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叶落长安

郝玉兰怕白牡丹偷偷去登记,把户口本给白莲花说:“你把这个拿好,俺怕那个妮儿胆子大哩。你瞅瞅俺的命咋这苦哩?”

为了白牡丹的事郝玉兰哭了好几天,生意也没心做了,白槐花劝她算啦,她却不依。冲白老四说:“你说说,咱这七八个孩子,咋到最后这个出麻烦啦?她把俺的脸都丢到城河沟里啦,谁不知道老吕家的人都是下三滥?”她越说越气,哭着骂着号啕起来。白老四沉默着拍拍她的背,她更大声地哭起来:“不中,俺坚决不答应!你这回一定支持我!”郝玉兰擤着鼻涕说,他叹口气点头同意了。

郝玉兰就开始集中精力给白牡丹介绍对象,白莲花和梁长安厂里的工人介绍给白牡丹,她不愿意;白东京的钢厂里工人倒是多,白牡丹更是看不上。最后郝玉兰想起白西京的银行是个金饭碗,就给白西京打电话叫他回来商量。

白西京说:“这事估计咱们犟不过牡丹,我听说吕方不像他爸和他哥,挺精干的小伙子。这几年赚了不少钱,都是跑生意赚的。”郝玉兰顿时气了,站起来“叭叭”拍着桌子说:“吕方给你们啥好处啦?把你们的嘴都抹了蜜油啦?俺见他穿件花不拉叽的衬衣,还有那么长的女人头发,就知道他和他爹是一号货色!你替他说话也别给俺叫妈啦!”白西京一听赶紧说:“妈,可不敢生气。我当年结婚可是你点过头的。人家那头是现在流行的,叫爆炸头。”

“去他娘的,真把他爆炸了才好!”郝玉兰恨恨地说。

不管白西京咋想,还是不敢不听妈的话,立即给白牡丹物色对象。花了一个多月的工夫也没合适的,毕竟白牡丹没有正式工作,人就先矮了半截。郝玉兰亲自找他问进展,说白牡丹让自己撵出去一直住在白梅花家,白梅花和婆婆一起住,时间长了就不好啦。

白西京只好矮子里头挑将军,先给白牡丹介绍再说。谁知白牡丹却不见,强嘴说这辈子不嫁人。他拿出当哥的气势说:“哎,我说小妮儿。我可是代表咱妈来跟你说的,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胡乱嫁出去了。”白牡丹不吱声了,白西京拿出两张照片,啰啰嗦嗦说了半天各人的长处、短处,让她去见面。她瞟了一眼却哭起来,白梅花说:“牡丹,你就别任性了,再不见面咱哥不好交差,咱妈催得紧呢。”

白西京说:“我说我小妹妹长得比刘晓庆还好看哩,给你介绍的也是条件好的。”白牡丹抽搭搭指着照片说:“一看就是银行的,长得像个财主,眼睛那么小,我看不上。哥,你见过吕方,他哪点不如你银行的人?”

为了白西京好交差,白牡丹还是硬着头皮和人家都见了一面,人家当然很愿意,也表示不嫌她没工作。白牡丹却很利索,见面不到五分钟,就问人家一月多少工资,家里多少人,有没有房子。其实不管回答是啥,最后她只说一句,咱俩太不合适了,还是不用联系了吧。

如此这般四五次,郝玉兰终于悟出来,白牡丹和自己打持久战哩,后悔自己低估了她,收兵太早。从白牡丹答应相亲,她就让白梅花把白牡丹接回家住了。思来想去,她索性自己上阵,卖完胡辣汤就跑到“花之魁”去陪白牡丹,晚上再跟她一起收摊回家。没两天,白牡丹心疼了:“妈,你天不亮就起床卖饭,扛一天咋行呢?”她没好气地说:“等你找个好婆家,我就能放心睡在床上了。”白牡丹也赌气说:“把你累坏了,我那一群哥哥姐姐还不把我吃了?算了,我也就不干这个服装店了。”她当了真,面露喜色说:“太好了,你把店盘出去,咱一块儿卖胡辣汤。现在光伙计都雇了九个人,还是忙不过来,你回来咱一块儿干。你只要不跟吕方,找谁我都答应你。”白牡丹哭笑不得:“我找个收破烂的老头你也答应?”说着往门口指了一下,一个拉架子车收破烂的老头正打着呵欠从门口经过,老头又丑又脏,弓腰弯背的,比白老四还显得老。郝玉兰知道白牡丹和她赌气,索性不说话了。

这时有人来买衣服,问裤子多钱一条,郝玉兰没等白牡丹应声抢着说:“十块钱。”白牡丹赶紧说:“三十五块。”那人说这人可说十块,白牡丹不敢说她妈说的不算,只好赔笑说:“她记错了,这样的样式和料子都是最流行的,哪能十块呢?”郝玉兰故意说:“你不是说十块钱进的吗?”

白牡丹等顾客出门,忍不住哭起来:“妈,我一辈子不嫁人还不行?妈,咱早些回家吃饭吧。”她说:“才几点就收摊,你不是说人家下班后生意才开始好呢?再等等吧。”白牡丹说:“咱还是回家吧,我今儿不舒服。”刚到家,白老四说:“你们回来咋这么早,还没叫伙计们做饭呢。”玉兰就让伙计小风熬点绿豆稀饭,炒两个菜,再调个蒜泥黄瓜:“今儿心热烦得很,就想吃些凉的。”

听她这么一说,白牡丹自语道:“今天这日子可不好……”看看门外,欲言又止。郝玉兰只当她累了,就说:“还有太阳呢,你吃了就早早睡吧。”门外有人影一闪,白牡丹立刻放下毛巾出去了。她疑心了,紧跟着出门,只见白牡丹小声说着话和个女孩往后院的巷道走。她正要回屋,突然心里一动,那个打扮妖艳的女孩不就是吕方的妹妹吕莉。她冲着白牡丹叫:“白牡丹……有啥话进屋说。”白牡丹紧张地应了一声,吕莉忙叫她:“玉兰姨。”

郝玉兰冷冷地说:“你找她啥事,你今儿不在商店跑俺家干啥?”吕莉赔着笑说:“我妈和我哥想来看你,让我先看你回来没。”她气呼呼地说:“看啥看?本来好好的,看来看去倒成事了。”白牡丹冲吕莉伸伸舌头,让她刚巧看见,怪她和人家一心,有意责难地说:“我今儿难得和牡丹回来得早,都要睡觉了。你赶紧忙你的吧,你妈和你哥也别来我家。牡丹的事儿,我不同意!”白牡丹没想到妈这么干脆利落地把话说出来,眼泪一下流出来,哽着叫了声“妈……”就别过身子,咬着嘴唇光掉眼泪不说话了,她装作没看见。这时吕方妈和吕方从马路对面过来,两个人手里大包小包地提满了东西,吕方妈烫了一头卷卷,涂脂抹粉的脸上堆着笑,亲热地叫:“四嫂,我今儿专门来看看你。”

眼前一下多出三个吕家的人,看看老的郝玉兰觉得生气,再看看两个小的,她更是气得冒烟。郝玉兰顿了有一分钟,眼泪溢出来,冲白牡丹吼道:“你这个丢人的东西!弄来这么多人给俺示威呢!”又冲吕方他妈说:“你儿子的事,我永远也不同意!你们别进我的家!”说完扯着白牡丹进屋,“叭”一声把门摔上,将吕家母子关在门外。

尽管郝玉兰铁口钢牙说不同意,白牡丹还是铁了心愿意。郝玉兰知道吕方和白牡丹还有联系,越想越生气,抡起扫帚把白牡丹抽打了一顿。白牡丹既不躲也不说话,只是默默流着眼泪。打到最后,郝玉兰也哭得泪人一样,她看着白牡丹的胳膊上登时红肿起来的痕迹心疼了,丢下扫帚问:“牡丹,听妈的话中不中?”白牡丹垂下头不回答,郝玉兰气极喊道:“老天爷!这孩子长大了倒不听话啦!明明是火坑你也跳?你看那老妖精割的双眼皮,活像个肚脐眼让人恶心。吕莉和吕方都是爆炸过的头发。牡丹,他再有钱你也和他过不长久,人活脸,树活皮!嫁给他你一辈子让人看不起!”

白牡丹大声说:“我愿意!你咋知道他对我不好?他爹、他妈不好和他有啥关系?”郝玉兰抖着手从案板上抓只碗看也没看冲她丢去,骂道:“会和俺吵架啦!你要跟他结婚,除非俺死了!你后悔的日子还多哩!”

碗摔得粉碎,白牡丹捂着头“呀”了一声,从指缝里流出蚯蚓一样粗细的血。郝玉兰看得真切,张张嘴要叫白老四却腿一软坐在地上,白牡丹哭着看见手上的血说:“妈,你对我这么狠!姥姥把你硬嫁给我爸,你不是也埋怨了一辈子?到我了你咋还包办?”郝玉兰脸色发灰,抖着嘴唇说不出话,两腿软得就是站不起来。

白老四听见娘俩又摔又吵,忍不住跛了腿过来,见白牡丹满脸鲜血,失声叫道:“天爷哩!你娘俩咋把血都打出来了!”赶紧拉白牡丹要去

医院。她犟着不动,白老四也气了:“为了吕家那个小子,你变成啥啦!你七个哥姐哪像你这么不省心?真是老不歇心少没良心呀!我那么困难的日子把你拉扯大,以为是个宝贝,没想到是个祸害!”

白牡丹“哇”一声哭了出来,说:“嫌我祸害,我这就走!”说完捂头夺门而出。直到门咣当响过,老两口都没反应过来,白老四瘸了腿到门口张望,连人影也没了。郝玉兰呆呆坐在地上啥也不说,他又瘸着到她身边想拉她起来,她才哆嗦着嘴唇说,天爷哩!你瞅瞅这闺女是不是中了魔?

