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叶落长安

白老四见玉兰从坟上回来两眼红肿,劝她说:“谁能不死?是个人死你就哭成这样子!”见她没理他又说:“老木匠那么好的人咋说没就没啦?”玉兰就说起老头死前下跪让她管长安的话,他忽地站起来说:“你干脆直接弄根绳把咱俩勒死算逑!”她哇一声哭了:“那俺咋办呀!想着小木匠今晚上就得一个人,俺心里难受死啦!”

“中啦!你算哪根葱呀!”白老四见不得她哭,“长安是可怜!吃饭穿衣亮家当,咱这几张嘴把人的骨头都要啃吃啦!”

玉兰擤擤鼻涕说:“他没钱赁房,怕是这几天就没地方住啦!”他哼了声走开了。

老郑媳妇第二天晚上跑来说:“玉兰!吃罢饭咧?昨个二半夜长安不见了!”她吃了一惊,眼前出现老梁头给她挣着跪下的样子。

“不中!俺得找他!他爷让俺管他哩!他那几个河北老乡该知道他在哪儿吧?”老郑媳妇责怪道:“又犯傻了吧,自己一屁股屎擦不净,还去端人家的屎盆子!你趁早算了吧。这娃也十四五了,你家白东京比他小两岁,不也在架子车队送酱油。你能咋帮他?”玉兰觉得心里缠磨得厉害,喃喃地说,嫂子你说得也对。

“玉兰,我看还是长安这娃命不好,太硬!夜个晚上他沿锦华巷挨家给人磕头还礼——家家都给他爷爷凑钱咧。头都磕得青紫冒血,拉都拉不住!屋里除了刨子和锯,穷得精光溜净,啥都没给娃儿剩下!”老郑媳妇总结道,“这就是命!”

长安把木工工具拿走了,房子就什么也没了,房子原来的主人把老梁头的房收拾了又重租出去。郝玉兰找了俩月也没见长安的影子,见白莲花噗噗踏踏拉着风箱看书就问:“莲花,你见长安没?”白莲花只顾看书顺口说:“谁?没见,没见!”郝玉兰见她只顾铲煤饼往灶膛放,火快让凉煤压灭了,忙夹出两大块说:“这个闺女只顾看书!人心要实,火心要虚,给你说多少遍你都不记!”大铁锅里的水开始冒泡了,白莲花伸伸舌头站起来去切菜。她只比郝玉兰差半头了,好像腰身扯长有了身段,小脸粉白光滑透着红,两个小辫子细细地垂在胸前。玉兰忍不住高兴起来,想怪不得老郑媳妇一再说给郑光说媳妇哩。白莲花见妈微笑地看自己,忍不住问:“妈!这几个小的早就喊饿了。我这就做饭吧?”

听大姐说自己饿了,白牡丹忙扑到妈脚边抱着腿说:“妈,俺饿哩!”郝玉兰见白老四和白东京进屋了,忙接住老四的铝饭盒让白莲花下包谷糁。

“东京!今儿累不累?”儿子个子再大也才十二三岁,天天和老四拉车子风吹日头晒,让玉兰很舍不得。白东京倒是乐呵呵的:“不累!我有劲着呢,就是渴得很!”说着捏块白萝卜片吱吱咯咯吃起来。白莲花想拦他,郝玉兰说:“就让他吃吧,外头跑一天水也喝不上!”老四过来瞅饭还没好说:“俺乏得很,先上床倒会儿,饭好了叫俺!”玉兰说:“东京你也躺一会儿!”

“俺不累!”白东京啃着萝卜说,“妈!你猜我今儿见谁啦?——小木匠长安!”郝玉兰放下菜刀问:“他在哪儿?快说!”

“俺和爸拉车过太华路的时候在坡下歇脚,他问别人要不要拉坡?俺爸叫他:‘小木匠!’他吱溜一声钻进人群不见啦!”

“就这?没看错人吧?”她问。白东京说:“没错!他长得恁好看,穿得又恁烂,咋能看错?”玉兰小声说:“这天也冷了,长安这孩儿连个信儿也没,你看他的样子咋样?”

“咦!长安哥看着真可怜!头发像烂草,脸也脏得很,人家都穿棉袄他还穿个烂绒衣。露着脖子冻得发青,脸冻得像个紫皮儿红苕。”白东京见妈瞪着眼睛不敢说了。郝玉兰眼泪立刻流了下来,念叨着:“大伯啊,你让俺管长安,俺可没……”白老四远远在里屋喊:“中了吧!快做饭吧!人家孩子不想找你又不怪你!”郝玉兰抹了把眼泪说:“俺不管他让不让,俺要找他!”

第二天,老郑媳妇接了信到郝玉兰家,知道她还放心不下长安就咕哝着说:“好我的玉兰呢!人家长安娃是个硬挣人,咱就算咧吧!你家莲花我多长时间没见咧,俺还怪想的呢!”

玉兰用簸箕簸着一点黑豆,“噗噗”吹着豆皮和草灰:“俺天生就是爱操心的命。明天俺去太华路大坡找长安。二林孬好当了个兵走了,前儿个他写信说想表现好了让部队推荐他上大学哩,长安来了就睡他的床。”老郑媳妇撇撇嘴埋怨起来:“人说后妈都是窑婆子,你倒好,供二林上中学已经十成十咧,谁敢说你一个不?现在又把外人往家引,再别傻咧!”

“俺一想老四前头俩老婆二十多就死了,撇下孩子肯定死都闭不上眼。她们在地下知道孩子受委屈多难受!俺要是死了,有人对俺孩儿不好,俺可咋办哩?”郝玉兰哽住了,老郑媳妇慌地说:“好咧!好咧!不说这事咧!”郝玉兰丢下簸好的豆子,拉她的手说:“现在日子好过头些年,老四老啦,也不再和俺打打骂骂了,人活着还图啥?俺想只要一天眼不闭俺就手不闲地干,总能把孩子们拉扯成人吧?长安这孩子,俺也是答应过他爷的……”

白东京看得没错,拉坡的正是长安。实在找不到活他才去太华路拉坡,反正不用技术不要本钱,只要有劲就行。大坡养了几十个拉坡人,大多是道北的河南人,也有此地人夹杂其中。他住进老方头的房子,在他脚头硬挤了个地方铺上褥子,老头也果然按他说的那样,和锦华巷的人说没见他。老方头说,你再在地上睡两天,俺侄子说过两天接俺回老家哩。长安一愣,老方头说,你和俺一起家去吧。长安想了想摇摇头。老方头又说,那你让俺咋给你爷爷交代哩?长安说,你就说他给我教的手艺就够俺活的啦!

长安没为找活发愁,他有整套的木工工具,就停在集市上等些做小家具的活儿。没过几天就碰上有人揽小工,让他在南关中学做活儿,说学校的门框窗户坏了,朽得装不上玻璃。说好每天在学校食堂吃饭,晚上可以住学校的大会议室,每天给他三块钱。他是来当小工的,技术活有个姓郭的中年汉子做,长安叫他郭师。

郭师是陕西周至县人,长得魁梧高大,络腮胡子半寸有余,黝黑脸膛四方口,黑布棉袄的前襟让烟灰烧了无数小洞,两只脚小船一样穿着黑千层底布鞋。他的牙和手指全是焦黄的,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旱烟味。他兄弟一直跟他打小工,揽上学校这个活后,他兄弟急着办亲事,他只好另寻小工。郭师看过长安给学校食堂做的大风箱和条凳,对他的手艺挺满意,愿意让他打下手。谁知见人一看还是个大孩子,大失所望。他犹豫了一下,看看长安菜色的脸和短了半截的烂衣裳就又把话咽下去,点头答应了。

干了几天,郭师发现长安干活比兄弟强得多,就不再板脸了,操着秦腔问:“你还是个碎木犊娃,咋就单干呢?人倒是蛮灵醒,手脚也勤快,你是河南人?手艺是谁教的?”

