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叶落长安

游行后没几天,厂里就传说要调来个新厂长,可总也不见来。这期间,方俊翔调到局里了,虽说只是个小科员,却总还是个干部。长安心急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厂里的老师傅们大都退休了,长安知道凭他的手艺,现在厂里没人能超过他,可只是个工人又能咋样?

过了新年,新来的闫厂长终于上任了,全厂职工开了个欢迎大会。会还没开始,广播大喇叭里放着欢快的歌曲:“美酒飘香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

会议结束走出会场时,闫厂长随意地问:“门口的墙报办得好,字是谁写的?”

好几个人就把长安指给他看,长安早有准备地向他微笑点头。闫厂长禁不住问:“小伙子精干呀,在哪个车间?”马上有人给他介绍:“梁长安,木工车间的,老魏的徒弟。技术好还能写写画画,当过宣传干事哩。”

“哦,听说过,听说过。”他笑着说。离得远,长安没听见他们说些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花三个多小时精心准备的黑板报没白写。

闫厂长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开始抓生产质量和技术,开会说红星布箱厂一直没有技术科,局里要厂里尽快成立个技术科,全国的行业评比是个重要的事儿,得人人重视。

很快,红星布箱厂“文革”后的第一次技术比武就召开了,评出了三名技术标兵,梁长安名列前茅,闫厂长立刻把他调进技术科。但是却不能全脱产,因为按规定只能算是借调,长安知道,这算是闫厂长给他破例了。

一转眼三四年过去,静静上一年级了,星期天白莲花带她回了趟娘家,一直呆到晚上才回家,长安正在灯下画新产品图纸。白莲花说:“咱妈说你忙工作,让我给你带的煎饼。咱妈吃只蚂蚱还要给你留条腿哩!”长安吃着煎饼手却不停画图,白莲花又说:“你也歇歇。槐花下个月要办婚事了,你把咱给她买的皮箱送去吧,别只忙着画你那张图。”长安这才丢下绘图铅笔转过脸:“马上行业评比哩,我要是拿个第一名多好。人家闫厂长把我破格调到技术科,咱得干出点名堂哩。”

第二天,长安去郝玉兰家,过小东门时他往城墙根望了望,很多民工正在施工,搭着脚手架给旧城墙添补城墙砖,城河沟里的民工挑着整担的臭淤泥往卡车上运。到了尚勤路,长安远远看见地上铺着凉席,厚厚地堆着雪白的棉花,两个外省男人拿着工具“咣咣”地弹着棉花,郝玉兰忙活着把地上的棉花团拾回去。长安锁好自行车,郝玉兰笑着说:“听莲花说你忙得厉害,天天晚上加班哩?”

“忙死啦,槐花妹妹快结婚了,俺把厂里的皮箱买了一个,给她当嫁妆。”说着,长安从自行车后架上解下大红的人造革皮箱,火岭奶奶刚好从后院出来,赶上前摸着箱子咂吧着嘴说:“咦!老好看!这得十几块钱吧?槐花真有福哩!”

“二十六块五。”长安故作不经意地说。

“啊?老天爷!顶人一个月的工资哩?你这娘家哥当得好,真舍得!”火岭奶奶更爱不释手了。长安笑着说:“眼下就时兴这嘛。结婚娘家都要陪送哩。”弹棉花的男人忍不住停手说:“真好看,也真贵,顶我们弹几十床被子哩!”

郝玉兰心里也觉太贵了,知道长安和莲花平时精打细算的,当着火岭奶奶的面又不好说:“长安,槐花见了一准高兴死啦,俺也爱这大红的色儿。你厂过去的箱子好像没这么样好看——就是太贵了!”

长安得意起来:“这是我设计的,厂里一天要卖好几百个哩。外贸出口也来俺厂联系哩!”他怕火岭奶奶不懂又说:“外国人也看上我设计的箱子哩。”

火岭奶奶赶紧点点头,却咕哝着:“太不会过日子啦,人家时兴‘三转一响’还有……啥?啥?多少条腿的家具,你槐花也有吧?”

郝玉兰知道她素来恨人有笑人无,强笑着说:“当然有。俺槐花的新女婿宏卫忙着找人在家打家具,要凑够四十八条腿哩。手表和缝纫机也买好了,长安,把箱子提屋里吧。”

谁知火岭奶奶说:“咱是嫁闺女也不是卖闺女,你给人家男方要太多了,人家女婿家恨你哩。”郝玉兰没好气了:“是人家宏卫家里要准备,俺咋会给人家张嘴要?俺也给槐花弹棉花、网网套准备做被子哩!都是一心为了孩子们嘛,你就别操我们的心啦。”火岭奶奶走了两步,却又弯腰去看那棉花网得匀不匀。

这时白牡丹回来了,俏生生穿了件白色的确良衫和一条蓝裙子,左手捏着块小手绢轻轻地扇着风,右手提了个录音机,嘴里哼着歌:“你的声音,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长安说:“牡丹唱得还真像李谷一哩。”

白牡丹是白家的老疙瘩妮儿,白老四很疼爱她,说她漂亮,是四个闺女儿里的人尖。白牡丹爱热闹,小东门跟前没人不知道她,小时候她能手脚不停地打着马车轱辘,一口气从尚勤路打倒东一路;大了一些,她的同学朋友遍布小东门内外,郝玉兰和她一块儿上街,路上跟她打招呼的比跟郝玉兰打招呼的人还多。白老四说这小妮儿朋友多,比她妈人缘还好!白牡丹爱漂亮,一样的衣服,不知是她腰身细些还是脸孔白嫩些,硬是穿上就和别人不一样。她不爱上学,上到初三毕业,自己要求退学了,在家里缝缝手套、拆拆棉纱,算是待了几年业。一个社办小毛笔厂招工,她就去上班了。活是不太累,下班后她就有了大把的时间去看电影。

“你哼哼唧唧唱的啥黄色歌,天天去看电影,也看不烦?眼瞅着该做饭了你才回来。”郝玉兰嗔道。白牡丹笑着冲长安伸了伸舌头:“长安哥回来啦!咱妈就爱说我,要不是赶着回来做饭我还要再看一场哩。”

郝玉兰骂道:“死闺女!看电影能顶吃还是能顶喝?你手里拿的是啥?”她的声音却一点也没生气。

“这是俺借的录音机,等会儿给你听听歌。妈,你不知道,我把《庐山恋》看了四遍还没看够。那个女演员真漂亮。我要是哪天能当个演员就好了。”白牡丹还陶醉在刚才的电影里。长安笑了,把红皮箱往里间提。白牡丹这才发现:“长安哥,这是给槐花姐买的?太好看了。我不管,等我结婚你也得给我买一个。”

长安还没说话郝玉兰就骂起来:“谁家闺女这么厚的脸皮?都是电影看的了,还是什么恋。俺看你以后再别去电影院啦,好好的都学坏了!”

“妈,你猜我见谁了?”白牡丹不等郝玉兰猜就抢着说:“吕方他妈推了个车子在解放路卖冰棍哩。她见了我硬是把冰棍往我手里塞哩,说是老吕前年病死了,她一直在东安市场里卖茶水,现在让做小生意哩,吕方他妈说她卖冰棍挣得比上班的人还多。”

郝玉兰一听她说吕方妈,脸就吊下来了,没好气地说:“谁不知道他家老吕是在监狱里死的?他家老大吕豫去年在火车站抢钱,让给严打了,大卡车拉着游了趟街才枪毙的。谁让你跟她说话哩?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

白牡丹让她一阵抢白不敢说话了,郝玉兰冲长安说:“张俊媳妇现在给电影院扫地,也说一天到晚看电影的人多,卖小零嘴的不少挣钱哩。”长安说:“老吕媳妇那么懒的人也去做买卖,倒是不容易哩。我和白莲花前两年还去看场电影,现在太忙,顾不上啦。”

白牡丹忍不住插嘴:“我厂女娃们下班没事干都去看电影哩,要不干啥?好电影放上几个星期都有人抢着看哩!”

