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叶落长安

郝玉兰有一头特别乌黑漂亮的长头发,在孩子们还小、她去拉坡、洗油线的时候头发是盘起来的。自从在菜场工作后,她就每天把头发编成两条大辫子,长长地拖在身后,小东门人人都知道郝玉兰的大辫子,几乎和她的爽直大方一样有名。隔几天有骑着旧自行车的老头,操着西安长安县口音懒洋洋地吆喝:“收头发——换碗——”小东门里外的河南小孩会说的西安话都有这一句。收头发的老头曾找郝玉兰讨过水喝,装作很无意的样子说:“收了半辈子头发,少见你这好头发,心眼小的人可没这样的好头发!”郝玉兰一笑,低头给老头倒水,知道老头是想让自己卖头发哩。

老头每次从小东门一路吆喝着到尚勤路口时,总要往郝玉兰门口瞅一眼。这天郝玉兰正和锦华巷的老蔫媳妇在门口说话,老头就推了自行车过来了。梁长安和白莲花在信上商议来商议去,好几个月工夫才决定还是让长安请个媒人好一些,于是长安托锦华巷的老蔫媳妇当媒人,今儿她就是来给郝玉兰提亲的。

郝玉兰除了高兴,竟连一句推辞的话也没说,她以为白莲花不知道,反而保证一定能让女儿愿意。老蔫媳妇见她这么说抿嘴不住地笑,郝玉兰以为她不信,小声说:“给你说,莲花不愿意郑光给他写信,倒愿意和长安写信呢。”

收头发的老头停了车子,只憨憨地冲她笑了点点头,她就笑着说:“大伯,你近来生意好?倒些水喝吧?”

“好嘛,次次来都麻烦你呢!”老头打量了一下老蔫媳妇,她的头发是稀而干黄的。老蔫媳妇见老头端了水一迭声地谢着,就开玩笑说:“你是遇上玉兰了,她最爱帮人忙啦。有人给她张张嘴,她的手能从尚勤路一直伸到小东门外头呢,哪怕自己还提着秤去借粮哩。”老蔫媳妇见他手里的黑瓦碗有个豁,说:“你光喝人家的水哩,也不把你的碗给人家一个?”

没等老头答腔,郝玉兰忙说:“大伯,她爱开玩笑,你的细白瓷碗贵得要命,哪能随便给人呢。水又不值钱,你渴了还来喝。”

“行嘛。那我就给你一个碗,也算谢谢你。”老头说着从自行车后架的木箱里开始往外拿。

“千万别。大伯,她是开玩笑哩。嫂子,人家做个小生意也不容易,你胡说啥呀。”郝玉兰没想到老头真的去拿碗,赶紧拉着老头的手。

“玉兰,说真的,你还真得准备碗,长安和莲花办婚事还能用烂得没边的碗?你答应了长安,就得想到他一个亲人也没有啊。”老蔫媳妇提醒道。郝玉兰马上说:“俺说过当长安是儿子,既答应把莲花给他就不让他为难!”

“大伯,这碗我不白要你的,你说俺头发要是从这儿剪了,能换几个碗?”郝玉兰在齐耳的地方比了比,老头没想到郝玉兰这么问,一下子答不上来。

“我不要你的头发,白送你一个碗。”老头也犟上来了。郝玉兰笑了:“俺闺女要结婚哩,一个碗不行嘛,你看俺马上当丈母娘了,还能拖个大辫子?反正也是剪,你就给换成碗吧。”老蔫媳妇愣了,当初老四在锦华巷揪头发打玉兰时,她让玉兰把辫子剪了她没舍得,多少次郝玉兰揭不开锅借粮,宁愿挨打也没舍得卖头发。

郝玉兰三尺长的一对大辫子换了四个细白瓷碗,这在尚勤路一下子传开了,一连几天都有人来看她的短头发和那四个细瓷碗,打趣说玉兰你家这碗是不是还喝包谷糁?也有人说,除了老冯院的冯家小老婆破四旧前用过这样的碗,这一条街就只有白老四家给大闺女准备的嫁妆了。

白西京却说冯家的碗比这还好看哩,上边都描了金花呢。红卫兵去冯亮家抄家时他也在场,虽然他啥也没干,但砸碎的细

瓷器却看得仔仔细细呢。白梅花不容他说别人家的东西好:“他家是资本家呢,你还夸他家的碗。”白西京不理她,拿起一个碗欣赏起来,刚转了一下碗边还没看清碗底,“叭”一声脆响,手里的碗摔在地上成了两半,旁边还有几片小碎块。房子里一下子静极了,大家都看着他,连郝玉兰也坐在床沿一动没动。白西京回过头看妈,眼睛里满是恐慌。终于,郝玉兰站起来走到碎碗旁边拾起了碗,白西京看见妈的眼泪打着转却总不流出来,害怕极了,悄悄往门口走。郝玉兰站起来时,白西京手里拿了擀面杖怯怯地递给她,郝玉兰没理他,喃喃地说:“结婚的碗呀,太不吉利了!”

