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叶落长安

1961年,西安的冬天特别冷,人们都说好些年没遇过这么冷的天了,隔十来天下场大雪,竟像是冬天过不完一样。城墙根的积雪成月不化,上面落着一层草木灰。能干的活儿少了,人一天吃的饭可不少。白老四家那窝孩子只觉得饿,可家里连隔夜的粮也没有。郝玉兰的娘得了心口疼的病,她不吃药,说只要金玉媳妇别再怄她就行了,又给玉兰哭说没人管她。玉兰来接,她挎着小包袱就来了。

白莲花上四年级了,每天心里都很凄惶,她怕妈说算啦!吃都没有还上啥学哩!妈又快生了,她再饿也绝不声张,只默默忍着,争取多擦灶台洗衣裳,没事抱着白梅花不让她哭,好给妈分担些让她不要心烦。白东京、白西京正在七八岁上,放学不能出去玩就很着急,除了屋檐下吊的透明冰溜子啥吃的也没有。夏天多好,逮只知了烤烤也有一丝两丝的肉可以香一香哩。

“哥!你学我的样子,这样把腰扎紧就不饿了!”白西京对白东京说,白东京扎了扎说:“不顶用!闻见没,隔壁木匠家又做饭了,他家一天吃三顿饭哩,连早上也吃稠的呢!”玉兰打断他的话:“长安吃早上饭是要和他爷做木匠活哩,你们哩?吃饱了去淘气,饿着不能动还省事!”说是说,玉兰的眼圈红了。

白东京不吱声了,白西京看到外婆坐在床正打盹儿就说:“俺俩不干活不能吃饱,那俺姥姥也不干活,妹妹白槐花和白梅花也不干活,凭啥还吃包谷面饼子呢?”玉兰恼了,扬起扫帚说:“看我撕了你爱咬人的嘴,包谷面饼都是几天前的事儿啦,还天天提!你姥爷带了三个饼,一人掰一块,你们俩吃太快一眨眼没了,倒来眼气你姥姥和两个妹妹!人家吃得慢你也咬!”白西京到白莲花跟前小声说:“姐!咱三个的饼就是掰得小嘛!”白莲花瞪他一眼,他才住嘴。

第二天大早,玉兰蒸了一锅红苕,穿上所有的厚衣裳,又把一个包袱皮包在头上给娘说:“娘,你操心看住这个小的,中午把红苕给白莲花、白西京他们仨一人吃上两个,再给喝点热水就中了。”玉兰娘问:“冰天雪地的,你这么大早出门干啥去?”

“老四说长乐坡上地都冻了,车打滑缺拉坡的人,俺想光等天晴也不是个事啊!这天也不能洗油线,俺去给人家拉坡挣几个!”玉兰娘一下子坐了起来:“你说啥?大雪天光走到长乐坡就得两个小时!你身上还怀着孩子,不中!”玉兰继续给脖子上缠着干净的棉纱充做围巾。

“娘,家里除了这锅红苕可真是啥也没有啦!晚上就得饿肚子了。俺知道路滑会小心!”

“那都是男人干的活!老四不是说连男人也嫌天冷路滑不去啦?他刚出门你就走?回来他又打你!”玉兰娘跳下床拉住玉兰的手脖子。屋里地方小只有两个大床,老四、玉兰和白槐花、白梅花睡在最里头的大床,挂了个灰色的布帘子挡住,老大大林当兵走后没了音讯,门口灶台边的大床上就空出了地方,玉兰娘来了和二林、白东京、白西京睡在一起。白东京和白西京醒了,白西京支起了身子说:“娘!我是男的!我去!”白东京也说:“我也是男的我去!”玉兰说:“想去等长大点再说吧!”她拾起地上的麻绳就出了门,一股寒气冲了进来,玉兰娘赶紧给白东京、白西京把被子掖紧。

今天长乐坡上过的架子车不太多,可是雪太厚,路面上的雪结成了冰壳子,所有的车都得找人拉坡,她就一直有人叫帮忙,根本没停下来。过了晌午玉兰给几个此地炭客把炭拉到坡下,掸掸雪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

郝玉兰两腿胀得厉害,肩膀让麻绳勒得热辣辣作疼,拉坡出的一身汗湿透了棉袄,这会儿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的肚子随着心跳动了两下,在雪地上一步一滑地拉坡时她没觉得咋样,这会儿鼻子却发酸了,心里念叨:可怜的孩儿,你跟妈一样饿了吧?

一只老鸹在玉兰眼前一闪就飞到远处的树梢上,那儿有个黑乎乎的大鸟窝,玉兰仰脸看着心里一动,想起屋里那一窝孩子了。

拉炭的架子车主都拿出干粮和水吃喝起来,玉兰啥也没有,见树上的积雪白盈盈的就伸手捏了几把放嘴里。一个炭客叫她:“女子!一块儿来吃点馍吧!光拉坡,一句话也不说!”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那几个穿着黑粗布棉袄的男人都像她爹一样年纪,“女子”是陕西人叫女孩最亲的叫法,她一直用布包着头,人们只紧着拉车赶路都没看出她怀了大肚子。这时她隆起的肚子让几个老人有些吃惊了。“你这女子真胆大,刚才要知道你有身子,打死俺也不敢让你来拉坡!女子,家里难得很吧?几个娃?”一个老汉问。

玉兰小声说:“五个。”她不愿把前头那两个儿子算上,老人递过两个裂着口的包谷面馍,她没接。老头说:“拿上!拉车钱不少给你的!咱是本地人,家里有地,年年不管多少都打着粮呢,不比你们河南来的人,没根没基靠手吃饭。”

玉兰慌忙说:“大伯!俺是怕吃了你的馍你就没了!”老头呵呵笑了:“我带了几天的干粮呢,也不在这两个!拿上!”玉兰这才双手接了,捧在手里连声谢着。

“你吃,你吃。”老汉慈祥地看着她,玉兰掰了一点点放进嘴里,馍被冻得又干又硬,但毕竟是粮食呀。玉兰边吃边把另一个包在怀里,准备留给孩子们。其他几个老汉也从馍口袋里掏出一个半个的递在她手上,黑的豆面馍,黄色包谷面馍,黄白的两搅面馍。一堆裂了口的干馍捧在手里,玉兰眼泪下来了:“谢谢,叔……”她嘴里含混地说着,这都是老人们从嘴里省出来的啊!

老汉们赶着车走了,玉兰含着眼泪抬头望天,灰蒙蒙的天上啥也没有,她下决心一样心里说:“俺要让孩儿们吃饱!把他们养大成人!俺再也不想过这苦日子啦!”