红旗布箱厂对全国行业评比很重视,其他厂也在做着评比的准备,甚至请退休的老技术工人来指导。闫厂长把三个技术标兵招在技术科开会,说谁的产品能到省上拿奖,我就给他提成科长。

话一传出,红旗厂哗然,说老闫把提干当玩哩?就有人说,那不一定,省上拿奖咱厂还没有过哩。局里都说过这话了,老闫敢说就肯定能落实!两个月后,梁长安却让全厂工人大吃了一惊,全省行评他拿了个第一,在全国行评上又拿了个“新产品设计奖”的第三名。

闫厂长立刻任命梁长安为技术科科长兼管木工车间,抓新产品设计和全厂的产品质量。

白莲花也很意外,没想到他的箱子能拿到北京去评个奖!白莲花见这么快长安就当上了科长,有点不安了:“你厂科长年纪都比你大吧?”长安得意地笑了笑。

“你和新来的书记又不认识,他咋让你当科长呢?得个奖也不能说提干就提干吧!”白莲花还是不明白。

“我技术好呗!咱凭啥不能当个领导管管人呢?莲花,我比他们都聪明呢,只要我用心,别说方俊翔,就是再换几个也斗不过我。你上好班把孩子管好。我在厂里非把事情干得谁也不敢小瞧!”长安说得来了劲,拉着白莲花的手紧紧地握着。

白莲花点着头:“你过去从来没说过你还有官瘾哩。”

当天晚上,两口子忍不住跑回小东门给郝玉兰报喜,长安兴致勃勃说着他的工作计划,又说厂里一直想培养一个副厂长呢:“闫厂长真是器重我,第二天开会内容都提前和我商量。他说他不懂技术,让我多给他建议哩!”长安自己也不敢相信,从一个工人到得领导的器重,居然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

白老四让长安帮他修一修里屋的灯绳,郝玉兰见他走了才小声说:“莲花,俺咋觉得长安有点忘形了哩,枪打出头鸟,他一心往上爬反而招事。他有这么个机会也不易,你可要远远看着他,提醒他,不敢让他得罪太多人。再有个运动就该他倒霉了。”

双福和国强闹着让他请客,说他可是厂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科长呢。国强问:“长安,你的运气咋一下子就来咧?厂里人说,闫厂长把你当人才用,你可得好好请客呢。”长安笑着用筷子指着桌上的菜说:“这还不算请客?”双福大嚼着说:“嫂子调回来好几年咧,你也没谢谢人家江小小?”国强打断他问:“长安,还真是江小小把嫂子调回来的?”长安一下子想起了江小小。

国强说:“她和方俊翔

离婚咧,现在调到电台的服务社当营业员咧。你说他俩咋跟上辈子有仇一样?”长安突然问:“双福,那年你和江小小说了莲花想调动的事儿?”双福点了下头。

“她咋说?”

“她啥都没说。”双福停了筷子,不明白事过了好几年,长安咋想起来问江小小。

第二天,梁长安下班没回家,径自到电台找江小小,传达室老头儿很警惕,从眼镜上边打量着他。长安立即感觉到了,想起人家说江小小在电台名声不好,心想不知有没别的男人找她,他的脸红了。

“梁长安!”他应声回头,江小小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有一点笑。梁长安有些激动:“江小小!正找不着你呢。”她用手梳了梳长发,微微笑着说:“找我?我可记得你没找过我呢。”他听着她软软的江苏口音,黏黏的略有撒娇的意思,一下想起多年前和她面对面吃饭时,她总这样说话,那时她多爱笑呀。

长安说:“莲花的调动是你给帮的忙?我想好好谢谢你!”她轻轻一笑,不在意地说:“好几年了你才想起来?怎么谢呢?”她依旧笑着,淡绿色春秋装很显腰身,黑呢小喇叭裤,脚上是黑亮的细高跟皮鞋,头发就那么随意披着,却很好看。不知怎得,他想起莲花的头发,也很长,却用手帕扎着。

“那……你说吧。”长安有点口吃,她心软了:“你还是那样,我可不是为了她。”她顿了顿,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想让你永远欠我的又还不清。”最后几个字她是压低声音说的,梁长安呆住了,江小小的眼睛又渐渐涌上了泪水,嘴角却坚持在微笑,嘴唇都有些抖了。

她把眼睛移开:“我想让你过好一些,我一个人过,不想你一个人,莲花也一个人……”

她很优美地退后两步,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他转身就走:“再见。明天又有人传我跟一个王心刚式的男人约会了。”声音有些哽咽。他的眼睛发酸,却不敢叫住她。

解放电影院离小东门很近,也是解放路上唯一的大电影院。白牡丹没想到郝玉兰竟动了心,要去电影院门口卖冰棍。她看妈不像是开玩笑:“妈,你不怕人家说你‘投机倒把’?”郝玉兰说:“胡说啥?没见国家让人干哩?咱又不剥削谁,静静上学俺没事干了,你们厂又不忙,下午三四点就下班了,去看电影还不如和俺一块儿卖冰棍。俺打听了,一根冰棍有二分多钱的赚头哩。”白牡丹不情愿地说:“俺槐花姐厂里活也不忙,你咋不叫她给你帮忙?”

郝玉兰戳着她的头嗔怪说:“好吃怕做的闺女呀!你槐花姐多听俺的话。你咋光爱享受呢。看你那包谷穗的刘海,还烫个卷,我看你就是个妖精下凡。”白牡丹的头跟着她妈的指头一歪一歪的,任由她数落,好半天才说:“戳起来还没完啦,当好玩哩?等会儿把头戳漏了,脑子可就流出来了。”玉兰忍不住笑了:“这么贫的嘴,看谁以后敢要你。”白牡丹说:“要的人多啦,我还要好好挑哩。”玉兰啐了一口说:“大闺女说话也不知羞,你三个姐哪个像你。看吕莉那个样子,街坊们谁不戳点她?她跟着吕林跑到广州乱混,一天到晚和几个男人胡吃海喝,穿那么紧的衣服,恨不得把领口开到肚脐上。满头卷卷像个狮子狗,眼又不瞎还爱戴个黑眼镜。哎呀!光说说俺头皮都发硬,你可不敢学她的样子,要不俺可打断你的腿!”

白牡丹看妈说得有了气,赶忙给她揉心口:“好,好。吕莉姐不就是穿得时髦点,也不碍你的事儿。放心吧,你上次不让我跟她玩我都记住啦。”郝玉兰打断她:“你给那个妖精还叫姐哩?你刚才说你要挑啥?俺可给你说,你刚二十,没人介绍不许自由乱爱。”她不高兴了:“人家是自由恋爱,你不懂还爱说个新名词。我才不像她傻哩,看着一群人围着她,实际上谁也不敢要她,再说那都是些混混,没一点本事。”郝玉兰觉得还是别扭却有些放心了:“你别装个聪明做傻事,你想找个啥样的说出来妈听听?”

白牡丹突然闻见了一股糊味,尖叫着跑到外间,拿了根烧糊的竹筷子说:“光顾说话了,把筷子都烧黑了!”郝玉兰哼了一声:“看我哪天把你刘海铰光——从开始学着烧筷子卷刘海,烧糊我一大把筷子了吧。”说话间白牡丹又捏根筷子来回烤了一会儿,趁热把刘海紧紧卷上才得意洋洋地说:“我要找个有钱的,长得帅的——还要对我好的!”郝玉兰从镜子里瞪着白牡丹,她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把筷子抽出来,把卷好的头发梳开拨散,额前出现松蓬蓬的一溜刘海。白牡丹见妈的脸还吊着,以为她心疼筷子:“看,只黄了一点,可没糊啊。”郝玉兰顺手夺过筷子在她头上敲了一记:“没人介绍你敢自由乱爱,小心我收拾你。你槐花姐和梅花姐都是人家给介绍的,现在结婚日子过得多好!咱家只剩你一个了,千万不敢让人不省心。啊?”

郝玉兰为了支起冰棍摊,和白牡丹去看了好几场电影,看到解放电影院门口果然人很多,一天五六场电影下来,基本没多少冷清的时候。长安、莲花和槐花也去看了几场电影,草草地一算,在门口固定摊位,除去租房交管理费,比推车子满街跑挣得多,人也能趁放电影的两个小时歇会儿。长安说,他觉得这个事儿能干,槐花也愿意下了班来帮忙。郝玉兰就让长安加紧给她做几个结实合用的冰棍箱,又和槐花跑着去办个体户执照,到冰棍厂办批发手续。

谁知白老四却不同意,说你也五十岁了,提个破木箱低三下四卖冰棍,像个要饭的,赚的还不够丢人钱。郝玉兰不答应了,骂道:“死老头!谁低三下四啦?俺满长乐坡地拉坡拾菜你咋不说丢人?俺泡到城河里洗油线你咋不说低三下四?那时太穷倒觉得没事,眼下日子好了倒矫情啦!你退休了领退休金,俺呢?有现成赚钱的事儿你还说淡话。咱要钱没钱,要种田没地,更没个单位,光有面子顶啥用?俺没偷没抢丢啥人哩?”