白西京开始坐在棉纱堆前干活了,直到长安和莲花结婚,弟弟妹妹们都没闲着,他们用拆棉纱赚的钱给莲花买了件大红条绒罩衣让她结婚穿。每年白莲花都会想办法用加班费给所有的弟弟妹妹买布做过年的衣服,自己却一连几年没添置过啥。学校是已经停了学的,白西京连批斗、抄家也不看了,老老实实为大姐的新嫁衣拆着棉纱。白老四纳闷地问郝玉兰:“西京咋了?长这么大也没见他像现在这样勤快过。听说早上还和冯亮去招兵的地方要了张表,这孩子咋突然就出息啦?”

白西京和冯亮去了招兵办,他想当飞行员。白老四家几代贫农,政审不是问题。人家给他检查身体,用他的话说,只差没把心挖出来上秤称一称了,意外地发现眼底有道裂痕,他没当上飞行员,却还是当上空军走了。

白西京领了还没领章的军装回家,当着全家人的面,郑重地脱下身上黑油乎乎的小炉匠棉袄,里面就是光光的脊背了,又解开麻绳编的裤腰带,棉裤里边也是精光的腿,他就穿件花布裤头站在屋当中,头上戴着黑毡帽,也脏烂得不像样。他不急着穿上新衣服,看着郝玉兰说:“妈,以后儿子再也不用你给俺做衣裳了,你只等俺挣钱养活你吧!”她本来笑笑地看着他,觉得赤条条的人戴个帽子挺滑稽,不想他说出这话,一股酸楚一下哽了嗓子。

白西京走了很长时间郝玉兰都忍不住埋怨自己:他再调皮,也该给他穿得稍像个样子才中呀。要不是他穿上军装那么体面,她真没想到儿子的脸能洗那么白净,长得那么好看!

白莲花从咸阳回来白西京已经走了,她看见郝玉兰齐耳的短发用两只大黑发夹别在脑后,又看看那三只细白瓷碗和几大麻袋拆好的棉纱,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妹妹们围着她说妈的头发,让她去商店看红罩衫,白莲花笑着说,我的命咋这么好呢。声音有点抖,她边说边抹了抹眼泪。

婚事是郝玉兰一手张罗操办的,婚礼却很简单,家里确实没啥钱能拿出来。结婚这天,白莲花依着时下姑娘爱穿毛线衣的标准,向妗子借了件毛线衣穿在里边,外边是那件紫红色罩衫,长安托人从上海给白莲花买了条纱巾系在脖子上。他更好说,里边是白莲花给他打的一件线衣,用劳保线手套拆了织成的,又用藏蓝染料煮了;外边借了双福的一件半旧的军装,理了个新头又特意吹了风,就硬是显得英气逼人。

婚礼是在派出所举行的,派出所张所长主持的。郝玉兰人缘好,虽然梁长安只请了厂里的几位师傅和国强、双福几个人,邻居们还是把会议室门里门外都挤得满满登登。郝玉兰和来的人说着话,连白老四的瘦脸上都拢着红光,拿了盒大前门给人发烟。老宁媳妇看他见人就发,逗他说:“白老四,你闺女出门,你是高兴昏了吧!男的发根烟,女的也给发烟,你还没喝酒怎么就醉了!”他一看,果然昏了头男女不分了,就嘿嘿一笑。女人们笑着拥上白莲花,不住声夸她漂亮,又说怪不得郝玉兰对梁长安那么好,原来是早早培养女婿呢。郝玉兰听了不住笑地说:“是啊!是啊!把他从城河里拽上来,我就觉得我成他妈了。”老蔫媳妇起哄说:“还没听见长安叫妈哩!”

梁长安的脸一直红着,别人一起让他叫,他笑着说:“妈!爸!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啦!”

锦华巷的蒋狗蛋媳妇嫌他这么快就叫妈叫爸没意思,连连说听不清,让他重叫。他依言叫了,大家却大声叫着嫌声音不亲。郝玉兰见大家意犹未尽说:“大嫂、大妹子们别光说话,吃糖吃瓜子呀。饶了长安吧,人家都是耍媳妇,你们反倒逗女婿呢。”大家听了这话,想想也不错。张歪脖说,郝玉兰你偏心,不舍得人们逗女婿,倒舍得莲花。郝玉兰还是笑着说:“咱可没有重男轻女,只是耍媳妇是婆家人的事,哪有娘家人自己逗自家的闺女呢?你们都是我的老姐妹,当然是娘家人,谁是婆家人可以等晚上再耍嘛!”这样一区分,只有长安的几个同学和厂里的同志了,大家哄笑着点了头,夸郝玉兰这么多年居委会治保主任没白当,说话都不漏水。

长安和莲花结婚时,武斗、批斗少了,响应“抓革命,促生产”的号召,停了的生产工作又逐渐恢复。原先的群众组织解散的解散,许多也就不了了之了。长安从生产宣传干事的位子上又回到厂里搞后勤。