这一天玉兰总共挣了六毛四分钱,还不算几个拉炭老汉给的那几个馍!玉兰心里狂喜,一点也不觉得冷,地是滑的,她给鞋上用草绳绑了几道,虽然走得笨点也滑了几跤,但都不碍事。她反复想象着把钱拿回去一家人的喜悦,走起路来格外有劲,全忘了白天肩上挂着麻绳,一走一滑使尽全力拉坡的艰难了。这些钱能买一大口袋红苕呢,再加上老四今儿的工钱,还能再买上几斤杂和面,她盘算着心里只想唱几句,她不太认字,但从小听的戏文却是一个字也没忘,爹到现在没事也爱哼上几句,说现如今咱从老家带来的就剩下河南戏啦。

“……谁说女子不如男!……”郝玉兰很少这样大声唱戏,远近一片白茫茫,只有她一个人边走边唱,这时她的豪情就是那个女扮男装的花木兰了。

晚上,老四大发雷霆骂她不要命,玉兰没怎么回嘴,倒是他自己越来声越低。玉兰奇怪了,借着白莲花学习的油灯看他,老四居然眼睛里含着泪!玉兰心里一暖,用胳膊肘轻轻捣捣老四小声说:“让孩儿看见笑话!我去拉个坡你有啥难受的?看这天也快晴了,不会有啥事的!”老四看看趴在床头学习的两个孩子和坐在床上玩的三个孩子,拉住她的手站起来往门口走,小声说:“你出来!我有话说!”玉兰吃惊地赶紧跟他出门。

寒风在狭长的锦华巷里打着旋,拉出“咝咝”的哨音,老四拉上玉兰踩着雪到老梁木匠做活的空地上。玉兰还没让老四这样亲密地拉过,心里热烘烘的。男人又高又瘦的后背有些弓了,后脑几根白头发支棱了出来,再过两年老四就五十了!玉兰心里有些酸酸的。

“玉兰,你……就别去了吧!你这样干让我这男人咋有脸活�哩?……�我白天去拉坡,下午吃过饭再去送酱油,日子还能过去!”白老四盯着女人的眼睛低声地求着。

没见丈夫说过这么多贴心话,郝玉兰感动了,老四不光是打人也懂得疼人哩,她摇摇头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呢!你像骡子一样拉着架子车,要是连夜里也不闲,那不就活活累死了?眼瞅白西京、白东京都大了,咱日子也该好了!我拉坡挣几个,生孩子刚赶上年关,也不至于大过年借粮呀!”

白老四握着玉兰的手,觉得手粗粗的热乎乎的,他拉起那手举到眼前,看不清有没茧子。玉兰羞了,抽回手说:“看啥哩!越老越成精了!”

“俺过去当少东家的时候,咋没娶上你呢,也好让你跟俺享几天福,现在当上拉架子车的骡子啦倒有运气娶上你!……玉兰儿,你跟俺是亏了。可俺当初真没坏良心哄你,俺跟媒人说俺的年纪和大林、二林的事儿了,是媒人为了挣那两块袁大头骗的你。……俺悄悄看过以后知道介绍的你,……心里也怪高兴怪不安的,知道委屈你啦!”

“中啦!中啦!都上辈子的事儿啦,还说啥呀。人家都说你看着年轻不显老,长得又好。看俺娘后院的三妮儿也是让那个媒人哄的,给找个有羊痫风的,不犯病好人一样,犯病了不知道哪一次就过去了,想想也后怕,媒人当初要是把俺和三妮换换,俺可倒大霉啦!”

老四拍拍她说:“当初真是三妮给俺也不要!光那一嘴大马牙俺都不愿意,俺这骡子也不是给谁都不挑的哩!你听好了,明天不准再去了!等天一开春,这孩子生下来也有三四个月了,你再出去干活,俺再累也就这么几个月,能熬过去!”

说是说,玉兰还是没忍住。一天多挣六毛钱,一个月除去没拉上活的几天也能挣个十五六块钱,穷人命贱,放着现成钱不赚,又不是傻子,也不见得会出事,第二天玉兰还是拎着麻绳出门了。昨天被麻绳勒过的肩膀又红又肿,尽管又垫上不少棉纱,拉上架子车依然疼得钻心,她噙着眼泪一步一挣缓缓拉着车子,眼前是老四把自己的手举到面前的情形:“幸亏媒人没把三妮和我介绍错,要不就完了,真是想干也没心劲哩。”

郝玉兰拉了一个来月的坡,家里的情况好多了,她每天拿回家的钱比白老四还多。这还不算赶车人给的馍,开始玉兰娘和老四还反对,见她也没啥事又犟不过她就由她去了,家里太需要她那份钱了。像是计划好一样,玉兰和老四两个人挣的刚好够七八口人嘴里嚼的。

玉兰娘说,俺来这儿住了这一俩月也该走了,看把玉兰累的!白老四心里高兴嘴上没说话,玉兰说倒还不算太累,拉坡还能歇歇哩。老太婆说,那俺就再住几天吧,西珍那个懒鬼就得天天给你爹你兄弟做饭!哼!她就是不如咱河南人勤快!我都后悔死啦,当初不该让金玉娶个西安人!老四背过脸去小声说,河南人里也有不勤的!玉兰赶紧别过脸装没听见。

到了腊月又是一场大雪,到处都是耀眼的白色,地还是厚厚地冻着。玉兰拉完坡回家,走过一个菜园子,路边一堆雪下面星星点点有绿色露出来,她用脚踢了踢,露出没太冻上的萝卜叶和萝卜缨。玉兰眼前一亮,这不是天生的好菜?这么大一堆够吃三四天哩!不远处有个菜园子,房子空着没人。“肯定是从地窖挖出萝卜去卖,这些萝卜缨子不要了!”她心里嘀咕着,丢了太可惜了,于是拿麻绳捆成一大捆,她穿得多身子又笨,捆好了先呼哧呼哧喘个不停,只好站直身子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把那捆一人来粗的萝卜缨子丢在右肩上,一步一滑回家了。

天麻麻黑了,长安挎了空篮子缩着脖子往家走。有人叫:“长安!”他回头一看,顺着城河边走来一个圆滚滚的雪人,肩上不知扛了啥东西,也落着厚厚的雪,脚底下绑了两块大木板,走得像只鸭子。长安没认出来:“谁叫俺呢?……是玉兰大娘?”

“不是我是谁?干啥去哩?”玉兰把萝卜缨顺势丢在路边大口喘着粗气,走了两个小时快到家门口倒没力气了,只觉得两腿沉得抬不起来,像穿上了铁鞋一样。

“俺爷叫俺给人家送个风箱,才回来。”

玉兰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长安,俺走不动啦!你上俺家让白西京、白东京给俺把菜抬回去吧!”长安一使劲把菜扛上自己的肩膀,吃力地对玉兰说:“俺给你扛回家!别叫他们了!”玉兰笑了:“你还真有劲啊!白莲花和你一样都十一了,她还是不中!”

