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叶落长安

西安的北关有个布箱厂招工,武班长不知从哪儿逮了信,她知道郝玉兰的儿子白东京跟着白老四拉车,就让她领儿子试试。郝玉兰说白东京还不到十四岁,年纪差得多!倒是俺得给长安说说,人家不是招木工哩?他要是能当上工人,俺就阿弥陀佛啦!

没想到长安轻易就考上了,红旗布箱厂招了十个工人,长安和一个叫李双福的算是外边的,其他八个人都是职工子弟,大多算是接班。他的手艺在这十个人里是拔尖的,厂里的陈书记是西安人,年纪有五十来岁,大半个脑袋光秃谢顶,却一脸黑密密的络腮胡子。他说:“我和你们爸妈都认识,接了班你爸你妈就算退休咧,不管咋你们当上工人咧,可要美美地给厂里干工作呢。我看你们还碎着呢,又有文化,厂里指望你们哩。梁长安,你这次考试成绩是第一名,又有木工底子,可要好好学好好干。小伙子才十六七,将来有前途呢。”

长安有些受宠若惊,涨红脸不知说啥好。陈书记又说:“方俊翔——你可要好好跟梁长安学哩,你爸说他退休就回老家了,不放心你,让我多操心你呢。”长安听见有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由抬头看,只见那人狠狠剜了自己一眼,长安赶紧垂下眼睛。

长安觉得工厂的工作很好干,毕竟还是木匠活,在他眼里,木箱还不是和风箱壳子差不多?倒省得做推杆、风舌头一大堆麻烦事。何况刚进厂第一年他是学徒,不必干技术活。他的师傅姓魏,技术在厂里拔尖,人却古怪,平时不说话也不教徒弟干啥。干完活,瘦巴巴的魏师傅爱端着让茶垢染得乌黑发亮的搪瓷缸子,蹴在凳子上喝茶水,那搪瓷缸子上白底红字写着“先进工作者”和一个特大号的“奖”。他的牙是焦黄的,牙缝镶着黑边,人家开玩笑,让他没事闭上嘴,要不里头太黑苍蝇会飞进去,他却蔫蔫地说,茶味就够熏死它啦。

长安听爷爷闲扯,知道当学徒要给师傅端茶送水的,就盯着他的搪瓷缸子添水,魏师傅端起就喝,二话不说。大茶缸子里的茶叶倒占了大半杯,泡开后,大茶叶片子舒展开,水只有两三口了。晚上下班前,他把已经泡得没一点味的大茶叶片子用手捏着全嚼咽下去,像贪嘴的人吃零食一样。长安一开始苦着脸看他吞咽,后来才渐渐习惯了。一起给魏师傅当徒弟的就是方俊翔,他比梁长安大两岁,是顶替他爸的。俊翔长得端正,不像长安浓眉大眼,却自有一副关中大汉的气势。

方俊翔家是西安的,他不像长安给老魏师傅端茶倒水,却每月送一大包散茶叶给魏师傅,说是俺爸让俺捎给你的,他爸和魏师傅在一个车间很多年了。长安看得出魏师傅对他比对自己偏心,却也知道人家是师傅不能咋说。做木箱坯时,拉线、下料的技术活是魏师傅干,下料是关键的一步,好比裁缝店的裁剪。这一关魏师傅谁也不教,给他俩安排活去干,他才喝着茶叶水养神,然后找个小纸片写写画画,算好后才在木板上拉线。俊翔给他打下手,长安只能去熬胶。下好料钉木箱时,他俩就一块儿干,钉成一个个大木箱,还得从中间锯开,分出箱底和箱盖,这又是技术活儿,只有俊翔和魏师傅能干了,长安只能拿砂纸把锯好的箱子打磨光。长安不敢心存他念,每天操心倒水,干魏师傅让他干的活儿。

厂办是个小三层,厂里人叫干部楼,一楼是医务室、厂长办公室,二楼是女工宿舍,三楼是男工宿舍。因为女工少,宿舍没占完,二楼有一个挺大的活动室,平时空着,有时把这儿当作会议室开会。楼是苏联专家设计的俄式建筑,楼的外边有挑檐,每一层中间的大窗户都是六边形的。相比之下,车间却是几排平顶瓦房,要简易得多。除了医务室、劳资上的几位女同志,陈书记和干部都很少呆在楼上,平时总在车间里转悠,怕职工们说,在大房子里,脱离了劳动人民的立场。

长安第二天就把铺盖拿到厂里,彻底离开了尚德路。他在宿舍的上铺是马国强,另一个床的上铺是李双福,下边是方俊翔。

长安一直在数着日子等工资,手里的积蓄已经快不够他的饭票了。他还得买支牙膏和牙刷。过去还能用湿布沾粗盐随便擦擦牙,现在一起床,三楼的男工们热热闹闹围着水管刷牙、洗脸,像方俊翔他们讲究点的还要沾点水梳头发。没毛巾他能掬水抹把脸,没牙刷和牙膏就没办法了,只好洗了脸就走。像小时候,同学们在教室吃早饭,他就去操场上转悠一样,他比大家起得早很多,盼人家不要注意他没牙刷。他已看好了,百货商店牙刷和牙膏得一块多钱。

快熬到发工资了,中午吃饭,方俊翔打了份肉菜坐到长安和双福对面,他拨了口米饭说:“长安,咱可是师兄弟呢……”他有意不往下说,长安紧张了。

“你家情况我们都知道,也不会笑话你。你没牙膏,可以对付着用我的嘛,你买个牙刷就行咧。不刷牙……也太脏咧。——听说你是河南人?”他欲言又止,声儿却很大,同桌吃饭的人却静了。长安僵住了,紧紧闭上嘴,胡乱拨着米饭,他只打了一份烧白菜,加上米饭一共六分钱。同宿舍的国强边走边吃也挤过来,见桌上坐了好几个年轻女工,早堆上了笑容,又见还有医护室漂亮的江小小,更是喜不自禁,挤在人缝里和小江面对面坐下。长安合上饭盒站起来就走,国强问你咋不吃啦?长安说:“没见有个大苍蝇在嗡嗡。”俊翔盯着他的背影低声骂:“河南担!”