他俩没房子,就借住在派出所的小会议室里,是郝玉兰借派出所的,说好一年以后还,其实一年以后还没有想好住哪儿。白莲花结婚只休了三天假就回咸阳了,梁长安回厂住,房也就空着,白莲花星期天回西安,梁长安就回来住。白莲花爱操心,总张罗着从派出所搬出来自己住。恰巧梁长安的魏师傅要退休回老家,他在北关有个小院三间房想卖,前几年梁长安帮他给房顶换瓦时曾去过,一打听要四百五十块钱,知道买不起也就算了。

白莲花回到家和长安在郝玉兰那里吃了饭,就早早回派出所了,派出所已经下班了,有人蹲在会议室门口下棋。天还没黑透,梁长安没开灯就脱了鞋坐在床沿,见她只笑着不动,知道她不好意思,就轻轻拉她。白莲花小声嗯了声推开他的手,指指门外。几个人正为一步棋高喉咙低嗓子争执不休呢。他下床倒了杯水给她喝,她笑着推开他小声说:“放一个星期了,谁喝呀。”他把嘴凑近她耳边:“我先回来烧了两暖水瓶才去接的你,省得你次次用冷水洗。”白莲花见他细心,觉得高兴就故意打趣说:“洗啥呀?”他不知怎么说才好,呆了一呆,突然搂着她的脸亲了一口。她羞得赶紧跳下床,光脚跑到门口又指指门外,梁长安叹口气把杯子放在床前的小板凳上。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脸盆架,两个暖水瓶放在一个小木箱上,唯有墙上的大红喜字让人觉出这是一个家,就连被子也是郝玉兰请儿女双全的老宁媳妇缝了一床新的,梁长安从单位抱来一床旧的放在一起。

夜很深了,下棋的人逐渐散去。两个人躺在床上小声说着厂里的事,渐渐声音越低越小,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话,终于梁长安和衣睡着了。白莲花给他盖上被子,想想不妥,又给他解开衣扣。梁长安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她说:“外边的人是你找来的吧。”她一怔,他飞快地搂住她说:“我想你一个星期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俩还睡着,派出所门口就有人吵起来了,值班民警把他们叫进值班室调解。房子墙薄,两个人立刻醒了,知道就在紧挨的东面屋子问话。卖鸡蛋的说买鸡蛋的人给了一块钱,买鸡蛋的人却说给了十块钱,卖的人不给找钱,两人厮打了一路找到派出所。

梁长安正听得入神,白莲花突然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糟啦,旁边的房子昨晚上有人值班哩,墙这么薄,人家说话的声音听得这么清。那……咱们俩昨天夜里……”她说不下去了,他想想昨夜的激情,立即羞愧难当了。两个人没心情再孵被窝了,悄没声息地爬起来,胡乱洗洗脸,连牙都没刷就锁上门出去了。没想到越是怕谁越是碰见谁,一出门,值班民警刚好送打架的人出门,见了他们笑着说:“星期天也不多睡会儿,赶着去丈母娘家混饭哩?”长安红着脸支吾了一声,莲花更是连眼皮儿也没敢抬,赶紧躲在长安身后了。

走到半路,两个人都没说一个字,快到郝玉兰家的门口时,白莲花说:“不行,咱得住自己的房子。”梁长安顺口给白莲花说了魏师傅要卖房的话,她一下起了劲,非让他打听到底多少钱。他说:“四百多块钱呢,咱们缓几年再买吧。”她不依,指指派出所的方向:“我都吓成神经病了。没钱借嘛。我舅手上肯定有钱,咱两个人挣工资几年就还了,明年还了派出所的会议室,咱住哪儿?”

魏师傅一口价要四百五十块钱,说院子里有两棵大槐树比人腰都粗,光树也能卖几十块钱呢,这么一说长安有点心凉了,犹豫着和白莲花跑回家和郝玉兰商量。郝玉兰说:“要俺看,买房也是正事,就是借一借,紧一紧也该买。你俩都有正式工作,还怕还不了账?买了房人活着就有奔头啦,也算在西安有家啦!”

郝玉兰做主让长安把房子买下,给他添了八十块钱,又做保人让白莲花问金玉借了三百块钱。房子收拾得差不多时,长安请郝玉兰和白老四来看,院里两棵大槐树,树下有石板桌子,亮堂堂的四间青砖大瓦房,很宽敞。郝玉兰说:“俺这大妮真是好命哩,一结婚就住这么大的独院呢。”白老四也很高兴,摸摸树皮说:“长了好些年了吧!满西安都是这大槐树哩,真遇上荒年了还能有槐花、树叶对付一阵子哩!”玉兰掐了他一把,骂他:“老东西,就你盼着荒年哩!你等着俺们吃槐花?俺要煮你的肉吃哩!”大家笑了。她又说:“长安,你和莲花把家安好了就好好过!这回算是把根扎在西安啦!”