拾壹

静静今年小要学毕业了,附近有两个中学可以上,都是在道北,离家近的是个区重点中学,离家远的是个普通中学。白莲花打听了,普通中学校风差,男孩子们打群架成风,女孩子也打架,画着好粗的眉毛和红嘴唇学男孩吸烟,上初中谈恋爱更不是啥了不起的事。她和长安心里一紧,平日从道北几条街过,那些留了前齐眉后及肩长发的男孩们的确让人咋舌,有的坏学生不光守在学校门口问学生们要钱,平白无故就打人。更有被学校开除的学生,油里油气在门口蹲着冲漂亮女生吹口哨,缠着要交朋友。

重点中学却管得严,白莲花去看了,学校教学楼是苏式建筑,围墙上还斑驳地留着“文革”时的巨大标语“毛泽东思想万岁!”,她一下子就觉得踏实了。大铁栅栏门不到放学不开,学生们也大多是本本分分的老实孩子,所以不管咋样也得上重点。

白莲花和长安商量着一定要让静静集中精力考试,星期天就不去姥姥家了,静静撅嘴吊脸了好几天。两口子盖起房子搬了进去,终于闲下来了,就打算星期天回去看郝玉兰。

谁知正要出门,白牡丹倒先跑来了,静静正靠在床边听广播。白莲花一看妹妹头上包了块纱布,脸色发青,流行的发式也凌乱了,连忙问:“牡丹,你咋啦?快说话呀!”

“姐,你说我咋办呢!”白牡丹说完呜呜哭起来。长安从铁丝上拉下条毛巾递给她:“别哭!你的头咋了?”白牡丹低下头说:“咱妈昨天打的。”

“啊!咱妈为啥打你?”白莲花更吃惊了,看看白牡丹的脸色,冲梁长安说:“你先去咱妈家吧,说我晚些去。”梁长安看白牡丹低着头只哭,就点点头,提上准备好的东西出门了,临走给静静小声说:“等会儿她们吵起来,你要劝一劝啊!”

白莲花听她说一定要嫁给吕方,忍不住说:“你也听听老人的话呢,老吕家名声臭死了,你咋就认准他呢?”她哭了说:“没一个人理解我!没有吕方我能干商店挣钱?还不是在毛笔厂一天对着一堆羊毛干活呢?姐,他真的爱我,还说要给咱妈买个金戒指呢。”白莲花吃惊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提起金戒指来。白牡丹又说:“你帮我给咱妈说一说,我让吕方给你也买个金戒指。”白莲花的脸拉了起来,凉凉地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我不稀罕金戒指,也不想挣大钱,只想守着你长安哥和静静过好小日子。”白牡丹不知哪句话说错了,不敢应声,用指甲在白色网眼的桌布上抠着。姐妹俩都想不出说什么话。

静静在听广播里的评书联播《杨家将》,刘兰芳正说得热闹。

“牡丹,咱妈说得不错,我咋帮你给她做工作?倒是你仔细想一想,要是他没有钱,你还坚持不?”白莲花说。白牡丹想也没想就说:“也会坚持的!”

“为啥?他连学也没上过几天,家里人都好吃懒做,我咋看不出好?”白莲花压住气说。

“姐,我知道你们疼我,可你让我找长安哥这样的人我也不愿意,长得好看顶啥用?上学上得再好,咱二哥当研究生了工资也就那么多。我不想住你这么旧的烂房子,从结婚就借钱还房债,刚还清了又借钱盖房子,等你们将来还清了,静静也大了。你这打着补丁的秋裤,我一辈子也不想穿。姐,你啥时候享受过?”白牡丹说得很坚决,白莲花竟找不出话来反驳她。

“姐,咱家穷,一年到头也吃不上肉,人家吕方家倒啥好吃的也没断过。现在大家都好了,人家就更阔了。除了有钱,他也喜欢我,凡事都听我的,我为啥要找别人?咱妈不同意我也不嫁别人了!”说到最后,白牡丹不光是赌气,更多是下决心了。

广播里刘兰芳底气十足的声音还在继续,静静的耳朵已经在听她俩说话了。

白莲花仰头叹了口气,看见屋顶上晕开的雨水渍和朽烂的木椽子:“该说的我说了,你说的也证明你想清了,我劝不动你。”白牡丹小声说:“那……你给咱妈说说好话?要不……把户口本给我……”白莲花恨恨地说:“你一个气咱妈还不够?你拿户口本偷着把婚结了,还让这一家人活不了?”

“那你们还让我活不了?”白牡丹接口道。听到两个人吵起来,静静不舍地关掉广播,拿桌子上的毛巾递给小姨:“你们别吵了,擦擦脸吧。”

“你回家不?咱一起走吧?”白莲花问。“我不回去。”白牡丹无可奈何地说。白莲花想起啥突然问:“你昨晚上没回家,去梅花家了?”白牡丹咬了半天嘴唇也不说,白莲花的眼泪一下流出来,抖着声音说:“去吕方家住的?你真让我……”她扭头就走,静静从来没见妈妈生这么大的气,不敢叫她,白牡丹哭着跟上她叫:“大姐,我没地方去嘛。”“你咋不来我这儿?要户口本就跑来了,吕方的主意吧。我回妈那儿去,你也一起回吧。”白牡丹轻轻摇摇头。

“那你晚上一定回家,要不来我这儿?”白莲花依然心存一丝希望。白牡丹还是轻轻摇摇头。

拾贰

梁长安从广州回西安,他坐在火车上睡了一觉。快过年了,火车上拥挤不堪,车票紧张,许多人坐在地板上打盹,连厕所都站满背着大小包袱的人们。

长安舒舒服服半眯双眼盘算着置办年货,今天是大年二十六了,估计莲花把房子收拾好了吧,静静放了寒假能帮些忙呢。等自己回去再炸丸子、炸鱼、煮肉还来得及,今年妈那边没有牡丹在家,得各样准备一份带过去。

“长安,你还有个座位。正品麻(享受)呢?”他应声睁眼,竟是双福。梁长安赶紧往里挤,挤腾出点地方让他坐下,上下打量说:“伙计,势扎得老到得很!真皮的?”双福穿着件黑羊皮猎装,里边驼色的羊毛衫露出高领,长安捏了捏那羊皮,知道这值些钱:“你不是开汽车吗?咋也坐火车呢?”

双福说:“你这件呢子大衣也该换换咧,现在流行皮的。我弄了两辆大卡车,跟了个司机到广州,明儿货主要坐车我就先回西安过年啦。这不满满两大包年货——给你家拿些东西。”说着把大袋的广式香肠往长安包里装。

“这条丝巾给嫂子。还有这两瓶洗发水,都是人家让我从广州往回捎哩。”梁长安连忙阻拦:“我包里也全是年货。”双福眼尖,从拉开的旅行袋里看了一眼就说:“人家都说你这科长当得美,供销一手抓,果然比我这年货高几档呢。对,过两年手里没权了,谁招识你啊。”梁长安不明白他的意思,拉开拉链见旅行袋里是四条红中华香烟,两瓶茅台酒,用毛巾裹了一下,酒瓶下边有个信封露出来。他蒙了:“这是咱厂供货单位的小吴给我收拾的旅行包,我根本没买这些东西!”

双福打开信封往里瞄了瞄,压低声说:“怕啥?我又不跟谁说。至少装了两千块,他求你办多少事?”梁长安回想小吴殷勤地帮他把包收拾好,放在座下边,火车临开还小声说:“梁科长,车上人多看好你的行李,别忘了车座下边的旅行袋!过完年我去西安,还得你多照顾我这小五金厂呢。”他当时还笑着说:“咱有的是合作的机会。”现在想来,自己简直是个傻蛋哩。

双福说:“托你办事花钱也是该的,我们开车一路长途跑下来,不是超高就是超重,人家警察眼一瞄就开始写罚单,你拿尺子量都不顶用。开始心里也他妈的生气呢,时间长了想通了,不就是罚钱吗?咱见人家好说话的干脆先递钱说不要票,本来罚二百就只罚五十了,反正人家穿了那身皮就是咱的爷。现在改革开放了,你这脑子也要开放哩。能捞就捞,不捞是傻子!”长安呆呆坐着看车窗外边,双福看他心烦就找话说:“看那边的河,水大呢。”梁长安才回过神来说:“啥?在哪儿?”双福摇摇头说:“逑!瓷货!嫌咬手就给我。”

梁长安挠挠头说:“这事是厂里开会定好的。小吴的厂在镇上,其实是家庭作坊,一个村几十家都开五金厂,设备比大国营厂还先进。咱厂试用了质量还不错,厂长让我再去他厂考察一下就订货。一个把手比原来湖北的国营大厂少五毛多,真划算。他怕咱嫌他厂小也不用这样……让人年也过不安生。”

双福说:“人家南方人都是小家庭作坊挣大钱呢。他产品好厂里愿订,你操啥闲心。你思想太老土咧,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将来你不当科长了,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逑用不顶咧!——你猜我这东西给谁买的?”长安强打精神用手支着额头问:“谁?”

“江小小!”双福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说。

“谁?”梁长安一下清醒了。双福一脸骄傲拿出根烟点上,梁长安又问:“江小小让你捎的?”他摇摇头,吐出口烟才说:“记得那年江小小让我喝药的事不?”梁长安当然记得。

“你记得我在宿舍说的话不?”他又问,长安摇头说:“你狗日快说,再慢条斯理我就不听咧。”

双福侧过头在他耳边说:“我那时就说我要把这个女人给操了!你骂我太流氓。我是真真儿想操她。你想她那么长的头发披散着,那么白的肉,那么漂亮的脸,特别那两条腿,又长又直。他妈的,一比樊华就不叫个女人……”他还要说下去,梁长安生气了:“行咧!别给我喷粪咧,我不想听!”