长安到宿舍后很少和俊翔说话,双福却爱和国强搭茬抬杠,一到晚上宿舍就热闹起来。国强说师傅老偏双福,分给他的模压机比自己的好使。双福不平地说:“胡说啥呢!我看的模压机本来是你的,你把多少黄纸板压日塌咧?夜个姜师傅才调给我。”国强大呼冤枉,说现在这台机器更不好掌握,废品率更高,双福说:“瓜娃!明年你就别转正咧。”国强担心了,紧着问是不是真的。

长安忍不住说:“双福,你吓他做啥。魏师傅说,你车间的模压机也是才买的,师傅们也没摸清咋用呢,国强把心放你肚里,肯定能转正。”国强听了,马上得意忘形地说,就是嘛。

“长安,你学得咋样?”国强问,长安不想多说,只点点头。俊翔一直趴在床上看书,好不容易话题扯上长安,他装作无意地说:“长安的胶熬得很好,还学会用砂纸打磨木头啦。哈哈!”他笑起来,双福和国强不明白咋回事,也跟着笑起来。长安觉得血一下涌到头上,拳头立刻捏了起来,方俊翔马上收了笑无辜地看看双福和国强,他俩也赶紧收了笑容。

长安领了工资,先买了饭票菜票又买了牙刷、牙膏,在卖棉鞋的柜台,早就看上的黑条绒胶皮底男棉鞋旁还有双枣红条绒女式棉鞋。他心里一动,一问价钱也是七块钱,他想也没想就说:“给我一双女式的!”

他把手伸进鞋里面,觉得棉花虚虚的,很暖和,再看底子还钉了层胶皮,又防滑又防水,这下玉兰大娘站在冰天雪地里鞋也不会湿透啦!他一路跑到尚勤路,把鞋捧给郝玉兰,她高兴极了:“这孩子!……看看,这孩子给俺买了双棉鞋,和老郑媳妇的一个样哩。俺出嫁也没穿过好棉鞋!”她把两只鞋一手一只并在一起细细端详,突然低头看见长安的单鞋:“长安,咋不买双棉鞋?”长安扭捏地说:“俺……俺还不冷呢。看你去年冬天卖菜,大雪天一站一天,光见你给别人做鞋,也没见你穿上一双好鞋,就想买了给你!”

郝玉兰从褥子下边捏出钱:“不中,大娘咋能让你花钱?你去买双棉鞋穿上。”他死活不要:“大娘,我有工作哩。”

郝玉兰知道长安星期天要来,特意买了点碎粉条,包了好几笼素包子晾在案板上,说厂里的饭食没油水,让长安去厂里带上些。白槐花给长安端来麦仁稀饭,长安笑着刚要喝,郝玉兰又紧着给他碗里舀了一大勺糖。

“你长安哥爱吃甜的。在厂里啥也吃不上。”郝玉兰见白牡丹盯着长安的碗,也给她碗里舀了一点糖。“长安,在厂里咋样?活累不累?咋也没胖呢?倒是又长高了,有一米八了吧?”

长安心烦起来:“活倒不累,就是厂里的师傅们大都是西安人,俺们一批去的新工人都是人家厂的子弟,好活让人家挑完了,咱还没人教。”郝玉兰把调好的辣子醋水放在他面前说:“长安,大娘在菜场也是一样哩。咱好好干工作,时间长了,人家就明白谁是啥样的人了。把脏活累活干好也是本事哩。”

长安说:“魏师傅光偏向小方,啥技术也不给我教。哼,等我将来当上师傅,绝不像他这个样子。还有那个方俊翔,再在我跟前张狂,我非得揍他一顿。”他说得来气了。

“那你才得好好用心哩。旧社会谁手把手教你呀?都是偷着学。过去还得给师傅倒尿盆哩!你在太华路上打架,可不敢在厂里打架胡来,开除了再没工作了。你能招工多大的运气呀。你可要记好!”郝玉兰见长安狠狠的样儿,生怕他去惹事,慌忙劝他。白槐花也说:“长安哥,你现在是工人哩,咋还打架?”

长安低头不语了,郝玉兰也不说话,只瞅着他紧紧锁着的两道剑眉。长安抬起头说:“玉兰大娘,你说咋办吗?把人气死了!”

郝玉兰说:“人家和你玩心眼,你只知道打架就太傻了。对人热心些,干活积极些,吃亏吃不死人。坏心眼的人防着他,你别凡事都想当第一,先出头的椽子先烂呀。”

长安听了郝玉兰的话,心里悄悄使上了劲。他发现魏师傅算料的纸头用完就去厕所纸篓丢掉了,长安把小纸头偷偷拾来,白天看师傅下好的料和小纸头上的对照,心里也算算画画,毕竟爷爷做的风箱和厂里的木箱有些大同小异。来来回回了两个多月,他终于每次和师傅算的一样了,他心里欢喜却依然听师傅安排去熬胶、打磨毛边。厂里西安人多,大多说秦腔,他也就收起河南话,学着人家的秦腔。吃饭时和一些师兄弟闲谝着厂里的人和事,慢慢有了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对厂里也有了不少了解,只有和双福在一起,他才重新说起河南话。

这天魏师傅喝着茶说:“俊翔,把下好的料钉一起吧。注意点手上的力度,年底的行业比武我想让你去呢。长安,给他把胶从套锅里取出来。”长安眼睛看着他的眼睛说:“师傅,我也想钉箱子。”魏师傅一愣,笑了:“想钉箱子?行啊!听陈书记说你的手艺好呢!你要是钉坏了可咋赔哩?”长安心一横说:“师傅说咋赔就咋赔。”魏师傅板了脸站起来,自己倒了杯茶水,说:“那你钉吧,成品上写上名字,万一有次品你可不能转正啦。”长安立刻干了起来。木工房的人一看这个小学徒居然拉开架势就干,便纷纷丢下手里的活过来看,他不慌不忙地把箱子举起来,闭了只眼吊了吊平不平,再从耳朵上取下铅笔画线准备开口,锯成箱盖箱底。他太娴熟了,仿佛已经干了好多年。老师傅们夸赞起来:“娃的势扎得还老到得很!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这娃有两下子。”

“老魏,你这徒弟真不差,让人家娃熬胶打磨埋没人才咧!”老魏师傅不自然地笑笑。有人说:“老魏手艺好,名师出高徒嘛!徒弟不到半年就干出这么嘹的活。”说着,长安已经把箱子全部钉好了。他铆上合叶,检查开关松紧,又按模板的尺寸给箱底把手处钻了眼,上了把手和锁片,这样一个成品木箱就成了,只须里边粘上布里子,外边粘上人造革,再烫花印字就出厂了。一个老师傅把长安的箱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开开合合试了又试说:“嘹!真嘹!这娃不得了。多大了?”长安说快十七了。

魏师傅指着合叶说:“这儿有点紧,贴上布箱里子就关不紧咧。”长安一想,是啊,做风箱是木头活,这木箱都是要贴布的。俊翔心里有些得意,魏师傅说:“把合叶的钉子拆咧重新钉就行咧,总的来说还真不错!”

“那我以后可以上案子钉活了吧?”长安紧着问。

老魏师傅有些不快地说:“行嘛!你要是想出师也行。”大家听出他话中有话,就纷纷打了圆场散开了。没想到陈书记也在人群里:“老魏,你可是咱厂的一把尺子,年年都是先进呢,今年和长安一块儿上行业技术大比武,把别的厂子震一震!”方俊翔脸色铁青,走到一边把手里的钉锤重重地丢在案上,陈书记看见了,不悦地说:“俊翔,你可要好好学技术呢,你魏师还说让你参加大比武,我看你跟长安差一截子呢!”