长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等了等不见玉兰起来,说:“玉兰大娘,咋不走哩?”“俺走了一天啦,这会儿站也站不起来了,你先回!还是让他们来接我!——你拿点萝卜缨回家下锅吧!”

老郑媳妇上茅房出来,看长安、白莲花和白西京扶着郝玉兰就问:“咋了?”白莲花哭着说:“俺妈到长乐坡拉了一天坡,又扛了几十斤萝卜缨子回来给累住啦,走不了路啦!”老郑媳妇忙上前架住玉兰:“你咋是个二杆子呢!怀了七八个月了吧!你身板再好,也不能仗着年轻不要命吧!”玉兰硬挤出笑说:“家里实在是没一点吃的啦,俺不出去干点活,下个月老八孩子一生,又得一两个月不能出门啦。”

“你要是累死了,人家上边那两个都成大人了倒没啥,你下边这五六个咋办呀。再不敢没命地出傻力咧!”老郑媳妇摸摸她小肚子说:“我看肚子都下来了,你的日子没记错?怕是这几天要生了吧!”“没错!还有一个月哩。”玉兰想了想说。

“俺哥厂里有加工劳保手套的活,咱锦华巷不少媳妇都让我给她们揽活呢,我嫌她们手笨不想管闲事,要不我给你揽点在家里做手套,又挣钱还能看娃?”老郑媳妇问。

玉兰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能找上自己,兴奋得语无伦次:“嫂子!你让俺说啥好哩?……俺看人家都找你怕你为难没敢张嘴,谁知你……你可给俺帮了大忙了!”她说到最后声音带了哭腔觉得眼睛发酸。

老蔫见她捂着肚子往回走,忙问:“玉兰,你没事吧?你家老四让俺给捎个话:酿造厂让他给咸阳送

咸菜疙瘩和酱油,回家得到后半夜啦,让你和孩子们先睡哩。——玉兰,你的样子看着不大好哩!”

“没事!累的啦,睡一夜就中啦。哪年过年老四送的这吃吃喝喝的东西都闲不下来!”她嘴边挂着笑,脸色却苍白。

晚上,玉兰梦见自己正拉着坡,总走不到头,她觉得肚子很疼很疼,可正上着坡不能放下绳啊!要不一车的货就滑到坡底下了,人家让赔可咋办哩?她急得想喊,肚子却疼得厉害,气也出得紧了,她张着嘴喊不出声音,一挣就醒了。她清醒了几分钟就发现真的肚子在疼,用手一摸,下身已经有血流出来了!

郝玉兰有些高兴地想,孩子在年前生了,过年刚好坐个月子,过完年就能出门干活了!她推了推娘,可娘翻个身又睡过去了,白莲花也缩在被窝里睡得正香,身上盖满了衣裳。郝玉兰支撑着下了地,在一堆鞋里随便捡两只趿拉上,咬牙坐在灶台前生着了火。就着灶膛里微弱的火光,她发现柴火筐里只剩几把生火用的柴草,一根小木柴藏在里头,她心里骂:“死白东京买的柴火呢?给他一毛钱连一天都没烧够!”用那根小柴和几把柴草,她在阵痛的间隙勉强烧了半锅半温不热的水,又忍着阵痛把剪子放在锅里洗了洗。

火渐渐熄了,玉兰忍不住疼了,心里念叨着:“你是娘的好孩子,就别让娘受罪了!等会儿锅里的水凉了,你生出来拿啥洗你哩?”

玉兰坐在矮凳上不住打着寒战,头上和胸口却冒着虚汗,她的双腿又像傍晚时一样沉重,肚子坠疼,像有只手在里边拧她搓她!而且越来越快,连一丝停顿也没了!郝玉兰张着嘴无声地呻吟着,抓住灶台抖着双腿坐在地上,她疼得直吸凉气,顺手抓住身后的门板,这时一股热流冲了下来在地上积成一摊,她忍不住侧头看了看那血水:“中啦!俺的孩儿快生出来啦!”她更使劲地抓紧那门板,要从里头抓出力量一样。终于她的心一松,一直憋着的一口气长长吐了出来,她生了一个女孩。

这时白莲花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借着灶膛的火光看见娘坐在门口,斜靠在门板上,她一激灵爬起来问:“妈!你咋啦?”

“快看看,是个小妹妹,连哭都不哭哩!太小了吧!”玉兰微弱地在黑暗里说。

腊月二十三到了,是祭灶王爷的日子。郝玉兰是祭灶这天的生日,依她娘的话说,郝玉兰不会“过”和穷大方的原因就怪她是这天出生的。

穷人家的孩子好养活,只要有吃的就很乖,老四和玉兰前边几个孩子都没太费心,大的看小的就糊里糊涂长大了,到了老八闺女儿却有些费神了。他俩心里害怕——孩子没足月,才四斤,比只猫大不了多少,生下来就不吃奶,哭的声儿也弱得很。

白东京说:“这个小妹妹不吵人!真好!”气得白老四直瞪他。小孩儿怕冷,小脸一直紫青,小身子不住发抖,玉兰只好不下床地睡到她身边,敞开怀肉贴肉地给她点热量。到了第三天小人儿脸色红起来,身上也有热乎劲了,两口子这才松了口气。白老四特地回来早,见孩子有了精神,他干瘦的脸上有了笑模样:“俺在巷口就听见咱家小妮儿哭哩!你这心可掉到肚里了吧!”

白老四头上戴着火车头帽子,两个护耳在空里忽悠着,他冻得干巴巴的脸上泛起平时难得的笑容,动作夸张地在烂大衣里又摸又掏。白莲花和白槐花就笑着站在爸跟前,她们知道他怀里肯定有好东西!

果然,他摸出卷细麻纸包好的东西,刚一拿出来孩子们就尖叫着扑上去抢了过来。做新衣服的花布一共七块,玉兰看出那布是极削薄的,印的花也不好看,但孩子们不管,他们只要有件过年穿的新衣裳就足够了!去年白东京和白莲花的新衣裳可是用白老四的旧衣裳改做的,俩人难受了好几天却什么也不说,门外小孩叫他们出去玩也不愿出去。郝玉兰后悔极了,虽说省了三块多钱,可让孩子们眼巴巴看人家别的小孩儿穿新衣服!连老吕家的孩儿都人人有新衣裳哩!所以今年郝玉兰说啥也让老四给每个孩子扯块布回来,日子再难孩子们也得过个好年。

玉兰娘嫌白老四从外边回来手凉,不让他摸孩子:“孩儿太小,好不容易身上不冷了,你还用冷手动她,看!又哭了吧!她比她三个姐难看得多!”小妮子皱着眉使劲哭起来,小脸通红,额头、鼻头、下巴、两个脸蛋全都鼓了起来。

白莲花听了就凑过来笑着说:“姥姥!吕林他妈说咱家的闺女一个比一个好看,最小的妹妹就该是最好看的,那我不成了最难看的?看,这是她给俺妈送的新棉花,说是不多,让给小妹妹做个小棉袄!”