“我爷。”长安对他很感激,知道人家让他打下手是看得起自己。

“你爷呢?”

“死咧!”郭师没想到问出这样两个字,想想再问:“你爹你妈呢?”

“死咧!”

郭师感慨起来,长安不以为然,把盘子里最后两个白馍拿起来递一个给郭师,自己拿一个大口嚼起来。干了二十五天,学校的活全完了,门框上好了,门板修补了,窗户也焕然一新安上了玻璃。结账的时侯,郭师拿出工钱抽张五块钱递给长安说:“你干的活好,叔奖励你!”

长安笑着不接,郭师有些意外:“咋咧!钱扎手?”他说:“我是小工!”郭师爽气地笑了,在他的烂棉袄上随便找个破洞把钱硬塞进去说:“买件好棉袄!——这是我村地址,有事寻叔!你好好干,长大就是大工咧!”

活干完了,管吃管住的地方也没了,长安又想起了太华路。

刚开始拉坡,他学别人的样,用烂布垫在肩背上,肩上还是勒得红肿,像放了二指高的大馍。他疼得睡不着觉,靠墙坐着迷糊到天亮,再重新勒上麻绳,钻心的疼痛让他一下子咬紧牙,眼泪顿时迸了出来。天还没亮,他拉上第一个坡,一块儿拉坡的老王头见他“咝咝”吸溜着凉气,轻手轻脚把麻绳挂在肩背上,笑着问:“小梁子!哆哆嗦嗦弄啥哩?”他苦着脸说疼得不敢挨!老王头哈哈笑着拉开衣裳,两个褐色的大肉团小碗一样长在肩上,猛一入眼吓人一跳。

“小梁子!等你啥时候也成这了就不哆嗦啦!”长安再看看其他拉了十几年坡的人,才知道怪不得他们都有些罗锅(驼背)。老王头闲了问他:“你是河南哪儿哩?咋一个人?”长安从小就能说得一口河南话,知道他把自己当老乡了:“开封的,家人都死啦!”老王头和几个大人就咂咂嘴说,咦!老可怜!孩儿,以后有车你先拉!

拉坡的女人不多,一个叫来桂的河南女人背上捆着几个月大的娃也拉坡,路边坐着两个脏得分不出男女的小孩自己玩。揽上活她就麻利把小娃解下来丢给路边的孩儿,拉完回来再重新捆在背上。长安知道这俩孩儿一个叫“富”一个叫“贵”,怀里那个小的叫“宝”。来桂特别能嚷嚷,喊起来太华路坡上到坡下都听得见:“富儿——把宝儿抱好没?”

“贵儿——别让宝儿哭了!抱起来悠一悠!”他们饿了来桂会大骂:“妈的×!老吃不饱!吃吧!吃吧!多早晚把俺也吃了吧!”顺手扔两个烧饼给他们,或是一屁股坐在马路边上撩起衣裳给宝儿喂奶。

要是没拉上钱,孩子们又闹着要吃,她就更大声骂,不光骂孩子,还骂“短命的死鬼男人”,丢下她受这洋罪,骂着她就哭了,撩起衣襟擦眼泪,露出脏黢黢的肚皮和半个奶。长安不想看这场面,就背过脸去。他想起了娘,却只在心里一闪而过,甚至不如玉兰大娘和眼前这个来桂更清楚。

有车过来,拉坡汉子堆着笑脸吼:“俺给你拉!俺给你拉!”长安轮不上了,他只有趁早人家都没来就站在路口,晚上人家都回去才能挣点钱。

拉了一车废铁的车主说:“五分!”车有点重,老王们说:“老哥孬好加上五分!车老重!”

长安挤出来:“俺拉!俺拉!”赶紧把麻绳绑在架子车头上,有人骂:“小鳖孙儿,跑得怪快!”做势抡绳要打他。老王头劝:“孩儿怪可怜哩,算啦!看,又过来车啦。”

长安没走几步就心想完啦,车太重啦!他全身用劲往坡上走,血直往头上冲,车轱辘才缓缓挪了几寸。车主也低头耸肩用着劲,他只好深吸口气向前挣,车终于走了。不到二十米,长安终于说:“叔,车上是啥?”

那人脸憋得发紫,喘着气说:“收的废铁!”长安又埋头用劲,该上坡了。拉过坡的人都知道这时千万不能松劲,要不车就可能脱手。他把头扎得很低,重车往后拽他,每一步得脚后跟先够着地,再用力往前一挣,脚尖才能落。挣着走着,眼看快上坡顶的时候,他实在没一丝劲了,连说话的间隙都找不着,脸红耳赤,头顶直冒蒸气,鼻涕也流了出来,他不敢腾手擦,任它长长地吊在鼻尖上。有的重车拉到这儿歇气时,旁人拿两块城墙砖放在车轱辘后面,拉车人能直腰攒把劲,再爬最后那坡。长安四下瞟瞟,除了自己和车主粗重的喘气声,再也没啥人了,他绝望了。

这时郝玉兰正顺着坡找长安,她打听着路边拉坡的人,有人指着说:“那不是!慢得跟蛆爬一样!”

她紧赶慢赶爬上坡,长安已经没劲了,两个人空往上挣车却僵在原地。她知道人坚持不住,车马上要脱手了,慌忙在车后用力顶住,长安和车主都觉一轻,知道有人搭手帮忙,只顾低头两脚拼命向上挣。到了坡顶,郝玉兰从车上拿了两块大铁疙瘩,一前一后支在车底下才擦汗说:“真险呀!”

长安惊喜地叫道:“玉兰大娘!你咋来啦?”郝玉兰说:“光找你就让俺跑了好几趟,你这孩儿咋不找俺哩。”长安说:“找不上木工活俺才来拉坡哩!”

车拉到坡底,车主给了钱走了,她拉着长安的麻绳说:“到大娘家吃饭,住大娘家里吧!”长安赶紧说:“俺还得干一会儿哩。”郝玉兰拉他在路边坐下:“你住哪?吃啥?咋把大娘当外人哩?想靠自己也不是现在呀!”长安摇摇头。

“你二林哥今年当兵走啦,你和白东京、白西京住一块儿,走!”他还是摇摇头说:“大娘!俺……俺不能去!”郝玉兰没料到他这么犟,生气了:“那你想咋哩?”

“俺也不知道!”长安心里空落落的,挤了个笑脸:“大娘!俺想俺慢慢就行了。俺发过誓啦,这辈子不能像俺爷、疯大爷那样受穷挨饿了!俺不想吃人家舍下的饭,只盼着你们不要再可怜俺!”郝玉兰低头看他的鞋早烂得不成样,两个大脚指头顶了出来。他提麻绳走了,玉兰眼瞅着他快翻过大坡喊起来:“长安!你让俺给你爷咋交代哩,俺找你这几个月连囫囵觉也没睡过!”说着眼泪顺脸边流下来,她抬起袖口抹泪。

长安犹豫着把绳缠了缠站住了,她撵过去赌气说:“长安,你哪怕在大娘家住一年半载哩,你没住处又没人照应,才十四五岁个孩子让人咋放心?你要想让俺天天操你的心睡不着觉你就走吧!眼看快过年了,你就硬着心一个人走吧!”长安呆了会儿说:“俺知道你对俺好,你答应俺给你交钱俺就去,要不俺还是不去!”

郝玉兰松了口气点点头:“晚上回家啊!俺等你吃饭!”听见长安应了声,又看长安细瘦的脖子和肩膀,她叹了口气:“孩儿的命太苦啦!”

到家门口她才想起白老四要是知道把长安叫家里住,不知会咋样,心一下慌起来,打是不怕挨的,只是怕他撵长安走。心里七七八八打着小算盘,远远看见兄弟媳妇西珍挺着大肚子在门口等她。

“西珍来啦!晌午饭吃了没?”金玉时常来,西珍却不爱串门,难得一见。西珍说:“姐,我吃过咧!莲花她们快下学了吧,你不用管我,我有事给你说呢!”