长安工作没多长时间,老郑媳妇就跑来给郝玉兰说宁夏军工厂招工呢。于是白莲花就从她舅家回来去宁夏上班了。临走她还是不和妈说话,玉兰大度地说:“好好工作,别想家,将来你就明白妈的难处了!”

白莲花一进厂,就分在保密车间的流水线,白老四问她干啥工作,她说厂里有纪律不许说,被几个弟妹缠磨不过,才说光换白大褂和鞋也得三次,工作时都戴了口罩和盖过眉的白帽子才行,手上的胶皮手套细薄得像人皮一样,却结实得很。于是家里人对白莲花的工作有了很强的好奇心,他们知道白莲花不是个一般人呢,光那几次换衣服也可见工作的严密了吧,偏白莲花每月还拿一块钱的保密费呢。

白莲花很节省,一个月十八块钱工资给玉兰寄八块钱,留的钱只够买饭票、水票和卫生纸了。她心疼车钱不舍得回家,没事就写信,又可惜邮票,就几封信装一个信封,快超重了才寄一次。信里给每个弟弟妹妹交代一遍:

“东京,别惹咱妈生气,好好帮咱爸拉车。”

“西京,别惹事让咱妈生气。”

“槐花、牡丹、梅花多帮咱妈干活,我供你们上学。给咱爸说,天不好就不要出去拉坡了。”

“爸,天不好就早早回家,少拉点东西。”

没一句说给郝玉兰的,她不识字,听孩子们念了信总要呆好长时间。

隔了三个月,白莲花终于回来了,先给全家洗床单洗衣服,又拿热碱水洗了灶台,才泡了一大木盆脏鞋在大门口刷起来,全家每人都有一双。她刷好一双就放在另一个盆里,刷着刷着唱起了歌:“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

郝玉兰一直靠在灶台前看她,好听的歌声竟从闺女嘴里唱出来,她有些意外也有些骄傲,忘了手里纳的鞋底:“莲花,你还会唱歌呢,真好听!妈原来咋不知道呢?”玉兰忍不住说。

白莲花一听高兴了,想也没想就说:“俺厂里有合唱队,人家挑俺领唱呢。”说着才想起和妈一年多没说过话了,有些脸红心虚。玉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你们厂那么多人,咋就挑上你啦?”她说:“俺厂有人说俺唱得好呗!”玉兰笑着说:“那你紧张不?”她撒娇地说:“人家也不想紧张嘛,底下练得好好的,一上台嗓子紧得不行。台下人太多啦,几千人呢!妈,几千人你知道是多少人?”玉兰想想说:“想不来,反正俺卖菜的时候,最多有上百人排队,一开始俺也紧张,越想快手越是不听话,反倒慢了。后来武班长说,你把他们当成萝卜白菜,反正他们就是来买菜的嘛,买菜就是排队嘛!我不紧张了反而手还快了。”

“就是,就是!”白莲花一下来劲了,挥着手里的刷子说,“俺厂人说,你的嗓子多甜呀,为啥一上台就那么小的声音?”她说着笑了,玉兰也跟着笑起来:“那后来呢?”白莲花说得高兴,见妈这么一问又没劲了:“后来一上台还是不行,声音是大了,就是老赶拍子!”玉兰想想说:“还是当成萝卜、白菜好,你想萝卜白菜又把你咋不了!”白莲花点点头。

郝玉兰纳着鞋底突然说:“莲花你也大了,妈有句话想说。”见她停了刷鞋在听,就继续说:“你也虚十八了,门口有人给你提亲呢!”白莲花赶忙说:“俺还小呢。弟弟、妹妹也小呢。”

玉兰说:“你听我说完,光郑光他妈都说了不下十次啦,听意思人家郑光也愿意。你可不敢在外头自己胡来,小心吃亏都没处说呀!”

白莲花急了说:“妈,看你说啥呀,一天净瞎想,我还看不上他们呢。郑光也不许你胡乱答应。我说了我还小呢!”不等玉兰说话,端了洗好的鞋去晾晒了。

郝玉兰瞅着她的身影说:“明天你长安哥可要回来呢,呆会把江米给拣拣,明儿俺要给你们蒸点

蜂蜜凉糕吃,可巧你妗子给了小半瓶子蜂蜜哩!”白莲花听说长安要来心里一动,她和长安好些时间没见了,一提妗子她又不高兴了。郝玉兰见她不吱声又说了一遍,她才不情愿地说,好嘛好嘛,不就一小瓶蜂蜜。

晚上,郝玉兰到阁楼给女儿们掖被子,见白莲花脱下的裤子花花绿绿的,抓起来一看,原来是件衬裤,四五年前做的,裤腿下边接了一边,膝盖和屁股上打着补丁,针脚很小很密,知道是她自己缝的。玉兰有些心酸,这样的裤子白莲花不舍得扔套在里头穿,可怜十七八的大姑娘连套像样的秋衣、秋裤都没有,硬是月月从牙缝里挤出钱给家寄回来。她给老四说起来又想流泪,老四好半晌才说:“你要觉得她委屈,将来在婚事上就别犟着她了。”

星期天一早,白莲花就忙着洗江米,缝纱布袋子,等着妈从菜场回来蒸凉糕。听白槐花说,长安现在个头很高,有一米八哩,她不知道长安厂里和自己厂一样不,是不是也每天班后学习呢?

长安来时,郝玉兰刚回来不久,白莲花只顾上和他打了个招呼,他却忙着和郝玉兰说起话来。长安攒了几个月的工资,把老梁头的碑立好了,碑是青石的,光滑体面,郝玉兰听了很高兴。他说厂里的学习多了,逢一、三、五下午提前半小时下班,全厂职工在各自车间听大喇叭开会学习,魏师傅现在让他干主要的活呢,又说他和姓方的现在倒成了朋友,但他心里提防着呢。

什么意思呢?白莲花不明白,郝玉兰却夸他有脑子了。白莲花坐在灶台前忙着拉风箱蒸米糕时,她以为长安根本不会想着和她说话了,长安却拉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说:“莲花,看我给你雕的啥?”

一朵小小的白莲花在他的手心,细细长长的茎固定在一枚发夹上,一朵半开的白莲花上一片片花瓣像真的一样。

“天哪,这么好看!给我的?”白莲花小声叫起来。

“看,我把手都弄破了。”长安伸出手来让她看。白梅花伸头过来问,你们在看啥?

