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叶落长安

过去没想过调工作,长安也没抱怨西安到咸阳的路这么远,现在则一天也不想跑了,说从西安骑车子,好长时间连渭河影子还没看见哩。开始白莲花还暗自高兴,觉得自己说的话起作用了,就附和说,就是呀,厂里的西安女工都使劲往回调哩。几个月下来,调动却一点进展也没有,她心急起来,往返西安频繁了,闲时间都在打听调动的事上。他认为这事急不得,劝她心放坦一些。

白莲花说:“这哪能由我自己?每次回西安看见小东门、城墙根我就亲得不行!回北关的小家,看看这院墙和老槐树我就不舍得走啦。欠了一屁股债买了房,倒是一星期只住一天。哪儿也没西安好,就是顺着解放路转一转我也觉得舒坦哩!”梁长安忍不住笑了:“没看出你是个思乡怀旧的人儿,你可不是西安人,你是个河南人哩,还有咸阳,咸阳是你第二故乡呢。”

白莲花本来靠在梁长安的怀里伤感呢,一听这话就坐直身子,推搡着他的胸口:“把我的第二故乡让给你吧。你不知道人家跑来跑去多累。借的一河滩房钱下辈子再还吧!”他一听“钱”字,就把头枕在她的腿上咕哝道:“每个月工资光买个饭票就啥也不敢买了,我骑自行车一个星期跑两趟咸阳,倒是省下点车票,裤子可磨烂了几条。每个月的质量奖我盼着评上能多拿五块钱,又怕次次评上都是我,人家肯定说闲话呢。”她笑了说:“那是你先进,不能人家选咱咱不当吧?我老说要调回来,车间主任都不选我当先进了——反正早晚也是个走。”

星期天下午,双福领着才结婚的新媳妇樊华,提着点心和大红纸包好的瓜子、糖给梁长安回礼。白莲花正和静静坐在槐树底下拿张报纸学认字。

“嫂子,相夫教子呢!今儿咋没出去跑调动?”双福和白莲花只见过几面,却显得很熟。白莲花忙不迭地拿烟,给樊华倒水喝。梁长安瞪他一眼,嫌他故意提起调动的话头。果然莲花笑着说:“今儿人家都星期,平时小梁又不操心去。”梁长安笑着把静静抱上膝头没说话,只用眼睛看着她,弄得她倒不好意思说下去了,也拿眼角斜了他一眼。樊华看见了:“你们连埋怨也显得那么亲哩!我俩以后能这样就好了。”白莲花说那是一定的。樊华受到鼓舞,欢快地回头看双福,他却没看见一样没反应。她又忍不住摸摸静静的脸说:“真漂亮,女儿把你俩的优点都继承了。”长安和莲花笑容漾在脸上,并不说话。

白莲花特意备了几个冷盘热碗,又包饺子招待他俩,梁长安开了瓶太白老窖和双福慢慢地啜着。坐在大槐树下的石桌前吃着饭,天慢慢黑了,白莲花打开院里的灯问樊华:“你家是本地的?”樊笑着说:“是啊。我爸我妈都跟着建筑队到处走,只我一个人在西安。”

“那双福可得把你照顾好。”

樊华哼了一声:“双福照顾我?他早上还嫌我腿不好呢……”双福没好气地打断她:“行咧!行咧!……”长安推他一把,双福才转头问白莲花:“嫂子,你明儿还去咸阳上班?”

白莲花说:“唉!一大早又得去呢。”言语间黯然了。双福说:“纺织厂不是三班倒吗?星期一咋不调到下午班呢?”白莲花一边给静静的小木头碗里夹菜一边答道:“为调到星期天休息,我要连着上几个班呢。别看多上班,人家还没人愿换呢。静静,晚饭吃少些,别又积食了。”小静静用胖胖的小手指紧紧捏着筷子,说:“不积食,我还没吃饱呢。”把大家都逗笑了。樊华说得想办法调回来,要不这么好的家只能星期天才回来太可惜了。双福突然说:“对了长安,你为啥不找江小小她爸呢?”

梁长安怔住了:“我看莲花妗子找的人说不定还有戏。我上个星期给人家送了几条鲤鱼,人家说从咸阳调回来困难很大,如果对调希望就大多咧。”

“啥是对调?”

“咱想从咸阳回西安,西安得有人想调去,又是纺织系统的,又是女的,又都带个没上学的小孩就好办些。这事还得劳动局批准,批的人就是白莲花她妗子托的这个人。我现在才知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官呢!”