玉兰笑了说:“晌午饭你哥不回来也是胡对付哩。你现在有了身子,可要好好注意哩!明年春天生孩子?俺看你这样子像男孩儿!”

“刚显怀哪能看得出来?五路口菜场要招个卖菜的临时工,我想你身体好,脑子也清楚,就把你的情况给人家说咧,人家答应咧!一个月工资三十块。姐,我可是先做主咧,也没问你愿意不?”西珍说得多了,又成了一口秦腔。

郝玉兰大喜过望,把她的手捏得紧紧的:“这好事还有谁敢不愿意哩,难为你大着肚子还跑来跟俺说!”西珍还是笑着说:“你可想好,临时工辛苦得很,天不亮四点多去整菜,卖到中午十二点下班,下午就不用去咧,你倒能照看这一窝娃!”郝玉兰念声阿弥陀佛说:“俺的好妹子,金玉娶上你是俺家咋修来的福!这好的事,哪儿找!”

白西京和白槐花放学回来,见她笑吟吟的,就问:“妈?啥事这高兴?你咋没去洗油线?”郝玉兰抑不住心里的喜悦,给槐花理理小辫儿说:“妈以后不用下河洗油线啦!”白西京抢着问:“妈,你不是说供俺们上学要多挣钱哩,不洗油线咋办呀?”郝玉兰见他这个小淘气说老成话,忍不住笑了:“你操心还怪多哩。你妗子给妈找了个好活,让我到国营菜场当临时工卖菜,以后俺就有正经工作了!”

白槐花拍着小巴掌嚷起来:“那你就是卖菜的啦!俺班同学她妈是卖肉的,天天牛得很!老师都巴结她妈哩。”郝玉兰说:“卖菜还有谁巴结?快和你哥做煤饼,今儿下午妈不出去啦。晚上你长安哥来家里住,以后就是咱家人不走了,你们谁也不许说怪话气他,要不俺可不饶他!”两人赶紧点头。

快过年时送酱油比平日忙,白老四上了年纪,天寒地冻走一天越发吃不消了,回家就躺床上歇腿。郝玉兰眼瞅天快黑了,坐在老四旁边说:“今儿有两件事儿,你先听好事还是先听另一件?”白老四诧异地坐起身说:“你啥时候文绉绉啦?那俺先听不好的吧!”

“只是怕你不高兴哩,俺今天找见长安了,说好饭钱他自己出去干活挣,咱只给他个睡觉的地方——反正老二当兵走了有个空地方,你让俺把他留下吧,俺在他爷跟前也就能交代了。以后这个家的主让你做,啥事都听你哩!”玉兰害怕老四不答应,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就这?那你说的好事儿哩?”白老四脸上看不出来有啥想法,她立刻说:“西珍给俺在五路口菜场找了个临时工,早上卖菜,晌午就回来了,下午还能做别的活儿,你说是不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天天眼红人家有正式工作,这不咱也能按月拿工资啦!老四,你看日子比以前真是好多了,长安又不是白吃饭,你就答应了吧!不过晚上才回来,占个两米长一米宽的地方!”

白老四叹口气说:“唉!你心太善啦!俺拦住你,你又难受,你当俺不知道,你这种人还能给人家孩儿要钱?刚好有这么个工作,你让他来俺也不挡,只是又累的是你!”

郝玉兰大喜,没想到老四一下子就答应了:“你腿不好以后少跑点吧,俺上着班再做做手套肯定日子好过!”她顾不上吃饭就慌着让白莲花把长安床边的墙用报纸糊上墙围子,把自己床上的薄褥子挂在绳上拿棒槌拍打松泛给长安铺上。她一边拾掇床铺,一边交代孩子们不许欺负长安。孩子们倒很高兴,白东京说,让长安哥明天把俺的架子车用板钉一钉。

只有白莲花不说话,白槐花说:“大姐,你和长安哥还是同学哩!”她小声说:“你知道啥,说不定他来咱家俺就不能上学了!”

长安回来已经很晚了,玉兰一个人没睡等着他。他坐在小桌前,玉兰递给他筷子,他接了,玉兰递给他馍,他又接了。玉兰笑着说:“还不快吃?等着喂哩?”长安慢慢咬了口馍,她把盛菜的小盆往他面前推推,刚想说话长安已经趴在桌边哭了。玉兰看着他抽动的背伸手去拍,想要笑着让他快点吃饭,声音却是哭的:“长安!就把俺当妈吧!有俺在就不让你饿着!”

长安的声音越发哽咽,呜呜地令人心酸。

长安来了没一个月就快过年了,过了腊月二十三郝玉兰就把手套活全做好交了,一下子结了四个月的加工费。她要刷房子,白老四说她是有点钱烧得慌了,让她把买缝纫机时借的钱还了。她说不急,第二天领上白东京和长安跑小东门鬼市转了一大圈,给一人买了件五六成新的棉猴。一看就是部队的,军绿色,胸口印着红色的某某部队字样,让人用红墨水涂抹了。衣裳穿上大,卖棉袄的人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摸出条皮带说:“真牛皮的,军用皮带,两块钱给你吧!”长安眼气地摸了摸光滑厚实的牛皮带,最后还是狠不下心,只夹了棉袄就走了。眼看过年了,也算有件新衣裳啦,他和白东京都高兴起来。

郝玉兰又领着四个女儿和白西京上解放路去转,到东新街口的泰华布店扯做新衣服的花布,白莲花高兴极了,妈还从没有领着他们挑过花布哩!大家叽叽喳喳在一轴轴的花布卷里挑选时,只有白西京提不起劲,郝玉兰问他咋了,他摇摇头不说话。白莲花小声替他说:“他是嫌你把他当闺女哩,说给长安和白东京买的棉袄,只给他买花布!”

“你比他们的好哩!看,这是灯心绒的,新罩袄呀。他俩还是半旧的棉袄。”白西京听了有点高兴了,偏白梅花又说,可人家都是军衣哩。白西京的脸又阴了,郝玉兰骂道:“再吊脸就不给你们买了!明天要刷墙哩,后天俺还领你们去沧浪池洗澡,谁吊脸就不领他!”

白莲花和白槐花对视了一下,谁也想不出来妈今年是咋了,居然还要让大家去“洗澡”!以前过年都是在家烧些水洗洗搓搓就完了。郝玉兰看出白莲花的意思笑着说:“今年你们帮妈做手套做得好,前天人家给咱结了三十多块钱哩!妈过年时还要多买点肉包饺子哩!”

“妈,那你也买块布吧!俺和白槐花都给你看好了,俺老师都穿的这样的棉袄!”白莲花举起一轴紫底碎白花的布说。郝玉兰心一热,却接过放在柜台上说:“你老师多年轻,这么花的衣裳俺咋穿得出去?”

卖布的女人上下打量了她问:“你是这几个孩子的妈?长得精神偏穿得这么老气,这块布又好看又显年轻,你就扯一块吧!——也不贵,你做件罩棉袄的褂子不到三块钱!看,多厚实,能穿好多年!”

她的话每一句都说在郝玉兰的心上,郝玉兰还笑着犹豫着,白莲花说:“妈,要不就别给俺买了吧!你穿上肯定好看!”白西京、白槐花和白梅花也嚷嚷起来,说要不他们都不要新衣裳了,白莲花又说,给俺爸买块布做条裤子吧,他的那条补丁都没处打了,明年俺们一定好好做手套!

卖布的女人夸道:“多乖的孩子们,你有福哩,就买了吧!”郝玉兰终于点了点头,心里想,有五六年没添过新衣裳了吧,上一次还是爹给买了块布做的呢!

