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小东门差不多算是河南人在西安的地盘,西安话有人说,但更多是地道的河南话,人们平日嘴里哼哼的、戏班唱的都是豫剧,河南梆子。
“西安这名儿都像是蒙着土,你伸袖子掸掸——下面就是上好木料!老天爷偏心这帝王都呢,要不八百里秦川咋就年年旱涝保收?西安,它吗儿人都能收留,甭管你是穷人阔人。小兔崽子,爷爷告诉你,在西安你只要手不时闲地干,总有嘴里的食儿!”这话老梁头给长安说了不少遍。
他对西安的一切都很满意,只是觉得见老乡次数太少,再就是不能听到正宗的河北梆子。离开老家后,当了十几年的西安人,这点乐子已不复存在了。
老梁木匠病好了点能下地走路了,他就先去看了看老方头。拖着步子回到锦华巷时,突然听到了悦耳的河北梆子,有个旦角正在唱花腔,没等老头琢磨出来咋回事,就变成一个操着标准普通话的男人声音。老梁木匠立刻停下来,怀疑刚才那声音是幻觉。老郑见他呆呆站着就问:“大爷!咋咧?”
“刚才,我听有人唱戏呀,还是河北戏呢!”老梁木匠有些拿不准耳朵听到的东西,“唉!这几年耳朵是越来越不顶事啦。”
“哦!那是孩子听广播调台呢。怎么,您想听俺让他调回去?”老郑给孩子示意了一下,果然刚才那花腔又唱起来:“我穆桂英又领帅印……”顿时,老梁木匠有点热泪盈眶了,十几年啦,能和老方头们说说话已是外乡人的慰藉了,如今儿时就听惯的戏文又流淌在耳际,这耳朵竟已背了,双脚走道也不利索了。他想着,冲老郑挥挥手就拖着步子走了。
老梁头坐在灶台前拉着风箱做饭,长安走到他身边,老头没听见还盯着灶膛的火出神,背弓得虾米一般,脖子上的皱纹像龟裂的干渴土地。
“爷爷!我回来了!咋不等我做饭呢?”长安亲昵地把手搭在老梁头肩上,大声对着他的耳朵说。那肩头瘦得好像没有一丝肉,骨头尖尖突起顶着长安的手心。
“啊!你下学了,早点吃饭吃了饭还得做活。明儿又过星期天,该去卖活儿了!”老头装出有精神的样子。长安说早就准备好星期天卖的活儿,有人结婚订了雕活,今晚上做得了,明儿人家来取呢。您忘了还是你接的活呢?
老梁木匠停了拉风箱的手,努力地想:“是吗?我好像记得有这么回事!”他拿起盐罐准备丢下锅。长安忙拉住他的手,舀点菜糊涂尝尝说:“您放过盐啦,再放就和前天晚上一样吃不成啦。”老梁木匠站在旁边点点头。
长安开始雕一个柜门把手,睁大眼睛拧起眉头的样子一下让他想起长安的娘,他叹口气,不知咋了,现在心里再没有宁静了,总想着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儿。老梁木匠又想起老郑家广播的事儿,随便哼了一句。长安见爷爷猛然唱起戏来,忍不住笑了,问爷爷是不是想和老方头儿闲聊了。
“不是哩!我下午才去过!在老郑家听见戏匣子里放的戏文。他还说那叫广播,我看黑黑的,这么大个小匣子嘛!”老头比划了一下。长安抬头看看依旧低了头去刻那个木把手,一只活灵活现的蝉已经看出来了,他要屏息刻那几只细长的足。
“俺不领兵谁领兵……穆桂英领了那帅印呀……”老头接着唱起来,自己也觉得奇怪,平时吗都爱忘,唱起老戏却一字不落,这可是十几年没听过的呀!