长安慌得站起来走开了,白莲花也赶忙拉起风箱,手心却紧紧握着那朵白莲花。

白莲花这时已经不叫白莲花了,厂里跟她谈话,说她家出身穷苦,工作又积极,花啊、草啊资产阶级情调的名字还是改了好。她写信给西安家里,让白西京给她写信名字写成“白连”,又问他近来咋样?郝玉兰听他念到这就瞪着白西京没好气地说:“念呀,你不是个英雄哩,看你大姐咋说。”

现在同学们都给他叫英雄,还是校长先这样叫的。白西京的学校已经没人好好上课了,谁爱来就来,他嫌无聊,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就飞快地丢了个粉笔头砸到老师的后脑勺上。“叭”一声,男老师应声回头:“是谁?”同学们吃吃笑,他却没事人一样,前排的同学回头看他,他抬了一下眼皮说:“谁敢看我呢?”同学们连忙把头扭回去。

老师放下书说:“唉!不想让我讲,就让我走好了。”白西京阴阳怪调地说:“滚出去吧,臭老九!”男老师气得满脸通红,临出门头上又“叭”地挨了一下。大家哗然大笑,白西京得意洋洋。几个跟屁虫拍着巴掌唱起来:“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个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大家蜂拥到讲台上,抓起粉笔掰成小块,互相砸起来,嘴里模仿着子弹发射的声音。胆小的女生吓得尖叫起来,怕被砸到。白西京一看这场面高兴了,对冯亮说:“看,这就是号召力,我要是个司令一定能领兵打胜仗!”

课间休息时,冯亮慌张地叫他:“白西京,咱连的老师在三楼开会呢,你上次给老师的粉笔盒里吐痰,给老师门上画王八的事让人家都知道了。”白西京不在意地说:“那又咋样?看你没出息的样子!”他除了郝玉兰的笤帚疙瘩还有啥害怕的?白西京爬上三楼楼顶,用废报纸团了团,紧紧塞住大烟囱,他知道这儿通到教研室。“他妈的,让你们开会。想收拾我,看谁收拾谁。”他还觉得不解恨,冲烟囱吐了口唾沫。楼下有同学看见了,抬头看着他,他高兴起来,索性顺着大青瓦的屋顶走来走去,做着自己能想起来的各种怪样子,引得学生们又是惊叹又是哈哈大笑。

烟囱让塞住了,房子里呛得人呆不住,老师们明白是白西京在捣蛋,校长火冒三丈:“太不像样了,当了三十年老师还没见过这号学生。”他指挥老师们把着从楼顶下楼的通道,又领了几个男老师围着教学楼,叮咛大家要逮住他,又不能摔着他。白西京已经在屋顶上耍累了,见老师们围着楼逮自己,不禁来了劲,顺三楼的楼檐一路跳上二层的传达室屋顶,冲着校长做着鬼脸,沿着高高的围墙很快就跳不见了。校长给不愿散开的同学们说,还不上课去,把白西京当英雄呢?

白西京成了英雄,这事儿在全校传开了,郝玉兰抡起笤帚美美抽了他一顿。学校让他退学,他很愿意,郝玉兰却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给校长哭了一回,说自己三代贫农,还要过饭哩。保证孩子不给学校添麻烦啦。校长无可奈何,答应再试一回。

“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到处都在狠抓阶级斗争,郝玉兰现在是居委会主任,她要干的事多得很。她把自己这个小组十几户的早请示放在老冯院,主席像挂在影壁上,她就把爹给的毛主席亲笔信也献了出来。这样一来大家早上鞠躬、背语录、早请示,又多了一件别的小组绝对没有的毛主席亲笔信。为了保证毛主席亲笔信的安全,她早上挂上,请示完就双手捧上请回家挂在屋里墙上,远近人们结婚,在派出所典礼都毕恭毕敬来请主席的信,用完再送回来。她很乐意这样做,觉得这是无上的荣耀,很高兴自己这穷家也有件人人想借的东西。按常规,每天早晨大家七点半就开始念毛主席语录,然后给毛主席鞠躬,再唱首“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结束请示,“地、富、反、右、坏”得评个代表提前一个钟头到老冯院,先忏悔,等大家到齐了再一起念语录。

这个小组大多是贫农,只有两户成分重一些的,一户是老冯院的老主人冯亮家。老冯院的冯家新中国成立前是山西的大客商,给三姨太太在这儿买的宅院,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收回来,分给穷人们住,现在冯三姨太太一大家子住最后面的院儿,外面大院里密密匝匝住了十三户人家。冯家老太太一辈子几乎没出过小院,她的小孙子冯亮是白西京的同学。自从有了早请示晚汇报,老太太颤颤巍巍终于走出院子,大家开始还好奇了一阵子,后来发现阔人家的小老婆也不过这样,不过比别的老太婆白一点罢了。

另一户就是郝玉兰家对门张俊两口子,靠拾破烂过日子,也没生养孩子,生活倒比大家宽裕不少。偏偏张俊平时爱吹牛,说自己昨天吃了啥好的,喝了啥香的。别人喝酒打两毛钱散白酒,他却偏拿瓶装酒坐在院子外边的树底下喝,有时还有一小碟葱花炒鸡蛋。定成分时,郝玉兰这个组有一个富农的“指标”,老冯家不必说了,大家都觉得张俊家这么阔,也该是个富农,到他老家一调查,三代是中农。街道的住户派代表在派出所开会定成分时,实事求是地给他家定了个中农,可张俊媳妇还是觉得成分定高了,一再申辩家里确实很穷,是张俊太爱摆谱,是“拿猪肉油抹嘴装吃肉哩!”有人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看见了,该定个中农。”果然不少人举手表示同意,张俊媳妇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说:“群众的眼睛让溏鸡屎给糊住了!”居然敢公然污蔑广大的群众,顿时惹起了公愤,张俊家的成分从中农改成富农,富农的指标超额完成。

因为这个区只有这两家富农,红卫兵小将们更是常光顾这两家。

这天清晨,十几户人家和往常一样捧着红宝书站到影壁前,却没等见郝玉兰家的人,大家只好先开始。张俊媳妇冲毛主席像鞠了个躬,垂头看着地小声而清楚地说:“毛主席,您老人家永远万寿无疆!”张俊也请示了一遍,冯亮他爸和他奶拿着红宝书垂头躬腰给毛主席汇报了自己的思想。

玉兰家的人还是没来。

这时郝玉兰家早乱成了一锅粥,他们已经找了一个多小时,镶着信的玻璃框子却不翼而飞了。白老四头上出了虚汗:“玉兰你别咋呼!你好好想,昨天进门干啥了?”郝玉兰嗫嚅地说:“俺进门……先把毛主席的信挂在墙上——”她做势双手虚虚举了个东西,到墙上的钉子下边,踮了下脚尖,假装挂上了。

“可就是不见啦!”白老四烦得直挠头,后背也汗涔涔了。“这可咋办哩?把毛主席的信弄不见了,这是反革命呀!”他压了很低很小的声音说。郝玉兰慌得摆手,哀求道:“求你别说啦,老天爷,就是把孩子丢了也没这么害怕呀!”白东京说:“妈,不敢耽误了,人家等咱请示呢。”郝玉兰横了横心说:“干脆去派出所找所长吧。俺在居委会和派出所关系好,请人家来破破案,说不定找得到。”白老四白她一眼:“俺就说你是个傻子。那不明摆说咱把毛主席的信没放好吗?还是反革命!”