江小小在电台的日子很不好过,她和长安的事儿像长了翅膀一样从布箱厂飞到电台,等她真的开始在意人家的话时,才发现人们嘴里说的和事实已经差得太多了。有人说别人追她她不要,却跪在地上求人家男的,人家没理她;有人说别看她长得漂亮,身上却满是黑疤,人家男的本来愿意她,她一脱衣服人家才害怕啦。甚至还有人说江小小脑子不正常,一见男人就犯神经病……她开始还一笑了之,后来也对着镜子照着发呆,突然想:我是不是真的脑子不正常?她整夜地哭,还是不相信长安会看不上她。

方俊翔天天来接她下班,说他喜欢她,她直愣愣地问:“你不怕我有神经病?”见他阴着脸,就又笑着说:“你是看上我爸了吧!我有传染病呢。”

他真的转身要走开时,她又觉得可惜了,气冲冲地说:“走吧,都走吧,你们都是假的。”方俊翔无可奈何地说:“江小小,当初我要先追你就好了。”她垂下头哭了。方俊翔说,长安结婚了,你就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吧!她推开他不敢相信,转身就走,他跟在后面叫她,她却像没听见一样。

第二天下班后她到厂里找长安,双福吃惊地说:“没在。去……去他丈母娘家了……”

她找到方俊翔说:“你想不想和我结婚?”

结婚第三年的冬天,白莲花生了个女孩,所有见白莲花怀孕的人都很有经验地说:她脸色黄黑腿脚灵便,一定是个男孩。

护士说是女孩时,长安有点发呆,喃喃地说:“不是说好男孩的吗?”郝玉兰说白莲花幸亏没听见这话,要不还不气死啦。他说:“我本来喜欢女孩的,你们都说是男孩我才一心当成男孩的。名字早起好了,这下得改改了。”

郝玉兰说名字不急呢,就看看白莲花想吃啥呢。这时护士却慌慌张张跑了来说:“谁是十三床家属?谁是家属?十三床大出血呢,马上要手术,先签个字吧!”梁长安惊得瞪大了眼睛,郝玉兰也不由得“啊”了一声,白槐花和白梅花赶紧扶住妈,说:“长安哥,快签吧,快签吧!”长安被白梅花扶着手接过笔,在护士指的地方写上名字,写“长”时,竟呆呆地定住了,不知道写啥字。护士刚拿了本子要走,他抖着声音问,让我给她输点血吧。人家说现在还不用,他又紧着赶上她说,那先抽点血准备着吧,我媳妇人瘦,肯定需要血。玉兰见他完全乱了分寸,赶紧拉住他对护士说:“你忙吧,俺女婿心里急。”那个护士倒是笑笑说让他放心。

所幸手术不长血就止住了,直到白莲花推出手术室长安都缓不过来,说话还是磕磕巴巴。郝玉兰说:“长安,俺把莲花嫁给你没错。”他说:“妈,不是我胆小怕事,实在是我命太硬了。从莲花怀上孩子,我就没一时安宁,要是再连累了她,我真是死的心都有了。没有你,没有莲花,我哪能有个家呀?”郝玉兰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拍着他的膝盖不住点头。

小婴儿很小,才四斤多重,小脸皱巴巴的,有点不足月,哭起来像猫一样声音细细软软的。长安从没见过刚生下来的小孩子,白莲花问他几遍:“闺女好看不?”他愣了半天才说,你自己看吧——咋像个老头?跟咱俩谁也不像!护士进来说,才刚生下的小孩子哪能看出来?你俩长得这么好,孩子准差不了,别看她黑红,长大就是个白孩儿!

郝玉兰也笑着说:“俺们过去生下孩儿先看胳膊、腿一样长不,脸上少啥零件不,再看看手脚指头少不少,听听会不会哭。你们现在这年轻人倒是先看好看不好看,好看又不顶吃喝。”长安不信:“你看她连个鼻梁都没有,别是抱错了?我俩鼻子都这么高哩!”护士生气了说:“一下午就生了这一个。你出来,我还有事说哩。”

长安再进来眼睛有点红,不再说话了。白莲花忙着看孩子的小手小脚没注意他,玉兰小声问:“她给你说的啥?”他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心一惊,赶紧拉他出去。刚出门,长安的眼泪就已经下来了:“妈,大夫说莲花以后不能再生了!”郝玉兰“啊”一声呆住了,长安说:“妈,你放心,就生这一个也让莲花也受大罪了,我一定对她和闺女好。”

白莲花却不知道,天天高高兴兴地吃喝,给孩子喂奶,说她现在就盼着给孩子喂奶那一会儿,人家把孩子给她送来,摸索着孩子手脖上写着自己和长安名字的小木牌,女儿闭着眼睛在怀里吃奶,真是幸福得不得了!她说这话时,妹妹们一个劲笑着,羡慕地看着大姐像气球一样迅速白胖的脸——才几天工夫白莲花已经有一百斤了,过去她从没超过九十斤。郝玉兰说:“妈生了六个孩子也没你感受多,你还真是赶上时候了!”

已经到长安县下乡插队的白梅花,知道大姐生了女儿也很高兴,求农村的巧手媳妇给孩子做了个绣着蜘蛛、蜈蚣的五毒红肚兜寄了回来。郝玉兰喜滋滋地说:“这个闺女真长大了,知道给孩子寄个这好东西。城里人现在哪能有这手艺?大闺女连鞋垫也不会绣照样能嫁出去。”让白莲花不分早晚给孩子穿上,既能暖着肚子又避邪气。

白莲花抿嘴笑了,让白牡丹给白梅花写信,把妈的话写了进去。又给白梅花寄了几条印花手绢,让她谢人家媳妇。谁知道没出一个月,白梅花给寄回来五六双绣着花的鞋垫,没一双是重样的。郝玉兰更高兴了,连连说白梅花还真有人缘!