双福叹口气说:“不听就不听,你是正经人,哪知道我心里难唱呢。”梁长安不接话,两人呆呆坐着。这时车上有人叫卖烧鸡、五香茶叶蛋,双福买了放在小桌上,又买了瓶二锅头用牙咬下瓶盖:“长安,咱俩喝几口?有两三年没坐一起喝酒了?”梁长安把茶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让双福倒酒:“喝就喝!醉咧也在西安呢。”双福眯了眼睛抿了一口,又撕下块鸡肉塞进嘴里,只笑却不说话。梁长安说:“有屁就放,怪模怪样弄啥?”双福说你不让我说嘛,见梁长安拿鸡爪细细啃着,又小声说:“江小小现在跟着我呢,回西安我先去她那儿再回家。逑!老子现在有钱咧,我有两个家两个女人呢!”

就算双福说啥,也没有比这话更让长安意外的了:“樊华不管你?”

双福说:“她不知道。那是个懒婆娘,脑子简单。我屋结婚的被子十来年也没拆洗过,上边还有儿子小时候的尿渍渍呢。去年我揪头发打她一顿,她拆下被面洗洗到现在都没缝上。让她做饭,一回就做一大盆,热一下吃一顿,能吃大半个星期。家里烂脏得不成样,我在外边一跑两三个月,回家冰锅凉灶,连洗脸的热水都得自己烧,你说我容易不?——床上那事更让人说不成咧。她害怕那事儿,就是干也是死人相,完了长出口气,像才活过来一样。长安,你说我在外边累得快日塌咧,好不容易挣点钱,过得那叫不叫人日子?”说着他拎起酒瓶,仰头就喝了一大口。

梁长安说:“你这几年酒量见长。天天开车,少喝些酒!”双福眼圈红了:“哪天喝死算逑!我想得开,活一天就享受一天。当年有钱我也不会娶樊华,现在真有钱了,我就要补回来。”梁长安说:“前几年你光说和樊华过得不好,我总以为你嫌她腿不好。”他摇摇头说:“你不知道,头几年人瓜着呢,爱脸,心苦也没处说。现在跑了几年车,车祸死人的见得没数,想想一辈子也就几十年,我就不想再苦自己咧。名声是啥?顶个逑!”他又一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江小小也可怜呢,她在西安没一个亲人,电台把她下到服务社站柜台,她受不了议论一赌气辞职了。我遇见她那会儿,她得了啥瘤,就是女人那种病,光做手术就得七千多。我喜欢她,不管她看得上看不上,我就是喜欢她。她在医院一个人,没钱做手术,我妈那时也在那个医院住院,就让我给碰上了——你说是不是老天爷让我帮她哩?我卖了辆东风车给她交钱做手术,又伺候了她一个多月。跟她在一起我才灵醒过来,都是女人,咋那么不一样呢?以前真是白活了!我知道樊华人懒嘴馋心不坏,我没离婚也没少给她钱。小小对我真是好,我知道她是报恩呢,其实心里根本看不上我。”

双福把眼睛移到烧鸡上说:“哪天你俩见见?小小惦记你哩!她现在还是那么漂亮。快四十的人看着像二十八九,给人家当教练教跳舞呢。我越来越觉得配不上她啦。真怕哪天她想清了我就完咧。”梁长安觉得心口堵得厉害,喃喃地说:“不会吧,你别往坏处想。”

回到家,小吴的烟酒和两千块钱让长安如坐针毡,他怕白莲花知道了担心,悄悄锁在箱子里。

晚上,他和白莲花亲热了一回,她数说了一遍白牡丹的事很快睡着了,长安却一点困意也没有,双福说的话句句砸在他的心上。江小小啊江小小,你这样一个人儿咋能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长安一想到双福那张肉乎乎的脸,就替江小小难过起来,想起她含泪盯着自己的模样,有点心疼,赶紧闭上眼睛。白莲花翻了个身又睡去了。他清醒起来,有了莲花又胡想啥?如果娶了江小小不就没有白莲花了吗?那又怎么可能!是双福的话让自己嫉妒了吧,他不由得想起双福说起江小小又长又直的两条腿的话,觉得太阳穴在跳,翻个身眼睛落在大衣柜上边的木箱上,他心里一激灵,这儿还有个定时炸弹呢,他突然打定主意不要小吴供材料了。在厂里自己一分钱也没沾过还落下风凉话,有人知道这事还不把他吃了?

他觉得两脚冰凉,裹紧被子还是睡不着,爬起来拉条毛毯盖身上才觉得暖和一些,天快亮时,终于睡着了。

这个年梁长安过得很不舒服,白牡丹离家出走后,郝玉兰一家根本没准备过年,大家都小心翼翼的,怕说错话惹老两口生气。大年三十,白东京和白西京都回家了,站在门口和白莲花、长安小声商量,要不要去老吕家把白牡丹找回来。正犹豫间,白老四和郝玉兰坐在饭桌前,叫他们一起进屋吃年夜饭看电视。幸亏有春节联欢晚会,大家看着电视可以不说什么话。十二点一过,老两口就催着他们各回各家了,白莲花看见妈的眼睛,分明是哭过的。

大年初五,双福真带江小小来到梁长安家,他一家三口都没在,双福只好把礼物放在邻居家,又写了个便条放在网兜里:“硬拉小小一起来给你们拜年,你们没在,年后我出车又不知啥时候才能见面。”最后又写了一句说,换换你的脑子,思想也得开放了,我要是你就自己单干了。

晚上,梁长安和白莲花带着静静,从古迹岭白莲花舅家拜年回来,见着一大堆礼物和留言条,长安立刻庆幸今儿出去了,要不见了他们俩多别扭。白莲花有些疑惑地说:“江小小,这名字怎么这么熟呢?好像听谁说过?”梁长安说,刚工作时的同事,十几年前调走了。她边脱衣服边哦了一声,突然说,双福说过她是你们厂的人。

幸亏白莲花说到这里就开始洗脸了,梁长安慢腾腾脱着鞋,心里有一丝遗憾,不知江小小现在啥样儿了,按双福的叙述是年轻又漂亮吧?当然了,能教人舞蹈,自然是身材轻盈呢。

过完年,上班的第一天,广州的小吴就来厂了,梁长安板着脸,心里倒佩服南方人真是吃苦耐劳,做生意精明。供销科的同事们懒散地来办公室报了个到,就铺开报纸沏茶水聊开了,反正年还没过到十五,科里也没啥事。女内勤坐了会儿说:“科长,我家亲戚多,想提前走会儿去拜年,你看行不?唉,光串亲戚就得跑到大年十五……”她还没说完,长安摆摆手说:“走吧,到门口看看厂长在不在,别让逮着了。”内勤一脸感激地提包走了。

小吴堆着笑坐在长安的对面,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像医生在看他的病人。长安面无表情地坐着,小吴先递了根烟,长安并不接,他的手在空中停了停觉出了冷淡,就干笑着放在桌上:“梁科长,过年好哇!”长安哼了一声:“小吴,你把这个拿走,明天等厂长来了咱就签合同,要不我们还用湖北的五金件儿。”小吴顺他的眼光一看,桌下放着旅行包。呆坐了一会儿,小吴低声说:“梁科长,我们私人厂没靠山,全凭质量跟国营厂争呢,像你这么能干的人,给单位干真可惜了,在我们那儿你早发了。”

梁长安脸色缓和了些,拾起小吴递的香烟,小吴赶紧给他点上:“别的厂订我们的货都争着要提成呢!你这么……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梁长安瞟了大家一眼,小声说:“你是说我傻?”小吴赶紧笑着摇头,梁长安用指头点点桌子说:“我在这干了十几年,从来没亏过心!真要是想发财早跑你们南方了。”

拾叁

红旗布箱厂现在改名叫秦风皮件厂,有上千名职工,皮包、皮手套都陆续上马了,主线产品还是皮箱。局里派了一大批皮手套的活儿,但七个车间只有一个车间是手套加工车间,人员和设备明显不够。梁长安苦思冥想了半个月,提出个解决方案:在陕西周至、高陵这些有传统缝纫基础的县开办加工厂,秦风厂派技术人员负责教授和把关,妇女们不出家门就赚加工费肯定不愁人干。这一想法得到厂委会认可,但局里还要一个明确的报告。梁长安就和生产科的王科长到周至去了一趟,觉得可行性很强,粗粗一估算,除去运输材料的费用,光人工费和场地费就省下大笔的开支。他的方案一提出,引来厂里一片哗然,有人夸梁长安脑子活,想了个好办法;有人却说他把农村人养富了,把厂里的活弄走让别人挣钱,心太黑了!甚至有人说这是新资本主义。闫厂长见厂里反应太大,索性把问题上报到局里,由上面定案,自己只等上面安排。梁长安知道他快要退了,不想惹骂名,也就一笑了之。

上面的批准意见很快就下到秦风厂,仅用了两天时间,梁长安又和生产科王科长来到周至。他让王科长找地方住下,自己拿着地址去找木匠郭师。长安工作后和郭师还写过信,知道他当了村主任,不出去干木匠活了。郭师没在家,他媳妇说两三天才回来,长安就说让他回来去县城招待所找自己。

陕西素来有“金周至,银户县”之说,周至县上有不少绣花厂,他们一一走访,看设备看产品,周至县人都以为从省城来了订绣品的大客商,纷纷送来样品和厂里的材料。过了两天,王科长说咱先订一家吧,长安说不急,再等等。

晚上老郭抽着烟来了,长安一见就拿秦腔叫他:“叔。”郭师一愣,说:“长安,你咋成了领导势子咧。晚上饭吃咧没?叔请你。你到咱县上做啥呢?”他还是短寸头,络腮胡子却刮得很干净,身上是城里人穿的黑皮夹克。

长安笑着说:“郭师你五十多岁咧,说话咋还这么有冲劲。我有事找你呢。”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给郭师讲了一遍,问他:“你说咋个样?”郭师啧啧地说,你这脑子就是灵,我那时候就说咧,你好好干,将来就是大工了,没想到还是把你看低咧。你就是个活财神!把这么大的活给俺,领俺村的人致富呢,我还敢有啥不行的?