老四说:“谁稀罕她那来路不正的棉花?要是俺在家就不要!!”

白莲花不知在做什么,嘎巴嘎巴的响声引得白东京一个劲求她:“好姐哩!给俺玩一会儿吧!”玉兰问:“玩的啥?”白莲花说:“看!老关爷给俺的琉璃嘎巴儿!俺给他拾玻璃,他就给俺了一个!”白老四接过来用手握了,手里立刻发出嘎巴儿声,二林稀奇地歪头看他的手说:“俺班同学都只会用嘴吹,爸,你还真能哩!”

白老四有点得意,郝玉兰说:“你爸当少东家时啥没玩过?”见老四脸吊下来了忙笑问:“老四,给妮儿起个名儿吧!”老四说:“叫‘多余’!”老郑家媳妇进来笑着说:“谁说是多余,弄不好这就成了‘巴巴妮’了。”河南人把最后剩下的叫“巴巴”,表示很亲的意思,这话老郑家媳妇用秦腔说出来听着别扭。

“那俺可真的阿弥陀佛啦!俺都生害怕了!”玉兰说,“这八个能拉扯大,俺可得脱好几身皮呢!郑嫂子,等过完年小妮子满月了,你哥那手套活儿还能干不?”老郑媳妇说:“能干!我给你拿几个鸡蛋补一补。”白莲花倒了碗糖水给老郑媳妇说:“大娘喝水!”玉兰说:“郑嫂子,俺咋谢你?还拿这多稀罕东西来!”玉兰的娘也笑说:“这可是个稀罕物哩!”

老郑媳妇接过白莲花的水喝了口说:“真甜!小莲花也会跟着你妈巴结人?玉兰,你啥也不用谢,将来把这闺女给俺家郑光就行了!”

白莲花已经十一二了,当然懂得这个“给”是啥意思,一下就羞红了脸,赶紧去灶台前忙活。

白老四起了个大早赶着出门送酱油,越是到了年关,吃喝的东西就越不能停,他不敢怠慢这份工作,要不是他勤快能干风雨无阻,这样稳当的活儿人家也不会让他干了十来年。

玉兰娘也起来了,盘膝坐在床上用篦子细细篦头发,再卷成一个小髻窝在脑后。她头顶已半秃了,稀疏的头发半尺来长,拢在一起不如根手指头粗,这样的头发窝成团儿才核桃大小,玉兰的老娘还是按得松松的才用发网扣住固定在后脑上。学校放假了,孩子们都赖在床上没起,白西京翻个身说:“姥姥!你的头发不如剪了算了,只剩那一点了!”玉兰娘不理他,眯着眼从膝盖上拈起一根头发举到眼前,白西京说:“又不是金头发,恁心疼干啥?”姥姥越不说话,白西京就越是想逗她说点啥。玉兰娘溜下床踮着小脚到灶台下边把头发丢下,拍打完衣裳捣捣白西京的头:“你的话咋恁多哩?不睡就起来!你姥爷和你舅你妗子一会儿来接我走哩。”白西京听了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穿着衣裳,看白东京还把头埋在被窝里没动静,就用脚踢踢他说:“哥!哥!你听见没,咱姥爷一会儿来哩!”白东京不情愿地把头伸出来埋怨:“你的话咋恁多哩!大清早都不让人睡!”

白西京穿好衣裳跳下床,穿得快是实在没啥可穿,上身贴肉穿了件绒衣,领口袖口都磨得没了边,毛茸茸的。那是从老大大林穿起,从二林、白莲花、白东京一路传到他这儿已经穿了十几年,原先是大红的现在却是酱紫色的了。外边套件棉猴,也是大家穿过的,他脑子猴精,身板猴瘦,胸前几颗扣子压根没用,系上扣子就显得衣裳太大。棉猴外面又长年没套过罩裳,上边又是油污又是饭痂,胸前袖口磨得油亮,棉猴就显得硬邦邦,还撅着嘴四处漏风,他干脆找了根麻绳拦腰一捆,看上去显得挺精神像个小瘦老头。

“娘!你回去了就别和西珍治气啦。她在娘家也是强惯了的,只要咱金玉高兴、两口子过得好就中啦!她有工作,下班回来就想歇歇,你把活也干了,倒因为爱说她落不上好!”玉兰看娘一直拉着脸,怕她回去还和西珍吵,赔着小心说。

“哼!那还让俺叫她婆婆不成?——俺还就要把她治一治哩!那时候你爹嫌她是个此地松不叫金玉娶她,你看她那个急样子,巴巴地大年初一找上门求俺!现在倒嫌俺做饭不好吃,说咱河南人只会做菜糊涂——没把她饿着就不错了!她还给邻居们说俺不讲卫生,跟她嚼舌头的还不都是些西安此地人?又懒又馋天天围在床上怕动弹!”老太婆越说越生气,要不是快过年,她说啥也不想回去。玉兰不敢再说什么了,她心里倒觉得西珍不像有些西安本地人看不起外乡人,只是西珍给邻居们学嘴很让娘没脸,咋说家丑也不可外扬。

玉兰躺在床上看小闺女甜甜地睡,她头上包了块包袱皮,月子婆娘受了风要头疼一辈子的。尽管是睡觉,她在四处漏风的房里还是穿得厚厚的。玉兰听俩儿子一大早就斗上了,就压低声音狠狠地说:“谁把小妹妹吵醒了,看我收拾他!今日灶王爷的生日,咱正没好东西敬灶王爷哩,看谁话多,把他舌头割下来供上吧——权当买了羊头肉哩!”白东京、白西京当然知道娘不会真的来割的,就拥过来站在玉兰的床边说:“妈,那让我再看一眼小妹妹吧!”

白莲花正帮白槐花、白梅花两个妹妹穿衣服,见白西京手快来揭婴儿头上的碎布小帽子,忙伸手拍他一下:“你昨天不是看过啦?快去和白东京买柴火吧!咱爹昨晚上交代了,快过年了让多劈点柴放家。我和二哥去买粮哩,要排大队哩!”白西京刚想还手,玉兰瞪了他一眼说:“还不快去!昨天你姐洗了一大盆衣裳,她今儿不去买粮啦!你跟二林去吧!”二林正在叠大床上的被子,不高兴地说:“我还要写作业哩!——中了中了!去就去吧。”他本来计划把明年上学的新书看一看,书都从老师那儿借来了,谁知妈却支使他去买粮。

“你买完再看,也不在那一会儿!”玉兰压着气说,二林放下被子拿了两个面口袋站在玉兰头前,还是不说话,玉兰知道这是要钱哩。她坐起来,把被子裹在身上才揭起薄得纸一样的褥子,露出下面的烂苇席,再揭开下面是一个纸包,她从里头抽出钱说:“你拿着,我给你拿粮票。买上袋包谷面,再称上五斤白面,过年包饺子用。”她从裤腰里取着昨天白老四才买来的粮票,一边像对自己又像对孩子们说:“看见这一摞子粮票没?你爸拉半个月架子车才买这么多,买了粮放在大锅里煮不了几天就没了!你们吃饱饭长大可要学好给妈争气呀!”