白老四见她气粗理壮不敢说啥,咕哝着:“要去你去,说好俺可不去啊!张俊媳妇说,家里条件不好的人才去卖冰棍,你等着人家笑话你吧。”

“她笑话俺?人家条件不好,她过得就好?看她一天到晚扭个屁股,把那胸脯挺的,跟噘起来的上嘴唇一样高,光上嘴唇都够切一盘啦!“文革”时咋没见她这么张?她有本事也别去扫地呀!”张俊媳妇是大板牙,嘴唇高高噘起来很是醒目,郝玉兰铁了心想去,不容白老四说什么。

第一个月,卖的钱刨掉房租和本钱,净赚了八十多块钱,白老四冷眼看着郝玉兰和白槐花把一鞋盒子的硬币用白纸包好,哼了一声就走了。第二月,白槐花说:“爸,俺们赚了一百二十多块钱哩。顶你退休工资好几倍呢!”白老四没吱声,装作没听见。

第三个月刚开始,早晨五点多郝玉兰照例起床要去冰棍厂排队,九点冰棍厂开门才能买当天的冰棍票,白槐花拿上票领冰棍,再用自行车带到电影院门口去卖。批发冰棍的人很多,晚了就买不上票了,一天的冰棍就卖不成了。

白老四听白槐花说过这些,见郝玉兰起床也坐起身说:“这么早,你也不多睡会儿?”她撇撇嘴说:“俺又没退休金,再不起早贪黑,哪来钱呀。”他犹豫着看郝玉兰麻利穿好要下床,下决心说:“你今儿多睡会,俺去冰棍厂给你排队,九点让槐花来拿票装冰棍。”她早看出来他这几天悄悄向槐花打听,知道他终是不忍心看自己累着。她并不意外,觉得心暖暖的,心想毕竟老夫老妻一场,已经六十七八的人还有心去给自己排队:“咱说好,要去以后天天都去,要不就算了,俺也不承你这个人情。”他装成无奈的样子点点头:“中,俺不想让槐花女婿有意见,才不要你承啥人情哩。”

说话工夫他穿好了,她美美伸个懒腰,又缩被子里接着睡:“俺可能多睡一会儿啦!每天五点起床,半夜十一点才睡,真受不了。俺老了吧?静静都说俺头上有白头发了呢。”白老四慢腾腾给她掖好被子说:“睡吧,再说话就没瞌睡啦。说你老,再过两年俺都七十啦,俺就不老?只要你不时闲地干活,你就不老。”

白老四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生的,只知道今年七十岁了,郝玉兰就说,赶过年给你过个七十大寿吧。他心里高兴,说把孩子们全叫回来,一个都不能少!结果一九八二年的春节成了白老四家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春节,连老二二林接信也和老婆带着四五岁的儿子从北京回来了。

白西京在银行上班,过年发了不少年货,他给丈母娘家放了点就悉数提回来了,又买了好几挂浏阳小红炮。孩子们喜疯了,静静抢着和几个弟弟妹妹把炮辫子拆开,一个人分了几十个小红炮,把新衣裳口袋撑得鼓鼓的,手里燃了一截土线香,出门放炮去了。

白槐花怀了五个来月的身孕,在灶台前跟郝玉兰小声说话:“妈,没想到俺二哥能从北京看你。看样子二嫂还不错哩,给你捎的围巾是全毛的。”郝玉兰笑着忙切肉切菜,白牡丹小声说:“咱二哥要提拔哩,怕人家单位来家审查,来表现了呗。”玉兰连忙示意她不要说下去。案板上摆了十来盘菜,长安和白莲花都配好了,所有的锅都占着,不是煮的猪头就是炖的鸡汤。年前阴历二十三祭完灶,郝玉兰就开始安排白老四、白牡丹排队买鸡、买带鱼、买豆腐。大家知道妈今年要过个舒心的肥年,槐花和梅花都把自己的副食票、肉票、油票拿回来了,白东京还专门拿副食票换了一大篮子鸡蛋。

郝玉兰拍拍围裙说:“你们都孝顺,俺没白活。”说着抹起泪来。大家忙拉她进屋,白老四正蜷在床上打盹,忍不住怨起来:“大过年哩,流啥眼泪,在锦华巷过不去年也没见你哭过,真是老啦?你坐床上歇歇。”

白莲花见长安站在门口吸烟,眼睛看着小东门的城墙根发呆,小声问:“你是不是想起你爷啦?”他点点头。

“那咱过几天去给他上坟?”白莲花看他的脸在烟雾里笼着,想拉他回屋。他说:“莲花,我想不出来我爹到底还活着没?我爷一直没说他肯定死了的话,唉,我娘倒是说不定已经不在世了。”

“行了,别猜了,说不定都活着呢。”白莲花不想在大过年的时候说这个。他却猛地拉着她的手说,我过完年找他们,你说行不?

白莲花叹口气说,关键你知道到哪儿去找?长安使劲吸了口烟没说话。

饭桌上大家吃得很高兴,白西京四顾着突然说:“梅花和牡丹理了个一样的‘张瑜’发型哩。”郝玉兰不明白啥意思。白梅花说:“我看电影演员张瑜的短发头好看,就到理发馆也理了一个,谁知道牡丹也是这发型。俺西京哥倒是发现了。”白西京说:“你嫂子要去剪这发型,理发馆到大年三十儿还排了老长的队。你嫂子说没时间排队,要过了年再理呢。”

郝玉兰进里屋拿了样东西出来:“二林,你回家过年俺高兴!”她把一卷钱塞在二林手里:“你弟弟妹妹办婚事我都操了心,独独没给你们俩操办。这三百块钱,算我和你爸给你补的结婚钱——他们每个人都是三百块钱。现在我卖冰棍比以前手上活泛,你在外边艰难些。”二林连声说不要,玉兰硬塞给他,二林突然垂着头攥着她的手叫了声“妈!”“扑通”一声跪在她脚前哭起来。

白老四抖着声音叫:“二林,你孝顺俺没啥,不孝顺你妈就坏良心啦!不是她供你上学,你能当领导?你妈一个冰棍几分几厘攒着早说要给你哩。”二林哭着不住点头,说:“我大学毕业去北京……结婚也没给家里说,大芹家在北京,我怕你不让我不敢说……我心里难受哇!”二林媳妇站起来,把那一摞子五元、十元的钱放回郝玉兰手里说:“妈,爸,以后二林不孝顺你们,我也就不认他啦。”

吃罢饭,孩子们吵着要去逛大街,二林媳妇第一次来西安,也想去看看。郝玉兰索性让大家都去,大家立刻穿衣戴帽收拾停当,只白老四偎在被窝里不想动,白梅花问:“爸,你不去?”

“大街有啥逛的?我在西安跑了几十年,闭着眼睛也能绕着钟楼转三圈。俺今儿是个寿星哩,腿又不带劲,不去了。”白老四一心想眯一觉。

郝玉兰却精神很大:“今年孩子们都回来了,咱去西安照相馆再照上个全家福——那年二林当兵走照了一张,后来再没照过。”她穿上白莲花给买的黑色花达呢短大衣,又围上二林媳妇带回来的全毛围巾,白老四无奈也被女儿们伺候着穿上白槐花买的羽绒服,领着一大家子人出门去了。

二林媳妇是北京人,家里还有个姥爷,她念叨着想给老人家带点什么东西回去。郝玉兰喜欢她懂事,一心想让她高兴:“俺领你去钟楼、鼓楼逛,西大街有个西安有名的‘德懋恭’点心,还有老童家的腊羊肉,回去时你提上几盒子多好!”大芹点头,趁她不注意对白牡丹说,咱妈真是个热心人儿。

老宁在路口闲转,拱着手冲白老四和郝玉兰笑:“过年好啊!和孩子们去大街玩?”