王科长和长安笑了,长安说,你挣钱不要紧,可不敢把活做坏咧,那就把我的饭碗打了。郭师连声说,不敢,不敢。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郭师的将相村绣品厂门口挂上了新牌子:西安秦风皮件厂周至第一加工点。长安又在县上选了个第二加工点,过了半个月,招来的绣花工人经过培训,已经能把成品劳保手套做出来了,他这才和王科长带着第一批成品,坐上厂里送原材料的大卡车回了西安。

一个多月没见面,长安提个网兜进门,莲花一看心里就难受起来。他的国字脸好像拉长了不少,两边的脸颊陷了下去,头发却老长,乱乱地蓬在头顶。外套里边露出的领子是油黑发黄的,整个人更是脏乎乎、疲劳不堪的。

“天呀!你蹲大狱了吧,咋成这样啦。”白莲花失声叫了起来。长安的精神却很好,笑着到镜子前照照:“是黑瘦了,天天吃饭不论点,就说昨天吧,到晚上才吃第一顿饭。觉更是少得可怜,从周至回来的车上,我算是这一个多月睡得最长的。”他又鼓起脸看看乱蓬蓬的胡须,自我安慰说:“等会儿刮了胡子就好些了。”一扭头见莲花含了泪心疼地看着自己,就伸手说:“来,抱一抱吧。天天都想你和孩子呢,静静呢?”

“到学校去了。这几天孩子说想你得厉害呢。”白莲花让他抱了抱,然后手脚麻利地给他打了热水又拧了热毛巾,说:“先洗洗脸和手,晚饭吃罢再去洗澡吧,要不饿着就晕到澡堂子了。先刮刮胡子,跟野人一样。”梁长安拿了刮胡刀刮起杂草一样的胡子,说:“你当我面人儿呢,洗澡都能晕倒?我劲大呢,不信你试试?”不等胡子刮完,冲白莲花指指卧室。她骂道:“呸!不知道你在农村怎么过的,这么性急。周至的女人好不好看?”

“天天看手套还看不过来呢,谁看她们?快点!等会静静就回来了。”长安看莲花指镜子,就又飞快地刮了几下,丢下刮胡刀就抱着她锁上了大门。

下午放学静静回来,见到爸爸只高兴了一下就不说话了,梁长安用筷子敲敲盘边说:“丫头有不高兴的事?不欢迎我回来。”她摇摇头,白莲花打圆场说:“孩子刚上初中,学习紧张呗。你吃完饭去大众浴池洗洗澡睡吧。”他还是看着女儿的脸,想把她逗笑。果然她偷偷看了爸一眼说:“哼,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是势利眼!”白莲花说:“怎么啦,走时还兴冲冲的,说你跳霹雳舞得了奖,学校让你参加啥营呢。”

不说还好,提起来静静却抹起眼泪来,抽抽搭搭说了半天梁长安才明白怎么回事。原来,静静从小爱跳舞,参加霹雳舞比赛得了个二等奖,可以参加夏令营,但是得交五十块钱的来回车费。白莲花说,咱家才盖的房,你上中学学费也涨了,不去了。女孩子家,跟一帮子学生在外头疯,还有不少男娃,我不放心,再说我压根不同意你去跳那个疯子舞。跟抽筋发癔症一样,闺女家全身乱抖像个啥?

静静说,你说你去北京串联的时候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呀,现在都八十年代了,还那么封建,我们现在跳的霹雳舞就和你们扭秧歌一样。

白莲花说,你爸没在家我没钱,静静还是反复说全校才两个人得奖,不去多可惜,后来白莲花坚持着只好算了。谁知,今天她发现夏令营霹雳舞二等奖名单换上了别人的名字,同学们都问她,是不是校长念的名单有错啊,怎么不是她了呢?原来,校长说夏令营的名额浪费了太可惜,决定换一个舞跳得也好的人替她参加海边夏令营。

梁长安放下筷子半晌没说话,白莲花有些自责,想想也觉得学校不对,说:“得奖是得奖,夏令营是夏令营。你们学校咋这样干呢?”长安小声说:“静静,爸爸天天在外边出差,其实外边一点也不好玩……以后爸爸一定带你去海边……”静静呆呆地看着桌子,面前的饭还一口没动。他心疼了:“那咱现在交钱还来得及不?我去找找你老师,再想想办法。”她没好气地说:“后天人家都要走了,你说来得及不?”说完踢踢打打地到屋里趴在床上,既不哭也不说话,只闷闷地脸朝下趴着。白莲花和梁长安相对无语,他叹口气小声说:“也不差这五十块钱,让孩子这么伤心。”白莲花半天才说:“你又不在家,我哪知道会弄成这�样……�”

静静没笑模样,两口子也高兴不起来。后来,白莲花买了双静静一直想要的淡绿色透明塑料凉鞋,很别致清爽,她以为静静会高兴,谁知静静只看了一眼就说:“给谁买的呀,不是才盖的房子没钱了吗?”她气得不行,给长安学了一遍,又说花了四五块钱呢。他说:“人还得挣外快哩,光靠死工资把人过得紧巴的。”待白莲花想说啥,他又说:“明儿我还得去趟周至县,手套的接口技术不过关。”

拾肆

星期天,白莲花把静静安排在家学习,自己回了趟娘家。现在郝玉兰的生意已经成了这条街上最好的了,有家报社还登过一张照片,说早晨尚勤路的自行车占道很严重,行人上班拥挤。照片上,郝玉兰站在自家的胡辣汤大锅前,正笑眯眯地和两个老太太说话,身后是满满登登的十来桌正喝着胡辣汤的顾客。在马路沿下边,自行车横七竖八有几十辆,把尚勤路都堵严了。照片很清晰,小东门附近的住户一见,都知道卖胡辣汤的郝玉兰上报了,光照片就有两块豆腐干那么大呢。第二天,吃早饭的人比平时多了近一倍,不少人还拿了那张报纸,大家都高兴地恭喜她上报纸的事,完全没觉得报纸的本意说她占道经营,倒像是为她做了个宣传。

白莲花看见自家门口坐满了人吃饭,就笑了说:“妈,我厂来喝过胡辣汤的人都知道报纸上是你呢。还问咱家是不是占道经营呢?”郝玉兰说:“这是给个体户划的摊位,占啥道哩?自行车太多了占了马路,我打算再雇个伙计早上专门管打扫卫生,保管自行车。”又用手拢了拢头发,把散乱的几根捋到耳后说:“照相的人也没打个招呼就照了,看报纸上的头发乱的。”白莲花笑起来:“你倒当给你照相片啦。”

郝玉兰拉了她的手往里屋走:“你来,俺有话给你说。”

郝玉兰唯一揪心的事儿就只有小女儿了,两年前白牡丹离开家后,郝玉兰就没让她进过门。刚开始,白牡丹也曾两三次晚上回来哭着敲门,郝玉兰开门问:“你还是要跟他?”白牡丹点点头,她立刻就关了门,任女儿在门外哭也只在屋里掉泪。后来,白牡丹就不来了,听锦华巷的老街坊说,吕方和白牡丹在南郊买了套大房子,到南方做大生意去了。再后来,白牡丹每回来一次就有人给郝玉兰汇报,说白牡丹又回来了,人胖了,穿得可漂亮了,比画报上的明星还美呢。上一期大众电影的封面和她真像呢。或是说白牡丹脖子上的金项链真粗,顶人家一般的四五条拧在一起哩。她好像怀孕了,都显怀了,看上去有五六个月大小了吧。

“莲花,我这心里咋这么闹腾呢?”郝玉兰絮絮说了一堆,堆了半间屋子的红苕粉条把窗户的光线都遮严实了,两个人仿佛坐在黑暗里说话一样。

“妈,你是怕孩子生下来没户口吧?他俩没办手续。”郝玉兰一听,眼泪立即就流出来了,点着头哽咽地说:“当然了,不能让她生个黑人黑户吧。她现在像是赌了气要和我作对一样,俺咋办好哩?”白莲花宽她的心说:“她要是作难了,当然就来找你了,她不来找你就是过得好着呢。听人说吕方混得挺好的,不光外边闲人听他的,公安上也有人,估计户口的事不是问题。”

郝玉兰把靠墙的床往外拉,白莲花赶紧帮她拉床,郝玉兰已经胖了,一折腾就喘。她从床头后的墙缝里抠出块砖,墙洞里黑乎乎的,只见她用手在里头摸索着拿出个红绸缎的小首饰包和几张存折。白莲花心里怦怦直跳,不明白妈正说着白牡丹,却拿出这些东西。郝玉兰从红首饰包里拉出条很粗的项链,又拿出枚足金的大戒指,足有十几克重,借着门缝的一丝光举着说:“看,这是白牡丹前天托人给我捎的,这儿还有两万块钱。”她又从几个存折里抽出一个看了看,递到白莲花的手里。

“你说白牡丹干啥这么有钱?她的服装店早盘给人家了。”郝玉兰说。白莲花看她拿戒指的手有些抖,就替她装回去说:“吕方的服装生意不是还在做?你闺女有钱了想着你,你操心啥呀。”黑暗里郝玉兰摇着头流泪说:“俺不指望她有钱,只想她平平安安的……自从她跟上吕方,俺咋总觉着她在刀尖上站着哩?你去找她吧,就说我让她回来,你把户口本给她,让她和吕方办手续,你给她说怀孩子千万不能生闷气。”

郝玉兰老两口把吕方和白牡丹叫回来商量婚事,白牡丹坐在床边说了许多打算,郝玉兰说:“俺不想大铺大张。”白牡丹却说:“我一辈子只结这一次婚,妈,你就让我遂了心吧。”郝玉兰不敢说你这么疯张也不怕人笑话,怕她生气。白老四说:“我觉得还是悄悄吃个饭领个证算了,你这么重的身子,累住就麻烦了。”吕方不说话,笑着看白牡丹的脸,只说听她的。

“吕方,你有钱,想大办也是常理。你觉得牡丹现在这样子合适不?”郝玉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发现吕方果然很有派头,不由得想:难怪牡丹铁了心要跟他!小时候他在锦华巷可是个无赖,人真是有钱了也有礼貌啦?