“那,你说咋办?”郝玉兰没主意了。白老四说:“俺借个自行车去咱爹那儿把家里的那封信借来先挂上,慢慢再找咱的信。给人家说咱镜框坏了,赶着修啦。”

郝仁义吓了一跳,很快把家里的镜框让拿走了,又把儿子的信找出来,做了镜框挂在家里。事儿是先搪塞过去了,玉兰却吓出病来,请示完就躺在床上不想动了。白东京到菜场给她请了假,才去自己的机械厂上班。晚上白西京放学回来,见妈躺在床上出气很重,问:“妈,咋啦?我给你找片药吃吧。”她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他给妈倒了杯水:“妈,咱家咋多出个毛主席的信呢?”

郝玉兰一听眼睛睁大了,忽地坐起身直着嗓子喊:“白西京,你进来,俺把全家都问了,就差你这个惹事包了,咱家的信呢?”他说:“拿回来了,倒是墙上又挂了一个呢。”她穿上鞋扶着墙出来,果然墙上一个镜框桌上一个镜框。

“我拿学校让老师和同学们看——”话没说完脸上就热辣辣挨了一巴掌,玉兰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喊起来:“娘啊,咋养了这么个讨债鬼哩!要人的命呢!白西京,你看案板上的刀利不利,拿来把俺杀了吧!呜呜……养你这货折寿哩!”她又“噼噼啪啪”一阵耳光,白西京被抽得耳边嗡嗡直响,两个脸颊立刻红肿起来。

“妈,我咋了你打我?”白西京哭了。

“还有脸问?你不声不响把信拿走,想让咱家当反革命是不是?”郝玉兰嗓子哑了,声音又低又粗,比高声大骂更让人害怕。

白老四晚上回来,先打发白东京给郝仁义送回那封信,从床底下抽出根青皮竹板,白西京吓得紧紧贴着墙。

“过来。你也不用把身子贴在墙上,我给你说,今儿你就是镶到墙里,我也不饶你。”白老四气得咬牙切齿,用沾水的竹板指了指白西京,他随即打了一个冷战。郝玉兰在一边抹泪,知道老四不打则已,下手就很重。她心疼白西京瘦胳膊细腿,又恨他不知轻重地惹事。

“说,上次为啥打你?”白老四不急着打他,找了个凳子坐下喝问。

“上次……我偷鸡蛋了。可这次真不是故意的呀。”白西京可怜巴巴地辩解。

“上次俺给红旗大队拉鸡蛋,让你推架子车,你一口气装走四个。”白老四在他腿上抽了一记,他顿时放声哭叫起来。白老四脸色发白嘴却发紫说:“那是公家的东西,你倒敢去拿!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咱再穷也从没偷过摸过。——俺今儿打死你,给你偿命!”他踢倒凳子没头没脑抽打起来。郝玉兰见他杀人一样地打人,心里着实害怕,赶紧来拉,白老四搡开她喊:“你打了十二三年,也没把他打改。俺今儿杀了他,让他去偷。俺不打改你,就给你当儿子!”

郝玉兰不住声叫:“老四,他记住了!出人命啦,不敢再打了!”白老四疯了一样抽着白西京,郝玉兰想抱他的胳膊,他一甩就甩开了。郝玉兰拼命挡在白西京前面,他才流着泪丢下竹板。郝玉兰挨了几下,手让抽得肿起来,耳朵也几乎听不见了。白西京躺在地上,鼻子里流着血,蜷得小狗一样呻吟,眼睛肿得睁不开。

她心疼地哭:“爷哩,你咋让人不省心!”他抽泣着:“妈,上次俺爸打俺后,俺再也没偷过东西。俺爸姓个啥不好,偏姓个‘白’,人家都笑话俺,说俺是白狗子。俺说俺姓白可心比谁都红,比谁都热爱毛主席,想镇住他们才拿到学校的——俺干啥要偷呀,本来就是咱家的。”郝玉兰哭得泪人一样,戳着他的头说:“天天嘴里拌蜜油一样,今儿咋不早说呢!”

手工业联社给长安厂里派来位革命委员会的王主任,大家窃窃私语,说陈书记手里没权了。开会时,三十来岁刚刚发福的王主任坐在长条桌的正中间,平时那是陈书记的位置。他不管生产,却很快成立了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年轻职工选上了几个,原来管生产的下放到食堂帮灶去了。全厂人大吃一惊,渐渐明白现在和过去真的不一样了。

俊翔他们已经加入红卫兵了,长安很苦恼,政审时人家告诉他,他的大伯是“现行反革命”,咋能让他当红卫兵?他还得尽快和大伯划清界线才行哩!梁长安抓起毛笔刷刷写了个划清界限的大字报,贴在食堂外面的墙上,阴沉着脸回宿舍了。没想到,王主任倒很欣赏他那一手毛笔字,觉得他很有灵气,就有心栽培他。厂里大多数老职工都没文化,再没有这几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工作可咋搞呀?

这样一来,长安不能当红卫兵,却脱产当了个宣传干事。没过几天,王主任找他谈话,他心里一凛,心想不是说大伯的事吧?出人意料的是,王主任说厂里要送梁长安上工农兵大学,去南郊美院上学,回来给厂里设计图案。有这样一个学习的指标当然要给有前途的人去啦!这句话是王主任微笑着说的,最后他说:“老江主任看过你雕的木头?他真是个有眼光的领导!年轻人,好好干,前途无量呀!”

长安出了门才想起来,他把在爷爷坟前挖出来的那截枯树根,雕成一个紧紧握成拳状的手,大家都夸很像。江小小当着很多人的面一定要借,说她想好好看一看。长安还不太和她认识,只好给了她,老江主任是她家的谁呢?

长安还没来得及把好消息给郝玉兰说,王主任又找他谈话了,说不能让他去美院上学了,厂里“咬”他的人太多啦,主要还是他大伯的问题。

“你要好好干革命,和你大伯划清楚界限!”王主任像平时一样严肃了。

王主任还是很喜欢长安和俊翔的,小江也成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骨干,他对小江很热情,几乎排完节目他都会看:“小江啊,没事给江主任说说咱厂的事,请他指导指导。”

厂里的工作渐渐让阶级斗争代替了,整星期地停产,大家却更忙了,参加批斗会、辩论会,认真学毛选。厂里出现了不少大字报,大多是针对陈书记的,说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老狐狸,是藏在善良人民群众中的狼。这时长安才知道陈书记的哥哥是个资本家,红旗布箱厂原来就是他家的,厂后边锁着的大园子原来是陈家的花园。