尚勤路的住户过年刷房子的不少,不想花钱花时间的也要扫一扫灰尘。郝玉兰弄来石灰泡在大盆里,在头上包起烂布就蘸着石灰水刷了起来,白莲花和白槐花前几天就放寒假了,前后忙着给她挪靠墙的东西。长安刚好回来,见她踩着凳子踮着脚刚开始刷,忙上前夺过排刷细细地刷起来。

忙到天快黑,三个大套间算是刷完了,因为天冷墙没干反而显得比没刷还暗。长安正欣赏着墙面,白槐花和白莲花指着他笑起来。只见长安的头上滴满大片的白石灰,只露出一点黑头发。郝玉兰也笑了说:“让你把头包上你嫌麻烦,看这多‘好看’!俺本来打算后天让你们去洗澡哩,干脆今儿你和白东京白西京一起去吧!”

长安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听她说起洗澡赶紧说:“俺在家洗洗头就行了,花那钱干啥!”郝玉兰却不依,硬是摸了一块钱给他,说等你四伯和白东京拉车回来一起去!

珍珠泉和沧浪池都是解放路上的大澡堂,但珍珠泉要贵得多,是有钱人去的地方。就算是沧浪池便宜,白老四家的人一年也去不了一次。他们知道很多人家过年必须洗澡的,现在郝玉兰多结了些加工费,就坚持全家一定要去大澡塘。白老四想了想就答应了,倒没说她“太不会过了”的老话。

很晚了,白老四和男孩们还没回家,郝玉兰在门口张望了好几次,白莲花说:“妈,你去睡吧!听俺爸说花两毛钱洗个澡,不泡上几个小时都亏本了!白东京也说男澡塘是个大池子,能扎猛子游泳哩,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妈,咱们明天也早早去好吗?”郝玉兰笑着点点头。

屋里散发着刺鼻的石灰味,她却觉得这更像过年的味道。嫁给白老四十几年了,她居然还有在沧浪池洗澡、穿新衣裳过年的时光!郝玉兰忍不住找出暗紫色碎花的细平布在胸前又比划了一次,她幸福得想哭。

过了年郝玉兰就在菜场上班了,干了几个月就再没借过面。她就说,莲花也不是非得退学呀,下午俺早早就回来了,也不差她来做饭!白莲花高兴极了,偷偷给她妈保证一定也能像二哥一样学习好!

白老四拉坡回来嚷嚷腿疼,她说你以后早点回家,不指望你多跑二里路送那几斤醋,你腿不中就早早回来歇着!他笑着说,俺家出财主啦,有钱人口气都不一样了!她捣捣他的头说:“俺有工资哩!”老四想起件事:“玉兰,我今儿也去你爹那儿了,他说明儿是星期天,看能不能让白东京、白西京去灞桥农村拉一架子黏土,说是做玩意儿的黏土没了。”

郝玉兰心情好:“看来爹的生意不错!”刚回头看看白西京,白西京马上说:“我去!我去!我明天和我哥一块儿去拉土!”

早上白西京早早就醒了,屋里靠墙放着车架,车轱辘靠在旁边,知道早上爸已经把架子车从车队领回来了。白东京睡得正香,口水流到脸上已经快干了,只有一条印儿。他吱溜一下又上木梯爬上阁楼,白牡丹睁了眼正自己躺着玩哩。他逗她:“你手里是啥?”白牡丹警惕性很高,连忙把手握得紧紧地放在被子里。白西京心痒难忍说:“谁稀罕你的东西,我和白梅花、白槐花关系好,晚上从姥爷家回来了买糖疙瘩给她们吃哩!”白牡丹忙坐起来把手伸到他面前说:“哥!哥!我和你关系也好,你看吧。”白西京装作不想看的样子眼睛一瞟:“俺才不稀罕你这二分钱哩,反正晚上俺们吃糖疙瘩时你别跟着俺!”白牡丹快哭了,强着把那二分钱塞给哥说:“这是俺长安哥昨天让俺买糖吃的。你去给咱买糖吧!”白西京这才装作不情愿的样子把钱装进口袋,和白东京带着妈准备的包谷面馍走了。

郝仁义现在做玩意儿不单纯为卖钱了,有人来找他,把他那些栩栩如生的玩意儿拿走展览,说他是民间艺术家,叫他“郝老师”。也有人想拜师学艺,玉兰娘不让他教,说这也是手艺哩。他却不以为然,说不过是个手艺,咱河南人不就是勤快手巧嘛!有人请他讲课,他坐人家的汽车,专门去教人家怎么做玩意儿,还告诉人家哪儿的胶泥最多最好,最后那些人学会了做更多更漂亮的玩意儿,灞桥的土也仿佛值钱了。他在西安周围的农村、山里转悠,发现灞桥的黏土最好,黏湿湿的,有拳头大小,掰开是细腻的黄土,没有一丝杂质和沙粒,甚至一点胶水不加也行,加上点人的碎头发、细草毛,就是放在灶台上烤烤也能成形,不会裂缝。

当地的村民见隔三差五有人来拉土,就知道这胶泥是宝贝,规定每车两毛钱,郝玉兰的娘知道了,骂郝仁义是个老傻根,他却呵呵笑了说,吃祖先的饭是此地人的福气哩,咱眼红啥,咱有手也有手艺,不怕那两毛钱!花了两毛钱倒也少了收集的麻烦,当地的村民把胶泥收成一大堆,交两毛钱就有两个大汉上前三下五除二把车装满了。

白东京和白西京拉上胶泥到姥爷家已经快吃晚饭了,他一定让哥俩儿吃过饭再回,他俩就扭捏地说妈交代了要赶天黑回家哩。郝仁义笑了说:“姥爷锅里有肉哩!——听过没?外孙是狗,吃过就走!你俩只管吃了再回家。”白西京讨好地说:“俺俩吃了也不走。”郝仁义大笑起来:“那你就是个癞皮狗!你不是爱看做玩意儿?俺这就做呀,还等你俩帮忙哩!”白东京大声说:“让俺干啥?要不要摔泥?”

做玩意儿的泥有讲究,土的黏性不够也可以加些胶水,但效果肯定不如天生的好,时间不长就会干裂。虽然只是一分两分的东西,郝仁义还是想讲求个质量。他说:“你坑人家一回,你的心就坏了,哪儿坏不能心坏。看你妈,心就好,长安那孩子在家里不惹事吧?”白东京说:“他光干活哩!晚上回来不是担水就是劈柴,害得俺妈光骂俺哩!”白西京也说:“他有时给人家干木匠活,说管吃住,一去就是一两个星期。他次次回来给俺妈钱,俺妈不要他就要走,说不在俺家住了。俺妈只好收下,说给他攒着。姥爷,俺咋觉得俺妈有点傻哩?”

姥爷忙着挑胶泥,听他这么说在他头上敲了一记,骂道:“说你妈傻?咱给锅里添碗水人家孩子就有个家了,你妈是心好,看长安可怜。谁敢说她傻?”

白西京不敢说话了,低着头帮姥爷挑泥。

郝仁义把胶泥和成半稠半稀的样子,白东京抓了一大块在青石上来回摔打起来,他知道要过两三个钟头才能好,那时就能喷上凉水盖上湿布醒着备用了。郝仁义从大盆里抓出醒好的胶泥,揪成做馒头差不多大的小团:“西京,你跟姥爷一块儿把这摔打一会儿,让泥的胶性均一均!”爷儿俩把小胶泥块蘸了水在青石上摔打成光滑的四方块,像豆腐干一样时,白西京说:“让俺倒模子,这最好玩啦!”白东京也丢下手里的活儿,争着用木模子压制。郝仁义的模子已经有二十多种了,小猫小狗都不算啥稀罕的,来跟他学习的人给他弄了几个更好看的。粘小棍、粘鸡毛、画花的过程都好做,做哨子时郝仁义对外孙儿说:“该看俺的啦!再花哨好看它本身还是个泥哨儿,吹不出好听的声儿谁花二分钱买?”