郝玉兰安排白莲花和孩子到尚勤路坐月子,出了百天菜场催她上班,她不放心,说白莲花没经验,干脆在菜场请了长假在家看外孙女。郝玉兰当上了姥姥,天天抱着孩子在门口的大槐树底下逗着玩。邻居们开玩笑说,谁敢相信你是个姥姥?走路带着风,说话还恁大声!她笑了说:“俺也不觉得俺就老了,只当才三十出头,还能干他娘的三十年哩!”

这时白老四的架子车队解散了,全部人员都编到电机厂,他两年前就六十了,还没上一天班就先退休了,还能按月领份退休金。郝玉兰眼红得不行:“老东西,你老啦老啦有个这福!一辈子当骡子马,现在倒跟个公家人一样能领钱哩。”白老四却是个闲不住,他不舍得回家,说在家没活干难受,厂长听人说过他,知道他是个认真勤快人,就安排他在厂里看大门,一个月加上退休工资能发四十多块钱。他觉得厂长信任自己,索性连全厂的地都扫了,还坚决不让厂里给他加钱。

天热极了,尚勤路的马路边上,茂密的大槐树连成浓浓的树阴,街上却一个人也看不见。一丝风也没有,槐树叶耷拉着,像是整条街也睡着了。郝玉兰正哄着外孙女静静睡午觉,听见门外“咕咚”一声响,又有拖拉东西的声音。她轻手轻脚打开门,只见两个大麻包堆在门前,闺女白梅花正把一辆烂自行车从地上扶起来,嘴里还说着,把你骑了一路你都好好的,这会儿让太阳晒趴啦?

玉兰笑着说:“死闺女,还是毛手毛脚哩,你咋大中午回来啦?哎呀,你看你这脖子和胳膊都晒脱皮啦,疼不疼?”

“妈呀,疼得很。你不敢动我。咦,才买的新镜子?镜子上的毛主席像和我的毛主席像章一模一样哩!”白梅花一照镜子,看脸晒成黑红色的了,就忘了胳膊疼了。白家的孩子们,除了白莲花和白牡丹长得像白老四,有着瓜子脸和细长的丹凤眼,其他几个都和郝玉兰一样细眉杏眼,梅花是孩子里长得最像郝玉兰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她一开始分到白老四的单位学工,后来作为知青到长安县插队接受教育。郝玉兰倒是放心,长安县是离西安最近的一个县了。白梅花工分多,前两天队上分口粮,她留够自己吃的,就把麦子全磨成了面,又借了辆自行车,从长安县一路骑回家。郝玉兰咋也不信她这么能干!她两个月前也回过一次家,是公差,停了一下就走了,郝玉兰只来得及给她手里放了张大饼。这次认认真真看了看闺女,不过半年多的工夫,白梅花比走时高了也黑瘦了,更结实了。

“妈,饿得很。有馍没?早上我就慌着回来,没顾上吃饭。”她见妈拿出才蒸的软馍和尖辣子炒的咸菜,高兴地尖叫起来,玉兰说你再这个样子我就不舍得让你走了。她用馍夹了些咸菜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两个半。玉兰见她还去抓馍说:“中啦!少吃点,我下午给你包肉饺子让你解馋!”白梅花连嘴唇也辣得红彤彤的,不住吸着凉气,郝玉兰忍不住笑了,白梅花又眼泪汪汪伸出舌头让她看,居然连舌头也通红。

“白梅花,妈看看你的腿。”郝玉兰想起啥,来拉白梅花的裤腿。

“妈,伤早好了。”白梅花刚去一个星期就写信说割麦把腿给伤了,郝玉兰差点跑农村去看她,让老四给拦住了,说人家队上人见咱这么娇气要笑话哩,说不定以后推荐回城就轮不上咱梅花了,郝玉兰只好作罢。下乡插队的人都盼着能早早回城哩,郝玉兰当然不敢影响了白梅花。

白梅花坐下就不停嘴地讲队上的事,张嘴“俺大队”闭嘴“俺们知青”,让郝玉兰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第一天下地,队长让白梅花割麦子,人家让她领个镰刀,她就高高兴兴领了把镰刀;人家让她去麦地,她就高高兴兴跑到地埂边上;队长找了个媳妇给她教,说这女子人勤快性子好,你好好教人家。谁知队长前脚走,她就再高兴不起来了。割麦子是技巧活,还要能吃苦。白梅花不怕累,走时郝玉兰就嘱咐过,让她好好跟人家学做农活。除了不敢在农村找对象,一切和人家农民看齐。白梅花是左撇子,镰刀在她的左手里好不别扭。刚一开割,周围人都停下来看她,别人用左手拢住麦子,右手顺势一割,她却右手拢了起来,左手去割时拢在一起的麦子又散了。人家忙说不对不对,该是这样,说着给她示范了一遍。白梅花学着把镰刀交在右手,左手笨拙地拢了一把麦子,右手却使不上劲,来回割了几下只断了几根麦秸。教她的人急了说:“你挺大的个子,咋不用劲呢?你以为你手里是锯呢,来回拉啥吗?”白梅花说我这只手就用不上劲嘛。自己又把镰刀交在左手,很麻利地一割——一大把麦子割倒了,白梅花也应声倒地,她把自己的小腿割了个口子。