“噢!”几个孩子全都大声回答着,不知从啥时候起,郝玉兰每拿出钱和粮票给孩子们买粮,总这样叮咛一次,孩子们也总是这么齐声“噢”着。

老东关外的古迹岭,郝仁义早早起来站在门外看路上的积雪,邻居老头正拿着铁锨铲雪:“老郝,你也起得早!”他深吸了口干冷的空气,觉得神清气爽:“这雪下得好哇!俺今儿去看大闺女生的小妮哩!”

他催着儿子媳妇出门,金玉怕他跌倒,他却不让扶,大步流星走在前头把他俩撇在身后。老头是个精干人,花白的头发理得很短,对襟的黑棉袄拦腰结了个粗布腰带,斜插着玉石嘴的烟袋锅。他心里高兴,忍不住隔着厚棉花在衣襟上捏了捏,怀里有二百块钱和三百斤粮票,粮票是他在玉兰娘不在家的这两个月挣钱买的,钱是他悄悄攒了好几年的。这二百块钱是老头给女儿的一件大礼,锦华巷的房子着实太狭小了,又黑又潮,只够支两张大床安一个灶的。现在玉兰家都上十口人了,原来孩子们小还能将就,现在就越来越成问题啦。听说上个月,一家人睡到半夜把床板压断了,差点把小闺女白槐花夹在床头下边。郝仁义每次看见闺女儿身后的一群孩子和那个矮小漆黑的家,心里就堵得慌。

离闺女家越来越近他有些激动:“快点!快点!你俩年纪轻轻脚底下不利索!”金玉应着,西珍小声说:“你爹跟你姐亲!光说咱!”

孩儿们一见姥爷来了,蜂炸窝一样拥上去,叫姥爷的,叫舅叫妗子的,撒娇的,把小黑屋的顶差点掀上天!白东京跪在家里唯一的高凳子上,帮白槐花、白梅花打开姥爷带来的纸包包,小孩儿们欣喜得笑出了声——那是一大包散装点心!

玉兰坐在床上笑着叫声爹,郝仁义说:“你就在床上,奶够孩子吃吧!”玉兰点点头,每次生孩子爹来了都会这样问一句。

“是糖!甜得很!甜得很!”小白梅花大喜过望,拍着小巴掌嘻嘻笑着,没想到这黑东西居然这么甜!

“别动!别动!这是给你妈买的红糖!”西珍连忙把纸包拿起来放在玉兰的枕边。玉兰说:“次次都买这么多东西来!莲花!快倒水!西珍,你还请假来看俺,坐那儿吧!别光站着呀。”

“请假也是应该哩,俺们不坐!”西珍已经能说点河南话了。她看了金玉一眼,他刚坐在床边赶紧又站起来。郝仁义拉住白莲花说:“不倒水!俺不喝!让俺看看长高没,你眼睛咋长小了?!”白莲花不高兴了:“姥爷!人家盼你来,一夜都没舍得睡觉,你还说人家难看!”郝仁义笑着说:“原来是没睡好眼儿才小啦,我就说莲花妮一直怪好看哩!”白莲花才高兴了,跑前跑后把盛了水的黑瓦碗递给姥爷,又问妈今儿吃啥,她要做饭给姥爷吃哩。

郝仁义忙打断了她说:“不吃了!这就走啦!”玉兰着急了:“才来几分钟,地方还没坐热就急着走?家里还有粮哩,二林和西京去买粮眼看也回来啦!”

郝仁义觉得心疼了一下,这一家子人十来口,吃顿饭就得一大铁锅,少说也得好几斤粮和菜。他摆摆手说:“俺把你娘接走,早回去祭灶哩,你娘没在家,金玉媳妇一个人不会弄。”玉兰娘说,知道你们等俺回去干活哩!

玉兰看着他们挎着娘早整好的小包袱走出门,对几个孩儿说:“快送送你姥姥和你姥爷,送到巷口啊!”一大堆人走到巷口,郝仁义突然说:“哎呀!我把烟袋锅忘在灶台上了!”不等别人说话一溜小跑又折回去,玉兰娘说:“你让孩儿去拿吧!——越老越有劲了!”

其实这是郝仁义的一“计”,他已经琢磨很多天了。玉兰刚躺下见爹回来忙爬起来说:“爹!咋又回来啦?就说让你给老八闺女起名儿哩!”郝仁义把门关好说:“咱河南最漂亮的花是白牡丹,过去人说白牡丹出了河南就种不活了,不知啥朝代,把白牡丹带到长安,照样长得和河南白牡丹一样好。咱这小闺女就叫白牡丹吧!白牡丹也中听!”玉兰高兴地说:“爹,您就是爱花!老八倒成了花中王了!中!你说白牡丹就叫白牡丹!”郝仁义从怀里掏东西:“玉兰妮呀!爹给你一个好东西!”

郝仁义眼睛亮亮满是笑容,掏出一个牛皮纸包,一下就塞到玉兰枕头下边。玉兰说:“啥呀?刚才您不是给俺三百斤粮票啦?”老头还是笑着按住枕头不让她看:“爹走了再看,别给你娘说,——你和老四再添点钱买个大房吧!听说老四以前在尚勤路的门面房又往出让哩,叫他打听打听买回来吧。”玉兰愣住了,直到爹出了门也没回过神。

白老四听说原来的房子往出卖,马上拿了老丈人的二百块钱又把锦华巷的房子卖了,重新成了尚勤路五号的房主。

又到了开学的时间,老梁头带着长安报完名刚出教室,就听见呜呜的哭声。长安停下脚张望着,老梁木匠拉拉他说:“走,吗事儿都凑热闹!”长安没走:“好像是白莲花!”

“玉兰家的大闺女?这是怎么了!”哭的就是白莲花,她年年开学都害怕,担心妈不让她上了。战战兢兢上了四年学,五年级一开学,妈又劝她说咱不上学了吧。白莲花偷偷跑到老师家,老师跟她到家说:“再过一年初小就毕业了,学得那么好不容易哩。”白老四半天才说:“她下边这三个也上学哩,让她回家俺也是没法儿呀,还有这两个小的没人看哩!”他指了指坐在床上玩儿的小女儿白牡丹和五岁的白梅花。老师被噎住了:“有助学金哩,家里困难的孩子太多了,像大叔你这情况算好的,能住在尚勤路呢,家里紧紧就供她上吧!”

