手朝汤芙伸去———

汤芙以为这是亲吻的先兆,来不及为自己的初吻写悼词,慢慢地扬起脸庞。谁知白冰峰的头相距汤芙的头还差一尺就已打住,从汤芙手中抽出笔刷刷刷,龙飞凤舞地写下两个字“汤芙”。这两个字写得眉目含情,口齿噙香,结构如明珠在胎,笔画如华月升岫。汤芙刚要赞好,白彦的脑袋从门边伸了进来。

“磨蹭什么呢!都等你呢,取个笔也要半天!”那口气好似老娘训儿子。

白冰峰羞赧地一笑,随白彦而去。

他人虽走了,可威力还在。好比死人的牌位占着位子吓人。汤芙的眼前依稀浮动着白冰峰的脸,一凝神,又不见了。幸而字还在,可以不脸红心跳地接受汤芙的爱抚,乐得汤芙的心不知该怎么跳才好。

据说诗人的灵感都源于情爱。但丁的《神曲》不过是感情受挫的产物。如今的汤芙正波涛汹涌着,所以刷刷刷一首小诗跃然纸上:

我心喜,我心喜因为我的名字从你的笔尖轻轻流溢;

因为你的眼神把我的精神高高提起;

我心怒,我心怒因为我的离去你毫不留意,

因为你我的分离不曾打动你;

我心悲,我心悲因为你对谁都含情蜜意因为微笑在你的眼底,却没有我的踪迹;

我心慌,我心慌如果我斗胆对你说“我爱你”

会不会换来一句“你爱我?可是我,不爱你!”

这是汤芙的处女情诗,她怎么看怎么喜欢,恨不能拿去发表;又觉得发表了也鲜有人能领悟诗意之一二。突然觉得要不是写诗太容易了,就是自己是个百年不遇的才女。

汤芙自从得了白冰峰的“真迹”,好似收到了婆家的聘礼,只等着拾掇嫁妆过门行大礼了。上课时一颗心分作三份,一份丢在书本上,一份守着白冰峰,还有一份构建白门汤氏的未来。婚后怎样孝敬公婆,怎样相夫教子。白冰峰出身贫寒,父母一定具备劳苦大众的优良品质,更何况自己俊俏乖巧,没有不被人疼爱的道理。设若生了孩子,女的就叫白汤芙,男的叫白汤冰。猛地醒悟这个名字不吉利,汤中之冰不就化了么!吓得头皮都麻了,还好弥患不深,忙更名为白汤峰。

然而汤芙与白冰峰短兵相接的机会可以用手指头数出来。虽身在一个班,一个性格内敛,并不善于同女孩子调笑;一个守身如玉,生怕留下放荡的恶名。汤芙读过不少恋爱的典籍,可都是纸上谈兵,所以决定按兵不动,唯白冰峰马首是瞻。如同刚进贾府的林黛玉,不敢多走一步,多说一句,唯恐被人耻笑了去。

白彦与白冰峰接触频繁,每次排完戏都如同一个大纸篓,稀里哗啦地倒出一大堆垃圾。说什么白冰峰天生不是块演戏的料,白白担误了她的演技;说什么白冰峰枉为男子,心眼小的像针别;还说他的英语也不地道,一开口就知道是从伦敦郊区来的农民。

汤芙如同清洁工,不动声色地把垃圾整理分类,总结出二点:第一白彦与白冰峰关系不融洽,可以排除相爱的可能;第二白冰峰受尽凌辱,处在水深火热中。汤芙一汪眼泪汪在眼眶里,直叹公子命蹇。似白冰峰这般冰清玉洁的人物,要么演一身傲骨,不能与时俯仰的落难王子,要么扮一腔心事,百不合宜的才子文人。如今却让他演骗子,汤芙怎么也无法想像白冰峰在台上扮成跳梁小丑,供人调笑的光景。

果然,预赛时,白冰峰演的骗子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胁迫犯罪地,是身不由已地,是在名副其实地“演”骗子。明明不是骗子,却非得挂个幌子告诉大家“千万别不把我当骗子”。看白冰峰演骗子立刻让人想起几个典故,斯文点儿的有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粗俗的人难勉呸上一句:画虎不成反类犬。

下了台,白彦破口大骂:“咱们演的是骗子,目的就是让人发笑。你演得像没人笑话你,你演的不像才被人笑话哩!”

