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叶落长安

江小小现在每天都盼着吃饭的时间快点到,她从来没觉得食堂也是这么好的地方。半个月来,她每顿饭都给长安打好,等他吃完再给他把饭盒洗净。虽说他一定要把饭票给她,但女工们羡慕的眼神却让她骄傲得直想笑。

没有人这样对过长安,他不知该咋面对那样好看的笑脸和那样一盒饭,魏师傅问过他:“江小小和你处对象呢?”他不敢说话,这样就算是处对象了?他还啥也没想过哩。魏师傅又说:“处上了是好事,要是没打算处对象,这样子就……”他把话没说完,长安知道对师傅来说已经说得很多了。

俊翔也问他:“你是不是知道江小小她爸是江主任?”长安一下明白王主任让他上美院的事,他说起的江主任原来就是江小小的爸爸。厂里人一定以为他早知道这些才巴结江小小呢。他有一种被人耻笑的感觉,想起老梁头说过:你亲爹为吗倒霉?还不是娶了你娘。你娘为啥倒霉?还不是嫁了你后爹。长安,结亲一定要门当户对,别攀高门楼,要不苦一辈子呀!

长安打了个冷战,想起和江小小吃饭时大家说不清的表情,他开始后悔不该接她的饭盒。

夜很深了,长安还没睡着,心里酝酿给莲花的回信,他知道她的处境,从小两个人只隔了一道墙,谁不知道谁的难处?长安真想帮帮白莲花,想想郑光的样子,他觉得很好,他妈还给白莲花买表呢。白莲花把这么大的事和自己商量,他胸口涌上一阵幸福的感觉,——白莲花那么好看,要是自己是郑光就好了。可自己又有啥不行的?自己也不错呀。

第二天,他一早就到医务室对江小小说:“别给我买饭啦,人家都误会了!”她不明白别人的误会和他俩有啥关系,照样打好饭等长安,他有意很晚才去,一进食堂就给江小小挥挥饭盒说:“我自己买。”然后排在队后头。有人见状小声私语起来,她一下气急了,低头在饭盒里舀了满满一大勺,却没办法张开嘴。正难过时,俊翔在她旁边坐下,把给长安留的饭拨到自己面前,小声说:“你别理他们!都是没文化的粗人,我吃。”自顾吃起来。小江偷偷把眼泪擦了,呆呆坐着,觉得刚才热乎乎的脸不太烫了,心里也平静了,对方俊翔有一丝感激,至少别人以为是方俊翔让她帮忙买饭呢。俊翔吃完洗了饭盒放回长安桌子上,长安装作不经意,心里却有点轻松了。

江小小的爸爸当上革委会主任后就很少有时间看她了,就算打电话给她,也永远急匆匆的,虽然她很珍惜爸爸给她电话时珍贵的三两分钟,面上偏要做得无所谓,抢在他前面说:“爸爸再见!”老江主任上个星期叫她回家一趟,说广播电台有个播音员的指标,她说不去。她不想离开布箱厂,虽然她不喜欢医护室,但厂里有个梁长安。

长安当众拒绝她,却给了很多人希望,有的男工想办法装病,和她没话找话说,江小小心知肚明却不动声色,她自有办法捉弄他们。

双福坐在医务室的椅子上:“昨天这儿疼,今天从这儿到这儿都疼!”手在肚子上下胡乱指了指,无限依赖地看着江小小细嫩的脸颊。

“还有啥?”江小小冷冷地问,眼睛却不看他。

“没……没了。”双福嘴上胡乱应着,心里暗自感叹:手指头都白得那么科学!嘴唇那么好看!说的普通话也那么好听,跟广播里没啥区别!