“你也过年好!”郝玉兰指指身后二十来口人,骄傲地说:“俺把全家都领上啦!”老宁就笑着说:“是啊,俺还记得有几年你回娘家,一家子都坐老四拉的车哩。”

大街上人很多,放炮的不光是小孩子,很多大人也在街边放脆响的二踢脚、大雷子,引得过路人捂着耳朵不敢走。有人蹲在路边卖琉璃嘎巴儿,不少人围着他挑选,嘎巴嘎巴地响成一片。白莲花惊喜地叫:“长安快看,这儿有卖琉璃嘎巴儿的!咱小时在锦华巷,老关爷不就化玻璃吹琉璃嘎巴儿在东安市场卖?我好几年没玩过了。”长安见孩子们也拥上来看,就买了几个,白梅花立刻吹起来,二林却把一个捏在手里说:“俺记得用手也能弄出好声音哩。”果然手里的琉璃嘎巴发出悦耳的嘎巴声儿,引得孩子们大呼小叫让他教。白老四却在一边说:“看见这个就想起来,关老头早不在世啦,好像才一眨眼的工夫。”郝玉兰没理他,冲孩子们说:“吹时小心琉璃嘎巴儿破了,碎玻璃扎嘴哩。”

郝玉兰见路边有卖冰糖葫芦的,摸出钱来让给孩子们买。偏白牡丹也来凑趣,让给哥哥、姐姐一人也来一个:“俺们跟着你大年初一出门逛,还不是想让你给俺们买点好吃的?”二林笑着说:“俺现在权当是老大,俺给你们买。白连也吃一个?”一大群弟弟妹妹他跟白莲花感情最好,她却说,人家早就改回原来的名字了,你当哥的居然不知道?

郝玉兰说俺掏钱,白莲花拉着她的手说:“该他买!他把俺们几个人的学都上了,买个冰糖葫芦倒便宜他了,过几天革命公园放灯展,也得他请我们大家一起去看哩!”

二林知道她一直为退学遗憾,说那是那是,看灯展也是我出钱。

说话间,静静和几个小孩子叫起来:“看那个人担子上挑了多少灯笼。”果然,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挑着担子远远走来,火红的灯笼挂得满满登登。长安心里一动,卖灯笼老头长得太像爷爷老梁头了,一样破旧的蓝粗布褂子和黑瘦的脸,就连一个肩高一个肩低的挑担动作也一样。郝玉兰和孙子们围着担子挑选着,静静喜欢一种皱纹纸折叠的西瓜灯,老头打开黑布袋子给她挑。

长安不错眼地看着老头,白莲花问:“长安哥,你觉不觉得这老头挺像你爷爷?”长安点点头突然说:“照完相你想不想去锦华巷看看?老蔫叔他们过年八成不出去。”她受了他的鼓动,也来了劲说:“好呀!好呀!”

锦华巷的住户比十几年前少了一半,搬走的就把房子卖给老住户了,所以现在每家住的房子也大了两三倍。长安和莲花领着静静走到一半,就觉得锦华巷竟这么窄,两个人都不能并排走。地面坑洼得厉害,莲花穿着矮跟皮鞋,得扶着长安的胳膊才行。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从黑乎乎的门里瞪着浑浊的老眼盯着他俩,白莲花就笑着叫一声大婶,她却瞪着眼睛认不出来了。

郝玉兰家的房子和长安爷家的房子已经打通成了一家,门却锁着。长安跳上老城墙砖的台阶,往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里看。

“爸,你找啥哩?”静静不明白,大过年的爸妈为啥一心要到这个小巷子里来。白莲花问:“是不是住了人家了?”长安拍打着蓝军便装上的灰尘说:“看不清,老宁叔家也没人,是不是他搬走后没人住了?”

白莲花说:“长安哥,你看这泥灶还是新锅黑哩。”长安又往后院走,静静好奇地问:“妈,你们小时候就住这儿?”白莲花指指自家的门说:“这是你姥姥家……这边就是你爸家……”

长安摇着头从后院出来,说:“脏得不成样子,快成厕所了!堆着谁家不要的烂床烂家具。算了,看看这也就行了。”

过完年时间不长,双福业余学了个驾驶执照,厂里的

新车没司机,长安就帮他找闫厂长说话,让他开卡车送货。厂里管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转业军人,看不惯双福吊儿郎当的样子,嫌他太闲散,开中层会说他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这话传到双福耳朵里,他骂起来,说老子是烂泥,你他妈的就是狗屎,羞先人呢,封个鸡巴大的小官只管我一个人,还想把我捏个样子呢!车管听人说了也骂起来,说老子带的兵比他娘的驴毛还多,要是现在手里有枪,老子早把他毙了!

过了两个月,厂里齐步走调工资,人人都有份,偏偏没有双福的,他一听就炸了,梁长安使劲劝他没顶用。他找到车管,车管连头也没抬说:“没调就没调呗,你上班再睡上几觉就调了。”双福狠狠骂了句:“驴日下的,老子灭了你就调咧!”话音没落,手里的铁扳手就在车管脑袋上砸了个疙瘩,鲜血汩汩冒出来。

有人看见了大叫:“双福杀人咧!老薛的头让砸成烂梨咧!”双福二话没说跑到公安科,把扳手摔在桌子上说:“他死咧我给他抵命!逑!”老薛命大,也算双福命大,老薛送到

医院包扎包扎就让回家了。在家歇了一个月,拿了一大摞医药费让报销,说是因公受伤。厂里决定报一半让双福认一半,再写个检讨就完事了。双福不干,说宁可开除也不认,更不用说啥鸟检查了。梁长安劝了他半天,双福突然说:“你劝我呢,要是你,你写不写?”梁长安坚决地摇摇头。

双福狠狠吸了口烟:“所以说嘛,我不认,也不写,大不了老子不干咧!我邻居跑运输,在山西拉煤,正缺司机呢。管烟管饭一月一千块!长安,顶咱干几个月。妈的,老薛这松人的气我受够咧!我立马辞工作去开车。”梁长安听他说得过瘾,想想自己平日憋屈的时候,情不自禁点头同意。

小东门里搭过不少防震棚,地面被铁钎子扎得坑洼不平,这几年见下雨就和成了稀泥糊糊。马路很窄,路沿上倒比马路宽,修路的拿着软尺又量又算,郝玉兰却早出晚归没看见。卖了几年冰棍,她赚了些钱,就算冬天雪糕卖得少了,还能卖小纸包的瓜子、冰糖葫芦和芝麻糖。她现在除了冰棍、雪糕啥心也不想操,每天晚上张俊媳妇从电影院扫出一麻袋瓜子皮,就叫她来看,说你还说不赚钱,光瓜子皮都这多哩!她也只笑笑。

晌午,郝玉兰趁着放映电影的空闲数钱,火岭奶奶踮着小脚跑来了:“莲花妈,我问你个事。”她赶紧丢下钱说:“大娘,啥事巴巴跑来。”老太婆撇嘴说:“你钻钱眼啦,天不黑不见你从钱眼里爬出来,俺只能来找你。”郝玉兰刚卖冰棍时怕人说“钱”字,现在钻钱眼的话听多了,没事人一样笑着说:“到底啥事呀?”老太婆说:“你家门口空着不用,路铺好了我要摆个豆沫摊哩。”

郝玉兰一脸茫然,老太婆说:“东一路口路修好了,老王没工作就摆了个凉皮摊,每天都挣钱哩;老冯院的小江摆了个火烧(烧饼)摊——你说俺一个人守个儿子三十多年多不易,前年儿子没了媳妇跑了,只剩火岭这一个孙子。你知道他脑子不够使……现在好不容易国家让人干生意赚钱,俺就厚下老脸在你门口摆个摊卖饭挣点钱。”老太婆两眼眨巴着想哭。郝玉兰作了难,门口地方是不小,能摆十来张方桌呢,邻居过事待客都爱在她家门口摆桌,她没嫌过脏也没阻过谁。可火岭奶奶说的不是一月俩月啊。

老太婆看出她不爽快,板脸说:“现在这个社会没毛主席管成啥样子啦?人心寒啊!吕林去广州弄的那个啥电表……电子表。可挣钱啦,在那儿几毛钱一块,回来就卖十几块钱呢!俺就求吕林带火岭一块儿去趟广州挣些钱,你猜吕林妈说啥?‘你当去广州是去钟楼哩,路费多钱?倒电子表你有没有本钱?挣这钱要脑子灵光才行呢。’娘�那×�!俺看她那吊样子都想吐她脸上!五十岁的人,头发烫得像鸡窝,嘴抹得跟吃了血孩子一样。她那小闺女吕莉也不是啥好东西。”她气不过地说着:“小东门的街坊谁不知道她家偷鸡摸狗的恶心事?俺不求她。你别作难——俺知道这年头单干了求人难!”火岭他奶踮着小脚走了,撂下郝玉兰心烦起来。