说话间,白牡丹进家门见了白梅花叫起来:“梅花姐回来啦,咱妈把笑脸全攒着等你回来哩!”郝玉兰见白梅花又黑又脏,就让白牡丹烧了一大锅水,说俺给你好好搓搓。白梅花的背上全是指甲抓的疤,有的长好了,有的还结着干血痂。郝玉兰倒吸了一口凉气问:“梅花,你背上咋成这样了?”白梅花说:“我们住的地方太潮了,每个人身上都长满疙瘩,又痒又疼,只好用指甲使劲抠。妈,你看我头上有虱子呢,三天两头洗也去不了根,你给我洗一洗吧。”郝玉兰一听又生气又心疼地说:“死闺女!回来也不说,光知道胡吹乱谝,你当心把虱子传给别人。”白梅花一听哭了:“那我以后不回来了,让我就住在长安县吧,当农民不管咋都有饭吃呢。别人回家都是吃好的,听好话。我们在农村根本吃不饱,偷人家的鸡,拔人家地里洋柿子、毛豆吃,人家农民骂人难听死了。我把口粮省着拿回来给咱家,你还嫌我有虱子。”

郝玉兰听白牡丹念白梅花的信,知道他们知青偷鸡埋鸡毛的事,叹口气说:“妈知道你在农村受苦了,以后你的口粮不要拿回来了,你在农村缺吃少穿还要偷东西吃,妈夜里哭醒好几回。千万不能偷队上的东西了!”白梅花又后悔说气她的话了:“妈,你知道我们咋偷鸡不?到后半夜,我们打开鸡笼,趁快用手电照鸡的头。鸡傻得很,睁着傻眼睛一下也不动等人来偷哩。”郝玉兰用指头捣捣她的头说,你才傻哩,再不敢偷人家的东西了。

她煮了二斤红醋,趁热给白梅花把头发浸透,又用张油布包住头发,再拿大毛巾捂在上面,说等一会儿捂死虱子后用篦子篦一篦。说话工夫,她把白梅花从里到外换下的衣服,都用醋在大锅里煮了。白梅花穿上白槐花的衣服,头上包得密密实实的,坐在门口等妈给自己篦头发。

门口过来过去的人都招呼她:“从长安县回来了。长高了,晒黑了!”“白梅花回来了,能呆几天?俺家铁蛋插队的地方远,几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呢!”白梅花和每个人都笑着招呼了。郝玉兰把她的衣服煮好晾上坐她身后,细细篦头发里虱子。只一下,篦子上就挂满死虱子了,她恶心得连话也不想说,把篦伸到白梅花的面前,白梅花不以为然地说:“队上知青都这样。我洗头勤还算少的哩!”玉兰只说:“俺不嫌,你几时回来就只管给你洗。”

太阳暖暖地晒在身上,白梅花惬意地闭上眼,嘴里哼着知青们传唱的歌:“西安市啊我的家,灿烂的阳光照在大街上,灞桥的水呀,日夜流淌……”郝玉兰说,唱的啥呀怪好听哩,又压低声音说:“不反动吧。”白梅花摇摇头说:“知青都唱哩!这种歌多得很呢!”郝玉兰给她篦着头发边说:“梅花,咱可不敢在队上找对象,要不就回不来了。你要好好表现哩,下次回城推荐,说不定就是你!”白梅花闭着眼说:“知道了,我们队的教育组长就是队长,我住知青院和他家近,他敲钟叫人上工,老是先叫我哩。我们一年到头也不闲,不是整修土地就是兴修水利,上次人家规定每个人拉四趟土,我拉完看时间早就多拉了两趟,他就当着全队人的面夸我呢!”

郝玉兰笑了,女儿出门干活不惜力,当妈的也觉得很舒心,想想不对又说:“队长是男的吧,他为啥先叫你?你可要小心呢。东新街老刘的闺女也是下乡哩,想让公社主任推荐她上大学,硬是让人家把她那个了。人倒是上了大学,后来怀了个大肚子,还是让学校开除退回农村了。你说多丢人!没办法,她上个月只好挺着个肚子在插队的村子嫁了个八成,那个半傻子比她爹老刘还老哩!你可要小心啊,夜里不要出门,平时也要跟女知青一块儿走。”白梅花点点头,说我们那也有这事哩。

郝玉兰见她这样说,有意想让她害怕说:“那个祸害她的男人也让判了刑了。这可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哩!你队长是光对你好还是对别人也好?那么多人他为啥先叫你?”白梅花好笑地说:“你看你还是居委会主任呢!我们队长家有个架子车,我们一天工是八个工分,他的架子车让谁拉上一天就算上工了,两个工分哩!他叫我是让我给他家的架子车拉工分呢。他要不叫我,支书家的架子车就送来了,他的架子车不就上不了工分啦?——队上谁家都有架子车呢,只有我们知青没有,他不叫我们叫谁呀。”郝玉兰一听才放下心开始继续刮头发,喃喃地说,反正你还是多小心,千万不能谈恋爱呀。