郝仁义搬到老东关古迹岭后,一直是居委会主任也是治安委员,街坊四邻和派出所的人都叫他郝委员,还选他当劳模去北京开了一次会。他识字不多,开会却能说到点子上,为了区里的治安问题,他还给中央写了封信,收信人这一栏,他想了想写上“毛主席”收。谁想过了两个星期,就收到毛主席的亲笔回信!信的开头称他“郝委员”,表扬他为区上操心干实事,最后欢迎他再去北京。信一共也就三十多个字,但对郝仁义一家却意义非凡。他又给毛主席写了几封信,最后又收到了两封回信。他把这无比尊贵的信给了郝玉兰一封,又给了儿子郝金玉一封。

他幸福极了:“看,这就是社会主义,这就是共产党!过去哪有皇帝给咱小百姓写信哩!”

晚上郝玉兰正在家跟白莲花怄气,见两个儿子从娘家回来就抹抹眼睛问:“吃了没?”白东京点点头,白西京小声问白槐花:“咱妈吊个脸,大姐也吊个脸,她俩哭啥哩?”白槐花小心地看着妈的背影说:“咱舅来了,说咱妗子生的弟弟快出百天啦,她要去上班了,让大姐去看小孩哩。大姐想上学不愿去,咱妈打她了!”

下午金玉来家了,郝玉兰对娘家的事格外上心,爹给她钱买房子,西珍给她找工作,娘又不愿看孙子,现在兄弟张嘴让给看小孩儿她咋能不答应?可白莲花偏偏不是一般的小孩儿,心强哩!金玉看她在思量,说:“姐,你家人多,给俺出个人力,俺在钢厂上班经济上比你好些,就给你出个钱力。我知道莲花怕会不答应,西珍平时就说,咱家倒是有个老人,连孩子都不愿意看。”

“一家人说啥钱不钱的?俺听说咱娘不愿意看也是有原因的:你那老大才生下时,咱娘也忙着看哩,可西珍说咱娘吃着饭爱拿筷子剔牙缝,心里恶心,她自己吃饭单备一双筷子,还不让咱娘给孩儿喂饭。咱小时候没长牙时还不是娘嚼好,一口口喂着长大哩?听说你还支持她哩!”这是几年前的事了,玉兰本不想提,说起来又觉得有气。听娘说西珍当时和金玉吵架,说俺是瞎眼了,人家都说你河南人又脏又爱哄人,现在才知道一点不假!

金玉叹口气说:“所以说才有矛盾了,西珍眼看产假歇完该上班了,要是没人看孩子,她真回了娘家,这个家可就……俺也是硬着头皮求你哩,你和俺哥再商量商量?”

郝玉兰不怕白老四有意见,只怕白莲花不愿意。果然,白莲花一听就说:“放假看孩子还可以,现在还上学哩!”郝玉兰怪她不体谅大人,没好气地说:“十五岁了,学上到啥时候才算够?后院三红她们几个不是去火柴厂包火柴,要不就到东关中药厂捡药材,一个月好几十块钱给家里挣哩。你赖好也上到初二了,心要知足呀。”白莲花知道再没回旋余地了,不由哭起来,郝玉兰软了声音劝她也没止住,不免恼了,喊白槐花拿擀面杖来。她明白千言万语不如老娘的一顿棍棒,让拿擀面杖的意思是想给白莲花个机会,只要她愿意退学就中。

白莲花反倒哭得更大声了:“你硬让俺看小孩,俺就天天打他,才不会像看白梅花、白牡丹那样认真小心哩。”郝玉兰火冒三丈,抡起擀面杖没头没脑一顿打,最后莲花也没吐出一个愿意来。玉兰看天不早了,用手梳了梳头发,擦擦脸做饭去了。白莲花破例没帮忙,一个人爬上阁楼呜呜地哭。郝玉兰也不管她,一个人叮叮当当切菜,白槐花不等她叫,赶紧坐在灶下的小板凳上拉起了风箱。

长安前几天去给一家食堂做风箱,晚上回来才知道白莲花要退学给妗子看孩子,他不敢劝说郝玉兰,只悄悄给白莲花出主意:“莲花,你不要急,你给学校说请假,等你妗子的小孩大一点你还能接着上学。去年你不是就请假给你爸拉架子车了?”

“你知道啥!”白莲花红着眼睛没好气地说,“俺妈这次真不打算让俺上学了,她一个人直接跑学校给我办了退学手续,我有啥办法哩?呜——”她哭起来,长安急了小声说,你不敢哭了,你妈听见了要打你哩!

白莲花想起上小学时他就在学校这样说过,突然觉得为了上学年年都要提心吊胆真可怜,最终还得退学。“还有一年就初中毕业了,可我妈她……”白莲花忍不住又哭起来。长安赶紧把她拉到灶台前说:“莲花别哭了,你快去睡吧,明天你得一大早就走哩!”

早上,白老四偷偷塞给白莲花一块钱,她不要,老四摸摸她的头,她眼圈已经红了。白老四心里堵得很,故作轻松地说:“你拿上钱去那儿,要是你妗子吵你了,你就给你姥爷说,他很爱你哩。”

白莲花呜咽着点点头,白老四不再说啥了。她把两个弟弟的床铺好,又爬上阁楼给妹妹的床整好,才和弟弟妹妹们再见,唯独没理妈。长安见她出门了,悄悄给她手里塞了个东西,小声说:“你看好看不好看?你别老哭,等你回来时我再给你刻一个更好的。”她用手捏了,硬硬的,来不及看到底是什么,金玉骑着自行车已在马路边等她了。她也不理舅,不声不响挎着小包袱爬上自行车架。

白老四为了送白莲花特意没去拉架子车,见她这个样,又见郝玉兰也开始抹眼泪,不由心烦起来,骂道:“娘的脚,咱跟卖闺女一样,你给你娘家落好哩,又在这儿哭给谁看?”说完迈开步子往东新街走了,白东京也赶紧跟上去。郝玉兰再精明强干,这会儿也干张着嘴没话说,见兄弟带着白莲花也走远了,只好流着泪进屋,拉开缝纫机开始缝手套。

郝玉兰在菜场卖菜一年多就成了骨干。菜场五个人,班长姓武。她手下三个正式工都不好指挥,只有郝玉兰刚四十岁,人又泼辣麻利,卸菜卖菜的重活累活就全靠她了。武班长重用郝玉兰,她认识大座秤会算账,又是唯一的临时工,武班长常说:“玉兰干活最多,拿钱最少!”她的工资只有人家的一半多,自己却只低头干活并不在意,心里很是知足:“俺能干这么个活儿都高兴死了!”

在菜场卖菜不像卖豆腐、卖肉有人巴结,能在刀底下做花样。她性子直,称菜也总是秤砣高高翘起,她报了斤数再报钱数,几乎没有一个人为秤高秤低和她说啥。相比之下,别人秤前却总有人嚷嚷:“称得太低吧!也不怕秤砣摔下来砸了脚!”也有人不服气地拽了秤砣说:“看,明明不到二斤三两的秤星,只有二斤二两!”

卖菜的偏不行,硬是把秤砣拨到二斤三两的秤星上,秤也争气,秤杆忽悠几下平平地打着,那人气哼哼地丢下钱提菜就走。郝玉兰的摊前客客气气拥了长长的队,其他人面前却冷冷清清。有人就给武班长说,拿国家菜做人情,真不要脸。武班长不耐烦了,说没工夫断你的这糊涂官司,卖菜本来就有损耗嘛,上头定的损耗数没见她超过嘛。于是说话人气鼓鼓地走开了,嘟囔一句:“这个河南担就是会来事,我以后乐得轻闲!”