食堂门外的墙很长,各色的标语、大字报很快就把它埋没了,这层没干新的又厚厚地贴上了,长安觉得像郝玉兰做鞋时裱在门板上的花布头。长安的毛笔字迅速地进步着,他经常到钟楼的美术家协会小楼下边看巨幅宣传画,长安学着画得很像,常有别的单位借他帮人家画“红大刀”,他就慢慢有了点小名气。王主任找他说:“长安,你给咱再画个啥画儿,画大点,下个星期咱把挨逑的老陈美美斗一斗,咱给他整个样子看。”长安心里一抖,突然想起进厂那天,陈书记说厂里指望你们呢。

他回了趟家,郝玉兰有点吃惊:“不过星期天你咋回来了?有一俩月没见你啦。”她见长安慌慌地坐着不说话,也心慌起来。

“玉兰大娘,你说……陈书记真是走资派?他过去咋装得那么好哩?”长安终于迸出一句话。郝玉兰半天没说话,长安不错眼地盯着她。

“长安,你厂的事俺不懂。可是人好人坏不是谁说就算的,你大伯的事牵连着你,人家都看你的表现哩,不管陈书记是不是装的,他哥就是资本家呀,你得和大家一样革命哩!——你在厂里没事吧?”长安摇摇头她才松了口气。

批斗会快开始了,长安顺着人群拥进大车间,工案上没有一个布箱,车间的中间早腾得干干净净,高音喇叭发出“嘶嘶啦啦”的电声。俊翔上来给他肩上一拍,王主任来后,他明显对长安客气了。俊翔洗得发白的绿军装下面套着棉衣鼓鼓的,拦腰扎了条军用皮带显得很精干,脸膛闪着红光。国强举起俊翔的胳膊说:“长安你看,工联委员会的袖标,俊翔呆会儿要给驴日下的陈书记坐飞机呢。”

王主任在台上英武地挥了一下手,批斗会现在开始。长安和大家一起万分激动地齐声唱起来:“让我们向着早晨的太阳,敬祝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歌声完后会场一片寂静,王主任环视大家喊:“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陈广仁!”

顿时响起一片口号声:“造反有理!革命无罪!”

“文化大革命万岁!”长安也跟着大声地喊,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大家“哗哗”翻开红宝书开始念起了《毛主席语录》。读了几节,王主任又一挥手,立刻押上几个头戴尖纸帽的牛鬼蛇神、走资派。陈书记低头躬背第一个被推上来,厂里的钱会计紧跟其后,后边跟了几个坏分子。

陈书记被几个红卫兵向后高高拉起双手,脑袋却深深压了下去几乎挨着了地面,脖子上用细铁丝挂着沉甸甸的大木箱,歪歪扭扭的“走资派陈广仁”几个字上打的大叉淌着鲜红的墨水,血一样让人头皮发麻。长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心在“咚咚”地跳。有人问陈书记话,他答了一句,押他的人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背上,陈书记惨叫着趴在地上,有人小声说:“八成骨头折了!”旁边有人哆嗦了一下,长安才发现江小小不知啥时候坐在自己身边。

她小声说,踢人的是方俊翔!

陈书记的呻吟声通过高音喇叭传到每一个角落,长安看见细铁丝全勒进了肉里。他憋得通红的脸上是麻木的,冻僵的鼻子上有两条清鼻涕长长挂着。

“承认你是反革命反社会主义不?”王主任喝问。

“没有。我啥坏事也没干过,没有反革命!”声音很低但字字清楚,全厂人震惊了。还没人这么张狂敢和红卫兵对阵!

“你这是死不认罪!”说话的人亢奋得声音都在抖。

“打倒走资派陈广仁!”

“陈广仁必须老实交代!……”

口号从四面响起,长安不知如何是好,大脑一片空白。俊翔和另一个红峰小将又上前抓住了陈书记的手,这一次真要给他坐飞机�了……�长安不记得批斗会是怎样结束的,只觉得背上有些发凉。

长安再见陈书记是在公判大会上,他五花大绑地被红卫兵们拉到台上,长安不禁吸了口凉气——他从没见过谁老得这么快。半个月时间,陈书记头发全白了,松弛的脸上几条深刻的皱纹,使他的头更像一枚核桃。他佝偻的背让人确信,上次方俊翔真把他的腰踢断了。

工联的红峰战士依然问他上次的话,他却低着头啥也不说了。公安局的人宣读了对他的判决,他被判了十年,罪名是“反革命”。

白莲花在银川的工厂是保密性的军工厂,“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造反派就进厂了,说厂长是宁夏最大的“反革命保皇派”。厂里的职工不答应了,说老厂长是跟毛主席打过仗的功臣,咋能“反革命”?中央的厂子不由地方管,不许造反派进厂。官司闹到中央,于是就有解放军来“支左”,每天把守在严格保密的军工品车间四周,任外边你说你反动、我说我革命闹翻天,解放军只管看守保密车间。

白莲花写信给家里说“五·四”这天她入团了,可开会时一个宿舍的秦桂英说她工作时积极,回了宿舍就不爱劳动了。还是西安老乡哩,居然在会上点我的名字批评我,再不把她当朋友了。

郝玉兰听白梅花念完信说:“给她写信让她好好表现,改改她听不得人说意见的毛病,俺们居委会也得听人家批评哩。”她知道白莲花心强面子薄,怕她听不得人家的意见。

白莲花接了回信给长安写信:“俺妈真进步了。她咋知道我听不进人家批评?”

长安的回信却让她心服口服了:“你看《欧阳海之歌》了吗?人家不了解情况乱批评他,说:‘有些同志丝毫也经不起批评,连一句不好听的话也受不了!’他就鼓励自己,要接受批评。白连,你要取得大进步就得听同志们的意见呀,我厂批判走资派的斗争很激烈,方俊翔说我斗争不彻底,我就虚心接受,实际上我就是太轻敌了嘛!要不是有共产党有毛主席,我们还可能在要饭哩,你和哥哥、弟弟都能上了班,妹妹们都能上学?咱们一定好好革命,捍卫毛主席思想!”

白莲花厂的阶级斗争却日渐升级成了武斗,就有些工人跑到北京告状。她也跟着参加了三次全国红卫兵大串联,每次都亲眼看见伟大领袖毛主席。第一次白莲花被人挤掉了鞋,守卫的解放军特许她可以在金水桥边那一大堆鞋里找一双。她终于有机会把主席给红卫兵挥手看得清清楚楚,那天挤掉鞋、眼镜、纪念章、帽子的人太多了,光鞋就拉了好几车。只有白莲花逮了个机会最近地看到了毛主席。这么机智勇敢之后,白莲花不敢相信自己原先是个胆小怕羞的人。她回家后想起来就兴奋,给所有的人讲发生的经过,郝玉兰听了三次终于说:“毛主席就是伟大!连咱白莲花的害羞红脸病也治好啦!”