白冰峰被骂得全身无力,好似中了十香软骨散。一脚高一脚低地转身走去,看得汤芙的心可以制造胃酸。

三天后,正式比赛开始。

白彦是当日的寝室之星,大家把自己的宝贝,诸如衣服鞋子饰物之类统统裹在她身上。本着滑稽而新潮的方针,白彦的登台造型为:头上一根黄金钗,身穿皮马甲,颈挂珠宝圈,腿箍紧身裤,脚登黑皮靴。一打眼,还真令人眼前一亮。

大家众星捧月似的护送白彦到会场,正遇到同样妆扮的白冰峰,起哄道:“美女配帅哥,天造地设的一对壁人啊!”

白彦撇了撇嘴做不屑状,上前叮咛白冰峰:“今天全靠咱俩了,加油啊!”

白冰峰红着两腮,点了点头,好似被调戏的小媳妇。看得汤芙的心莫名的跳了几跳。

第一个上场的是一班的短剧《灰姑娘》,居然不幸被言中,冯闻钟演王子,吓得汤芙恨不能出生时就没带着脚。冯闻钟演绎的王子恐怕是王子界长相最凶恶的一个。令汤芙不解的是与之伴戏的灰姑娘未被他吓倒;更令汤芙迷茫的是居然有个长得水灵灵的小姑娘色迷迷地向冯闻钟放电,下场后又围前围后的大献殷勤,让汤芙误以为是自己的审美观不健全。冯闻钟被服侍得真以为自己是王子,眼光颤巍巍地向汤芙荡去,吓得汤芙不敢抬头。

第二个短剧是六班的《音乐之声》。扮演剧中能歌舞的女教师的就是系中有名的美女陈圆圆。陈圆圆一出场先来了一段独舞,惹得男生们的口水垂下三尺。女生们暗骂她故意卖弄,不要脸。怪不得古语说:美女者丑妇之仇。女人之间的仇恨大都由相貌引起的,汤芙还没有达到要仇恨陈圆圆的地步,不过立刻纠正了以前的人生观,觉得好色的男人靠不住。

终于轮到二班上场了,汤芙为白冰峰捏了一把汗。可是看着看着,汤芙禁不住生出了这样的疑问:台上的人是白冰峰么?还是白冰峰请来的替身?尤其是两骗子应召入宫那一段,白冰峰抓耳挠腮的好似一只猴子,为那句“沐猴而冠”的成语做了形像大使。再配上白彦的出色演技,整个会场的笑声一浪盖过一浪。《皇帝的新装》竟一举夺冠!

下台后,白彦给了白冰峰一拳,道:“真没想到你还留一手,我差点被你比下去啦!”

见白冰峰不语,又道:“以前的事,你———不介意吧?”

“哪里,”白冰峰终于开口,只是声音像断了线的蛛丝,“我还要谢谢你哩。”

恰在此时,众人一拥而上,齐贺二人。只有汤芙躲在一边盯着白彦看,半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白彦是有她的可爱之处,可是终归是个丑女孩。即便在今天,盛装打扮之下,也只能算作不难看而已,绝对跟漂亮沾不上边儿。而丑女孩是不会迷住漂亮男孩的。白彦与白冰峰不是同类,《简爱》的故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简与罗切斯特丑得旗鼓相当。

然而,汤芙还是下定了决心:是该出手的时候了。

汤芙所在的二班组建了班委会。李小丰因着是班里独一无二的党员,当仁不让地当上了党支部书记。所以在二班,向党组织靠拢就意味着向李小丰靠拢。女生倒不怎么地,四个男生斜眼打量李小丰,一时间都失去了入党的热情。其它的职位由全班同学进行了公投。

二班的公投公正而又全面,二十人二十票,一点儿都不含糊。台湾的公投要有二班的质量,台湾问题早就和平解决了。话又说回来,台湾人多嘛,而且进化的程度有异,高等与低等生物难免会有分歧。可是二班选出的结果惊人的一致。班长为汤容,因为汤容从小学到高中连续十二年当班长,如今上台的领导执政这么多年而没犯事的可不多见了,显然汤容是经得起考验地。学委为韩霞,学术方面的问题最好解决,谁第一谁上。韩霞入学成绩二班第一。汤芙托了那支“山歌”的福气,当上了文艺委员。生活委员是葛悦微,因为她长得最单纯,贪污班费的可能性最小。乾清是体委,原因更简单了———他长得最像男人。其它的诸如小排长,小队长,小组长都有人选,仔细算算,二十人中有十八个人有头衔,正好凑足十羊九牧的数。而官职,除了曹操设的专司掘坟挖金的摸金校尉空缺外,该设的都设了。