“得吃药,我倒水给你,你先在我这吃一片,晚上不能吃饭,睡前再吃一片。记得——吃了这药就不能吃饭啦。”双福壮实得像头牛,见小江捧来杯滚烫的白开水,忙接过来,将那个小白药片丢在嘴里,就咕咚咕咚喝起水来,两口下肚他才龇牙咧嘴地叫,烫……烫!回到车间他对镜子一看,舌头上白白的一层,火烧燎的疼。下午他刚一进食堂,江小小就站在他面前说:“你才吃了药千万不能吃饭,要不明天还会肚子疼的。”双福悻悻出了门,她跟了一句:“记得吃药喔!”饿到半夜,他终于明白江小小在耍他。

江小小思来想去决定给长安织件毛衣,她认为这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举动。布箱厂数梁长安长得最英俊,身材高大还那么聪明本分,他能写那么好看的黑板报哩。偏偏他不喜欢自己。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她无法说清自己的心思,却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来藏蓝色的全毛毛线,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织了件毛衣放在传达室让长安去取。

拿到江小小亲手织的毛衣,梁长安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毛衣很漂亮,细细密密地拧着大麻花,藏蓝色毛线绒绒的。长安没穿过毛衣,倒是省下好多白线的劳保手套,让同事要了去织线衣穿,说孩子们多,衣裳费得很,像是身上也长了牙一样烂得飞快。

梁长安面对毛衣觉得心堵,索性跑到水房,把头伸在水龙头下边冲了起来,洗完还是觉得心里慌慌的。他想还是给白莲花写封信吧,他照例先写上西安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和自己的思想情况,想了又想,还是没写江小小和她那件毛衣。

于是白莲花和梁长安就通起信来,开始一星期一封,后来几乎一天一封。白莲花车间的女工都知道她西安有个男朋友,梁长安关照门卫师傅别把他的信插在窗玻璃上,他自己来取。可坐在医务室的江小小,还是能看到他每天下午四点去传达室,邮递员总是这个时侯来送信。

包在牛皮纸里的毛衣退回自己手上时,江小小像被扇了个耳光一样。从开始她就没想过他会不要。从一根细线开始织,她像在织一个希望,现在却没征兆地破灭了。她把头埋在藏蓝色里,觉得毛线并不柔软倒有些扎脸,她的眼泪涌出来融入毛衣里。江小小突然觉得头昏起来,一股怨气冲上喉头,她想也没想就冲出了宿舍。站在干部楼下面,风很大,她哭了很久的眼睛有些怕光,幸好厂里已经下班了,食堂也没人吃饭了,只有大师傅在冲洗地面。江小小知道宣传队在排练,按说她今儿也该参加,可一想到长安她就丧失了兴趣,只想立刻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方俊翔从会议室推门出来,人们排练的声音随即传了出来,只一下又被门关住了,江小小赶紧转过脸。

“小江!咋不排练呢?……哭了?”方俊翔说到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心里涌起一丝心疼。她的眼睛肿了,鼻头也有些红,小嘴微微翘起来,孩子般娇嫩。江小小别过脸不说话,泪水又盈满了双眼。她知道他总找机会让长安难堪,这一刻却不觉得他讨厌了,现在他高高大大站在身边,像是把风也挡住了些。

“那就回宿舍吧……”方俊翔说,“站在这儿人人都能看见�你……�”小江却猛地跑进会议室。

“哎呀,铁梅来了!”有人看出她的眼睛像是哭过了,方俊翔先说:“下边风大,眼睛眯了正在门口擦眼睛哩。”大家这才又接着各自说台词,吹拉弹唱地操练起来,大厅又恢复了热闹。梁长安头也没敢抬一下,小江清楚地说:“你为啥不要?”梁长安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一下呆住了。她的声音很大,整个屋子的人都听见了,梁长安觉得头上在冒汗,连后背也在发热,房子太静了,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江小小仰着脸一点也不放松地盯着他,眼泪又弥漫起来,但她眨也不眨,绝望而坚持。一个年纪大的女师傅过来拉小江的手说:“年轻人就爱吵嘴!什么东西呀?不要就不要了呗……”大家纷纷应和说就是就是,现在这年轻人呀……小江甩开她的手:“我的脚很疼,你给王主任说一声,我没法演了。”