白莲花听到老师的话就开始哭了,这时见爸妈都不说话屋里静了,忙忍住眼泪咬着嘴唇等着爸妈发话。老师的眼睛在屋里转了转,除了一个大床和用砖支着一条腿的破桌子就再没什么家当了,屋角却支了个半旧的缝纫机。他忍不住多瞟了两眼,缝纫机旁边的柳条筐里是做了一半的手套。郝玉兰给老师端了碗水说:“这房是个空壳壳哩,不瞒老师说,这家里你见的都是人,俺见的都是吃饭的嘴!还是挣恁多钱,孩子们都大了吃得多啦。”白老四说:“老师也忙得很呢,这么晚来也该走了,把老师送送吧!”老师只好告辞了,最终也没说个啥结果。

到了报名的日子,白东京、白西京和白槐花都背着妈做的布书包去学校,白槐花是第一年上学。没人给白莲花说还能不能上学,没人给她学费,家里只剩她和两个妹妹。她们一个在玩着线团,一个还睡在床上等人给她穿衣裳。老师昨天白来啦?学得再好也没用了。白莲花站在屋里看看两个妹妹,再看看洗得干干净净的书包又哭了。她摸摸书包带儿,那是放暑假她洗完油线坐在城河边晒纱时编的新带子,那时爹还没说不让上的话哩。白梅花趴在床沿叫她:“姐!姐!”她没动,流着口水的小妹妹白牡丹哭起来。

白莲花并不管她,她知道上学的钱爹还能付起。关键是这两个小的没人看顾就不行了。如果自己上学,妈就得回来看孩子,家里一部分钱就没着落了。去年妈当上了居委会主任,更是忙得不得闲,晚上一家人一起给老郑媳妇她哥的厂加工手套,连白东京、白西京也拿着小擀面杖翻手套指头呢,家里哪有半个闲人?她越想越伤心,越发哭得不停。

报上名再说!白莲花灵光一闪地想。她立刻给白牡丹穿上衣裳喂饭,又叮咛白梅花看好白牡丹就跑学校了。

方老师一见她就说:“白莲花你咋来了,你妈不是说你退学了?”白莲花哇一声哭起来,家长们吓了一跳,听自个儿的孩子一说都同情起来,劝她别哭了。她哽着说:“大叔大婶,你们不用劝俺……俺家太困难了,俺爸要有办法不会让俺退学……俺只来看看……”她跑出教室,趴在墙上哭起来,手指摸到砖缝,边哭边用指甲抠着,觉得疼了心想:“俺要是死了也不会有人管,手抠烂了也没人心疼!”越发觉得自己可怜。她觉得有人在身后站着,并不说话,回头一看,原来是老梁木匠和长安。白莲花胡乱擦擦眼泪叫:“爷爷!”这时见个熟人,又是这个慈爱的老头,她一下子又觉得委屈了,只停了一下,又哭出了声。

“咋了,莲花?谁欺负你了,给爷爷说!”老梁木匠急急地说,用粗糙的手背碰了碰白莲花瘦削白净的小脸,那上面满是泪痕。

“俺妈又不让俺上学啦!呜!……”白莲花绝望地说,眼泪垂在下巴上,老梁木匠心疼起来。“你姥爷不是接济你爸妈买了房吗?咋还不让你上学哩?”

长安忽然说:“白莲花快别哭了,你妈来了!小心她要打你呢!”白莲花刚抬头,郝玉兰满脸黑油点到了,她穿着湿漉漉的油污衣服,脚上套着贴满红胶皮补丁的大黑胶鞋,抬手就打:“你个死丫头翻天啦!跑得没影儿!白牡丹从床上掉下来,把头磕烂了!……让你上学!”她没头没脑地打着,白莲花居然一声不出只抱头夹肩地忍着,连哭声也停止了。

老梁木匠生气了,使劲把郝玉兰的胳膊拉住,她喘着粗气才看清是老梁木匠:“哟!大爷!原来是您!”老头板板脸气呼呼地说:“有这样打孩子的吗?你当她是只狗是只猫呢?”郝玉兰撩撩脸边的乱头发,白莲花的眼睛红肿,脸上刚打的地方已经泛出红色了,她心疼了,这孩子多乖呀!

长安说:“大娘,你让白莲花上学吧!我把我的助学金让给她!她可是她班学习最好的!开大会都是她发言哩!”白莲花和老梁木匠吃惊了,随即老头点头说:“是啊!没钱我给她垫上,这孩子多招人疼呀!打小就听话,再说才十二三的孩子不让上学了,往后她得恨你呢!”郝玉兰也哭了,说:“恨就恨吧!我是后娘当不好,亲娘也当不好!大爷你不知道,尚勤路的房是俺爹给买的,俺只添了卖锦华巷房子的十三块钱呀!都当俺手里有钱不让她上学哩!为了挣手套加工费,俺把尚勤路、锦华巷的邻居借遍了才买下个旧缝纫机,现在一屁股账没还完哩!这房不过是个空壳壳,老四和俺四只手不时闲地刨食,才刚刚够这一家子半饱!供莲花上学的钱能挤出来,可她上学了就没人看两个小的,俺就得呆在家里,九个人九张嘴,大爷呀!一袋包谷面背回来只够俺家吃四五天呀!……”她说不下去了,两只手无力地垂着,只一抽一抽地哭着。白莲花拉着她的胳膊却不想说不上学了,也不想看见妈伤心成这样,只好跟着哭。

这时老郑媳妇扯着郑光报完名,见她们哭得凄惶说:“玉兰呀!还是让白莲花上学吧,咱大人再难,熬熬也就过去啦,娃可是一辈子呢!再说你最小的女子三两年也大了,还是作作难再想办法熬两年吧!”郑光小声说:“白莲花,你在这哭人家都笑你哩!”白莲花没理他。郝玉兰哭着看白莲花满是红道道的小脸:“那,你去报名吧!俺回去再想办法!”

从学校出来长安一直没说话,老梁木匠也不吱声,快走到锦华巷口时,老吕家的吕方和吕林抬着桶水摇摇晃晃过来了,水接得太满溅出来不少。前边的吕方才七八岁,个子低棍子就抬在肩上,半条裤腿都被溅湿了,他头也不回骂着:“你眼瞎啦!再把桶往前推,俺扇死你!”吕林也不弱,腾出手舀水泼到他后脑壳上说:“他妈的,俺还害怕你!有本事别给咱妈告状!”两个人丢下桶扭打在一起,水桶翻了,里头的水顺着大坡往下流着。老梁木匠扯着梁长安绕着走,看着一路流着的水叹了口气。长安问:“爷!白莲花她妈不是让她上学啦?你还叹啥气呀!”老梁木匠回头看着两个在泥水里厮打的小孩儿说:“老吕家孩子多,硬是让这几个半大小子不上学混在巷子里,你等着看吧!他们长大后祸害大着呢!”