为了纪念更为了证明自己的确去了北京,她在天安门广场拿着红宝书照了张相片,回来后郝玉兰当宝贝一样夹在镜框里。只是照相时排队人太多,她的背后除了天安门城楼还有长龙般排队的人们,都眼巴巴地和她一起盯着镜头。

白莲花和保密厂所有去北京串联的人都没想到,第三次串联回宁夏不久,因为保密厂失密,厂子就地解散,所有工人重新分配。在宁夏结婚的就地安排,未婚的回户口原住地,大多数西安人都分配在离西安不远的咸阳国棉厂。白莲花总是想家,盼着能离家近一些,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八月十五到了,下班后郝玉兰特地给长安做了一饭盒江米凉糕送去。有人喊:“梁长安,你妈来看你啦。”长安跑到传达室冲玉兰说:“大娘来了,我猜就是你。”郝玉兰笑着说:“今儿刚好过八月节,妈晚上给你包饺子,你早早回来啊!——对了,这盒凉糕俺专门给你送的,你早早一吃省得放坏。”

见长安拎着饭盒,小江从医务室跑出来:“你妈给你送的啥好吃的,也不敢让人看看,怕人吃呀?”他只好打开饭盒,她欢呼起来:“呀!是江米凉糕呀!还撒的

蜂蜜和玫瑰糖!你妈对你真好。”长安不自在了,顺势把饭盒塞到她手上:“那,……你吃吧。”小江在后边喊:“哎,你不吃了?”

中午长安去食堂,打饭的队已经排得老长了,家里有孩子的职工排在前边,拿毛巾包着饭盒急急往家赶,住宿舍的小伙子们不紧不慢排在后边,聊着天打闹着慢慢往前挪。

“长安,我给你买好啦。”小江在桌边踮着脚尖叫,她喊完就笑着等长安,他的脸却红了,食堂的人都看着他笑,大家明白梁长安和江小小处上对象啦。国强羡慕地说:“长安,真有你的,厂花叫你哩!”长安见她眼睛亮晶晶的,不由冲她笑了,江小小也笑了,大眼睛弯了弯,粉红的嘴唇和雪白的牙漂亮得耀眼,长安的心强烈地动了一下,阳光下江小小发自内心的笑容真好看,那以后他再没见她灿烂地笑过。

这顿饭他不知道吃得啥味道,江小小吃完见长安停了筷子,就拿过饭盒说:“吃好了?你的饭量就是小,我去洗。”说完哼着歌走了。国强和双福一左一右坐在长安身边,问:“你咋弄的?”

“啥咋弄的?”

双福酸酸地说:“装啥装,全厂男工都让你打击咧!”长安烦得说:“去,我还没吃就把饭盒收走啦,还说饭量小,我们木工车间哪个人一顿不得八两一斤?我还得买一份。”见排队打饭的人少了,就拎着空饭盒排到最后。

长安下班借了自行车去郝玉兰家,她盘了一大盆莲菜大肉馅子,和闺女们正围着案板包饺子呢。白莲花见长安来了却没一点高兴的意思,屋里满满登登的,郑光一见他说:“长安,还认识我不?”长安说:“是郑光呀?”老郑媳妇笑着进门说:“长安,你光认识你玉兰大娘,就不认识你郑大娘?”长安慌得说:“郑大娘,俺没看见你。”

玉兰在外头喊:“快支大桌子,老四把白酒拿出来,咱一人喝点。嫂子,老郑哥到底来不来呀?”老郑媳妇说不等啦,八成又开会呢。十几口人坐在大桌边,挤得每个人只能侧身把拿筷子的手放在桌上。老郑媳妇说:“莲花,你多吃点。上班累不累呀?”白莲花摇摇头。郑光和长安小声聊着,听说郑光当了兵,去年才让部队推荐着当了工农兵大学生,长安一下眼红了:“真美呀!你可成了锦华巷的学问人啦!”郑光大方地说:“听俺妈说二林哥也在北京上大学哩,他也是从部队推荐去的?”玉兰说他不比你,在部队表现了好几年才让推荐走了,光来家调查出身都好几次,现在刚去没多长时间。

玉兰给大家夹着饺子说:“吃饭,吃饭,长安多吃点饺子,看是不是肉少了?”白西京一直闷头吃饺子,这才腾嘴说:“肉不少,你吃少了。”长安见他穿了件褪了色的旧黄军装,胳膊上还戴了个“红卫兵”的红箍,就问:“西京,你现在也是红卫兵啦?”白西京今天特意这么打扮整齐,可惜老郑大娘只夸白莲花长漂亮了,长安又只和郑光说话,终于有人注意到自己就站起来说:“这是俺东京哥的,他是他们机械厂的红卫兵,俺还小,没当上哩!”玉兰见他为了显能,扎势把脚踩到凳子上,顺手用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当你是个土匪哩,把脚放地上。”

白西京的好心情没受影响,继续说他哥厂里不让上班了,白东京却不用袖箍,还是天天和爸去拉车。玉兰给老郑媳妇说,白东京懂事,一得闲就帮他爸送酱油,厂里叫他时他才到厂里打个转,反正厂里没活干,幸好工资一分不少哩。哪像白西京,只比白东京小两三岁,就知道个玩!

白西京委屈了:“这是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你敢不听?”郝玉兰当了十来年治安居委会主任了,也学了不少词儿:“毛主席让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咋不听哩?”白西京没话说了,一屁股坐下说:“你没文化,跟你说不清。”埋头吃起饺子。

郑光特意被他妈安排在白莲花的旁边坐下,玉兰示意让白莲花和郑光说话,她恨妈让她受这罪,干脆一声不发埋头吃饭,要么只和长安说话:“长安哥,你平时下班都干啥呢?”长安说:“我原来在木工车间,干的都是累活。现在厂里抽我去干宣传,也写大字报,俺厂整墙都是大字报,有的地方能粘半寸厚哩!”她笑了,小声说:“过去在锦华巷,你和你爷在小屋里几天也不出一声,现在倒能说会道了。”玉兰和老郑媳妇在一边大声聊着天,孩子们却吃得顾不上说话,老郑媳妇给郑光使了几个眼色,儿子只装作没看见。

盛饺子的小盆和碗碗盘盘都空了,白莲花见妈去端饺子汤,也找机会去端,郝玉兰见灶台前没人小声说:“你这孩子,也跟人家郑光说说话,你的工作还是他舅给跑的哩。”白莲花也压了嗓子说:“你说家里有事让我回来,谁知是吃饭。”郝玉兰狠狠瞪她一眼,端两大碗汤进屋了:“原汤化原食,都得喝点汤,灌灌饺子缝儿才算吃好啦。”长安挤出来帮着端汤:“你咋不进去喝汤哩?”白莲花拿着抹布擦着灶台不说话,他只好端起灶台上的两碗汤,白莲花说:“真烦人……”