长安干完活到锦华巷口的水站挑了两桶水回来给爷爷擦澡。老梁头脱得精光,长安给大木盆里放了个小板凳,他颤颤地扶着长安的肩才坐进去,光脊背比下午长安看时更觉干瘦,像虾一样弯,肋条骨一根根立着布满了老人斑。长安用手撩了点水到他背上,老头打了个冷战。长安问他是不是水冷,老头摇摇头说搓吧。老头背上又皱又干的皮肤像油布一样浮在骨架上,松松垮垮的,肋下和肘后的干皮一拉一大把。他轻轻用布擦着衰老的背,下不去手搓它。老头儿等了一会儿见长安只轻柔地在背上擦来擦去,骂道:“小兔崽子,出工不出力,再使点劲吧!”长安说还没泡透呢,老头笑了,我又不是个干虾米还要泡透!你搓几下就早早自个儿洗洗睡觉了,明儿一早还要上学呢。长安为难地说:“这么皱,咋敢使劲哩?你忘了明儿是星期天!”老梁头儿又笑道:“你只当这脊背是个搓板,你就在上头把手巾搓洗净就是啦!”
星期天长安天擦黑才挑着没卖完的东西回来,胡乱吃了几口饭就又埋头鼓捣起来,拿板子又锯又钉,说做个小匣子,又拿铁丝线在窗户外头比划。老梁头想瞧仔细一些,长安却小心翼翼把啥揣进兜里。第二天下午,长安一回来还是又敲又忙活的,老梁木匠沉不住气了问:“长安,你要再不说这是个吗,我就把它送给对门老宁媳妇了啊,她说想要个放针线的小匣子呢。”
长安说:“你闭眼睛坐床上,别睁眼啊!俺给你变个戏法。”老梁木匠脱了鞋上床,刚闭上眼就听见奇怪的吱吱啦啦的声音,锐利刺耳,他骇得睁开眼。长安满头大汗在门外竖起来的铁丝上忙活着,嘴里还嘀咕:“老郑伯说这会放戏呀!?”老梁木匠明白了点,突然从黑乎乎的木匣子里传出悦耳的京戏声音,婉转的音调在小屋里回绕,把老梁木匠的心都熨得平平展展的。
“长安,我的好孩子哩!有了这个宝贝,我就是入土了也不再惦着吗啦!”老头喜不自禁,跳下床抱着长安笑着,长安也激动地说:“看我能吧!我就说我能行!”老梁头闭了眼睛,半张着没剩几颗牙的嘴入神地听戏,突然抖着嗓子学了一声。
老宁站在门口撩着烂麻袋说:“叔!你还真有兴趣哩!”长安把他让进屋。老宁说:“叔,俺舅家拆房有根木梁想卖,听你昨天说家里的木料没了,你想要俺就领你去说一声?”老梁头大喜说,瞌睡就给俺个枕头!马上拉上老宁去看。
果然是挺粗挺大的一根木头,真的不错,也的确很便宜,要五十块钱。老梁头谢过老宁舅说:“俺手上只有三十块钱,不够咋好哩?”老宁舅爽快地说:“那就欠二十块吧。今儿你把梁拉走,下个星期天再给钱!街里街坊十来年了,外甥媳妇老夸你孙子懂事,没少给她劈柴呢。”
老梁木匠找了四个棒小伙顺着城墙根抬回家,怕丢了让人家抬进屋,屋里小又吊着吊铺,横竖都放不下,左右试了一回他只好把大半根放在屋里,小半根从门口伸出去,像门大炮。他的脸一下有了喜气,一连几天都喜滋滋的。那之前好多天没见他这么高兴,那以后也再没见他从心里透出来地笑过,长安也不自禁地觉得兴奋起来。老梁木匠念叨:“长安啊,咱爷俩把这根木料的活做好了,身儿就翻过来啦!”
他的耳朵更背了,戏匣子要放到最大声,他没事还要拧一拧:“好好的,做吗儿不唱了呢?”其实那声儿已是震耳欲聋了。
老宁媳妇嫌声大说:“老梁叔,把戏匣子放恁大声,想让整个锦华巷都听哩?见天一个女人在里头捂住嘴唱的啥?”老梁木匠大声问:“吗?你说吗?”老宁媳妇又大声说一遍:“声儿太大了!又听不清唱啥!把戏匣子关小些!”
他竖着耳朵琢磨了一回大声问:“说谁大啦又说谁小啦?长安吗?他过年就十五啦!”老宁媳妇见他打茬小声嘀咕:“真聋!”他却瞪起眼睛说:“你说谁聋?”
西安的秋天总是雨水多,下场雨天就凉一些。老梁木匠家的面瓮又空了,他下狠心从寿衣袖子里抽出十块钱,原打算这些钱等哪天干不动再用,办丧事买坟全指靠这点钱啦。眼下却不行了,活人都饿着还考虑吗买坟呢?