双福说:“妈呀!比找对象还难呢!”“谁说不是呢。她是全民单位,想去咸阳的人倒有,可惜都是集体厂的,咱真调回来不成集体厂的了?莲花不就吃大亏咧?一个月光工资就少一二十块钱,比我还少呢。”他说着挠挠头:“我的工作倒没心思干咧。上个月给科长儿子还打了个高低柜呢,把我累成马咧。还是一点信儿也没有。他妈的,啥时候等我手里有权咧……”

双福说:“别急!要不找江小小说说?她肯定愿意给人帮忙,何况是你呢?”

白莲花扭头看长安,长安赶紧说:“咱跟人家不沾亲不带故,咋好意思?”白莲花放下筷子问双福:“江小小是个女的?她爸爸干啥的?——我好像听说过她的名字。”双福笑着说:“你知道她?她从我厂调到电台了,她爸爸有权能办事。”白莲花见长安没说话也不说什么了。

双福不甘心,喝了口酒又说:“长安,咱能把嫂子调回来才是真的,求谁不是求啊。你要不好意思我去找江小小。”梁长安不说话,樊华碰了碰双福他才作罢。

晚饭后,双福两口子又坐着喝了会儿茶才走,白莲花收拾着碗碗盆盆说:“樊华好像不会干活哩。吃完站起来就走,也不说给我帮帮忙。双福只顾谝得五马三枪,对她可不耐心,把人抢白得没面子。”长安说他把樊华当包谷面馍了呗。

白莲花的妗子给她找的人是劳动局的科长,专管调动的。谁知事情放手里一年多了,不说能办也不说不能办,梁长安和白莲花去家里看望他也不拒,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她只好又请上郝玉兰一起去求妗子,玉兰说白莲花和长安都跑不动啦,让她给人家再说说。西珍见大姐亲自来了,慌着说我明天就去。她说知道孩子们不易,明天一定去找那个科长。果然,第二天人家就通知让白莲花去,她在咸阳赶不及,让长安替她去了一趟,原来只是让填张表,让回家再等。

这一等又是两个月。

白莲花记了个账,算算花了不少钱送礼,事情却没一星一点眉目,就渐渐灰心了。梁长安怕她生气,不敢说她妗子不办事,见她忘了把账本带到咸阳,就偷偷撕掉扔了。他以为她没了账本就忘了那档子事,谁知钱数却印在脑子里了,没事都要想一想。再去一次科长家,她就口算着加上,又过了一年多居然成个可观的数字。于是他俩就懊悔为啥当初要花钱跑调动,要不省吃俭用下来竟可以还了一大半账呢。现在这些钱变成好烟好酒、罐头水果放在人家家里,自己这儿照样还是个大窟窿——但若是放弃了,岂不是先头花的也白费了?他们合计过来盘算过去得了这样一个结论。这件事完全成了每周一聚的主要内容,静静也时常问:“妈妈啥时候调回来呀?”

连小东门的老邻居们都知道白莲花想调回西安,见了她的面就问:“妮!你还没调回来哩?咦!这事儿老难!”

天阴阴地下雨,郝玉兰不让静静出门,自己拿着扫帚在门口扫地。白东京回来了,老远就叫:“妈!”到跟前见他眼睛是红的,玉兰忙问:“咋没到下班就回来啦?”白东京说:“我厂包电影,还没演人家说周总理去世了,电影就不演了,我赶着回来给你说一声。”

“啥?周总理不在世啦?”玉兰追问了一句。“俺咋不敢相信!那么好的总理说没就没了?”郝玉兰拿着扫帚呆在那里,眼泪不知怎地就流了下来。白东京小声说:“育红在东新街口等我哩,她说她正在车间上班,听广播放哀乐才知道总理不在了。妈,等会儿大家都到钟楼和新城广场呢。你赶紧做个白花和孝箍,我戴上就走呀。妈,听说不让开追悼会呢。”玉兰还是呆呆地回不过来神,说:“我也想去新城广场,周总理肯定是让累死的。呜……”她放声哭起来。白东京也抹了把眼泪,小声说,快点做白花吧,我还要走哩。

梁长安的厂里也没开追悼会,听说钟楼跟前和新城广场有大批的群众自发悼念队伍,就去参加了。钟楼盘道被吊唁的人们拥得水泄不通,人群却是凝重的。青灰色的钟楼上贴满了横幅标语,周总理的巨幅照片高高悬挂在楼上,雪白的花圈叠放在旁边。巨大的条幅“敬爱的周总理,我们永远怀念你!”悬在钟楼上,粗大的黑字和雪白的纸,像石头掖进了每个人的心里一样沉甸甸的。