路从东一路顺尚勤路往北铺,地面上撒着黄土铺上青砖很平整,连原先路边的槐树也用砖箍了树围子。受老王两口子卖凉皮的影响,从北往南有了好多家小吃摊位,都是陕西、河南小吃。老王家卖了凉皮,老李家就卖羊肉汤,张家卖凉粉、稀饭。老冯院的门口摆了两摊,卖煎饼夹菜的和卖羊肉馅饼的自动合成一个摊,领了一个执照。

晚上,郝玉兰还想着火岭奶奶的话,吃罢晚饭就躺在床上闭着眼想心事。白老四从外屋进来说:“还开着灯?”顺手把灯拉灭了。他一直节约,近年更不能容忍谁忘记关灯,说费电哩。郝玉兰不去理他,他又絮絮地说,门口修路的工人把树围子做得太小了;铺路的砖放在路边,让贪小便宜的人偷走了……郝玉兰嫌他聒噪不停:“你让俺清静清静吧!一辈子不爱说话,老了话倒不值钱了。”老四不说话了,她又问:“老四,你说让不让把门口的地方借给火岭奶奶?”白老四摇摇头说:“你别问我,我想让屋里屋外都清静,你可拉不下脸面。”

郝玉兰打电话把白西京叫了回来,白西京从部队转业到银行上班不过三两年,已经从库管员当上库管中心的副主任了,这在白家是最大的官了。郝玉兰和儿子商量了好一会儿,决定让火岭奶奶来摆摊,反正卖冰棍还忙不过来呢。白西京说卖早点脏得很,家门口拥一堆人多让人操心呀。郝玉兰说火岭和他奶可怜呢!他脑子又不够成色,三十多了都没个媳妇,那么大的人,穿着补丁从腰打到磕膝盖的裤子,咱让他们干吧,又不耽误咱的事,中午也就收摊啦。白西京想想说,写个东西,说好以后让她停就得停,要不就不能把门口让给她。玉兰说,你可是银行的,干啥都要写个东西。

白老四也说:“也好,至少咱的家门口以后咱还能做主。”

火岭奶奶卖起了饭,叫火岭用水把刚铺好的青砖地刷洗净,冲着郝玉兰的屋里喊:“刚洗的地,你家人可别踩脏了啊。”她卖的是河南风味的小吃——豆沫,用花生、黄豆磨成豆渣子,加上粉条绿菜叶子,勾上面芡,点上香油,看上去香吃起来也香。早点街上卖这个的只她一家,一摆出来就红火起来,她好不得意,又专门拍电报从河南老家叫了个远方亲戚小方来帮忙。这下热闹了,天不亮都能听见她扯着嗓子吆喝火岭和小方,稍有不顺就骂起来。火岭脑子不够成,挨骂也习惯了,顶多吊着脸咕哝几句。小方就可怜得多,常常一个人躲在黑乎乎的过道抹眼泪,没想到正对着白老四家的窗口。

火岭奶奶的生意做了两个多月,郝玉兰回家午睡,白老四小声叫她在屋里通过灰蒙蒙的窗纱看,小方正把指头咬在嘴里抽泣,小声叫:“娘呀,娘!俺想你!”郝玉兰一下流出了眼泪,不顾老四拉她就往门口走,火岭奶奶操着温县腔唱着:“死娼妇养下的!这么多脏碗也不收拾。死货!得把你那懒筋抽出来哩。”

郝玉兰发现她比原先病恹恹的样子精神多了,高高吊起的眉头,把耷拉的三角眼扯起来,显得年轻了十岁还多。玉兰小声说:“你做生意哩,别人不闹你自己还吵个啥劲哩?”她鼓着气说:“俺可是花钱用的他,在旧社会算仆人哩,死娼妇,穷人的贱根!他刚才站着就睡着了,还不让我骂?”郝玉兰压低声说:“不过才十三四的孩儿……”火岭奶奶又吊起眉毛说:“咦!俺当你不去卖冰棍是为啥,原来是盯俺哩。他家穷得水洗一样,我不给他一碗饭吃,他也饿死啦,你别装好人管闲事,见我挣钱眼红啦?”郝玉兰气得浑身发抖,想骂她又咽了下去。

白老四闻声披了衣服系着裤带往外走,郝玉兰含着泪说:“你别管!就让她不讲理去,看她欺负孩子也不怕坏良心!”

郝玉兰和火岭奶奶吵了没几天,白牡丹也跟她吵了一场。自从火岭奶奶在门口摆上摊儿,白牡丹就没高兴过,她抱怨天不亮就得听老婆子扯嗓子说话,郝玉兰说:“谁做早点生意到晌午起床?你大闺女家也就少睡懒觉吧。”白牡丹嘟囔着天还黑着哩,不睡懒觉让人硬硬看天亮呀。

她早上一出门,见门外满是人,地上大板凳小板凳和支桌子的半截砖乱七八糟。擦过嘴的卫生纸团和洒散的豆沫东一摊西一片,再加上地上的痰和烟头,让她一下就恼火了:“火岭,闲了把地扫一扫,让人下不了脚!”火岭慌得抓扫帚去扫,火岭奶奶不依了:“忙你的正事,谁嫌脏谁扫,公家的地方又没扎围墙!”白牡丹憋了一个多月气,听说妈和她干了一仗,心里一直不痛快,当下夺过火岭的扫帚扬场一样扫起来。吃饭的人嫌脏丢下饭走了,她憋红了脸把垃圾堆在火岭奶奶的脚下,丢下扫帚抬起头“通通”进屋,“啪”一声关上门。火岭奶奶气得直翻白眼,却奈何不得,只好冲紧闭的门吐了口唾沫。

过了没两个月,白老四在一摊黏糊糊的豆沫上滑了一跤,左腿的小腿骨折了。这下火岭奶奶的生意彻底做不成了,没费多少口舌,火岭奶奶就愿意停掉生意,她也没再找摊位,小方回老家了,只剩下火岭更忙不过来。她见人就抱怨,说这几个月人都瘦了,心也跳得厉害,全身的腰疼。大家说,原来你的腰长了一身呢,怪不得劲这么大呢。

她摆摆手说:“不中啦,老啦。”

白老四的腿打了石膏,他说一辈子没在床上这样呆过,心里急得慌,大家都知道他是闲不住。他厂里人来看他,说老白不来看门了,俺们还怪想他哩。老白真勤快,不是扫地就是洗东西,俺们把脏工作衣都给他,他说只要你把肥皂供上,俺给你们包啦,好像他不干活就难受一样。

白老四笑了说,可不是不干活就难受?坐床上急呀。

郝玉兰就把每天卖冰棍的硬币拿来让他数,他细细心心数清,再用白纸包好,说数钱还怪累哩。可是数钱也只能打发他一两个小时的时间,他还是嫌闲得难受,说一辈子也没这么啥都不干只坐着。

大家一商量,买了台电视机,让他坐在床上看,不少人知道白老四有一台电视机,都跑来看稀罕,啧啧地夸着。老宁媳妇摸摸屏幕说:“这么光这么凉!是啥牌子的?”郝玉兰学舌道:“海燕的,俺听莲花说的。”老宁问:“这有多大?下个月俺去宁夏贩十来只羊也买一台。”白老四轻描淡写地说:“长安和西京去买的,说是十四寸。你把后院牙长的路都放的死羊,羊血流得跟河一样,你也不怕羊的魂来找你?”老宁嘿嘿一笑说:“俺在河南老家就是杀羊卖肉的,不杀羊咱不就饿死了?现在能挣点不挣,谁知道过几年啥样子哩?”这话一说,大家点头说是,有人就问郝玉兰为啥闲着这么好的门面房?

不等她说话,白老四就打岔说:“人就是能。做这么个箱箱,装块黑玻璃就能看见人哩。看这个频道——中央台,连北京的人都能看见。”白牡丹小声说:“西京哥,你看咱爸也懂个‘频道’呢。”白西京逗静静,敲了敲白老四的石膏腿:“你敢不敢?”静静怕姥爷疼,急得拉住他的手不让敲,问姥爷疼不疼。白老四笑着摇头,露出掉了颗门牙的洞,静静突然扭头问长安:“爸,姥爷也换牙呢?”