锦华巷的房子屋顶全漏得厉害,家里到处放着接雨的盆,老梁头连碗也用上了。他屋的墙上满是漏痕,当年为迎接大儿子来西安糊的报纸早破旧黄黑得不像样子,大片大片让雨水泡得剥落了,露出黑黝黝的土胡基墙。外边小雨沥沥啦啦总也不停,就有人担心土墙的房子会让雨水泡塌,趁雨下得小一点,上房铺层油布压几块砖。
老梁头却顾不上这个,他只想着赶紧找人买点黑市粮,家里已经是断炊了。老方头拉着破烂架子车,领他去火车站买黑市粮票,说那儿比小东门鬼市还能便宜些。
“老方头啊!长安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再去上学,下午放学回家胡乱吃点又做活儿,俺咋忍心让孩子不时闲地做活,还填不满嘴呀!”老梁头说着,眼睛不知咋的就盈满酸泪。老方头找不出话来劝他,只叹了口气。
老梁头和老方头分了手,垂着头拖着步子溜城河边回家,觉得从没这么难过!他把手叉到袖子里取暖,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寒噤。城河边女人们在捶洗油线,把河水也砸出了热热闹闹的声响,小树林支棱着干枝杈,越发显得干冷凄凉。他双手触到的胳膊干瘦多皮,没多少热气啦,人死也就这样吧?
十块钱又够吃多少天呢?他叹息着。
锦华巷里还是湿漉漉的,自家门口还积着的雨水尿水,泛着难闻的怪味。长安已经在家了,老梁头打起精神说:“你不是给东木头市的食堂修风箱去了,咋回来这么早?”说完他后悔了,这么大点孩子,已经干得要累死啦!
“我在食堂见了人家才买的铁皮炉子和烧的煤,炉子上坐了个洋铁的长嘴水壶,炉子边上放了一堆蜂窝煤,圆的,上边有十来个圆孔,是用来上下对齐出气的吧?”长安凭着做风箱的经验判断。老梁头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也想饿死咱爷俩哩,连小食堂也有了洋铁桶和搪瓷盆,现在又有了不用风箱的蜂窝煤!老天爷真真想饿死咱爷俩哩。长安一下子害怕了,后悔说出这话,老头脸上却连一丝悲哀也没有,出了会儿神就叹口气接着干起活。长安也赶紧支起三脚吊锅熬起胶来,地上堆起的三摞子木板等着拼缝上胶了,那是只木盆。爷爷不用圆周率也能保证盆子滴水不漏——何必有那么贵的搪瓷盆呢?
一连两个星期天都不晴,长安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先看大梁在不在,第二就是看天,现在连一块能做活的木板儿也没有了。这些天他和爷爷打地铺,上个月床板就做成风箱卖了。长安下了吊铺,看见大梁像根炮一样伸出屋外就先放下一半心。锦华巷静静的,对面老宁媳妇正叫小儿子起床上学,棉絮一样的厚云朵已推到天边,露出湛蓝的天空了。长安见爷爷醒了高兴地说:“天晴啦!俺去学校请个假,下午回来一块儿把大梁锯成板子,您不是要去八仙庵找两个帮手劈木板吗?那就快去吧!”
老梁头也高兴了,摸摸索索起来,嘴里喘着气抱怨这个活他是再也干不动啦。长安端着尿盆上茅房,几句话的工夫,刚才还空无一人的锦华巷便热闹起来,茅房门口排了六七个人,他只好端了尿盆排在后边。有人上茅房时间太长了,又有人不自觉,当妈的上完直接让没排队的闺女上,长安比平日耽误了时间。
老梁头哼着河北梆子,拖着小步子到八仙庵等木匠。太早了,来揽活的人还没来,他顺便到八仙庵后边转一转。那儿原来是个乱坟坡,现在常有旧铁货、木材在这儿卖。他见了根和自己家差不多的木梁,一打听,人家说二十八块钱。老梁头的脑子嗡了一声,耳朵里清清楚楚响着:“二十八块!二十八块!”眼前出现十几天前老宁舅说五十块钱的样子——才两个多星期木材就大跌了!这不是白背了二十块钱的债?他闭闭眼想定住神,双腿却瑟瑟打起抖来,两手也抖个不停。他游魂一般往回走,有熟人叫他:“老梁叔!”他没听见一样径自拖了步子,嘴里竟念出了声:“这不是白白背了二十块钱的债?”