总体来说二班的大权都掌握在女生手里。《后汉书文•苑传•崔琦》中说:“晋国之难,祸起于丽,惟家之索,牝鸡司晨。”意思是说女子要是掌权的话国家就要乱政了,就如同母鸡打鸣预示着家庭的败落一样。可是二班以实例驳倒了史书,女生参政,政局稳定,决没有开飞机撞大楼的恐怖事件发生。

汤芙清高的很,并不以当官为荣,不过很快她就改变了看法。系里文艺部要普及交际舞,让各班文委选派二人进修舞步再传授给班级,汤芙此时正愁没有借口与白冰峰接触,而白冰峰又好似鲁国男子并不好色,有不爱西子爱无盐之嫌。这不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缘么!依稀舞池内自己与冰峰缠在了一起,伴着轻歌,踏着曼舞,头顶香云缭绕,遍体花雨缤纷……汤芙费了好大的劲才没使自己笑出声来。

此刻如果一位诗人在侧的话,定会灵感大发:啊,是什么力量,使得一个腼腆羞涩的女孩敢于主动约男人了?这就是爱情啊,人生的指航灯———汤芙还没有上到这个理论高度,却也本能地把她与白冰峰之间的情愫归结到五百年的冤孽,三千劫的魔障一类。说白了就是二人在一块的事实是上天注定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汤芙思绪起伏,体内的热能转化为动能,竟一步步移到了男寝二0一的门口。梦也似地抬起手想要敲门,被门内粗声大气的吆喝声吓醒,刚才十足的勇气一泄到底,仿佛被封了帐号的存折,一分钱也提不出来。

汤芙自己的时空凝住了,可别人还在移动。来来往往的男生像南方人第一次见雪似的,不,这个比喻不中肯,应该是像苍蝇见血似的,眼光胶在汤芙身上不肯离开。汤芙觉得周身“嗡”地一热,跋脚想跑,就在此时,门“哐啷”一声被踹开了。

冯闻钟顶着个洗脸盆从门内走了出来,嘴里含着牙刷,而两手揣在睡衣兜里舍不得用。及至看到了汤芙眼镜片后面的眼球险些鼓出来。盆从头顶滑进手里,牙刷和着口水掉进盆里,激动得只记得一个汉字:“你,你———”

汤芙本能地招供:“我来找白冰峰。”

冯闻钟恶狠狠地向室内喊道:“白冰峰,有人找。”然后大步向水房走去,心里懊悔着没学会含沙射影的绝技,不能在喊白冰峰三个字时使他身亡。

汤芙的感觉已经麻木了,好似立在鬼门关,只想速速离开。还没等白冰峰站稳就一口气讲下去:“系文艺部让各班文委选二人去学跳舞,我想请你们寝的男生帮忙,不知你有没有空?”

这几句话已不知被她打了多少遍腹稿,所以虽在危难之时尚能流利说出,而且重点突出详略得当。第一,这是文艺部的事,汤芙只是在执行公务;第二,汤芙在选人帮忙,白冰峰只是后选人之一。

白冰峰的脸标准地红着,轻声道:“好吧。”

汤芙像听到了特赦令似地这才有勇气看白冰峰的脸:“今晚六点在二楼会议室见。”说完向楼下冲去,一溜烟跑回了寝室。汤芙百米从来都没及过格,这次速度快的让自己都纳闷。

不管怎样,白冰峰是答应下来了。萧伯纳曾断言:人生悲剧有二:一是失去心中的愿望,二是如愿以偿。可是这句话在汤芙身上失效了,她直觉得人生的喜剧才刚刚开始,如果硬要取个名字的话应叫做“皆大欢喜”。就像莎士比亚笔下写的那样:进行下去吧,开始我们的嘉礼;自始自终谁都是满心的欢喜。

汤芙为了六点的约会着实下了功夫。因为是冬天,穿着上不能像夏天那样风流花哨,只好把重点放在面首上。汤芙面白而嫩,够得上吹弹欲破的标准,而心有所动时,红润渗出脸颊,仿佛一杯馋人的红酒,让人看着便生出醉意来。所以汤芙从不化妆,怕画蛇添足。惟一需要加工的就是头发。

如今市面上女人流行的是长而直的发型。长那是勿用质疑的,美人发必长,像那个发长七尺的张丽华,把个陈后主媚的江山都丢了。所以汤芙自从明白这个道理之后就再没剪过发。可是直却非人力所能及,汤芙是天生的卷发,看着旁人直顺的发质自卑感如同纠结在一起的涩发,剪不断,理还乱。汤芙是宁可自卑死也舍不得剪掉,连忙打了盆水洗头,为自信心再做最后一次润滑。

谁知刚洗到一半,白彦与李小丰叮叮咣咣地跑回来,见正在洗头的汤芙奇道:“大冬天的洗什么头?”