吕方说:“我觉得牡丹身体还可以,她总想让你二老承认我们,有一个体面的婚礼。她爱面子,想让邻居亲戚们看一看,礼服都订好了,花了上千块钱呢!婚礼那天多让她休息,我觉得没啥不合适的。”说完又看看白牡丹,她只微笑着,这一下郝玉兰不得不佩服了。他对牡丹的性子多了解呀,只要她高兴,多花钱多费事人家也愿意。牡丹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还挺个肚子,一般男人估计不会再这么小心翼翼讨欢心了吧?

郝玉兰终于笑着同意了。她特地停了两天生意,把房子打扫一新,又拉着白老四让白梅花搀扶着去转大街,想买身新衣服在女儿结婚时穿。

白梅花说:“爸,咱去钟楼转转吧,东大街上商店多。”他却说,我只认解放大楼和民生大楼。郝玉兰白他一眼说,你的事还怪多哩,主要是给我买衣裳,你只是个陪客,还说只认民生大楼哩。

平时郝玉兰早起卖饭,下午又要歇晌午觉,两个人很少上街走,白老四总说,俺拉架子车把人家一辈子没走的路都走完啦。这一次上街他却觉得新鲜得很,白梅花叫了个

出租车坐到钟楼,白老四一下车就说:“咦!南大街都变得这么宽啦?俺一看楼那么高就觉得东西肯定贵,咱还是到民生大楼吧。”民生大楼在解放路,离小东门不远,郝玉兰骂他说:“老东西!你咋跟个农民进城一样,光看个楼就吓得不敢进去买东西啦?咱有钱呀。梅花,只管扶他进商店转。俺这次要买件时新衣裳哩。”白梅花笑了,就扶着爸顺着东大街一家家逛商店。

白梅花突然说:“那不是老宁叔家的小黑哥吗?原来他就在这儿倒外汇哩。”说着她上前拍小黑的肩:“你在这发财哩。”小黑叫道:“是四叔四婶,白梅花你把俺吓死啦!”郝玉兰问,你在这儿弄啥哩?小黑说上班哩。

“妈,你别听他瞎说,他这才真真正正地投机倒把哩。”白梅花有意和小黑开玩笑,白老四说她,你可不敢胡说。小黑笑了说:“其实也就是倒倒国库券、美元啥哩,挣点钱花呗。俺爸俺哥杀牛卖肉,俺想干个轻省的事,这也不少弄钱哩。”郝玉兰见路边好几个人都手捏了张外国钱,对着过往的人群叫喝:“国库券!兑换券!”她小声问小黑:“国家让干这个不让?”

“当然不让,但这不好逮,俺低价收了高价卖了就把钱赚啦。四婶,现在越是不让干的事越是赚钱哩。俺不比你开那么好个饭馆,更不比你家女婿吕方做大生意,只好干这吧。”白老四说那你忙着,俺们买东西去呀,转过头小声说:“他们咋不干点踏实的事哩。”白梅花说,踏实不赚钱呀。

郝玉兰“哼”了一声。

白老四一心想买双白色高帮羊皮旅游鞋,郝玉兰不让买,说跟办丧事的一样,不吉利。无奈白老四越老越像小孩,站在柜台前拿了鞋不丢手说:“吃饭的人都穿了这么双旅游鞋呢,我就爱这白的!”又捏捏鞋帮说:“这皮子多软和。”

卖鞋的售货员说嫌太白就拿这双,配的暗红彩皮,鞋带也是暗红的,就不扎眼了。白老四说:“我天天帮你们收钱,干了这么多年,你连个工资也没发过,这双鞋算是工资吧。”郝玉兰笑着让开票,一看三百多块有些心疼,白老四却一瘸一拐穿上鞋走了。售货员给郝玉兰拿来双大红的羊皮鞋,牛筋底子,她嫌太红不肯试,白梅花说俺爸都穿旅游鞋哩,你还不敢穿双红鞋?老婆们兴穿这个哩。售货员也说,这就是专门给老年人设计的,她才把鞋接过来试了试,果然很合脚。老四说,咱牡丹结婚你穿双红鞋又怕啥?郝玉兰怕别人听见,让他小点声,说咱牡丹是个那情况,让熟人听见了没脸。

白梅花见爸妈累了,就让他们找个地方歇着,商场有卖娃娃头雪糕和冰淇淋的,她就买了。郝玉兰咬一口说:“这里放的奶油多哩,比咱以前卖的好吃。”白老四也尝了说:“就是好吃,记不记得咱刚卖冰棍的时候,全都是冰。里面是红颜色的甜水水,对着冰棍只吸一口,手里就只有一块白冰块块啦。”白梅花说,那当然,那时多钱一根,现在多钱哩!走了快一天,老四说实在走不动了,郝玉兰才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心满意足地让白梅花叫出租车回家了。

按讲究,结婚这天娘家爹妈不去结婚典礼的地方,白牡丹再说好话,郝玉兰也说不能“坏了规矩”,就是不去。白梅花见白牡丹一味地劝,把她拉在一边小声说:“你是傻了咋的?咱妈要是见了吕方家的人还不气死过去了?我和咱哥、咱姐去给你撑个面子就是啦。”白牡丹一想也是,赶紧不说什么了。

吕方在解放路最豪华的饭店大办了三十多桌喜酒,庆贺他和白牡丹的双喜临门。白牡丹穿着大红旗袍领的外套,到腰身的地方有一层红纱打成细碎的褶子往脚下撒去,刚好掩饰了她的肚子。红纱上镶了不少闪闪发亮的小钻,让人眼前一亮,礼服是中袖的,到了肘部露出白牡丹白笋的胳膊,在她左手腕戴了小指头粗细的黄金手镯。

白莲花目瞪口呆地看着仙女一样的白牡丹,啥也说不出来,白牡丹挺着肚子和吕方给每位客人敬酒、发烟。到了娘家人这一桌,吕方端着酒先从二林和二林媳妇敬起,二林现在已经是处级干部了,也开始发福了,说起话来有了当官的派头:“先祝你俩白头到老!吕方呀,俺家这个小妹妹可是俺家的宝贝,你娶她不易,要珍惜啊……”吕方一个劲点头,白牡丹咯咯笑着,化了妆的眼睛更迷人了,长长的假睫毛忽闪着。

该给白莲花和长安敬酒了,多年来长安和白莲花一直没见过吕方,长安看见他,突然想起自己用刨刃扎了吕林屁股的事,有些不自在了。吕方叫:“长安哥,多年不见,没想到成亲戚了。现在想起小时候真是可笑——还是那时太穷了!咱哥俩以后就不说过去了,俺敬你和我莲花姐。”长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赶紧仰头把酒喝下。白莲花却不喝,说:“吕方,你要是对白牡丹不好,俺家兄弟姊妹八个,三十多口人,不会饶你。你可记清了!”说到最后声音哽住了,和着泪把酒倒在嘴里,白牡丹眼睛也湿了,吕方怔了怔说,那是那是。

郝玉兰让白牡丹把结婚证上的二寸照片给洗一张,她说要那黑白的小相片干啥?我让吕方给你洗个四十寸的。郝玉兰说:“是往俺那大镜框里放哩,全家人的结婚照都在里头,只差你的了,相片再大就放不下了。”

经过这两年白牡丹走而复回,郝玉兰不再过多地说她了。郝玉兰喜欢白牡丹住在家里,又怕家里堆满了面粉、粉条让她不高兴,就说,怀了孩子要心情好,看看花花草草,到空气好的地方去转悠转悠,咱家天不亮就得开门做生意,十几个伙计把房子弄得很乱,你不如回南郊的家呢。她记得,结婚那天去新房的人回来都说:白牡丹的家像皇宫呢!光一个大吊灯得两千块钱呢!大房子里这屋说话那个屋都听不清。

白牡丹忍不住格格笑了,她的头发烫成了时髦的大波浪,用鲜红的发夹随便在脑后一盘,显得又利索又洋气,淡黄色的孕妇装穿在白牡丹身上很漂亮:“你生我和我哥我姐时咋不讲究哩?”

“可不敢大笑,也不敢提东西干活,小心肚子呢。那时候,人可怜得只要把嘴顾住了就好了,你现在不一样呀。”郝玉兰忍不住说,心里又想,我不是想好不多说她了吗?白牡丹还是笑着说:“我干啥重活呀?”又小声说:“妈,前两年我惹你生气了,心里空得厉害。”郝玉兰故意说:“那现在就不空了?”白牡丹一脸幸福地点点头说:“你也不生我的气了,我爸也不生我气了。吕方对我又好,我当然不空了。俺知道你讨厌吕方他爸,我记得小时候,他爸偷人家皮袄让派出所的人撵到家里带走的事呢。真丢人!”