长安跟老师请假回家说要做活哩,还没进门就见伸出半截的湿木梁在大太阳底下有条细缝,他打个主意从这里下锯。一推门,老梁头躺在地铺上,老宁叔在边守着,眼睛有点红:“长安!都是我多事儿帮你爷买木头。才买了俩星期就跌成这样!他听说木头贱了就病了,俺对不起他呀!你爷走到巷口就腿软了,坐在老吕家门口再也扶不起来啦。唉,俺现在就给俺舅说说去!”
老梁头躺在地上张着嘴,像睡着了一样,满是老人斑的脸上很平静,胸口却不停起伏。长安小声叫他,老梁头闭着眼睛嗯了声,他用手顺爷爷花白的头发摸摸并不烫。长安心疼起来,顺势跪下用脸贴住了爷爷的脸,觉得有热乎乎的东西流下来,抬起头发现老头的眼角也是湿的。突然,老梁头动了动,咕哝着,长安忙把耳朵贴在他嘴边:“俺成了老窝囊废啦……净拖累你……没让你过一天好日子……”
晚上老宁捎话来,他舅说木材掉价这么厉害,剩下的二十块钱就不叫老梁头给了,权当三十块卖给他。老梁头千恩万谢了好半天,老宁媳妇忍不住说:“谢啥哩,让您老害了这场病……”他忙打断她说:“是俺夜里没盖好,光照应木梁了,怕人偷了哩!”老宁媳妇见长安给她鼓腮帮子,知道他的意思,掩口笑着不说了。老梁头怕她不信又说:“这不俺就好啦,要找人把木料锯开呢。”话没说完就喘起来。
出了门老宁小声说:“长安,你小心点,你爷的情况不好!”长安睁大眼睛直直盯着他没吱声,老宁媳妇推他一把说:“你这孩儿是吓傻了吧,别怕!好好给他看看,能好的!”老郑听说老梁头病了,也来看望,听见这话就说,是啊,该看看!长安为难地支吾说,没钱了。大家都不说话了。
老梁头在屋里叫:“长安!长安!你来!我给你画个图,算算这个梁该咋劈开!”可是过了好几天,老梁头还是没法下床。
“长安呀!你说俺是不是快死啦?你可咋办呢?”
长安挣开他的手说:“你咋会死?你不是好好的吗?你得吃饭!你几天都不吃咋行哩?”老梁头叹口气闭上眼。“长安!有钱难买老来瘦,小兔崽子!咳!你别瞪着眼只盯我看……上学去吧!等俺好了照样做活卖风箱!咱这身儿……还是能翻!”老梁头咳起来,长安给他喂口凉水压了压:“爷爷!我寻思……不上学了!”
“你再不走就迟了……”老梁头支着脖子说,一阵头晕上来,忙又闭上眼。长安终于说:“爷爷!你……是怕没钱买粮就故意不吃饭?”老梁头嘴角抖了起来,好一会儿才说:“别瞎猜了!”