武班长安排第二天卸冬存菜,说一早要拉来一大卡车冬存大白菜,要大家早点来卸车,要不就冻了。正式工王改丽立刻说:“武班长,我明儿请假呢。腰痛病犯咧,怕起不来床。”另一个站起来刚想说,武班长气冲冲地说:“行咧!第一个请病假,第二个请啥假?一个一个说。”那人悻悻坐下不说啥了。

凌晨三点半,郝玉兰摸黑到菜场跺脚哈气地等武班长开门。时间不长,送菜的大卡车来了,菜场的正式工们也陆陆续续到了。大家排成队把菜传送到菜场,不到七点,几千斤大白菜卸完了,菜场放不下的就顺门外的马路堆起来。这时来买冬存菜的群众也拉着小车戴着棉帽,捂得严严实实排了不短的队了。郝玉兰卸了几个小时菜已经冻得透心凉了,双肩木木的,腿也沉沉寒得疼。她一口气“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杯热水才觉得身上热乎了,又摘下冻得冰疙瘩一样的棉手套,抱着汽油桶炉子暖手。卖冬存菜是很累人的活儿,而且冷得厉害。入冬以来郝玉兰的脸早冻烂了,双手比洗油线时冻得还厉害,一根根指头就像粗胡萝卜,绽着黄脓口子。武班长大着嗓门在马路边吆喝:“买萝卜的里边排队,白菜在外边儿排。麻利些走!”

群众埋怨起来,有的按武班长指的重新排队,有人嫌排到头里了,重排却落到了后面,还有人急着上班,眼前硕大的好白菜堆着却买不上,就七嘴八舌地吵吵,却很快顺了两条队。菜场里萝卜队短,马路边白菜队就长多了,顺马路排过去还拐了一个弯。郝玉兰把头巾重新包好,只露眼睛在外面,先戴双劳保手套,再套上化了冻水湿潮潮的棉手套。三个正式工坐在菜场里的萝卜堆边儿不动,郝玉兰拉上大座秤就往马路边走,武班长赶紧帮她安放在菜堆旁。有人喊:“还卖不卖啦!种白菜也长好啦!没见把人冻日塌咧!”大家哄然大笑。

有人小声嘀咕,再等白菜都上冻了。武班长没听见一样说:“队排好,卖起来快呢!那个碎娃,往边上走,给秤让个地方!——再来俩人,玉兰一个人咋行?”

喊了几遍没人动,武班长咬牙切齿地骂;“把他家的,一群懒鬼!”

大白菜一棵十来斤,一车菜几千斤,每棵菜还要剥掉烂坏的白菜帮。郝玉兰麻利地剥菜上秤,武班长打着算盘收钱,不时把剥下来的烂菜帮用铁钉耙堆在一边。有老太婆来拾菜帮子,武班长忙喊住:“别拾咧,等会儿还卖呢!”老太婆嘟囔着走开了。郝玉兰知道烂菜帮是给自己留的,冲她笑了笑。天冷又刮起了风,人们缩了肩抄着手排队,她的手却渐渐机械了。买菜人准备了麻袋、小车、竹筐,一买都是二三百斤,买菜的队没见短,她身边的菜堆却越来越小了。几个钟头下来,光烂菜帮子也堆得小山一样。

大白菜帮子冻住了,晶莹透明,她像抱了个冰疙瘩,又冷又滑。她动了一下,发现两腿不听管了,踩在秤台上的膝盖冻硬了,咋也伸不直,站着的那个又打不了弯。武班长抢上前搀住她,郝玉兰一急“哎哟”一声哽住了:“别动!可不敢动俺!让俺缓一缓!”来来回回悠了几圈,买菜的大娘们也给她揉,腿才慢慢活络了,能笨笨地挨地走路。武班长不管玉兰说啥,干脆把她硬架到菜场里,狠狠地对三个正式工叫:“萝卜不卖了,你三个现在出去卖白菜!”

到天蒙蒙黑才算是把菜卖完了,郝玉兰蹲在小山一样的烂菜堆里起劲地挑能吃的菜帮子。王改丽说:“玉兰!下班了还不走,锁门了!”

没等玉兰搭腔,老刘说:“你管人家做啥?还不就是等下班才拿呢,你真是个瞎瞎眼色!”郝玉兰忽地站起来气愤地说:“说这话啥意思?烂菜帮明天也是倒垃圾,俺拾点儿碍你啥事?”老刘倒不急:“烂菜帮人家不能拾,给你走后门的留着呢!”玉兰气得把拳头捏了捏,觉得冻烂的脸热痒难受。老刘笑着冲王改丽说:“怪不得争着卖白菜,装积极,好好的菜帮子掰扔了,晚上好往家收拾!”郝玉兰扑上去甩给她一个耳光骂道:“让你这个懒鬼乱说。睁开狗眼好好看看,有没好菜?”老刘嚎叫起来:“你个河南担,还敢打我?”蹿跳着和她厮打在一起,王改丽在旁边打着转转不知该拉谁。武班长提着裤子从厕所跑出来,嘴里喊:“咋咧?咋咧?”她胡乱系着裤子,玉兰已经把老刘的头发撕下一大撮,她自己的领子也被撕烂了,斜喇喇挂在肩上,两个人面对面喘着粗气还觉不解恨。

“日他先人!”武班长骂起来,“我去个茅房都不安生!尿到一半你俩就咬上了,裤腰带来不及扎紧,你俩就打成狗头咧!”她没奈何地说:“你们是正式工呢,玉兰挣钱少,你们凭良心说人家活干得咋样?不能欺负人的!”郝玉兰没拿白菜叶就包上头巾回家了,一出菜场她忍不住哭起来,武班长紧撵出来叫她:“玉兰,明天还来上班啊!老刘是个瞎瞎脾气,你别往心里搁。”

天上飘着大片的雪花,房檐上、树杈上、路上没人走动的地方有了积雪,远远能看见城墙垛上淡淡的白色和灰蒙蒙的天。郝玉兰走走哭哭,冷风吹着也不觉得凉,她哈着热气流着泪,越想越委屈,忍不住放开了声音哭了起来。快到家时她止了哭,心里松泛多了,却又想起白莲花连话跟自己也不说一句;大林和二林像风筝一样,长大了就飞走了,再没个信儿;白老四埋怨她,嫌长安来家里多一口人吃饭……郝玉兰心烦地叹口气说出了声:“娘那脚,托生个人咋这难哩?”

郝玉兰胡思乱想着进了家门,才觉得头沉沉的,摸摸有些烧。她害怕了,明儿还有一车菜拉来哩!白梅花、白牡丹拥上来又说又笑,说长安哥回来给了糖哩。她的脸上红里发紫,脸颊上的大冻疮已经流出黄脓结了痂,眼睛又红又肿,白梅花看不出她哭过了。

“好乖乖,你领好妹妹,让妈躺一会儿,俺的腰和腿疼得快断啦!——莲花不在家,俺呆会再给你们做饭吧。”她刚摸着床躺下,就听白老四进门的声音:“该死的天!天天撒盐一样下雪,让人咋好哩!”

郝玉兰挣扎着扶床爬起来,边往灶台跟前走边咕哝:“要是莲花在家多好!”

白莲花在舅家并不轻松,西珍给她安排的活儿是做饭、干活、抱小孩。听着只三件事,做起来却从早上一睁眼忙到晚上睡觉。夜里孩子还得好几次喂奶换尿布,喂奶不用她管,换尿布却是件痛苦的事,为了方便,西珍在大床边儿给她支了个小床,孩子一哭她就叫:“莲花快起来!红安尿咧!”她睡得死,叫几声也醒不了,就算人东倒西歪站床边儿了,两眼还困得睁不开。西珍没好气了:“麻利些,看把娃冻住咧!”所幸她瞌睡多,只一躺下立即就睡着了。

姥爷却睡不着了,外孙女一天比一天蔫,人本来就瘦,细脖子细腿看着好不削薄。有时她抱着娃坐在小板凳上垂头弓背地打瞌睡,活像个老太婆。他问白莲花累不累,她没精打采地说:“俺舅给俺妈钱了,俺就是来干活的!”老头儿听了揪心不已,私下里给玉兰娘说,让孩儿回家吧,咱多搭搭手。谁知玉兰娘先数说了一堆病,老头儿不得不住了嘴。吃中午饭时,白莲花听说过两天就是腊月二十三祭灶日,知道妈快过生日了,就盼着姥爷说点啥。郝仁义说:“过两天玉兰过生日,又是个小年,让莲花回去吧!孩子有段时间没回家啦,阴历年过完再来。”西珍忍不住说:“爹,莲花走了娃谁看?我可是见天要上班呢。”郝仁义淡淡地说:“快过年了,孩子来这么长时间也想家哩。咱都辛苦一下,眼瞅过年啦。”她还想说啥,金玉踢踢她,她瞪了金玉一眼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吃罢饭,西珍对白莲花说:“下午我看红安,你把衣裳洗洗。”白莲花问:“前天不是才把全家的衣裳都洗了?姥姥叫俺蒸馍哩,面都快发好啦。”西珍把红安放在床上,打开柜子挑衣服,“这几件上次没洗净,这件也洗洗吧……”随手把床单揭下来团了团丢在地上。白莲花说:“床单铺了不到一个星期呢。”

“你家床单多长时间洗一次?”