系统的汇报演出江小小终于没参加,另一个女工演了铁梅。厂里很多人看了演出都说,演得不错,不过还是小江演的铁梅最好看,人家可是厂花哩。过了两个月,江小小就调到了广播电台,年纪大些的就议论起小江的大胆和执著,全厂的姑娘加起来也不及她一半呢。梁长安太傻了,这么漂亮的姑娘为啥不要呢?有人反驳,这么下三滥不要脸的女人你敢要吗?被问的人赶紧摇摇头,说其实小江可以找个介绍人嘛,干吗非得……也有人说方俊翔现在下工夫追小江呢,天天都见他在广播电台门口,骑个新凤凰自行车接小江下班哩。

姑娘们眼红得要死,说谁爸当革委会主任,也一样能调到广播电台。那么疯张的人咱厂咋能盛下?她装得挺冰清玉洁,没想到“上赶”着倒追男人。她们认为梁长安一定让她吓住了,倒是方俊翔还起劲地追她哩——他爸老方头能让他气死哩。厂里女工都是通过介绍人嫁出去的,江小小这么一弄反而掉了价。再贵重的东西没人要,拿到手里也就觉得不值钱了。

江小小调走后,长安天天顶着大家的眼光进出工厂很不自在,就在他刚能坦然去食堂排队买饭的时候,工作组来调查他了。

调查的其实是他大伯的情况,长安照实说了。工作组同志说,听说你和他划清界限啦?他点头。

“你厂有人反映你有反动言论哩!”

“谁?我和他对质!”长安气极了,声音也大起来。

“‘下定决心,买肉半斤。排除万难,一顿吃完。’这话是你说的吧?你敢套用领袖的话!”工作组的人穿着发白的中山装,猛一拍桌子喝道。

长安一个激灵,这话是在宿舍里说的,听到的只有双福、国强和俊翔。他定定神说:“我说这话前头还有话:厂里人知道陈书记爱吃肉,我们宣传队想编个剧讽刺他,这句话是我给陈书记编写的台词,我们宿舍的人能做证明!”他觉得有细细的冷汗顺着背在流,猛地想起郝玉兰说过,要防着人!

长安还是被隔离审查了几天,工作组做了最后的调查才放他出来。临走时工作组说,你大伯在狱里畏罪自杀了,死前有个女人去看过他,听其他犯人说他那时偷偷写了封信,我们要看他写的啥。

长安问信是给谁的?那人冷冷地说,现在还在调查,你有啥消息及时汇报!

长安终于结束了被审查,重新回到宣传科,他和俊翔几乎同时要求调出宿舍,他和双福搬到另一个宿舍。

厂里发生的事情,长安没给白莲花说一个字,信是被迫停止了。白莲花急得发了几封不见回信,就赶紧从咸阳回家了。吃罢饭,长安好不容易熬到郝玉兰让白莲花送他,两个人就顺着马路走,白莲花怕让熟人看见,不敢和他走在一起,长安也知道她羞脸大,就和她隔着条马路。走着走着,一回头,见白莲花在马路对面冲他笑,心里就暖暖地接着往前走。再扭头,白莲花也正抬头看他,就又相视一笑。长安只觉得满街的人都不存在一样,只顾往前走着,心里涌满了甜蜜。不知不觉到了革命公园门口,长安心一动,指了指大门,白莲花红了脸轻轻点头。

坐在长椅上,长安才有机会给她讲厂里的事和自己被审查的经过。白莲花看着长安的眼睛说:“那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啦!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没见你的信,我在厂里连着四五天没睡过一个整觉,只好回来才心安。”

长安怔住了,世上有人这么心疼自己呀!一直压在心口的委屈让他一下子忘乎所以了,想也没想就把白莲花抱在了怀里。她吓了一跳,边挣开边小声嚷着:“你放手呀!看让人瞅见了!”他只管紧紧搂住她柔软的身体,把头埋在她散发着洗发膏香味的头发里不舍离开,全身心为这莫大的幸福而陶醉。