长安到了学校直接找到老师:“俺想退学哩,上不成了……”
“啥?你学得那么好,做啥要退学?你爷让退的?”班主任老师大吃一惊,别的老师们也开始惋惜。“家里困难吧?眼下国家困难,家家都一样,不行让你老师到家里劝劝?学得那么好,回家可惜啦!”戴眼镜的男老师拍拍他,长安突然委屈得想号啕大哭,觉得热辣涌在鼻腔和眼睛里。
操场上同学们在玩,不时发出笑声,远处沙坑里几个男同学嬉笑着打成一团,滚爬在沙子里。梁长安终于忍不住了,眼眶里热辣的东西夺眶而出。铃声响了,同学们从操场上退潮般向教室跑去,长安背过脸去,顺手抹去眼泪。空荡的操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蹲在树下大哭起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天没吃过一点粮的空胃揪得疼起来,长安不由扑地呕吐起来,却啥也吐不出来。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一阵干呕涌上来,他头晕眼花了,天空、白云和身边的树飞快地旋转。长安闭闭眼睛走到沙坑边,潮湿的沙上有无数脚印。他蹲下身子,抓起一把沙子狠狠捏在手心,细细的沙子却水一般流泻出来,再张开手时只剩下一点沾在有汗的手上,在太阳底下有亮光轻轻闪着。他看到手心有泪打在上面。他把沙子抓到沙坑里又一点点抚平,像埋葬什么。长安渐渐止住哭,专注起来,直到沙坑平整如镜。
长安不敢说他退学了,老梁头也没问,爷儿俩在小黑屋里闷不做声像两个哑巴。
拾壹
锦华巷的人都知道老梁头病了,老宁老蔫们没事就来望望,老宁媳妇说,大伯你咋不听戏啦?俺给你开开吧?老头半天才虚弱地摇摇头,小声说了句啥,她看看长安,他说:“俺爷问你不嫌吵啦?”她赶紧捂住嘴咽下哭声,一个劲摇头。老郑媳妇知道郝玉兰和老头平常很亲就专门跑去送信,果然她抱上白牡丹就来了。郝玉兰从兜里拿了张油馍放在板柜上说:“大伯,有羊油哩!老香!”
老梁嘿嘿笑了,虚弱地说:“你也来啦?还带着小闺女!让孩子吃,俺吃就糟践啦!这两年把长安拖累得不轻,再不能浪费粮啦!”玉兰说:“咱瞧瞧大夫去?”老梁头坚持自己没病,他说他是吃住了,得空空肚才好哩!玉兰说:“大伯,你要好好吃饭好起来才中!要不撇下长安指望谁哩?这世上他就你一个亲人啦!”
郝玉兰留了五块钱,长安流着泪说:“俺咋办?大娘,俺害怕呀!”郝玉兰说:“甭怕,有俺哩,你爷是看开啦。他不想活你有啥法儿?得大病的人,大夫都让用葡萄糖粉冲水喝,人还能维持些。俺这就去买!”
老梁头喝了葡萄糖粉还是不吃饭,精神却好了,他摸索着找出前几年在小东门鬼市买的麻钱和古钱,拿布蘸着油细细地擦,一个上午在烂被子上就排好了三行亮晶晶的古钱。
“爷爷,你也歇歇。把水多喝些,快点儿好吧!”长安哄着老头。老梁头把眼皮抬了条缝轻声说:“少放些,比粮还贵哩,买这做吗。”长安故意把筷子在碗里搅得“当当”响,抽出筷子舔了一下说:“真好喝,怪不得一块钱一瓶!”老梁头像被捅了一刀似的,眼睛一下睁大了。长安一惊,老头哆哆嗦嗦问:“你说吗儿?你小子真狠呀,你杀了我吧!”长安捏着筷子呆呆地站在床边不知说啥好。
老梁头好像耗了所有体力,又闭上双眼,不再理长安了,干瘦的胸膛还激烈地起伏着。长安回过神蹑手蹑脚放下筷子,老梁头长长吁出口气,喃喃说:“一块钱!你玉兰大娘得泡在冷水里洗多少油线!——疯子还没有信儿?那么大个人能到不了家?”
老梁头真想吃饭时,肠胃却不适应粮食了,吃啥吐啥,大便全成了清水。长安卖了几样木活,捏着最后几张钱没敢买茶叶箱子做活,把葡萄糖粉第二瓶、第三瓶地买回来。老方头看了说:“你爷爷日子不多了,七十三岁,阎王爷叫他呢!他想吃吗儿你想办法让他吃吗儿,我还有点钱。”
爷爷想吃吗儿?长安立即想起一样吃食——西大街的德懋恭水晶饼。
水晶饼有十二块钱一斤也有八块钱一斤的,爷儿俩很多次经过时,老头都会看看店名说:“长安,这是西安有名的点心铺子哩,想不想吃一个?”长安总是摇头,老梁头就咂咂嘴说:“咱爷俩总共买两个,你半个我半个,今儿一个明儿一个,咋样?”长安总抵挡住诱惑,爷俩也从没尝过。他使劲抽了自己一耳光,那时为啥想省钱不点头呢,哪怕一次爷爷也算吃过水晶饼啦。
老梁木匠闭眼睡着,听到长安一个劲叫就嗯了一声,可他还使劲推:“爷爷!爷爷!你看我买的啥?”那声音高兴极了。他强睁开眼,长安手里托着一张麻纸,上面是两个水晶饼。点心心儿是又细又甜晶莹透明的一大块儿,鲜艳的青红丝儿镶在里边,外边的皮儿一层层雪白细薄如蝉翼,托在手上,别说吃,光看看心都是颤的。老梁头低头就着长安的手瞅了一会儿,长安催了,他才下个狠心咬下去蚕豆大小一块再递给长安,他眯眼看着长安,嘴里慢慢嚼着品尝着。长安说:“再吃呀,里头才是馅哩。”
老梁头示意他也吃,长安刚一摇头他就作势不吃了,长安只好也咬下一小块儿。老梁头这才笑着用手摸摸孙子的头,小声说:“爷爷没白疼你,没想到俺老了得你的济啦!”