郝玉兰这才觉得这两年压在心上的冰在慢慢化了,她看看女儿隆起的肚子说:“你这孩子生了,我就连一丝丝的心事都没了。”白牡丹不相信:“你这么爱操心哪能没心事呢?我这孩子生完了,说不定还想再生一个呢。再说了,我那么多哥哥姐姐,你能操心过来?”郝玉兰忍不住问:“吕方到底做啥生意的?他咋那么有钱?”白牡丹拍拍妈的手说:“做钢材生意,知道不?盖楼用的,他有关系批来条子,一倒手就是钱,你别多操心了。”

拾伍

没用半年时间,秦风厂的加工厂已经走上了正轨,闫厂长几乎每次开会都夸长安给厂里办了个大好事,因为不光任务完成得好,连厂里的职工也受了很大影响。一直以来大家吃的是大锅饭,干多干少都一样,干快干慢也一样。现在国家提出“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平时加班干活有奖金,厂里的职工干不出来的活,厂里就调到加工厂去干了,反而把职工的积极性给调动了起来。

局里下文件把梁长安提了个副厂长,还是主管技术和供销。闫厂长眼看快退休了,大家都说闫厂长把接班人找好了,不光背后说,当面也有人说。长安虽然嘴上说你们别乱说啊,心里却也觉得八九不离十了。到后来大家说得多了,就有人叫他梁厂长,大家叫他请客,他说没宣布都不算。

白莲花好几次听他说起这事也很高兴,有一次回娘家还给郝玉兰和白槐花说,长安可能要提成正厂长呢。郝玉兰沉不住气问梁长安,当了厂长还用不用出差了?长安支吾了过去,回家一个劲埋怨白莲花,说这个风放出去要是当不成,你看多丢人?静静说,你不放风给我妈,我妈又咋去姥姥家放风?把梁长安噎得对着静静直翻白眼。

西安的街头见到最多的树就是大槐树了,郝玉兰生白槐花时,就是因为生下孩子吃了碗槐花麦饭,干脆起名叫白槐花了。

五月的槐花开得正旺,浓郁的绿色从密密层层的槐叶间流淌下来,一簇簇的白花挂满枝头,长安家的院里香气扑鼻,院外也飘着槐花特有的清香。白莲花在竹竿上缠上铁丝,把槐花一串串折下来,坐在树下捋到盆里,洗净拌上面粉蒸麦饭吃。蒸好的槐花一朵朵裹着面粉,在碗里粒粒分散白白胖胖的,再浇上蒜泥、醋水和辣子油,让人胃口大开。梁长安说我真吃够了,一辈子不吃也不想!白莲花说:“那是你爷爷蒸的麦饭不香,我妈那时候做的好吃,所以我现在还想吃呢。瓜菜代时,不管是野菜树皮、榆钱槐花都能蒸哩。”梁长安一脸不屑,白莲花就揭短一样对静静说:“你爸还不承认,他爷爷蒸的麦饭要么是包谷面放多了,一疙瘩一疙瘩的生面;要么面少放了,菜上的面稀乎乎的,他顿顿吃那样的麦饭,能爱吃吗?”静静听了却一脸同情说:“爸爸,那你咋不跟我姥姥学一学呢?”

梁长安忍不住把当初和爷爷的生活要讲一遍,刚开了个头静静就说:“这些你都说过多少遍了,你还有没有新的?”白莲花叹口气说:“你算了吧,你女儿又没受过饿,能知道‘饿’字咋写就不错了。”

这时邻居们拿着小锯和斧头来了:“嫂子,我们给你家的树修枝儿来了。”白莲花知道他们也馋这个槐花,赶紧叫长安把竹筐挪到厨房,指着头顶的一大枝槐花说:“给你们留着呢,这几枝儿上的槐花我都没动。”长安搬来梯子,大伙嘻嘻哈哈拿了锯子忙活起来,几个年纪大些的老太太也拿了小筐子、小盆来凑热闹,说家里孩子没在家,让多少给折上几个小枝,捋上些也尝尝鲜。

白莲花知道妈也爱吃这个,又把捋好的槐花给妈装了一大袋子送回小东门。

西安的夏天早晚清凉,槐树树冠很大,像一把撑开的大伞,真的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晚上月光如水,白莲花和梁长安惬意地坐在院里乘凉,静静在屋里复习功课。白莲花把小西瓜切开一个,给静静端了一半,另一半端给长安吃:“我就爱过现在这日子,上完班给你俩做做饭,给静静陪着学学习。多长时间没这么坐着了。”长安说就是,这么好的月亮,这么好的瓜。

“长安,多亏咱把静静管得严,下午家长会,老师说她同学有谈恋爱的哩!你看这些孩儿,胡子还没长出来,思想倒开化得很哩!我提醒静静,她还让我别大惊小怪,说贾宝玉和林黛玉谈恋爱也不过十五六岁。你看看,真是和咱小时候不一样了,真不该让她看那么多的书。”静静一直很乖,却也说出这话,白莲花说着直摇头。

长安说:“你就不该问她这话嘛,以后咱把她放学时间把死,再不让她去跳什么霹雳舞不就行了?”

她点点头:“你们闫厂长不是退了吗?新任命的正厂长定了没?”

“定了,是方俊翔……来了快一个星期了。”她看着他的脸,想看他是不是开玩笑,他却丢下勺子去洗手,好半天才说:“我还是副的,只管供销科了。”

方俊翔被选派来秦风厂当厂长,不光梁长安受到巨大的震惊和失落,连厂里的不少职工也意外地说没想到。他从秦风厂调到局里有十来年了。

在方俊翔上任的会议上,他抢先拉着梁长安的手说:“长安,还是老样子啊,这么年轻精干。”长安也笑着说:“快四十的人,能显得多年轻,倒是你没变啥嘛。”方俊翔比头几年胖了些,肚子也略腆出了点,人很精神,只是眼角和额头有了几道深刻的皱纹。他和大家说笑着进会议室,打量着说:“真是变化大呀。长安,过去咱在这儿跳舞搞节目,我只能给你演配角,那时候多有意思。”梁长安不知道他是啥意思,只好跟着笑了一下。

会开得不长,快完的时候方俊翔说:“在座很多人是我的师兄弟,以后工作上肯定得靠大家帮助。但是咱丑话说前头,谁工作上给我出娄子别怪我不认人。有人反映说咱厂民意所归,想让谁谁当厂长呢,我也没办法嘛,我这个厂长是局里任命的,既然来了就算人嫌狗不爱,工作还是要干是不是?”他的讲话得到大家的鼓掌,梁长安也赶紧跟着鼓了几下掌。方俊翔又提出技术质量和供应销售必须两个人分管,要不自己进材料、自己搞质检再自己销出去,不是太那个了?厂是国营的,工作不是谁家的,分管了互相有个监督,是不是?

一直没有说话的郑副厂长说:“小梁搞质检是兼的,老闫厂长硬给他压的任务。他抓供应和销售挺在行,特别近几年,厂里的生产成本不断下降。该让他接着管供销,质检还可以考虑别人。”方俊翔还想说啥,见大家都在点头称是,就笑着说:“咱秦风厂人员素质就是高,三言两语就把事搞定了。好!听大家的。长安,以后还靠你多帮我呢。”梁长安玩着手里的钢笔没说话。会议完了也下班了,方俊翔硬拉长安吃饭。他推托不过,就推着自行车和方俊翔到了北关十字,顺手一指说:“就这儿吧,哑巴馄饨,咱们十年前就来这儿喝过。”

哑巴馄饨是北关十字的一个小店,馄饨皮薄肉鲜又是上好的鸡汤,远近的人都爱来这儿喝一碗。这两年有了夜市,晚上生意比白天还好,光桌子都能摆上三四十张。叫哑巴馄饨,是因为店主和店里的伙计都是聋哑人。梁长安和方俊翔一坐下只一比划,店主就堆笑地冲他们点点头,让伙计们端包子、下馄饨。两个人对坐着,都在努力想着。方俊翔先解释会上的决定是上面的意思,他对师兄弟们是念旧情的,长安点点头。恰好这会儿馄饨热腾腾地端上来了,就都悄悄松口气,夹包子吃起来。吃完两个人都满头大汗了,梁长安看他还想说啥就笑着说:“这个大热天不该吃馄饨的,哎呀!我忘了静静没钥匙进不了门呢,我得先走咧。”

过了一个多月,方俊翔要求供应销售的决定权由党委会决定,长安只能初选推荐。决定一出,在秦风厂引起轩然大波。有人说这咋经营,连每个材料都上会研究,厂还咋搞?也有人说,这就是厂长集中制,不能把权给副厂长下得太大了。

王科长晚上到梁长安家说:“方厂长是故意的嘛!不是你拿了全国行评的奖,咱厂能揽来那么多的外贸活?他却弄了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当技术科长,照他这样搞,迟早加工点要出事。”

梁长安苦笑着摇摇头说:“老方想让我歇,我就歇歇吧,我把供销抓好也就行了。你倒是要小心,听说老方下一步要抓车间生产哩。”老王科长气冲冲地骂道:“他是精尻子撵狼玩胆大呢,外行指导内行,去逑!随他弄去!梁厂长,我是服你的,我听你的。”长安笑了:“那我让你把加工点的活干坏你听不听?想让他难受,就把这批活干成次品,局里才知道派的厂长是个驴粪蛋。”王科长一怔,长安随即一笑:“说着玩哩,你可不敢当真。咱只等着人家给咱做小鞋穿吧,从此我只操心供销咧。”

梁长安果然不再过问技术科和加工点,倒是抽空把屋里

装修了一下。房子从盖好就是白墙和水泥地,静静说:“我们同学家买的地板革,又漂亮又干净。”长安索性和白莲花到西大街的城隍庙跑了一天,挑了一种淡米色的地板革铺了,又花钱在每间房子里装了个大吊扇。

长安说,这下算是现代化了吧!