白梅花索性闭上眼不说话了,白牡丹在槐树上绑上绳子,晾晒白梅花的衣裳,见她这么舒服,忍不住说:“姐,你真享受哩,跟地主一样!”郝玉兰瞪她一眼,见没人听见才小声骂道:“死妮子,你那张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快去看灶上的水热了没,再不洗洗,头发都叫醋给泡掉了。”白梅花大呼小叫让白牡丹快给自己倒水冲头发,洗净了就可以抱抱大姐的孩子了。

小静静睡醒来,光着屁股就顺床爬下来,蹒跚着走出房子,见郝玉兰正给白梅花冲头发,就含混不清地叫着:“姥姥抱!抱静静!”白梅花见她睡得脸上印着凉席印儿,又细又黄的头发在脑门上飘着,迈着藕节一样的胖腿往出走,不禁喜爱起来,不由分说抱起来在她粉团样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静静认生,定睛看她不认识就扭腰闹着要下地。白梅花却不让,坚持要抱,说我给你咬个手表吧——这么白嫩的胳膊!小静静立即撇嘴哭了起来,白梅花忙不迭地把她交给郝玉兰,说:“看着挺文气的,哭的声儿这么大,吓死我了!”郝玉兰哄着小静静,嗔道:“死妮子!你好好地给孩子胳膊上咬这么大一口,细皮嫩肉的哪能经得住?”

小静静低头看看胳膊上很圆的一个大牙印,上边一颗颗牙痕排得整整齐齐,已经很红了,不禁又咧嘴哭起来。白梅花笑了,说:“别哭了,这是个手表呢。妈,你看小静静多好看,这么大的眼睛!这么长的睫毛!”

郝玉兰见她这么稀罕说:“当然了!这条街没人不夸她漂亮呢。你姐抱她总有人在街上跟着看哩。你哥回来也抱着她满尚勤路地转呢。上次还有人要给她照相印年画呢。谁像你活土匪一样,上来就咬。”白牡丹用手轻轻揉揉静静的胳膊,说:“叫姨。”静静睫毛还是湿的,两只黑亮亮的大眼睛骨碌地转转,用手坚决地把白牡丹的手拨开说:“不!”

白牡丹拿起小碗,里边是个蒸好的蛋羹,点了滴香油,让人一看就垂涎三尺。小静静马上伸出双手,小嘴巴凑上白牡丹的脸亲了一口,叫道:“姨!姨!静静吃!”白梅花赶紧抢过鸡蛋羹说:“叫我。”小静静心存芥蒂,垂下睫毛,玩着手摇头不再说话。白梅花哄她说:“下次姨从长安县回来,给你抓只麻雀,好不好?”小静静不知道啥是麻雀,只轻轻说:“静静吃!”白梅花叹道:“只认识吃。唉!”

白莲花不用管孩子心里却并不平静,纺织厂不断有西安的女工调回西安,她眼红极了。梁长安安慰她:“这个星期我骑上自行车去咸阳看看你,再一个星期你回西安住一天,多有意思!”

她白他一眼说:“我一天也不想在咸阳呆了,活得没个娘家没个男人的。”晚上宿舍有人学鬼叫,弄得几个宿舍楼的女工都吓得不轻,白莲花还专门弄了把生锈的菜刀放在枕头底下,生怕鬼会破门而入。长安说:“既知道是人装鬼,还害怕啥劲?”她却哭起来,说一个人多孤独,他一个人在西安住那么大的房,下班啥事也不用干多悠闲。他从结婚后见她也哭了好几十回了,照例急得无可奈何,说好吧好吧,咱就想法儿往回调吧,就是求爷爷告奶奶也得把你弄回来。

说归说,却总也没有门路。长安忍不住给双福说了这事,双福自己却一肚子的烦恼。虽说是本地人,可他家也很困难,一家六口住一个十四平方米的简易房。去年他妈给他定了亲,是个集体社办厂的女工叫樊华。本来说好今年就办婚事,可双福和人家见了几次面,他总穿着劳动布的旧工作服,自行车轮胎做底的黑条绒布鞋,人又长得傻笨黑粗。樊华觉得自己家条件不好,双福家倒好像更穷,就有心找理由推一年再办事。双福倒不急:“她嫌我脸黑个子低,我还嫌她走路跛呢!”樊华两腿不一样长,站着看不出来,一走动就向左跛。双福是第三次见面才见樊华走动的,心里当下就不愿意了,双福妈却说就是跛了一点点,人倒挺齐整的,啥零件也不少就中啦。再说人家还有一套两居室的楼房哩。樊华的父母在建筑队工作,成年跟着建筑队在外地,过节的时候才回来。双福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逢年过节他还是提上一网兜点心罐头去樊华家走一走。

双福苦笑着说:“樊华是个不好吃但能顶饥的包谷面馍,反正馍不吃在篮篮儿里搁着呢,放丈母娘家养着也不错。”长安打断他:“你别得能,你咋还看不上人家?人不错就行咧。”双福一听来精神了:“你真这么想?她长得太不行咧,连我都觉得她长得挺日眼的。特别是眼睛、鼻子和嘴那一片,像团没发起来的面,硬硬儿蒸了个馍一样。一样的零件放别人脸上咋就那么舒服?咱厂缝纫车间的那几个女娃长得多乖!还有江小小——你说她那么漂亮,方俊翔那松人开始下势追她,结婚了倒三天两头打她呢?”