第二天,玉兰打好白面拌汤,又特意打了个鸡蛋花才给老梁头掂到锦华巷,老梁头居然撑着喝了小半碗!长安高兴地说这下爷爷好啦!玉兰也高兴,说明天俺还给你打白面拌汤。老头却摇摇头,冲玉兰伸出瘦得皮包骨头的手,玉兰赶紧两手抓住。老头的手微微打着抖,声音也打着颤:“玉兰,俺不让你送吗饭,俺要穿着你做的鞋进棺材哩……俺不在了长安就没人能指望啦,你……你……能不能替俺把长安……”他挣扎着要跪,玉兰死活揪着他不让,老头说,不成,俺不信你能答应。玉兰哭着说,大伯,俺答应啦,答应啦!
郝玉兰走了,老梁头不再提买木箱板做风箱,倒是要讲过去的事。长安不想听他说,觉得他喘着气说一句歇一句很吃力。老梁头却眯着眼睛说:“头些年你不是找着让俺说?”他说的过去已经说过了,长安听他说在老家办丧事要咋样咋样,心里不寒而栗了。
“安儿,你可记得——摔老盆要一下摔碎才见孝心哩!”
“安儿!你知不知道?棺材底下要放麻钱,面朝上,放整齐才好�哩……�俺的棺材还没做好?”老方头前几天就找人来做棺材了,大梁已经拉到后院剖成了板,老梁头躺着也能听见拉锯的声音。
老宁媳妇说,快点做吧,俺看老头不中啦!老方头长叹一声说,他就等着棺材做得呢!
再有一天棺材就做好了,早上长安刚醒就听见老梁头在翻找东西,只见他站在板柜边伸手在摸,两只脚脖子又黑又细,两条腿又抖得厉害,肩膀垂溜着。他头上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因为在床上躺得时间太长,后脑勺压扁了,像一把破烂的鸡毛掸子。
“爷爷你能下地了,找吗呀?”长安忍不住爬起来扶他。
“怎么没啦?”老梁头手里提着他的寿衣和郝玉兰给他做的鞋,头晕似的闭闭眼睛,太阳穴上蚯蚓般鼓起的血管在跳。长安扶他重新躺下,折腾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寿衣里头,钱都没啦!”长安不知他为啥问起钱,随口道到:“在这儿呢,钱放你枕头下面了……”边说边摸出纸包说:“四块六,爷爷,咱只有这么多钱啦。”
老梁头双眼一下张得很大,平日蒙在瞳仁上那层薄雾似的东西也放亮了。他直直瞪着空中看不见的东西点点头,好像头太重脖子太细,就那么轻声“噢”着上下晃了几下。
老梁头挨到晚上就死了,棺材刚刚做好还来不及上漆。长安呆呆地跪在老梁头的身边,脸上流着泪。他的丧事办得很艰难,连锦华巷最穷的孤老太太王老婆也颤巍巍拿出一毛钱给长安,让给河北老头买块坟地。长安把稍像样的衣裳都给他穿到里头,外面罩上他准备多年的寿衣,又在他身子下面朝上放了三十多枚麻钱。
长安摔碎了他叮嘱一定要摔碎的瓦盆,一头栽在地上昏了过去,老宁媳妇哭着说这孩儿以后可咋办哩?老方头把他扶到车上,他才缓缓醒过来。车是租的,车主说巷太窄坡又太大,车进不来只能停在巷口等棺材。没有人叫,锦华巷的男人全出来抬棺材了,老关爷、蒋狗蛋和王大瘸子都默默扛着棺材,老吕叼着烟头走在前头,小声说慢点慢点,让老头慢点走!老方头撒着剪好的纸钱,喃喃说:“老哥!下辈子别来人世受罪啦!俺快去找你了……你收好这钱,叫个红角听听河北梆子!俺们没法给你请戏啦!”