拾壹

老郑媳妇走了就再也没理过郝玉兰。

郝玉兰也就不再加工手套了,她又给家里的小闺女们揽了个活儿。拆棉纱赚得少些,却也是好不容易揽来的活儿,她买来成麻袋的针织布下脚料,拆成棉纱卖给工厂。白莲花知道是自己的缘故才使妹妹们干这出力不赚钱的活计,所以她从咸阳一回来就开始干。白槐花、白梅花和白牡丹也一起拿着小铁夹子,把秋衣碎布片拆成棉纱。

白东京厂里早停了产,他就天天忙着和白老四拉车送酱油,郝玉兰知道他顾家,吃饭总是把稠的先盛给他。他吃罢饭见大家都在忙着拆棉纱,就一屁股坐在装着棉纱的麻包上说:“你们猜我在小东门城墙上见啥了?这么大个的高射炮!听人说,东郊工联的造反派要打搪瓷厂呢!”白东京瞪大眼睛比划着,唯恐谁不相信。

“中啦,别胡吹啦!拉了几百斤油跑一天还有劲吹牛,快去洗洗睡吧。”白老四丢下碗终于站起来,步履艰难地进了里屋。郝玉兰也跟了进去,他跑一天回来腿脚就肿得老高,她总要给他揉搓一阵才行。白莲花也赶紧端盆热水说:“妈,你歇会吧,我给我爸搓腿。”白老四脸上挂了些笑容说:“大闺女就是孝顺,真是俺的贴心小棉袄!”话音刚落,外边三个女儿不答应了,一窝蜂拥进里屋,拔胡子的拔胡子、胳肢他的胳肢他,差点把洗脚盆弄翻。偏小女儿白牡丹还要问:“你说,我们三个是不是不孝顺?”

白老四边挣扎边笑着说:“唉,当初要是不生这最小的三个闺女,说不定日子就好过了!”白老四一直是沉默寡言不爱说笑的,好像他的笑容随着孩子们一个个降生也一点点失去了。倒是近两年,他偶尔也会和孩子们开玩笑了,郝玉兰认为这是白老四真老了的缘故。

白东京说得还真没错,到了晚上小东门城墙上果然打起来了。“劈劈啪啪”的枪声响了两个多钟头,中间夹着人们的吆喝声,吓得郝玉兰声音都变了:“快进屋,关好门谁也不许出去!——又是哪两个派在斗呢?”白莲花和妹妹们坐在阁楼上,她在银川见过放枪,让全家人不要脱衣服。白老四说:“没那么邪乎!当年国民党、日本兵厉害不厉害?咱不是照样好好的?该死不得活。这枪是造反派打搪瓷厂呢,咱又不是当权派,工联和工总司斗跟咱老百姓有啥关系?”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检查了门窗,平时这都是郝玉兰的事情。白东京和白西京偷偷爬上阁楼,把气窗的罩子拿掉看外边打炮,白梅花刚说妈不让看,白西京就小声说:“说不定等会儿一炮打过来咱都死了,你不想在死前看看到底是咋打的枪?”几个女孩吓得不敢再说了,白莲花骂道:“死西京,在这儿没名堂地吓人!别怕,大姐在银川也见过武斗打枪,没事。”大家都被外边的枪声吸引住了,白牡丹突然小声叫起来:“看,多漂亮!从那边打过来的那么亮呢。”

飞舞的子弹在夜空中划出长长的金色尾光,小东门城墙被偶然的亮光照出轮廓,不像白天那么破旧却显得异常耀眼辉煌。突然,“轰隆”一声响,白槐花随之哭起来,白莲花忙把气窗关好,招呼大家不要再呆在阁楼上了。

第二天,白东京回来告诉大家,昨天晚上果然是造反派在打搪瓷厂,因为他白天从那里过时,见到搪瓷厂大门和墙壁上被打出了大大小小的洞眼,有一截儿墙头都被掀掉了。白梅花见他得意就说:“你有啥张的?又不是你打的,咱家昨天也被子弹打过去了,看,子弹打的洞还是我发现的呢。”白东京顺了她手指的地方看,在气窗旁边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弹孔。

白东京不当事地逗她说:“那算啥?我前天还见人家从城河里捞上这么大的铁箱子哩,说不定装的全是子弹。”白梅花接不上来了,却不甘心地嚷她哥吹牛皮,郝玉兰说:“你哥没胡说,现在城河里还真能捞出点想不来的东西!”