“咱小时候就听说,好生活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咱现在也算是人上人了吧?”白莲花看着光洁的地面,满意极了。长安噗地笑了:“你这心太好打发了吧。咱还多了个电扇呢。”白莲花不依了:“有几家能有这么大一院房?你忘了锦华巷的日子了?”长安收起笑点点头,没咱妈帮咱借钱,做梦我也不敢想着买房子。

长安轻松了两个月,加工点的技术、质量水平却在不断下降,从加工点拉回的成品大批不合格。缝纫针码不匀,接口处没做回针,返工活不能做,拆开了再缝皮革上就有了针眼,全部报废原料损耗又太大了,最后只好拉到秦风厂的门市部出口转内销了,三万多双手套近一万双不合格内销。厂里重重损失了一笔。出口产品要按期交活,厂里的职工加了一个多星期班,才紧紧巴巴马虎交了工,加班费又增加了一笔。

方俊翔要严肃处理加工点的质量问题,干脆所有不合格产品不给加工费,县上的女工就闹了起来,说谁证明有问题的手套就是我加工的,凭啥不给钱吗?不少人辞工不干了。方俊翔忙得焦头烂额,在党委会上大发雷霆,言语间把矛头指向了梁长安,说加工点的方案彻底错误。

梁长安却不急不忙地说:“成立加工点一年多了,从没出过问题,可见方案和培训没问题。”方俊翔脸涨得通红,盯着梁长安憋了半天说:“那这次质量出麻烦是谁的责任?”

“我早就不管质量了,没有发言权。”长安冷冷地说。

会不欢而散。不管秦风厂咋样鸡飞狗跳,反正周至县和高陵县的加工点基本停产了,工人大量请假。这次原因是到了麦收季节,加工厂的妇女要下地抢割麦子,农村到了这时候,就是光屁股小孩儿也指望能烧水、到地里送饭呢,哪有半个闲人在加工点干活?

方俊翔急急地让把加工点的厂长召到厂里来。

“农民不把地里的粮食收回来还叫农民?谁家不先忙着收麦?真把我们农民当成瓷松咧!”老郭粗着喉咙操着浓重的秦腔嚷嚷起来,方俊翔盯着他满脸满腮的大胡子,硬是找不着话来应。副厂长老郑笑了骂道:“郭师,你咋成赖皮二杆子咧。你当咱秦风厂跟你签的合同是废纸纸儿呢,我们快急死咧,你还说农民该干啥呢,你不是个一般的农民!郭师,你是厂长呢。”

郭师嘿嘿笑了几声说:“好我的厂长哥呢,我先是我村的村主任,下来才是你秦风厂加工厂的厂长。你放心,夏收完了我一准把活做美交工,现在家家都跟天抢食呢。”方俊翔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才说:“你光摆你的难事,也为我们想想,厂里连人影也没,你惦着夏收当初签合同干啥?你忘了你是厂长呢?误了交活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副厂长怕郭师不高兴,拉他坐下说:“先坐,先坐。”郭师果然不高兴了:“合同也没说不准收麦子!我没你官大,你也用不着扎这么大的势!你一个电话我冒着大太阳热乎乎来咧,你勾子没抬,脸也没个笑,还说这么多淡话,你当我是流鼻涕娃呢。对咧!你也训美咧,我回去收麦啦。合同订的下个月才交活呢,到日子再看吧。”

郑副厂长急着拉他,郭师任他拽着胳膊只管往门外走:“光说技术不过关,梁厂长那会儿吃住在县上,手把手给人教呢!他就扎个厂长势,以为训训话就把活做出来了。我走呀,你也别拉我!到给你交活的时候再看判我啥刑!”方俊翔听他粗喉咙大嗓子这么一喊,气得想撵出来和他理论,又怕厂里的人听见了说自己没水平。正为难着,听见梁长安的声音:“郭师,喊啥呢。来西安也不到我房子坐一坐。来,先喝茶。你这火燎毛的性子呀。咱厂的人都看你呢!——这就是加工厂的郭师。”方俊翔听不清郭师说了些啥,觉得声音渐渐小了,知道他是到梁长安的办公室了。他深深叹口气,觉得胸口淤了一口窝囊气,却吐不出来,就拿笔在纸上胡乱划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郭师的声音在楼下响:“对咧,不送咧。我不敢多耽搁,赶早回去给你找人做活呀。我就按你说的,让她们寻麦客干地里的活,争取把手套按时交上。唉,梁厂长,我可是只听你的。以后谁让我再签合同,我死活也不签咧!”梁长安说:“数钱的时候咋不怪我圈你呢?郭师,可不敢萝卜快了不洗泥呀。”郭师骂道:“日他先人一回!咱把活做美,看他拿那张合同纸纸儿来卡我的脖子?你得闲可要再来指导呀。”

方俊翔竖起耳朵想听清楚长安说啥,两个人已走远了。他低头一看,纸上乱七八糟写满了长安的名字,夹着“合同”“卡脖子”之类的词,他赶紧把纸团了团刚要丢了,想想不妥,又用手撕得很碎才扔在簸箕里。

陕西的麦客是关中农村近些年越发不可少的人了,他们在几个村上门收割,方便极了。郭师到村里之后,就打发人去邻村接了十几位麦客。他挨家找了几十个女工,给人家算账说,你一天干的活顶三个麦客干一天,你有手艺呢,可不敢浪费了技术,要不等你把麦收完加工厂也不要你咧,看你到哪儿挣这轻松钱?

加工厂的事儿就这样被麦客解决了。长安回家给白莲花说起时禁不住笑了:“你看好玩不好玩?正经的工人干不出活来,得找农民干工人的活。正经的农民没时间干地里的活,得找麦客来干。”

“你刚不管了,马上就出技术事故,加工厂的人水平真不行。”白莲花摇着头叹道。长安却笑着不语,她纳闷起来,他说:“你当真是工人的技术问题哩?王科长、老郭、还有技术科的人可都是在我屁股后边排队的。妈的,我要让他姓方的滚出秦风厂也不知咋弄的!”

白莲花张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长安却狠吸了口烟说:“上次搬办公室,人家把档案柜下边的一堆烂信当垃圾倒了,我见一封信皮上像是方俊翔的字,就多个心眼收拾回来了:那全是‘文革’时厂里的职工匿名写的揭发信!还有揭发陈书记的哩!一个个平时看着和和气气的,背后把别人往死里整,这就是人!有封信,不知是谁写的,把陈书记几点几分说了什么话都写得清清楚楚。”白莲花吃吃地问:“那,方俊翔信里写的啥?”

长安啐了一口:“我让人家审查了那么长时间,还有我大伯的自杀,全是他揭发的!现在,我要么就不在这个厂混了,要么非让他爬出秦风厂。”

他的脸因为愤怒有点歪曲,白莲花小心翼翼地说:“他再不是人,你也不能拿全厂工人的饭碗开玩笑呀。你做得过头啦。”长安又点燃一支烟:“我不能再让人给我头上迈尿骚!官要是越当越小,权在手里越来越少,我活着还有啥意思?人在人前都好着哩,人在人背后就都不是人了!”

白莲花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劝他,只好叹口气说,你别太过分就好。

拾陆

加工点的活快做完交工时却出了问题,局里派人到加工厂质检时,发现有一小批没用一等猪皮。到厂里调查,领料员领出去时确是一等皮,打开封签里边却是三等皮,这批猪皮的入库单上是长安的名字。方俊翔马上把长安的工作停了,让他写进材料时以次充好的经过,说一等和三等有差价,性质是贪污,虽说只发现了一包,关键要深挖以前有没有这样的事。

长安还在琢磨方俊翔是怎么做的手脚,事情已在全厂沸沸扬扬传开了,传到白莲花耳朵时,已经成了:“库管员发料时,才发现整包猪皮都是纸,只有外边一层包着猪皮。”于是大家推测长安到底贪污了多少,有人说他家院子又大又体面,咱一般人靠工资吃饭谁买得起?人家可是当了十来年供应、销售一把抓了。白莲花见长安回家只是抽烟,脸色铁青,怕他气出好歹,就宽他心说,你把“文化大革命”那么大的场面都经过了,这又算个啥?你只管让他查去。

郝玉兰见白莲花两口子两个多月没回来,知道长安忙工作,白莲花要操心静静考学没时间。她特意把胡辣汤美美盛了一大锅,又买了静静爱吃的羊蹄羊头肉,坐上车去白莲花家了。静静和姥姥热乎了半天,又告状说爸妈不让她去姥姥家,还不许她跳舞了。白莲花笑说:“你就告状吧,等你姥姥走了我和你爸才把你吊起来打呢。”静静装作害怕的样子紧紧贴到郝玉兰身上,直说要和姥姥一块儿回小东门。郝玉兰让静静去吃羊蹄,说趁热好吃,她才欢呼着吃去了。

“长安咋没在家?天都快黑了。”郝玉兰问。

“在厂里写材料哩。唉,不知道咋弄的,新来的厂长老是找事整他。说长安进的皮革有问题,是贪污呢,人家还要查他哩。也顾不上回去看你和我爸。”白莲花有点无可奈何。郝玉兰急了,连声问:“人让关起来了?长安那么老实咋能干这事儿?”白莲花说:“你就爱瞎着急,他在厂里办公室写材料哩,说下班人都走了心静。你想谁贪污只掉包一包猪皮,一包猪皮才值多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厂长故意整人哩,咱只好让人家调查,给人家写材料。”郝玉兰点点头。

“长安心烦得很,一夜一夜睡不着,烟瘾也大了,我都不敢说他。”白莲花声音越说越低。“你这时候就不能说他,也不要埋怨他。谁也不愿意出这事,要让他宽心哩。那俺等等他,好好劝劝长安?人在世上就是这样,啥人都能遇上,啥事也能遇上——咱要看开哩!”郝玉兰说着拍拍白莲花。

“我知道,他怕你担心才不让给你说。”白莲花强笑着说。

“不中,你领俺去厂里找他。”郝玉兰不由分说就走。这时长安推开大院门回来了,白莲花叫他:“长安,咱妈来了,正说要去看你哩。”长安疲惫的脸上一怔,一丝委屈涌在喉头。

“长安,热乎的胡辣汤来一碗?啥事跟妈说说吧,搁心里多难受。”她让白莲花去热汤,拉着长安的手进屋了。她的手是温热的,长安一下子回到年少时,她领自己试穿才做好的新布鞋,也是这样温热的手,这样叫着自己的名字。

“妈,厂里没啥大不了的事,厂长想让我丢人现眼,树他的威信,就诬陷我哩。”长安见郝玉兰一脸担心,忙给她宽心。“今天人家已经查出来了,说检举我的信上写‘方俊翔为什么要包庇梁长安?’——他想把他摘清哩,结果一调查,信就是在我厂打字室打的。我知道肯定就是方俊翔自己写的信。……我也得让他姓方的不好过!妈,你当我写啥材料哩?我也跟他学,把检举信写好几份,给他娘的寄出去,把水再搅得浑一些。”

“长安,你这么聪明能干,又何必和人家在这个小泥潭里搅浑水呢?俺可不想看你和人家斗。”郝玉兰劝道。长安叹口气:“你当我想斗?事把人逼的!他是厂长,我是副厂长,我不想和他在一个厂里又能去哪儿?咱又不是在南方,自己还能弄个工厂?”