邻居们走了,郝玉兰说:“咱门口空着也是个麻烦,不下五个人找我想在这儿做生意哩。应吧,还不把人烦死了?不应,又得罪了几十年的街坊,让人心里不美气哩。不如咱家自己做个生意,槐花接着去卖冰棍,梅花和牡丹都是临时工,加上我也有三四个人哩。”

没人说话,她只好算了。耽搁了十来天,不断有人来问门口这片地方,弄得郝玉兰见人先赔笑,不住在心里盘算。白老四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安生?他一个劲叫她火岭奶奶,意思说她和火岭奶奶一样爱钱。

郝玉兰想开饭馆,家里没人支持情绪就不好了。吃罢晚上饭,就说白老四是个不操心的好命人,活活把她一个人的心操碎哩。白老四却不生气,提醒她说:“你今儿咋不看《霍元甲》了?我刚听见人家的电视唱《霍元甲》的歌了。”她才想起竟耽误了最重要的事,这个电视剧演了好多天,她一集也没误过呢,到晚上这个时候,街上人也少得多,偏自己给忘了。

“可不是,都开始了。”她打开电视果然开演了,“老四,要不俺回娘家问问俺爹?”白老四不置可否地说:“先看电视吧。”

第二天,郝玉兰就跑回娘家和爹商量,娘去年过世了,老头身体倒还硬朗,就是不爱出门了。玉兰摩挲着老爹干巴巴的手,又在他的膝盖上轻轻揉着说:“爹,你说俺干不呀?”老头靠在床头闭上眼儿,想了想说:“干点啥吧,卖冰棍也不是个长久。尚勤路有卖肉丁胡辣汤的没?俺觉得河南小吃在陕西能吃得开的数这个了,不光小东门跟前的河南老乡爱吃,里面加上醋和辣子陕西人也爱吃,又顶饥又热乎。”她兴奋起来:“爹,这个饭咱家也老做呢。孩子们都爱吃。”郝仁义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了。她见爹笑也跟着笑:“爹,俺说得不对?你笑啥呀?”

老头儿用指头比划着说:“咱吃的是自己家的胡辣汤,剩菜剩汤打点面糊就能吃了,要卖正宗的河南肉丁胡辣汤,你那汤还差得远哩。要用牛棒棒骨熬一天一夜,那汤发灰发亮还得加老汤。然后洗面筋,把好白面和好醒好,一次加一点水,洗出里头的面筋上笼蒸成面筋饼,切成小丁丁。再得煮肉,十几种调料把好牛肉煮好也切成小丁丁……你别急,还多着呢!泡粉条——说起粉条,得用咱老家的红苕粉条才行,又筋又透明最好。像海带、黄花菜、花生米这些都得泡好,切成小丁丁,这才算是主要的料配得差不多啦。”

郝玉兰大喜过望,听一句跟一句:“还有啥?爹,你懂得还怪多哩。俺哪知道有这么多讲究,爹,还有啥?”郝仁义得意地说:“你不知道的多着哩。光煮肉就有讲究哩,这些料哪些要当天泡哪些要隔天泡,哪些要用调料水泡,哪些要骨头汤泡都有讲究呢。胡辣汤最关键是个味,这胡椒粉太重要了,你要买回胡椒粒自己用石磨磨成面儿,用小筛子筛去粗渣才能用。其他的十几味调料也是得这么自己磨才能用。胡椒粉要放在热汤里才出味,不能煮也不能放在温汤里,没有这十几味调料,你这汤就是没有魂的汤。”说着又细细把做胡辣汤的过程讲了一遍。

郝玉兰一一记在心里,又陪老爹住了两天才打算回尚勤路,郝仁义说:“再陪爹住一天吧,你娘走了你也没时间和我说个话。”她赶紧放下衣服,拉了个小板凳坐爹跟前。他拍拍头说:“忘了,忘了。还有个关键哩!胡辣汤里不能放酱油,得用白砂糖在火上炒成糖色再加开水备用,要不勾了面芡的汤一放酱油立刻就泛出一层水在上面。玉兰,你不是偷工减料的人,这个饭爹看你能卖好!”郝玉兰赶紧点头说记住了。

老头儿说:“好多天没见过太阳了,你扶我到院里面晒一晒吧。”见他这么好的兴致,郝玉兰和西珍把他连扶带架放在大躺椅上。这么一折腾他就累得不住喘气,太阳光从槐树叶缝里洒到他脸上,玉兰忍不住说:“爹,这些年你这脸上没咋变哩。”西珍说:“就是,从我进门起爹变化都不大。”郝仁义笑了说:“现在让俺死,俺拍拍屁股就走啦。孬好吃了几年饱饭哩。”郝玉兰见西珍走了才说:“又说死,说点好的呗!爹,不是你给钱让俺买下尚勤路的门面房,哪有现在哩?人家都眼气得不行。”郝仁义说:“嘿,咱是勤快人,心又善,哪能没好报呢?你命里有运气,爹能给你的不过是那点钱。”她给爹轻轻揉搓着细得只有一层皮的腿,心里有些伤感。他想到啥就说,在院子里东拉一句西扯一句。直到天黑,郝仁义才说:“回吧,回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老四的腿才好,你这一出来就三四天。玉兰呀,爹当初害怕老四年纪大,把你和一群孩子闪在半路上,那你的命就比黄连还苦了,这几年眼见你过得还算称心,爹也就放心啦。”郝玉兰说:“爹,你知道你一直疼我。”

郝玉兰没想到,这竟成了和爹的最后一面。第二天夜里,郝仁义就悄然离世了,早上金玉发现他双手搭在胸前,脸上微笑一般。邻居们说,这老头是老神仙托世呢,仁义一辈子,死得也体体面面,睡着觉就去了。

郝玉兰的小吃铺按郝仁义的意思起名叫“郝记河南肉丁胡辣汤”,她在小东门熟人多,又做的是河南风味小吃,远近的人们就来捧人场过馋瘾。没一个月,生意就火爆大桌都坐不下,她只好让白东京、白西京和梁长安找人重新翻盖房子。就算这边盖着房子,马路边搭的棚里,胡辣汤也一天没停卖过,照样大清早就排上了队,不到晌午就卖完了。

花了一个来月的工夫,盖了个二层楼的房子,楼上是老两口和伙计们住的地方,一层最里面一间房专门放粉条、面粉等杂货,外边两间全部腾出来,又摆放了五张桌子,早上人最多时的拥挤才算有些缓解。不光小东门里外的人爱来喝,更有人在南郊、北郊住着,也早早跑来,说喝一次想两次哩!吃完还要啧啧夸赞:“这么地道的胡辣汤硬是让咱喝上啦!”

老蔫拉了一辈子架子车,退休后他就拄上了拐。自从郝玉兰的胡辣汤开张,他每天早上七点准时从锦华巷一瘸一拐来喝。他用勺子搅搅,肉丁、花生、面筋丁满满的,就说:“玉兰呀!这一碗五毛钱,你放这么多东西,能赚不能呀?”有人就说他:“吃着正宗的啦,还操心人家赚钱不?”她说:“还没算哩,反正已经搭里好几千啦。”

一个胖老头儿禁不住说:“不行就涨价。别人五毛钱,光是几根粉条和些清胡椒汤,味也不正。你这汤里有

生姜呢,昨天我给我那九十岁的老妈端回去了一碗,老太太喝着喝着都哭啦,说这不是她小时候在开封府喝的胡辣汤吗?以为活着吃不上了哩。本来老妈有些感冒,喝了一大碗出些汗感冒倒好了。这不,让俺今儿一定给她再捎一碗。”郝玉兰喜不自禁:“那一碗就不收钱了,难得老太太爱喝。”旁边有人说:“不中!你得涨价,要不你赚不上钱不干了,俺们到哪儿喝这汤呀?”