汤芙家教太好了,一直以说谎骗人的行径为耻。可如今被羞耻心支使着,谎话竟脱口而去:“我头痒的难受,就洗了。”可见爱情能使女人变坏。汤芙的声音又颤又飘,自己听着都过意不去,把脸深埋在水盆里,不敢见人。

也亏得她没把那张蕃茄脸露出来,才得以过关。

北方冬天的夜晚如同女人的脸,说翻脸立刻就黑了下来,让人的心一点准备都没有。汤芙走在通往会议厅的小路上,紧张得感觉不到自己脚步的移动;而夜色又好似边堂鼓加剧着汤芙的紧张。她似乎觉得自己在看到白冰峰的一刻会当场晕倒。

然而白冰峰没有给她晕倒的机会,已经六点过五分了,依然不见冰峰的身影。别一种恐惧折磨着汤芙:难道她被放鸽子了?

终于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朝门口走来,汤芙瞥了一眼心觉好笑,在校园里穿得如此郑重总是很滑稽的,就如同主持人嚼口香糖一样不搭配。而且这个人走起路来右肩似乎比左肩高上一寸,汤芙不耐地回过头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西装停在汤芙面前开口道。汤芙猛地回转头来,天啊!这个人居然是白冰峰!这个人竟然是白冰峰!汤芙的观念登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觉得男人穿西装打领带真帅气,就连左右肩的差距也男人的魅力十足。总之既然他是白冰峰,那么他就是完美的化身。

汤芙柔柔地盯着白冰峰,本想像电视剧的女主角那样娇嗔一句:“你怎么才来!让我等得好心焦!”然后逗出男主角比垃圾还多的蜜语甜言;可是汤芙的模仿能力有限,抬着头半晌才陈述出一个事实:“你———来晚了。”

按照逻辑,白冰峰应该解释一下来晚的原因,可是他低着头说不出一个字。西方有句谚语教导那些口笨言拙的人说:寻找言辞徒费时光,一吻即可得到理解。白冰峰没那么好的福气能够听到这句箴言,所以望着汤芙翘起的双唇一点反应也没有。

汤芙暗想再这样站下去两人就都成化石了,干咳了一声,向门里走去。

会议厅里的排练已经开始了。因为男生的稀有,舞场中倒有一半是女女合作。女生身边若是伴着个男生,幸福的表情能把自己的脸皮胀破。汤芙有理由幸福,所以舍不得低头。

万没想到跳舞也需要另才,偏偏汤芙与白冰峰都没这种才华。汤芙以前跳过舞,受到严重的刺激,所以视跳舞为畏途,如今有白冰峰在侧更是举手抬足皆不是;白冰峰是个地道的舞盲,如同一落地就失明的人压根不知道太阳是圆是方。所以这二个人在一起跳舞不是你踩了我的脚,就是我踢了你的腿,别扭得一团稀烂。

耳边奏起的舞曲传到汤芙耳朵里竟成了哀乐,两人都硬撑着,庆幸着世上还有“结束”二字的存在,否则痛苦岂不没有了边界。然而接下来的一幕使汤芙对痛苦有了更深的理解。痛苦在广度上或许有界限,可在深度上是不可测地。换句话说没有最痛苦,只有更痛苦。

突然之间汤芙与白冰峰被同寝的七个姐妹困在中间,被炸得血肉模糊。

“好哇,同帅哥约会也不同我们说!”

“好浪漫哟,相拥而舞!”

“快说,发展到什么程度啦!”

汤芙只觉得耳鼓嗡嗡作响,几欲瘫倒在地。说话的功能已经丧失,只好一个劲地摆手。白彦与李小丰阴阴地笑道:“怪不得你在寝室洗头擦脸的呢,原来如此。”

汤芙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只恨手里无刀,否则定要将她二人斩草除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自己以后再无面目见人。

更不知何时,冯闻钟像尊铁塔似地立在门口,身后跟着同寝的几个兄弟,好像黑帮老大:“白冰峰,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白冰峰走过去,不一会又走回来,对汤芙道:“我有事先走了,你同她们练习吧。”这是今晚白冰峰说的最完整的一句对白,汤芙呆呆地立在那,心凉如冰。

也不知何时,只剩下汤芙一人立在会议厅内,人群散了,舞声停了,灯光暗了。汤芙原以为人生的剧场上演的不过是《皆大欢喜》的剧目,如今才明了了还有一出戏叫做《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