突然长安说:“爷爷!俺也不想上学了,白莲花有爸妈供着都没法儿上学,还是让俺在家做活吧!”老头儿一下站住了,顺手给他脑袋上抽了一记骂道:“你这个拉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东西!你是驴?你甭再装模作样跟我做活了,只顾和老吕家的小子们一起当二流子吧。看你将来见了你娘你爹咋说!”

“谁说俺是二流子?二流子能给你做木匠活?”长安看老头真是生气了,赶紧赔着笑脸:“俺会熬胶,你不是夸俺熬得稀稠刚好很好使?俺也会晾板子,能算好天数把板子晾好等您用,俺还会磨斧头刨刃,用钳子拔好锯齿磨大锯小锯哩!您老爱生气,到底你是小孩儿还是我是小孩儿!”

“还小孩儿呢!都十几岁的人啦!”老头儿犟劲上来了。

“那从今儿起让俺一个人卖风箱吧,你挑着东西卖一天太累了,俺长大了能替你去了!西安的路我都认识,八仙庵、广济街、东大街、西大街、城隍庙俺都知道咋走哩!”长安说完,老头才有了点笑模样:“那学就胡乱上?”长安知道他同意了,高兴地说:“当然还是第一名啦!”

星期天一大早长安就跑到尚勤路给郝玉兰送了个大木桶,白莲花说:“俺妈下河洗油线啦,你就放那儿吧。”长安放下木桶刚想走,白莲花又笑着说:“俺也要去洗哩,你给俺把脏油线抬到城河边中不中?”长安二话没说抬起筐子就走。

快到城河边白莲花突然说:“长安哥,谢谢你和你爷!——要不俺差点上不了学啦!”长安不知该说啥就笑了笑。筐里浸泡了碱水的油线很沉,长安一直帮她抬到城河边的大石头上,白莲花坐下说:“长安哥,你歇歇吧!”郝玉兰在河水里泡着,混在洗油线的女人们里嚷道:“长安,回去谢谢你爷!非得给俺做个木桶,让俺心里过不去!”

这时老宁媳妇说:“莲花!你还有本事让人家长安给你干活哩!你都不住俺锦华巷了,还劳动俺巷的人?”白莲花脸一下红了,长安也垂下眼睛不敢看她。郝玉兰啐她:“要死呀!才屁大个孩子!”

老宁媳妇偏说:“那可不一定哩!放在河南老家,还不是过上三五年就该成家了?莲花,你昨天的戏唱得好,再给大婶唱一个?也让你长安哥听听?”白莲花小声说,不想唱!

“咋啦?还生气啦?你唱着戏你妈就不累了!”老宁媳妇见小莲花红布一样的小脸觉得有趣,非让她唱不可。长安松了口气说:“大娘,俺走了!”

他顺着城河坡杂草里的小路蜿蜒着向上走,听见白莲花细细脆脆的声音传过来。

回家后老梁头已经在后院干起活来,长安说:“你咋这么急哩?”说着手脚麻利地在院里准备起来,老梁头看他脚下生风,承认自己真是老了,这几年越发像钝得没齿儿的老锯,拼命地拉呀拉呀,木头上却只有一道印子。长安却说:“你哪儿老呀!俺最爱跟你拉下锯了。”

爷儿俩把刨光溜的圆木绑在桩子上,老梁头脱去外衣高高坐在木工凳上,长安和他面对面坐在地上,两人用尽力气拉一把大锯。哗哗作响的锯声中流淌着细细的锯末,顺着锯缝滑在地上成了一堆。

长安说:“看!美得像金粉!”老梁头用两只干巴巴的手紧紧抓住锯子,前仰后合地大幅度用着力,随着锯子的节奏一字一停地说:“我—说—吗—也—不—像!——就—是—锯—末!”长安微微眯起眼睛仰脸朝向天空,觉得心像要飞一样自在,突然他想起小时候木匠后爹也这么和老梁头拉过锯,那时是老梁头坐在下边,娘在一边给自己喂饭。但是娘的脸却是模糊的,完全没有这些锯末刨花的样子清楚。

老梁头见他只是专心拉锯就来了兴致,说:“你亲爹家金子多哩,那是真正的金粉不是锯末!你亲爹家连早上饭都吃大肉炒菜哩……”他说着见长安睁大眼停了手就停住了。

“你小子真精哩!”他慢吞吞地说。“安儿!咱爷儿俩唠唠!爷爷不是不告诉你,我真是不知道你亲爹在哪儿,别说你亲爹,就连你那不亲的爹——俺那老二儿子,俺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他是个没良心的,只爱媳妇不爱爹,现在几年了也没个信儿来过,只要他和你娘有个安生日子过俺就当他死了吧。”老梁木匠说着伤感起来。

“我知道点你家以前的事儿——你可不能给别人说,要不派出所的人就把咱们抓起来啦!”长安被吸引住了,忙不迭地点头,不由自主往老梁木匠身边靠了靠。

“你亲爷是大地主——他家的田大得很!整个县分五份他就有一份,你甭觉着一份少!那地里一年打的粮够你吃一辈子哩!幸好你爹是个不太坏的地主,要不土改时就让枪毙了。命是保住了但家被抄了——那个家呀,吗好东西都有,你也是见过的,连佣人老妈子也穿绸缎衣裳哩。你才一岁多人家就让你娘带你搬出来了,再后来人家要改造你娘,就让她嫁给我二儿子了。工作组让你爹去劳动修路,他闹着不让你娘嫁人,工作组就批斗他,当天夜里他就跑了。有人说他是跳大河了,那个晚上是下了大暴雨的,下河就是个死!第二天人们看见他的鞋陷在河边的泥里。你娘去河边看了才开始发的疯!”老头沉浸在往事里,停了几分钟。回过神来看长安一脸认真并不插嘴,老梁头苦笑着说:“你看我也老糊涂了,给你说这干吗!你千万别告诉别人!要不人家可就来收拾咱们了。”

老梁木匠浑浊的双眼有泪了,长安小声问:“我亲爹到底还活着没?”老头对着门外光亮的地方出了一回神说:“八成不在人世啦。有人说他跑关外去了。”

长安终于能一个人去卖风箱了。早上他迷迷糊糊从吊铺下来,就见一根绑好货的扁担横在那儿,老梁头在屋外的泥灶台上烧水,瓦盆里有一小块黄灿灿的玉米面,他要贴两张饼子给长安带上做干粮。长安围着扁担转了转,扁担前头风箱放在木盆里,还捆着两只小板凳,后头的风箱上捆了只木桶,里头插着两个搓板。

长安说:“我咋觉着比平时少?”老梁木匠在门外佝偻着身子拉风箱,听见他问就紧拉了两下:“没几块像样的木料啦,唉!你卖了这挑木活儿咱就进料!”长安有点担心地说:“茶叶店的人说现在饭都吃不饱谁还买茶呀。他们不进货咱哪儿去买茶叶箱板子呀?”