生意太好了,人手一直不够,郝玉兰天不亮四点就起来扎开煤火烧汤,六点多天刚亮汤就好了,白槐花盛汤卖,白老四只管收钱。因为锅前总拥着长队,每天就有人为插队吵架,人们给别人介绍去喝郝玉兰的胡辣汤,往往会说,尚勤路的郝记,好找!——你看哪家人多有人排队吵架的就是了。郝玉兰的胡辣汤就在西安城渐渐有了名气,开始雇的四个人不够用了又加了两个,人还是忙得团团转。所幸到十点多就卖完了,全家这才休息一中午,下午又开始准备第二天的料。旁边摊位的早点往往卖到下午一点多,就笑着说,你要多烧上两锅汤,我们这饭就卖不完啦。

她听出意思,就只做六大锅,完了就收摊。大家都说,玉兰真是郝仁义的闺女呢,放着钱不赚真不容易,也有人说,六十多岁的人怕是累不过来,要不谁和钱有仇呢?她只一笑就过去了。白槐花雇了个小女孩在电影院帮忙卖冰棍,又找了个保姆在家里看孩子,郝玉兰说小吃铺就不用槐花管了。她一心让梅花和牡丹给她帮忙开小吃铺,想把河南的胡辣汤做好卖出个样子,因为这是爹过世前几天教会自己的,她就更鼓了一口气。白梅花的厂是社办的,她索性写个长病假条送去,安心和妈做生意。

白牡丹却不吃她的安排,郝玉兰说毛笔厂活又不多,三天有活五天没活的,一个月挣的钱没你槐花姐的冰棍摊三天挣的多。白牡丹笑着说:“妈,我不想干这又脏又累的事,你让我挣个轻松钱行不?毛笔厂我也不想干了。”玉兰“啪”一声把手里的盆丢在灶台上,把白牡丹吓了一跳:“白牡丹!你别以为你找个男朋友俺不知道。你姐说你俩都一块儿看了好几次电影了,谁让你自己找的?他是干啥的?”白牡丹嘟囔着说:“就你爱生气,都啥年代了,看个电影还得汇报呀。他做服装生意,天天跑广州可有钱了。”

她没好气地说:“有钱,你只知道钱,小心人家哄你!”接着又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一天三换衣,你就那几十块钱的工资,哪买得起?原来找个卖衣服的。”白牡丹有些得意了:“我也没白穿人家的衣服,我说啥样式好看他才进衣服,赚了钱当然得谢我了。他从广州进货,在西安康复路批发,做得比吕莉的服装店还火哩。”

郝玉兰见她边说话边用眼角瞟着镜子,气更大了,伸手把镜子取下来丢到桌上说:“从小都这毛病,好好的眉毛拔成秃的再用笔画根粗线,像啥样子!跟他学坏的吧。俺不许你们来往,你老老实实回厂里上班,要不就回来做生意。”牡丹怔了怔小声说:“不!”玉兰没想到一向乖巧的白牡丹敢说“不”,有些怔了。牡丹说:“你没见过他,为啥不许我们来往?我准备在骡马市也弄个摊位卖衣服呢。凭我的眼光,卖衣服比你卖胡辣汤还来钱快呢,也不用一碗五毛地卖一早上。”郝玉兰气得说不出话来,白牡丹见她只喘着气盯着自己却不说话,害怕妈气住了,赶紧又揉胸又回话才算完。

白牡丹真的就辞了工作,托吕莉在骡马市找人批了个小摊位专门卖女装,白槐花给妈说,牡丹来借几百块钱当本钱进服装卖。郝玉兰知道了,二话不说就拉上槐花,到骡马市找白牡丹。

骡马市在东大街,离市中心钟楼很近,二三百米长的小街原先是卖菜的早市,早市撤了有人摆地摊卖袜子、鞋垫的小东西。干的人多了,常有人为争地盘打架吵闹,后来骡马市就画了白线分成小摊位,由公家统一批才能经营,这样骡马市马上井然有序了,渐渐形成了规模,连晚上也有卖

化妆品、头花的摊位;能摆到夜里十一二点。西安市最时髦的女孩子都爱到这儿买衣服,说这儿的东西便宜还能搞价,不像国营商店,衣服挂得落了厚厚的灰尘,营业员还爱理不理,连试也不让人试。

白牡丹的男朋友其实就是锦华巷的吕方,吕方和妹妹吕莉都干服装生意,也颇赚了些钱,白牡丹知道妈从心里头厌恶吕家人,迟迟不敢说吕方的名字。

郝玉兰和白槐花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她的店,店的名字是“花之魁”,郝玉兰听白槐花念了说:“一看就知道是白牡丹的名字。嘿,干个啥都是这张狂劲。”一进屋,有几个女孩在布帘子后边试衣服,郝玉兰不自在了,拉着白槐花站在门口说:“现在闺女都胆大得很,光个膀子就换衣裳,一身肉就那个小布帘帘能挡住?”白槐花说:“妈,你思想咋还不开化呢。牡丹都快二十六了,你考察一下再说不愿意嘛。”郝玉兰说:“听你这意思,你不光见过还认识,那小伙人咋样?”白槐花为难地说:“你还是让牡丹自己给你说吧。”

正说话间,白牡丹收了钱送几个女孩出门,高兴地说:“妈,你不会打我吧。”郝玉兰哼了一声,只顾着看,房子不大收拾得挺好,沿墙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门口还立了个穿花裙子的木头人。不断有人进来摸衣服问价钱,白牡丹热情地介绍着,她放下心来,知道生意不错。玉兰等商店没人了问:“咋样?”白牡丹说:“啥咋样?”白槐花打趣她:“你只当咱妈问你对象的事儿呢?咱妈问生意咋样?”白牡丹扬起手中的钱说:“才中午我都卖了三件啦。一般下午才算开始呢。”郝玉兰不屑地说:“才三件!你能保住本?这房子多钱一个月,你出去吃饭谁看摊?”白牡丹说:“哎呀!妈跟警察一样哩。我和吕莉的商店挨得近,叫一声就来帮忙了,你嫌三件少?你知道这裙子我多钱进的?十三块钱。你看刚才那个女孩买了一件,我给她要五十她还到四十块,我这一下就赚了二十七块。顶你多少碗胡辣汤?”

郝玉兰有些想不通,悻悻地说:“这么少的料子,也敢卖四五十块钱?”白牡丹得意地说:“她们看我穿得好看,就是再贵也要买的,咱在小东门见的净是穷人,你不舍得不等于别人不买。我现在才知道有钱人太多了!”郝玉兰本来兴冲冲的,听她这话又来气了:“又是钱,死闺女,俺让你受啥罪了,这么爱钱?”正说话间,一个高高瘦瘦的男青年来了,手里还提了串香蕉,见郝玉兰赶紧叫:“玉兰姨,你来了。”她并不认识,先笑着应了一声。白牡丹涨红脸说:“妈,他就是吕方……”郝玉兰一下明白了,吕方活脱脱就是老吕的样子!粗眉细眼高个子,很宽的肩,满脸堆着笑,头上却是很长的烫发,乱蓬蓬的,花里胡哨的大花格衬衣,腿上和白牡丹一样,是紧绷着屁股的牛仔裤,裤腿足有一尺多宽。

吕方递过香蕉请她吃,她只觉脚上往上直冲寒气,禁不住浑身发起抖来,她指着白牡丹又指指吕方,最后指着白槐花,说:“你!……你!你还帮着他们哄俺!”说完一下哭了,转头就走,白牡丹拉她,她反手给白牡丹一个耳光:“你原来找了这么个有钱人!算了,你也别给我叫妈啦!”

梁长安现在当了供销科长,又兼技术股的股长,人家说他把皮箱厂的主都做了,只等当厂长啦!从他管了厂里的供应和销售,一年有大半年在外地出差,皮箱厂需要的皮革得到四川、新疆、河南采购,五金小配件要到湖南、湖北去出差,一些小饰件要到广州去。其他一样样的材料得全国各地去找,做成的皮箱又得全国各地去销。他一走,白莲花下班就得照顾静静,没时间多回尚勤路。这次他从上海回来带了不少茴香豆之类的小吃,又把上次从上海带给静静的花裙子照样捎了一件。因为裙边上缝了好几道彩色花边,邻居们都夸好看,让梁长安下次出差给孩子买件一样的。

晚上,静静说学校组织她们星期天去钟楼宣传“五讲、四美、三热爱”,她一直发愁爸爸回不来,没人给她写小宣传标语。长安让她一句句说着,在她准备好的小黄纸条上“讲文明、讲礼貌……”地写了十几张,静静满意极了。白莲花这才安排静静睡下,来给长安整东西。

看到高高几摞子小纸盒的豆腐干,白莲花笑了:“次次都挑最便宜的买一大堆,还是一毛钱一盒?”他纠正说:“涨价了,一毛二了。”他把几十盒豆腐干、茴香豆放在

橱柜里,苦笑着说:“别让老鼠咬坏了。出去不买些东西,老人孩子面前空手多不好。买吧,东西贵得咬手。”她说:“星期六咱回妈家看看。听说白牡丹的事闹得厉害,我妈这次别上劲了。”梁长安打个呵欠说:“她们都是硬性子,你也帮不上忙,睡吧。”又看看静静在小床上睡得挺香,就压低声音说:“在外边天天想你哩,没睡几天好觉。”白莲花故意磨蹭地说:“再不收拾东西都放馊了,这毛巾你去晾上,先用水洗洗,都闷得有味了。”不防他狠狠把她抱起来,嘴里说:“再不收拾收拾,我也放有味了。”

两个人亲热完,白莲花闭着眼睛躺在梁长安的肩上说:“古代男人出一次门就是几年,那还不把人想死了。”他翻身压上她小声说:“这不都回来了,还想啥?”她使劲把他推下去说:“真是在外边学坏了!人家都说外边是花花世界,漂亮女孩在马路上排队给男人招手哩。你在外边坏了没有?”