白莲花想只有爸和妈的床上有床单,剩下都直接是褥子,便说:“一个月。”西珍轻轻笑说:“人家都说你河南人脏,我还不信哩,你舅说你家的床上有鞋印,去你家从不敢坐。你是个女子娃,要勤快呢,要不将来连个婆家也寻不下。”白莲花涨红了小脸,妗子很少去自己家,金玉舅到家也的确总是站着的。她弯腰拾起一大堆衣裳,西珍叫住白莲花说:“把这泡在盆里,再去你姥姥屋里把衣裳、床单一块儿洗洗。”

她小声说:“姥姥还让俺蒸馍哩。”妗子轻轻说,晚上再蒸,又不急着吃。

白莲花好不容易盼着回家过了个年,刚过初十,郝玉兰就说:“莲花,你姥爷让你啥时候去?”她不说话,玉兰小声说:“大年初二你舅回丈母娘家了,你姥爷也没说让你啥时候去呢?”白莲花低着头求道:“妈,求你别让俺去了吧!”她刚说了一句,眼泪就要出来了,赶紧用手背抹去。

“为啥?”郝玉兰耐心地问。

“红安都四个多月了,俺实在不想去俺舅家了……他们把俺不当人。”白莲花小声说。

“谁把你不当人?‘他们’是谁?”郝玉兰有些恼火了。

“舅和姥爷还可以,姥姥和妗子不停安排俺干活……反正俺不想去了!”

“好莲花!你是妈的大闺女,最贴妈的心……”没等她说完,白莲花气冲冲打断她:“中了,俺不想当你贴心的大闺女啦!你咋那么害怕俺妗子哩?”

“妈的工作是人家给找的,咱是外来户,你妗子家有亲戚当头头哩,要不你舅能在钢厂当车间主任?她要是带孩子回娘家了,家就散了!”

“你心疼她,她倒不心疼我!夜夜起来好几次,天天都得洗一大堆衣服。你瞅,手都脱皮了。”伸出手让她看,脱了皮的地方过了这几天早好了。

“莲花,你这头也磕了,揖也作了,只差最后一哆嗦了,你倒不干了。再去几个月,俺让你回来!”

白莲花坚决地说:“不去啦!干脆让俺找工作挣钱吧。——你巴结人家,人家还不让你巴结呢,她说咱脏,还说俺舅都不坐咱的�床……�她把我当贼防呢,她说发夹不见了,把俺的包袱翻了半天没见着,结果在红苗头上戴着呢。年前回家,俺姥爷给咱的花布包好放在床上,俺刚一出去,她就解开看呢。妈,她怕俺偷她呢。俺不去了。反正不落她喜欢。”郝玉兰呆住了,没想到闺女受的是说不出的委屈,原来以为她是小孩子家偷懒,恨人家让她退学闹意见,现在才知道孩子受了委屈。金玉送白莲花回来时慌慌忙忙,连门没进就要走,原来是心虚啊。玉兰的心里翻江倒海起来,嘴打着哆嗦拉白莲花的手,不防她一下挣开,站起身到外间去了。郝玉兰更觉得没趣了,把床扫帚狠狠摔在地上。

思来想去,她还是硬劝白莲花去了娘家,临走说再熬几个月,不让她多呆。白莲花大哭一场不听她解释,没等人来接,她穿着姥爷买的红花布衣裳,提着小包袱自己走了。这一次白老四走时给了白莲花两块钱,白西京悄悄跟着送了几条街,白西京小声说:“你干活慢些!把东西都弄坏,把小孩弄哭,她肯定让你早早回来啦——还省你吃她家的饭呢!”

白莲花呆了呆,笑骂:“你这个滑头,俺可学不来!”

长安在郝玉兰家住下,却隔三差五不回来,他说在做活的地方住,郝玉兰让他多回家吃口热乎饭。没木工活时他就去拉坡,晚上再晚他也回来睡。

火车站口有个大食堂,用的一人多长的大风箱都是老梁头给做的。老梁头去世后,每年长安都去修修风舌头什么的。今年刚立夏,食堂的人就来找长安,让他做六张大桌子和十几张条凳。他一气在食堂干了十几天,眼看十几个桌椅都做好了,只等着细细地打磨好上油漆了。

大活做完了,长安松了一口气,晚上找空回了趟家。天气很热,不少人家在门口露天铺着凉席,男人和孩子们光着脊背睡觉。他想起前几年,黑乎乎的锦华巷里就是这个样子,那时爷爷总是早早要他把席铺在巷子里。长安想起老梁头光秃秃的坟头只有一块木头碑,怕是字也辨不清了吧?他得好好攒钱买石碑呢!

白东京、白西京在门外的凉席上睡着了,白老四肚子上搭着大蒲扇也仰脸睡着,房门掩着,长安轻轻推门进屋。郝玉兰已经睡了,长安决定不去叫她,明儿一早她还得去菜场呢。但他的肚子却还饿着,就在灶前翻了翻,锅碗都洗得干干净净,什么吃的也没有,放馍的篮子里有两个包谷面馍。长安大喜过望,一手抓出张嘴就咬了一大半。

“长安哥!你咋老这么晚才回来?你在人家食堂干活为啥不吃过再回来?”白牡丹站在阁楼的木梯子上,看不出她是要上去还是要下来。

长安赶紧咽下嘴里的馍,笑着说:“是牡丹呀,哥在食堂干活晚了,人家下班门锁了。俺给你爸买的腿疼药送回来,要用黄酒调成糊糊涂腿上哩,你明天给他说咋用,啊?快上阁楼睡吧。”

白牡丹却不去睡,也不笑,只皱着小眉头盯着长安看,他有点莫名其妙。

“长安哥,那馍是给俺妈留的……”

长安愣住了,看看手里的咬了一半的馍不知说什么好。

“哼!俺西京哥说你来俺家就是来沾光的,你还把俺妈的馍吃了。”白牡丹站在木梯上,小大人一样细声细气地说。长安把手里的馍放回篮里说:“俺给你妈交饭钱了呀,俺……今天太饿了。”白牡丹这才向阁楼爬去,小声说:“俺西京哥说了,你给俺妈的钱她给你攒着哩,将来还是要给你,那你现在不是白吃俺家的饭了?”

长安呆在那里,好半天才掩上门走了。天晚了,月亮又圆又大照得地上很亮堂,他的鼻子渐渐酸了。顺着小东门城门洞出去,走在桥上,他突然很想去锦华巷走走,看看满巷子铺着凉席,人们乱七八糟睡在地上的样子。进了锦华巷没走几步,长安停住了,爷爷不在这儿了,巷子最里头的小黑屋已经不是家啦,还来这儿干啥?

这时,老蔫从躺椅上坐起来问:“是谁?长安?你咋来啦?”长安支吾着转身跑了,眼泪也夺眶而出。

这一夜,长安是在城墙根过的。大石头上已经睡了不少人,他把衣裳铺在身下,地上还是温热的,并没有多么凉快。他一闭上眼白牡丹的话就在耳边响了起来。唉,从小就活得憋屈,现在就算手不闲地干着,为什么还是让人看不起?真是自己命不好?