因为怕把成分定太重,有人趁天黑往城河里扔值钱的东西,城河里常能捞出羊皮袄、手表、黄金、现金,就有人躲起来偷偷看着,再检举给工作组,还真揪出不少有问题的人。

尚勤路住的穷人多,冯家早让红卫兵抄得没遍数了,七八个红卫兵小将听人反映富农张俊两口子半夜往下水道里扔钱,马上热血沸腾跑他家挖这对坏分子。

张俊可怜巴巴连说不可能,红卫兵定着脸说:“你再别装清白咧!你说反映的人看错咧?人家说的铁板钉钉子,就是你这个坏分子。”张俊知道他们想起媳妇上次说“糊溏鸡屎”的话,不敢再吭气了。两个女红卫兵拿着十几米长的竹篦在下水道里捅,又用细铁丝弯成钩,费了很大的劲掏出十几根筷子,一堆破线绳,泛着让人恶心的臭味,钱却一毛也没掏上来,污水把她俩的黄军衣也弄脏了,黑布鞋上溅满了臭水。院里的人围过来看,听说要从下水道找钱,有些发愣,谁也没敢多说一个字。

几个男红卫兵在张俊的屋里找罪证,他媳妇见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不由得哭天喊地地说:“家里的钱都从张俊的嗓子眼吃进去了,你们咋不翻他的屁眼哩!”有个男生当真要张俊脱了裤子来寻,他骂媳妇说:“臭婆娘,全是你这张嘴,还没把咱整够,你就不能闭嘴?”一个娃气呼呼地说:“老实交代,到底在谁的嘴里?”

闹到晌午,除了箱子角发现的二十多块钱,根本没翻出来群众反映的“一摞一摞的十块大团结”,几个红卫兵却不肯罢休,一定要他俩拿出来。张俊媳妇不敢说话了,垂着眼皮不敢抬,领头红卫兵顺她的目光一看是一堆无烟煤,当即又开始用铁锨翻煤堆,花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把一大堆煤从东边翻到西边,还是没见到那些钱。满身煤黑的红卫兵气得不行,骂他俩不老实,用根麻绳把两个人脸对脸捆了,顺着尚勤路游街。张俊和媳妇脸对脸,侧着一起迈步子,像两只蹒跚的大螃蟹。

郝玉兰刚从菜场回来,挤进人群看见张俊两口子正狼狈不堪地苦着脸,脑门上直冒汗。郝玉兰赶紧跟着到他家,看看还没有松开两人的意思,就问:“罪证找着了吗?”红卫兵领头的说:“你是啥人?”她说自己是居委会治保主任,红卫兵的脸色有些缓解了。她把他们叫到家里,打了一大盆水让他们洗脸,又把蒸好的一大锅红苕拾出来让他们吃。她说:“红卫兵小将们,你们辛苦了,咱不能放过一个坏分子,不过我作为治保主任,对张俊两口子一直做着调查呢!——他们到西安也是逃荒要饭来的,刚找见的钱是拾破烂的辛苦钱。俺瞅了这几年还真没啥大问题。我代表你们监督他们,有啥事一定汇报。”红卫兵们忙说:“还是贫下中农觉悟高。”吃完红苕谢过她才走了。

郝玉兰赶紧到张俊家,夫妻两人脸对脸捆着,垂着头在哭,她麻利给他们解开。张俊只是低着头叹气,他媳妇却号啕大哭起来:“郝主任,你瞅瞅俺活成啥啦。”郝玉兰给桌上放了两个红苕说:“洗洗脸吃吧。下回要认错哩,哪能对着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