“你咋就不能弄个厂?听莲花说你的技术好,又会采购又会销售!自己干谁的气也不受。年轻轻的好日子一晃就没了,全用在和姓方的窝里斗了,不值呀!”长安心里一动,白莲花端着冒热气的胡辣汤说:“长安,先喝吧。咱妈说气话,你可别当真。”

郝玉兰刚想说什么,白莲花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接口说:“我也就是一说,你还是先把厂里的事弄清楚再说,可不敢再去和人家你来我往地斗啦。”

局里的调查组专门调查这件事,发现有问题的猪皮只有一包。方俊翔在秦风厂中层会上说:“实践证明,供应、销售、技术质量和加工点一手抓难免不出事儿。当然我也不是说长安就有事,毕竟数量不�大……�”他正慢条斯理地说着,不防长安“啪”地把记录本摔在桌上。

“你啥意思?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还不知是谁捣的鬼呢!”长安激动地抓起记录本,在空中指着方俊翔。“查出来之前,你最好闭嘴,要不别怪我不客气!”说完踢开椅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调查组的人从周至加工厂又回到厂里住下,厂里人说,看来得几天呢。大家都兴奋地期待着,不知道会等个啥结果。不管长安有没有问题,光这个过程就足以使大家高兴了,“文革”后厂里没出过大事情,大家都憋得慌了。

早晨长安进了厂门,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工厂像家一样熟悉。灰白色的旧楼,油漆斑驳的大门,可是人却变得那么陌生。长安站在干部楼的外廊上,点了支烟吸着往下看,厂里的职工们已经进厂了,推着自行车在车棚门口排了长长的一排,“丁丁零零”按着车铃催着前面的人好不热闹。长安想起“文革”时方俊翔揭发自己有反动言论,那时觉得天塌地陷地恐惧,自己慌得在这楼下贴上大字报,生怕被冤枉了,现在想想又算啥?自己从木工车间调到干部楼的时候,当时真想干出点名堂呢。谁又想到弄成现在这样?长安眼睛酸了。转念一想,白莲花昨夜不也劝自己,大不了副厂长不当了,至少她还没慌了阵脚呢。

一根烟快抽完了,厂里渐渐热闹起来,长安心里空落落的,把视线移到另一边。车库的大门正对着自己,不知怎的长安就想起了双福,心里由衷地羡慕起来,人家再也不用受这鸟气了!广州的小吴厂长也说,你要是单干早就发了!他立即想起妈说让他当个体户的话,在这儿憋屈得难受真不如单干呢!他立刻被自己的想法振奋了起来,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丢在脚边,使劲地踩着,心里一下有了着落。

调查组走了,通过和供货厂家的联系和调查,证明长安是不知情的。方俊翔安排人员主管供应,长安只管销售,这样供、销、质量都分管,就不会出问题了,最后他总结说。

散会后,郑副厂长说:“这事终有了结,你该请客呢。”长安骂道:“请个逑!你当他真为那包猪皮呢,他就是想把我在咱厂搞臭。请客?你吃得下去?”郑副厂长的房子和方俊翔的只隔一堵墙,忙给他指指墙示意让他小声,长安鄙视地说:“吓死你了!鸡巴大个厂子,弄得净是事了,还没一个是正经事!”

有了单干的念头,长安一下觉得神清气爽了。白莲花中午下班回家,见院门掩着有点纳闷,推门看见长安正在厨房忙活,院子里漫着红烧鸡块的味道。“你咋没上班?做这么多好吃的干啥?请谁来呢?”

长安故意说:“以后我不上班了,今儿专门请你。”白莲花看看他的脸不像开玩笑,丢下葱说:“你没被开除吧?”长安说:“调查组走了,我没一点事,只是咱把方俊翔撼不动,让人家白白把尿骚迈在头上啦。妈的!真让人心里不美气。”白莲花劝他:“算了,咱以后多防他就是啦。”

“咋防?他不把我彻底绊倒能算完?我不想上班了,我想自己单干。”

“你就这出息,眼看要当厂长了,没想到副厂长都坐不稳了,现在还要回家做饭。”白莲花说着哭起来。静静已经躺在床上听录音机里齐秦的歌,听见妈哭的声音,也悄悄关了录音机起来收拾起碗筷。长安埋头坐在沙发上狠狠抽着烟,白莲花身子微微抖着在流泪,他知道她怕得要命,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只是这单干的念头一出就再也不想上班了,想起要去厂里就烦起来。长安拍拍她的手说:“好吧,你快睡会儿,该上班了。”一看表快一点半了,白莲花一边洗脸一边说:“我先上班走了,你在厂里别胡来啊!”

晚饭后,长安问白莲花:“你想让我活出个人样,还是活得像只狗?”她说那还用说。长安说:“莲花,你就让我试一试吧!从方俊翔来秦风厂当厂长那天起,我就没高兴过,累死累活看人家脸色。干好了功劳是人家的,还要嫉妒你;干不好了,屎盆子都扣到你的头上来,暗地里给你穿小鞋使绊子。方俊翔他是玩人的主,他不是来秦风厂当厂长的。”白莲花给长安擦着眼泪,他痛苦不堪地垂下头,手指紧紧抓着头发。她真想一口答应,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咱二十多年的工龄白白丢掉多可惜。”长安喃喃地说:“怕这怕那才弄得心里这么苦,单干在我心里想得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看白莲花听得专心,接着说:“你想,高陵和周至的加工厂都是我一手办起来的,姓公还是姓私还不是由前期资金决定的?那时我就常想,我熬着受苦受累,在农村一呆就是半个月,挣的钱一分也不多,图个啥?就图人家诬陷我?方俊翔不让我去了,又多派了几个人干我当初的工作,反而人人有‘下乡补贴’。唉,我心里凉透了,我给厂里创造了多少利润,连静静参加夏令营都拿不出来五十块钱……”他说不下去了。白莲花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说:“可是……这毕竟是个铁饭碗呢,没了厂子你每月到哪儿领工资呢?”

“你忘了,广州的吴厂长怎么说:‘你梁科长要是单干早发了,还用这三毛、五毛地贴汽车票?’双福那阵子让老薛整得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下了狠心踢了单位反而好了,现在两三辆大卡车外边跑着,家里吃用都比咱强,光老婆就两个。”长安说到这儿一下打住了,知道说错话了,果然白莲花寒着脸瞟着自己说:“好啊!心在这儿操着呢,你安安分分在厂里呆着吧!”

尽管长安怎么样辩解这话是说顺嘴了,只想表示双福单干比厂里强,没任何想法,无奈白莲花铁了心坚决不同意他辞职。再说下去,白莲花干脆拉了灯闭上眼睛睡了,长安倒是翻腾了一夜也没睡着。

给白莲花做了半个月的工作也没成效,长安看出来了,她其实明白自己的处境,就是怕不赚钱反赔钱。她说:“私人开工厂,那是新中国成立前资本家干的事儿,哪有放着铁饭碗不端自己干的呢?你忘了‘文革’时资本家倒的霉了?咱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正式工作,也算在西安扎住根了,你可又要去折腾。”长安说:“盼你给我定个秤拍个板子,同意我辞职呢,你的顾虑比我还多了几车皮。”白莲花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那找咱妈问个主意吧。”

她没想到郝玉兰一连说了三个“好”,长安脸上满是笑地说:“看,咱妈支持我哩!你还不放心?”白莲花说:“妈,你光让他高兴,也不想想他都二十来年的工龄了,现在咋说也按月领工资哩。没了工作生意做得好还行,再赔了本真是哭都没眼泪!”

“俺说第一个‘好’,是说长安不用再受那个王八厂长的气啦;第二个‘好’,觉得长安干事业的机会来啦;第三个‘好’,为你两口子啥事都商量着来高兴呀。现在国家不是让放开做生意哩吗?俺年初还当了个先进个体户哩。人家给万元户戴大红花,你爸不让我去,说再来个运动可咋办?他害怕露富。”白老四不甘心地说:“你能蛋嘛!反正俺都七十多啦,出啥事俺腿一蹬就走了,看你去出风头。长安,真要干了也没啥,你老蔫叔家的二蛋在康复路给人家蹬三轮车拉货,后来弄了个钢丝床的摊位卖纱窗,就那一米纱窗几分钱的利,人家现在也开汽车哩。他那脑子都行,你有啥不行?老宁的儿子小黑在东大街华侨商店门口倒国库券、外汇都发财了。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就是,咱起早贪黑挣的钱怕个啥呀。真是将来为这出事我也认了,反正钱也挣了,好的也吃肚里了,享过福再倒霉也比吃不上饭强。前怕狼后怕虎能成啥事?俺瞅着是好日子真来啦。”郝玉兰总结说,又问你要不要本钱?只管说,妈给你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