好几只大蚊子嘤嘤地在他头上身上叮着,他烦恼地想着心事,只挥了挥手,蚊子却不怕人一样只管叮在他的胳膊上吸血。长安呼地坐起来,使劲地拍着蚊子,一连打死了好几只,手上也立刻有了腥的血。

他发作起来,骂道:“也想欺负老子?都看俺好欺负哩!他妈的,俺只靠自己,谁看不起俺就试试!”一瞬间,把吕家兄弟打出血来的快感涌上心头,长安咬牙切齿地就着月光看着双手的血,恨恨地发誓。

长安不再去郝玉兰家吃饭了,就算去看她也只挑晚上。她却没觉察出他的变化,他说他要去尚德路住了,老方头回老家了,他的床空着哩,也不用交多少钱。郝玉兰想说什么,他说俺在家里也住了一两年啦。她说,三天来两天不来的,那也算一两年?他却很坚持,郝玉兰只好算了,却让他一定要拿上床褥子。临走又掏出钱说:“长安,这是大娘给你攒的……”长安说,等俺用钱再给俺吧,要不就丢了。郝玉兰想想又把钱卷好掖在床席下。

又在太华路的大坡拉了一年多,长安长成国字脸、浓眉大眼的大个子了,他成了这儿的老熟人,很少有人敢欺负他。倒是他时常斗鸡一样和几个拉坡的“霸”吵起来,甚至在路边捡块砖要拍人家,最后都是他胜了。老王头说,人打架时是“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长安头上长了三个旋哩!”有人说:“长安硬哩!爹妈外带他爷都让他克死啦,谁敢和他玩横?”说这话的当然不敢当着他的面说。

长安还是一大早就去拉坡,却不趁闲揽木工活了,他跟着拉坡的男人们学会了抽纸烟,也学会了玩纸牌。来桂的三个孩子站在他面前看他啃甘蔗,小的那个忍不住把嘴唇吮得出了声,长安把剩下的给大孩子:“和你弟吃去吧。”来桂说:“是个妹妹哩。”长安笑了:“你们太脏了,谁能看出来男女?你是姐姐吧?”那小孩嬉笑着咬着甘蔗说:“俺是男娃哩。”

长安看他长头发大眼睛和圆平的鼻头笑了:“见天吃俺的馍,连你是男娃女娃都分不出来,脱下裤子让俺看看?”大孩儿没想到他说这话,后退着依然嬉笑,大口啃着甘蔗。小女孩丢下手里没味的甘蔗渣子,又上前给他讨。长安做势要回甘蔗说:“那就把甘蔗给俺吧。”

大孩儿把甘蔗咬在嘴里,腾手把裤子褪到脚面,长安哈哈大笑:“果真是男孩。吃吧,吃吧,大哥和你玩呢。”来桂拿麻绳拉坡回来,到近前听长安这一笑一说,不禁红了眼圈气恼了,对着他的后脑壳一巴掌。长安“哎哟”一声,见来桂瞪着自己,捂着后脑壳不敢说话,那孩儿已提上裤子专心啃甘蔗。来桂上前一脚把儿子踹倒骂:“俺咋生了你这个货,为了吃连裤子都脱。”她还不解恨,弯腰拾起地上的半截甘蔗狠命丢到马路上,狠狠地说:“吃,让你们吃,没骨气的坯子,该饿死你们。”

儿子惊恐万分,吓得连哭都忘了。长安不敢上前拉她,嗫嚅地说:“来桂婶子,俺……俺是闹着玩哩!”来桂理也不理他,一手扯起一个孩子,气哼哼走了老远才骂:“娘那脚,给个烂甘蔗让脱裤子哩。原来还觉得你有文化,人还不错,没想到才一两年就学成这帮老光棍啦!”

长安呆呆坐下,来桂婶说得一点不错,他把头垂在两膝之间,心里难受起来,嘴咸咸的,甘蔗渣子挂破了嘴,口水里都是血。他妈的真倒霉,长安对着马路更使劲地吐带血的口水,突然意识过去自己也不是这样的,心里害怕起来,难道真像他们说的,自己变成真正的河南担啦?他低头打量自己,衣服很破也很脏,脚上的鞋更是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想起来桂大婶的儿子,又扯扯头发,知道自己比他干净不了多少。现在是没什么人欺负他了,更没有人敢管他,可这心里怎么更空落落的了?自己发誓要让人看得起,却连来桂婶子都骂他?

他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左右看看,决定回尚勤路一趟。郝玉兰见他回家,照样不管到不到饭时先给他做饭,长安心里躁躁的,见郝玉兰在灶前忙活就说:“玉兰大娘,我这一阵子心慌得很……真不知道该干啥好。我一直怕让人看不起,现在想想要拉一辈子坡心里就害怕。”

郝玉兰把饭放在长安面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长安,你不说俺也想找你哩,听人家说你在太华路很有名哩,你跟人打架没人能打得过你。……你当俺听了光荣哩?俺觉得心里难受,你是比一般孩子吃的苦多些,也比一般孩子能干懂事些。可你现在想靠打架让人看得起你,大娘就说,俺不赞成。以后日子长哩,你有手艺,又能吃苦,以后长大肯定能过上好日子。要是再这样混日子,只怕俺以后没法儿给你爷交代……瞅没瞅见老吕?人不务正业,越聪明就越坏得让人看不起。”她见长安垂着头,只当他不想听,就把碗推了推说:“吃吧,再咋也得先吃饭。”

“大娘,俺知道你怪俺了,我明天就去找活干,再不混日子啦。”长安心里一下亮堂了,见郝玉兰笑着看自己,也笑着抄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吃起来。

一连几个月,长安没再去太华路,木匠郭师给他揽了个中药厂做木药盒的活儿,他一气干了俩月又跑到河边去砸石子。这活是论土方算钱,把河滩上的大石头砸成鸡蛋大小,不用啥技术,但是得有劲,长安就吃住在河滩边收石子的棚里,天天坐在河边抡着锤头砸,一个夏天身上晒脱一层黑皮。入秋,他的脸黑了,身上结实了,眼神也稳了。回郝玉兰家,她见他就笑了,说真成大小伙子了,你这脸一黑,大娘才知道你的牙原来这么白哩。

长安又到太华路去,走到坡下他特意买了五个火烧装在怀里,顺着太华路坡上坡下跑了个遍也没见来桂大婶,三个脏孩子也消失了。他找熟人打听,老王头说:“有一个月了吧,来桂找了个有钱的山西人嫁了,带孩子们去西门外头住了。”有人说:“是个贩骡马的,瞎了一只眼,半边脸都是疤,看着怪吓人的!来桂亏了一身好白肉!”老王头笑:“去逑!睡觉也看不见眼瞎眼明,光脸麻脸。来桂三口人一天吃两斤粮哩,人家才亏啦!再说来桂的白肉你见啦?”大家哄笑着打趣,他想起原先来桂和他歇在路边说闲话,她让他把孩子们的名字写在纸上,说要教他们认识。长安写了教她认了,递给她时她就认错了。长安忍不住笑了,来桂却不好意思了,说俺拉得动坡可提不动笔哩。长安默默把纸收起来。

那天,来桂第一次用很轻很细的声音说:“长安,你是

文化人哩,你说咱为啥命不好?人家有坐车的、有吃肉的,咱为啥活得跟个蚂蚁一样,每天可怜巴巴在这儿拉坡?有人生下来就有好地可以种,有好房子可以睡,从来就不知道饿的滋味,偏咱们生下来就得跟着大人要饭,睡在马路边。俺娘说,她生我时我爹差点把我泡到尿盆里淹死,说再也养不起了。”

来桂说着轻轻笑了一下:“是邻居大娘把我抢出来的,其实那时真要死了就好了,就不用受罪了,说不定下一辈子会托生一个好人家。”

长安记不得自己当时说了啥,现在却难受起来,走出好远才发觉不知往哪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