“谁家两口子没个磕绊?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呢!”梁长安忍不住说。双福说:“厂里人都有知道,他俩从结婚架就打得没数。小江现在一个人住电台的宿舍呢。”梁长安呆了呆:“为啥吗?”双福吃惊地说:“天爷呢!你倒装了个不知道?还不是你!”双福见他发呆,就坏坏一笑说:“说句掏心窝儿的话,你真没看上江小小?”他心一动,想起和江小小一块儿吃饭开玩笑的样子,他摇摇头。双福笑了:“你心里还防着我哩,江小小的盘儿那么亮,你咋能让给方俊翔?”

梁长安不耐烦了:“白莲花难道比不上江小小?”

白老四家有两件喜事儿:第一件是白东京结婚了。白东京找了个电厂的女工叫育红,他厂分了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平房给他,玉兰和白老四高兴坏了,说白东京还真有福哩。玉兰找人把小房子刷得雪白,又把房子重新绷了顶棚,用白纸细细裱糊了,沿墙边糊上向日葵图案的墙围子,一下子就成了新房。新媳妇育红家人很满意,玉兰也很满意,见人就说白东京找了个媳妇是咱河南老乡,还是个党员哩。办喜事那天,长安托人请来西安饭庄的大师傅,在郝玉兰家门口盘了泥灶待客,沿着尚勤路摆了十几桌酒席,把新媳妇娘家人高兴坏了,直说没想到给闺女办了这么体面的婚事。

第二件喜事是白老四的二儿子白二林终于大学毕业了。白莲花到银川工作那年,白二林也当上了兵,在部队锻炼了几年被推荐上了兰州大学,今年终于毕业了。白二林来信说,他被分配到北京工作,又说几百个毕业生只有三个进京名额,别提竞争有多激烈了。要不是他各项考核都优秀的,家庭成分也好,肯定让哪儿来回哪儿啦。白老四乐得嘴都合不拢,见人就说,俺老白家也有人到毛主席跟前去工作哩。

郝玉兰说:“二林可怜,连亲娘的面还没记住就没娘了,小小年纪又出门当兵上大学。只是这个鳖孙学也上得太长了,顶别人两个人上大学呢。眼看人都快三十了才毕业,前两年给他说媳妇,他还死活不愿意,要不孩子都会跑了!”

白老四说:“谁说不是哩?要是知道学工学农下部队得好几年时间,俺就不让他上啦。都是你不听话!现在算算,多花多少钱!”郝玉兰生气了:“你没长人心哟,你前头的女人咋不把你勾到阴间去呢!自己的儿子上学你还后悔,谁不夸你白老四有福气,生了这么争气的儿子。大学生,过去是

状元哩!咱家还不是他最出息吗。你白家的祖坟上是不是长错草啦?你还嫌花钱!”白老四嘿嘿笑笑说:“还是火燎毛脾气!玉兰,我就喜欢你这性子!八个孩子都是我的,我有啥弹嫌的,我是为你生气哩!你大姑娘进门就当娘,把他一把屎一把尿弄大,又供他上大学!白莲花十五六就到银川去上班,白东京也是十三四岁就跟我拉架子车送酱油,你为了前头这一个孩子,委屈了咱几个孩子!”

两人正说着,突然后院响起一阵脚步,夹着盆碗碰撞和嘈杂的嚷嚷声,白老四抬起头侧耳听着。郝玉兰说:“好像是老宁媳妇的声�音……�怎么派出所的人来找她?”

门开了,派出所老张领着两个小伙子走进来说:“郝主任,打听个事……”她赶紧往门口迎,白老四也站了起来。

“有人反映,你家后院的老宁两口子,在玉祥门外的小树林杀了两只羊,把肉都卖了。刚才我们去他家,两口子指天赌咒地不承认。他搬来以前和你家在锦华巷就是邻居,俺来打听你知道点啥?——这可是投机倒把哩!”老张和郝玉兰是老熟人了,见面就开门见山了。

郝玉兰不敢相信,说:“啥,他俩跑玉祥门杀羊?俺咋不知道?老四,你见了没?”白老四也摇摇头。老张自语道:“把他家的,你说这事弄的!屋里还真没找见一点羊肉!可人家板上钉钉咬准说是他两口子!……我再去查查,你当居委会主任,该多操心他家的情况哩!”郝玉兰忙不迭地点头:“那是!那是!你们走好!”

老张领人走了,白老四和郝玉兰坐在床沿都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