长安迷迷糊糊靠在棺材边儿上,眼睛直呆呆的,突然他紧紧抱着棺材把脸贴在上面呜呜哭起来,压抑的哭声让吱吱扭扭的车扯得很长很碎,坐在车后边的几个男人也开始一把把抹泪。长安把老梁头最爱的收音机也放进了棺材,没了天线不管他咋摆弄,也调不出清晰的声儿。一路上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从棺材里传出来,伴着长安的抽泣。棺木下到坟穴的时候长安发疯了!老方头们往棺材上抛撒黄土,他让老吕和老宁按着不能拦,就挣着身子伸出腿踹了老吕一脚,口齿不清地惨叫:“别埋!松开我!别埋呀!”
渐渐,黄土埋没了白惨惨的棺材,长安眼睁睁看着黄土添满坟穴,又逐渐堆起个小土包。原来地是平的,人一躺进去就多出一堆土,这不是爷爷?长安想着双眼模糊得看不清坟了,忙紧闭了双眼让盈着的泪流出来,再看还是一堆湿润的黄土。老郑不知从哪儿挖来一颗手脖粗细的柳树,示意长安栽在坟边儿。
埋人要立碑,长安在大馒头般的黄土坟堆前头跪着,听见老宁和老方头说碑、刻字啥的。他呆呆地跪着,哭哑的嗓子里已经没啥声儿了。泪风干在脸上,是一大片皴裂的道子。老方头跟他商量弄块木板写上名字先立在坟上,日后再弄好的碑石。梁长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伸手从裤兜掏出最后的两块多钱递给老方头。
快入冬了,风呼呼地刮着,头顶上的干树杈子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坟场里静静悄悄的,除了长安断断续续的哭声,只有偶尔传来一两声老鸹的叫声。天灰蒙蒙的有了些雾气,早上天边还有些亮光,这会儿倒黑严实了。
老方头拉着长安要走了,他却双手揪着没过膝盖的干草枝号啕着不肯站。这时一阵风忽地旋过来,把地上正烧着的纸钱灰吹得二人多高,轻轻飘进林子里。地上带火的纸钱也飘了起来,只一下就把长安的裤腿烧着了!大伙忙上来扑打,叫着:“老木匠,放心走吧!”
长安停住哭专注地盯着地面,将熄的烧纸堆冒起半人高的大火苗,只一瞬就恢复了平静,他忍不住高声叫起来:“爷爷!爷爷!你是不是看我来了,你说过人死了要有舍不得的东西,是要回来看的!”长安大喜过望,推开给他扑打火苗的人们,径自追赶飘飘悠悠往坟后飞去的纸灰。
“可怜的孩子,你爷爷看见你了,你这么个样让他多心焦呢。”老方头和玉兰流着泪,死死扯住长安的手脖,玉兰对空中叫:“大伯!你好好走吧,俺答应你啦!别不放心了!”
“傻孩子!你爷爷受了一辈子罪,这下再不忍饥受累了,是好事呀?咱回吧!”老蔫忍不住红了眼圈来拉他,老宁两口子和老郑媳妇早哭出了声。
回到锦华巷,玉兰说俺河南人讲究要在门口放盆水再横把菜刀,让长安进屋时迈过去,免得把坟上的晦气带回来。看刚才下葬时的情形,老梁木匠怕跟着长安回来了呢!老郑媳妇也说,西安也有这讲究呢,都说女人阴气重会带不干净的东西,长安毕竟才十四还是个孩儿哩!
长安听了嚷嚷起来:“凭啥不让爷爷回来,我巴不得跟上我呢!”他坚决不从刀上跨,老方头干脆和老吕架着他进了门才算罢。长安挣扎着跪在矮床上,抓着老梁头打了无数补丁的衬衣,咬在嘴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