长安呆了呆,接着往里屋走。白莲花知道他会错意了,抢他前头接过汤碗说:“不是说你,是他和他妈。我真后悔用他舅的指标参加工作……”长安听得糊里糊涂,莲花已经进屋了。

郝玉兰拿出一盘瓜子和一小盆

苹果说:“多少年也没正经过八月节,今儿不是你郑大娘来家里,咱也胡乱就过去了。吃呀!”老郑媳妇抓了个苹果塞给白牡丹说:“和你姐到外边玩吧,放屋里把你们急的。”这话说到孩子们心坎上了,大伙上前抓了瓜子和苹果蜂拥出门了,白西京急着给长安讲红卫兵的事,急不可待地拉着他出了门。白莲花也想走,老郑媳妇抓住她的手说:“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白莲花两条辫子刚刚过肩,瓜子脸上丹凤眼,垂着眼皮。老郑媳妇越看越爱,从手提袋里变戏法一样取出块手绢,打开是块手表。

她要给白莲花戴上:“多亮的表盘呀,还是梅花表哩!”白莲花脸涨得通红却把手放在背后。老郑媳妇有些意外:“咋咧,她咋不要?这可是梅花表呢。”白莲花的眼睛里涌上眼泪。白老四知道,不光这表要很多钱,就是买表的票也不是轻易能弄到的。他明白女儿的心,郑光和郑光妈又实在让人很满意,就说:“孩子还小,这么贵的表让她戴可惜了,不如郑家妹子先拿回去,等她大了再给她戴?”

郑光气急地说:“妈,我想走啦。”说着夺门而出。老郑媳妇想哭了,定定看着玉兰说:“咋能弄成这样子?……以后我再不敢登你家门咧。”郝玉兰抖着嘴唇叫:“老郑嫂子,别生气呀!”老郑媳妇大步流星地走了。白莲花低头捏着手指发愣,她走到闺女面前,发现闺女比自己还高了。她下意识挺直后背,哑声说:“你长大了……她是咱家的恩人啊!”她无力地进了里间,坐在床沿上哭起来。白老四说:“莲花,你说你小呢,也十八九啦。人家郑光真是个好孩子啊。爸问你,是不是在咸阳心里有人啦?”

白莲花赶紧摇摇头,心想纺织厂都是女工,咋能有人了?白老四见她只是摇头,便接着说:“你嫌是你妈给你找的,就故意不愿意?”白莲花心里一震,赶忙更快地摇头。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当爹的猜闺女的心事,真是难啊!”他说话拖了长调,像在唱豫剧。白莲花忍不住笑了,他看看她:“嘿,我就说你还小哩,还笑得出来,把你妈这个打雷下雨的龙王爷气得不说话啦,俺看你咋办。”他背了手想出门,白莲花忙拉住他的袖子,白老四大声说:“拉俺弄啥?俺可不敢摸老虎屁股,你惹的事你去看着办吧。”

白莲花赌气松开他进屋,郝玉兰侧身躺在床上,她站了一会儿轻轻在床边坐下,眼睛看着墙上的几张年画。杨子荣和李铁梅都英姿飒爽地盯着自己,平时她很喜欢家里这满墙的画。玉兰说:“你翅膀硬了,回咸阳吧,你的事儿俺不管了。”白莲花带了哭腔说:“让你管呢!”她一听忽地坐起来说:“那你同意了?”白莲花忙说:“谁同意啦?我还不到二十呢,俺厂像我这么大的女孩都没对象,你让我才去就找对象还有啥脸活呢。”郝玉兰一听有门,有些高兴了:“那咱说好,明年就订,明年你也二十一啦。”白莲花只盼着早点结束这事,胡乱点头说:“明年再说吧。”说着拿起暖水瓶给妈倒了杯开水,一心想结束这个话题。

郝玉兰说:“郑光心里早喜欢你了,家里贴个年画也说长得像你哩。他平时只爱看书,哪儿也不去,今儿一听来咱家,中午就开始催着来呢。”白莲花一听不高兴了:“妈,我的地址是不是你给郑光说了?”玉兰点头,白莲花生气了:“谁让你给他说的,每个星期都来信,厂里的小姐妹都笑我有对象,烦死人啦。”郝玉兰也生气了,跳下床说:“人家写信是看得起你,你赶紧回咸阳吧,省得让人生气。——好好一个八月节让你搅和了,唉!俺以后咋见郑嫂哩?”

白莲花回到咸阳,以为郑光和他妈负气而去不会再找自己了,谁知没几天就收到郑光的信,说他也很反感他妈强加于人的做法,他妈没理解他俩之间的革命友谊。白莲花撇了撇嘴,想回信说自己倒没觉得有啥革命友谊,又觉得有些故作清高。她说不清对郑光是反感还是有好感,只是住一个巷子上一个学校,一块儿吃饺子时她才看清郑光长的啥样子。就这么一下就得戴上他妈的手表,也太欺负人了吧。白莲花决定不理他,谁知郑光的信又来了,还是先汇报学习和思想,又问你为啥不回信?是讨厌我吗?

白莲花心慌了,摊开信纸咬着笔头想了半天,才坐下刷刷写开了。

信却是写给梁长安的。回咸阳后她就总想起长安,想起自己在教室后边哭,他和木匠爷爷站在旁边着急的样子,那天他阴沉着小脸说,白莲花快别哭了!你妈八成是来打你的呢;他还要把奖学金让给自己哩。没有他爷,兴许自己早就上不了学了,小学都没毕业,招工都招不成呢。那年去舅家看孩子,他还刻了个发夹给自己,她忍不住从箱子里找出莲花发夹看了又看,心里热热的。白莲花在信里问长安厂里忙不忙,又问他们厂又有啥新斗争动态,最后她写道:长安,我妈又像不让我上学一样硬逼我跟她指定的人结婚,我该怎么办呢?等你回信!她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写上她妈指定的人就是郑光。

白莲花探亲回西安,害怕妈再提起郑光,说话都不敢看郝玉兰的眼睛。郝玉兰问她和郑光写信没,她说没写,倒是和长安一直写信呢。郝玉兰想也没想就说:“那倒是个实心的好孩子呢!”白莲花的脸一下就红了,觉得妈好像知道些啥,所幸没再说下去。郝玉兰又问起原来宁夏保密厂的事儿,白莲花半天回不了神,心里遗憾白白错过一次机会。

从玉兰家走了以后,老郑媳妇就真的不找她了,甚至她登门去家,老郑媳妇也躺在床上不愿搭理。玉兰知道她嫌自己没良心,哭着跑回家,捶着白老四的胸口说:“为啥莲花那么值钱?俺为啥不能像俺娘一样替她做个主?郑光比你要强十倍呢!”白老四可怜她又恨她总翻老账,推开她说:“那你也找个像我这样的把莲花嫁给他,这仇就报啦!”郝玉兰闹了一会儿也没结果,想想莲花在咸阳,天高皇帝远地不服管了,自己倒在这儿作难,哭着哭着觉得没意思了,心一横道:“俺就是没良心啦!新社会新时代,俺的闺女不愿意俺有啥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