隔了几天,大家依然沉浸在哀痛中,郝玉兰想起来总要说一句:唉!这么好的总理,说没就没了?看这天一直下雨,老天爷也哭哩。

白莲花调动的事又没了动静,她在厂里一连两三个星期都忙着回不来,也没催长安去问。一晃几个月又过去了……

虽然相隔了几千里,但唐山的大

地震依然让西安城里的人们惶恐不安,一夜之间一个城市和几十万人就没了,还有啥事比这更可怕?大家都慌神了,郝玉兰说:“老四!挤眼的工夫就死了那么些人,咱这儿不会也地震吧?”

“谁知道哪儿能地震?这是听天由命的事。”白老四无可奈何地说。

似乎一夜之间,西安城里就冒出各式各样的防震棚,长安和白东京买来油毛毡和铁钎子,在马路沿上也搭了一个。白老四问:“这个棚棚能顶啥用?有的地震直接把地裂个大洞,人一下子就掉进去了。”郝玉兰骂他:“好爷哩!你还嫌人吓得轻?娘那脚!俺们还没活够哩!”他笑着说:“该死不得活。好好的马路搭得满是防震棚,跟锦华巷搭棚一样。”她一想还真像,就笑了说人家都把西安叫长安,俺真指望能长长久久地平安哩。

白牡丹问长安:“长安哥,你说这防震棚得搭多少天?”他说不知道,郝玉兰说:“那还不得一阵子?也幸好是个大夏天,到天冷说不定就没事了吧。”边说边把毛主席的相片和亲笔信放好,又把装着自家相片的两个镜框拿出来放在一起。白老四说:“咦!你这人老木囔,你还把这两个相片框当宝贝哩!”

“人活着还不是活个心劲?孩子们不在跟前,多早晚俺死了,心就不牵啦,任这些相片化成灰哩!”郝玉兰拿着抹布把镜框擦了又擦:“也不知道白莲花在咸阳咋样?唉,生这一堆孩子,一个一个让人操心一遍也得好一会儿哩。”

白莲花却不太为

地震的事操心,她只一门心思想着调动。长安却意外地接了个电话,说现在有三个对调单位可以选,连对调的人也是劳动局安排好的。他不敢相信,顾不上细想就骑上自行车跑到劳动局,科长正等着呢。他把调令递到梁长安手上时说:“你也不用谢我,我只给你老婆写了这个调令,是你们托的张厅长给办的。”梁长安见他很不高兴的样子,不敢细问谁是张厅长,千恩万谢了半天才走,他不敢怠慢,骑上自行车就往咸阳跑。

白莲花到厂门口见长安笑眯眯的样子,先放下一半心,再一看他手里方方正正的牛皮纸信封,心立刻狂跳起来。

“长安,你……”

“回西安。”梁长安热切地喊起来。白莲花接过信封,抖着手却打不开。他打开调令,对着鲜红的大印章,她忍不住笑着,眼泪却流出来,嘴里不断重复着他的话:“回西安,回西安,我的命咋这么好!”

只用了三天时间她就办完了一切手续,又在西安的新单位报了到,才领静静回娘家报喜去了。郝玉兰说你们那小巷子没地方搭防震棚,你们三口就住妈这里。白莲花只在尚勤路的防震棚里住了三四天,就说长安也在院里搭了防震棚,带上静静回去了。

梁长安一直琢磨不清,有名有姓有单位的调令到手上,该是不会错,可谁是张厅长?

把工作调回到西安,白莲花心情好得不得了,说得庆祝一下。长安也觉得万里长征走到头一样轻松。照张合影是白莲花多年来的心愿,结婚时怕花钱多就没照成,她心里遗憾了好久,特别是白东京结婚时,给她了一张他和媳妇结婚纪念的大相片,她眼红极了,这回说啥也要照一张。

白莲花早早起床,梳洗打扮,把结婚时长安给自己买的纱巾从箱底找出来,在脖了上系子个蝴蝶结。她把静静稀稀的一点头发也用红头绳扎了个蒜苗辫子,又特意用红胭脂给她额头点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长安等得有些急了,说:“比结婚那天还麻烦哩。”白莲花这才抱上静静,跟着长安出了门。

街上人很多,长安抱着孩子,让白莲花跟着他走,见路边有卖吃货的,就停下给静静买:“跑调动花的钱,给孩子少买多少东西,咱给静静弥补一下。”