他哭笑不得:“去的都是工厂,不是在火车上就是长途车上,哪见了啥花花世界哟。再说那么点钱带上,又要垫差旅费又要给家里捎东西,邻居让捎裙子也得先垫钱,十块钱呢,一分钱都不敢胡花,给你也没敢买东西。下次我一定给你带条

连衣裙,叫个啥乔其纱,南方人都穿那个。”她说声不稀罕又爬起来,他说:“还不睡,起来干啥?”白莲花冲他笑笑:“你跑一个多月累坏了就先睡吧,东西不整好我睡不踏实。”梁长安翻身闭眼躺了一会儿,听见她窸窸窣窣整着换洗衣服、洗漱用具却睡不着了,索性也起来说:“睡不着了。干脆把车票粘好,算算能报销多少。”

厂里的差费可以先预支几百块钱,回来拿车票、住宿票报销,多退少补。住宿有标准,不能多报,住得便宜就有补助,住得贵了,就得自己补钱。饭钱一天也有定额报销,不管吃多吃少。长安出差尽可能吃差些住便宜些,好多报些钱。他拉开灯,从旅行袋的侧兜拿出个牛皮纸信封,倒出各式各样厚厚一摞子票据条子。白莲花见一个塑料袋里湿湿的:“这是啥?”梁长安抬头一看说:“忘了!昨晚上洗的裤头忘晾了。”她说:“洗了也放馊了,我再洗一洗吧。”见裤头洗得发白,边也烂了,松紧带早没了弹性,她心知长安在外边省钱,心里有点难受。他把汽车票往一张大纸上贴,白莲花晾好裤头,重新坐在长安的对面,从灯影下看他的宽额头和高鼻梁,只见他乌黑的浓眉皱着。

“看啥?快睡吧。一大堆票要按住宿、餐饮、汽车、火车分类贴,真烦人。”他不耐心了。她也撕张白纸说:“我贴汽车票吧。”他夸道:“真知心,知道我最烦就是贴这个汽车票了,五分钱的车票一堆,还有一毛两毛的……我坐了这么多车呢。”她说:“你在外边真受罪了,不舍得吃又不舍得用。这几年基本上没添过衣服。”

梁长安抬眼睛看她说:“你好像添置过一样。去年在广州给你带的裙子也没买好,还让给你们厂小莫了。是不是你嫌贵才让的呀?我觉得挺合身的?”想起那条短裙她笑了:“你这时候才灵醒?那么漂亮的裙子咋能不合身?就是二十块钱太贵啦。人家小莫没负担,买了就买了。再说,咱不是要攒钱盖房嘛。”屋顶上黑乎乎的椽子已经朽了,糊了一层层白纸、花纸的屋顶让雨水泡得起伏不平,屋角的顶棚已经快掉下来了,雨水在上边泛出大大小小不规则的黄水渍。长安说:“让你跟我也没过上好日子。上个月西安下雨没?没有再漏吧?”她摇头说:“漏得不厉害,我说这墙让泡得跟狗啃了一样,静静说:‘现在要语言美哩,你还说粗话。’你说这也叫粗话?”说着白莲花和梁长安都笑了。

“这房买来也十二年了,屋顶修了三四次还是漏。这次一定要盖个小二楼,跟双福家一样。”梁长安下决心说。“他给私人运输队开汽车跑长途,今年家里就盖好小二楼啦。”长安眼红得厉害,还特意留下施工队的地址、电话。说话间,手中的火车票、住宿发票都贴好了,他把加出来的钱数写在纸上,旁边写上自己的名字。白莲花还在一堆汽车票里找五分钱的,长安就拿过几张一一辨认,她突然说:“我厂有人出差拾汽车票报销呢,让出纳发现了,好几张票号都连着的,明摆着是想多报销呢。”梁长安说我厂也有这号人,上次开会我还说这事呢,咱宁可饿死也不能丢那人。

两个人对视着笑了,白莲花说:“缓缓再盖房吧,再攒攒钱。”

梁长安和白莲花一直计划着盖房子,就努力攒钱,光是五块钱的零存整取都办了三四个,争取每个月都存二十块钱,到了他出差回来,报销还能再存上十几块,他说省下的饭钱和住宿的补助太少了,不行再借点钱先盖房吧。她说好不容易才把买房的账还完,再借钱人心又紧张了。

“不行,我一想起这房都心悸,万一下连阴雨房子塌了,你和静静出个事咋办!”他摸摸白莲花的头发,小声加了一句:“我还有啥呀,还不是为了你和静静?这次就是拉债也要盖。”白莲花被感染了,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咱妈说了几次,给咱些钱把房盖好,上个星期静静开学报名要六块五,她是毕业班,要交参考书和印考试卷钱两块五,这就是九块了。我交了学费,把几个零存整取存上没有多少钱了,就到你厂领工资。——你不是说没钱就拿你的章子领下个月工资吗?”白莲花眼睛蒙了一层泪水,梁长安意识到她肯定遇见了啥事。

“我领工资时你厂的人说:‘梁科长那么有本事,家里还缺这么个学费呀。’见我穿的衣服,人家说这么高档哩,我说俺妹妹是卖服装的,人家就说,梁科长有本事跑供销嘛,这是俺们能看见的,看不见的还不知有多少呢……我怕人家说你媳妇不漂亮,专门穿上白牡丹给我的那件风衣……再盖房就更说不清了。”白莲花无可奈何地说。桌上是贴好的报销单,她轻轻在车票上用指头划着。梁长安气得脸色发白说:“咱把房盖起来,看谁能把老子逑咬了!我在外边受苦受累,为了货比三家采购便宜的好材料,跑得跟个骡子一样,他们倒满是淡话!房还得盖,咱没做过亏心事,公家的一分钱也没往兜里装过,理他们干啥?”

长安横下心要盖房,找到给双福家盖房子的包工头核算工和料,和白莲花请了假,起早贪黑地拆了旧房。盖房子是大事,郝玉兰跑了趟八仙庵求了几个写着“姜太公在此,天无忌地无忌”之类的红布条,交代长安上大梁时绑在木梁上,又掏出个小红圆镜,让一定嵌在院门的正上方。

白莲花说现在都是水泥楼板,哪有什么木梁?

郝玉兰说:“那就绑在水泥梁上。这‘照妖镜’可是避邪的。”又说要注意把地基挖深打实,砌墙前要好好把砖用水浸透,工人会偷懒的,让长安自己多浸几次:“上梁时的鞭炮俺也买好了,到时别忘记在每间屋里放一放。”

长安听她一一说完,扭捏了半天才说:“做活出力俺俩不怕,只�是……�还差七千块钱……”

郝玉兰让白槐花去银行取,说:“不用还了,俺干生意就是想能拿出钱来帮你们哩。”长安坚持说过三年就还,她笑了说:“你别给自己定日子,要不又和白莲花勒着嘴攒钱,俺天天做着生意又不用钱。”

整整忙了一个半月,长安和白莲花累瘦了十来斤,终于把一院四上四下的小二层楼盖了起来。大槐树和石桌椅还在原处,原来的大黑木门却换成暗红色的大铁门,连院墙长安都让用白瓷片贴了。在楼房的挑梁上,郝玉兰求来的红布条飘着,院门上也安上了小圆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