西安照相馆在钟楼跟前,是西安的老字号。照相的人也很多,照相前白莲花又梳了一次头,她和长安坐在一起,静静坐在长安腿上挤在中间。在拍的一瞬间,静静突然说:“妈,你把眼睛睁大点。”白莲花脸上的笑一下僵了,长安却忍不住笑出了声。相片取回来,长安和静静一脸笑容,白莲花表情却很古怪。她沮丧地说:“早知道就不去照相了。”

虽然这样,郝玉兰还是催着要了张她的全家照,摆在旧三斗桌上的收音机旁边。大玻璃镜框里,郝仁义在北京开会时的相片、白莲花在天安门广场上手拿红宝书的相片、玉兰当上区劳模的相片和白东京的结婚照夹在那里。另一个大镜框里夹着白老四年轻时,在河南老家穿着白西装戴怀表的相片,已经发黄了。二林当兵那年的全家合影最大,白老四和郝玉兰抱着白牡丹坐在前排,身后排了六个孩子,每人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手里握着本语录。

白莲花一张张端详着说:“都是静静说我眼睛小,相片没照好,人家还不给重新照。”郝玉兰说:“俺觉得还不错。倒是俺送你二哥当兵时候的相片,瞪着眼睛真难看,像个窑婆子。你爸才傻哩,还张着嘴。”白莲花一看,果然全家都是一副惊恐的模样,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也不在乎自己的眼睛大不大了。

拾壹

吃罢晌午饭,郝玉兰见家里一小碗绿豆生虫了,就倒在小箩里挑拣。拣完了见做饭还早,又拿出才买的扫帚,用细绳缠着翎子。眼看快缠好的时候,路口大槐树上的高音喇叭滋滋啦啦有了声响,突然传出播音员满含悲痛的声音:“……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郝玉兰心里一紧:“出啥事了?”她紧紧攥住扫帚把,凝神听着更可怕的消息,“……主席毛泽东同志于一九七六年……在北京逝世……”

郝玉兰没听懂,拿着的扫帚和缠了一半的细绳子还在手里,人却呆了:“毛主席万岁哩,他咋能逝世?”

小东门的住户们却哭着从各家出来了,女人们开始噙着眼泪做白花。郝玉兰还是不信,依然在槐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头顶的广播喇叭里却真的在播放哀乐……

“天爷哩!毛主席真是不在了!……以后谁管俺们哩?这可咋办!”郝玉兰终于捏着扫帚站了起来,她流着泪仰脸盯着广播喇叭,心里有点害怕:这个东西不祥呢,先是没了周总理,又没了朱总司令,又是地震!现在防震棚还没拆又没了毛主席!这一年来所有可怕的事,都是从这个洋铁喇叭里放出来的。

小东门被大喇叭里透不过气的哀乐笼罩了。西安城的大街小巷都在反反复复响着一个声音:“……主席毛泽东同志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在北京逝世……”

过了几天,长安从厂里拿了份《人民日报》给郝玉兰看,只见白西京身穿军装手握钢枪,正在毛主席的巨幅照片下站岗。相片很大,连他眼睛里含着的泪水都看得很清楚。白老四用手摸了摸儿子的相片说,没想到西京当了兵还能给毛主席站岗上报纸。

又过了几天有人给郝玉兰说:“你小儿子在毛主席像前站岗的相片,在兴庆公园挂着展览哩,你不去看看?”她却打不起劲,说毛主席没啦,上报纸又咋样?俺真想他老人家万寿无疆!说着想起毛主席的亲笔信还在家挂着,就落下泪来,说话的人也跟着哭了。

拾贰

白莲花刚调到新单位,就赶上厂里庆祝粉碎“四人帮”,抽人去城里扭秧歌,她很高兴能被选上。梁长安和同事们也准备了彩色小旗,随着敲锣打鼓的人流到钟楼、新城广场去游行。

游行那天,西安城到处都是人,好像所有西安人都站在四方城里的大街上一样。长安和白莲花约好在钟楼见面一起回家,却等到天快黑了谁也找没找到谁。白莲花的脚扭了,到家后就埋怨长安没站在说好的位置等她,长安说起钟楼底下舞狮的队伍,她就揉着脚叫起来:“我一直在那儿等你啊。”

他笑了叫屈:“我和双福也一直在那儿看,我可是有证人的。”

白莲花扭着他的耳朵说:“你当我没证人?我们厂扭秧歌的有十几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