老梁木匠说:“快挑了担子走吧,饿着你个小崽子了吗?寿衣袖子里不是还有五十来块钱?咱不是跟财主一样阔?我去老东关转一转,听说那儿正拆房修路哩,碰上合适的椽条啥的我就买来不就结了?”

老梁头的寿衣是去年置办的,八仙庵有寿衣店要关门,不少新料子低价卖,他就置办下了。他知道人总有一死,买了这么个物件后就心安了,好像不怕死了。人活着不就是图个嘴里嚼的、死了有个地方躺吗?寿衣在大板柜里,放在挨柜底的地方,家里不花的钱都放在寿衣袖子里,从那以后家里的钱就由长安来管了。提起袖子里的钱长安踏实了,揣上热玉米面饼子,挑上扁担走了。

长安刚走几步立刻感到担子太沉了,自己个儿低,尽管扁担绳已挽到不能再短,依然是上边的木桶挨着扁担,下边的风箱刚离开地,在平地上他还勉强能走,锦华巷一路大上坡就难了。他知道爷爷在身后正巴巴看着呢!就用力把扁担前边略抬点,果然能踏开步子走了。

对面门开了,老宁媳妇披头散发打着呵欠出来了,手里还提了个满满的木尿桶:“老木匠!长安能给你卖货啦!”

老梁木匠听不出她是夸长安还是怪自己狠心,不知说啥好,等她打着呵欠往茅房走,他才说:“是啊!他是长大了!俺眼看快七十了!”

长安走到八仙庵早筋疲力尽了,因为一直挺胸踮脚挑着担子,他觉得浑身的关节都在疼。长安把风箱、木桶和木盆摆在显眼又不碍事的地方,又把麻绳整好,才在小板凳上坐下来。没人问他的东西,但他并不急,知道凡是看的就一定要买。长安解开外边衣裳的扣子还是觉得热,索性脱掉把玉米面饼子掏出来大口吃起来,一下让他觉得早上受的罪就不值一提了。平时不卖风箱时,爷儿俩才不舍得拿干粮当早饭哩。

旁边有两口子忙碌着把筐里的小杂货摆在一大块红油布上,啥针头线脑、掏耳勺、猪鬃刷子、牙粉和各色扣子,一小堆一小堆码了一大片,挺整齐。两口子的柳条筐终于空了,地摊跟前也蹲了不少人,讨价还价的,问东问西的,好不热闹。长安有些眼热,心想是不是自己太小坐在这里显得摊子没人看一样,他索性站起来,果然不多会儿有人看中了他的小板凳。长安说:“这儿还有两个,你挑一挑?”那人一边掏钱一边说:“就是你坐的这一个了!”长安学爷爷的样子,用别针把那八毛钱别在贴肉的衣服口袋里。

刚过中午长安就把两个风箱都卖了,还卖了个板凳和搓板。长安见热闹的人群快散了,就用麻绳捆好剩下的东西,走家串户去卖。

走在路上长安能觉出胸口那几张钱厚厚实实的,他知道今儿的运气不坏。有很多次爷爷挑了多少件东西又挑了回去,硬是一件没卖剃了光头。想到这儿长安忍不住笑了。一个小孩子手里抓着块糕在马路沿上边吃边玩,扭头看着挑扁担的长安。这时一个男孩儿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伸手把糕抢走塞进嘴里,抢糕的男孩边跑边嚼,回头看有没人追过来,腮帮子鼓着嘴撑得合不拢。

长安差点叫出声,那人居然是吕林!一个老太婆说:“啥世道呀!这么大的孩子明着抢人哩!怕是饿慌了!”小孩子妈骂道:“这年头树叶都让人捋完了,你还拿着糕当街吃,不是寻着让人抢哩?”小孩爸哄着孩子说:“怕是小东门外边的河南娃哩!”长安心里不是滋味起来,挑了担子往东梆子市街走,那里有人订个木盆。虽然心情不好肚子却越来越饿了,他找了个小饭馆,从兜里寻出早准备好的五分钱要了碗米饭。

米饭是蒸碗的,在油黑的瓦碗里,愈显得粒粒如玉般莹白饱满,长安在伙计揭开笼屉水雾腾起的一瞬间,就觉得口水盈了满嘴,人家问他要不要加酱油,他只摇了摇头不敢说话,怕口水流出来。酱油是免费的,有人把酱油拌在白米饭里,再加些水就是一顿很高级的饭了,老梁木匠每次卖完木活儿就是这样吃的。长安不,他愿意先把前半碗饭干吃,享受香甜的味道和白米黏在牙上的感觉,到后半碗才兑些酱油捏点盐再加些开水,这样一来连汤也有了,人也饱了。但今天他享受的心情打了折扣,长安把筷子扎在米饭里,挑出一小团黏在一起的米饭粒,一点一点细嚼着。因为刚才吕林的事,他不敢放松吃,双手紧紧抓住饭碗和筷子,屁股下边坐着架在木盆和木桶上的扁担,四顾看了没啥可疑的人。他想起吕林刚才边跑边回过来头看的眼睛,心里有一丝害怕,一块糕他都抢呢,要是知道自己口袋里别了十块钱会咋样?刚才他分明看见自己啦。

长安胡乱把最后一点酱油水喝完,挑上担子走了,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天亮前回家。一想到回家得从吕林家门口过,他心里难受极了,决定放弃花两分钱去小人书摊上看本小人书。往常卖完货回家老梁头总会给他几分钱,他要么去游艺市场租小人书看,要么花五分钱去儿童电影院看场半价电影,那里是锦华巷小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

要木盆的女人见长安一个人来送有些意外:“你爷哩?”长安见她并不看盆就小声说:“爷爷让我给你送木盆,你把钱给我就行了!”

女人笑了:“鬼精灵!我是怕你爷出啥事,你倒怕欠你的钱?我邻居还让你爷给做个小一点的木盆,你能回去说清尺寸?”长安点点头,指指麻绳说,我拿绳记个尺寸就行了。

长安收了钱就走,又赶到广济街的藻露堂药店给爷爷买了十包头疼粉,这对老梁头是包治百病的,不管是伤风感冒还是胳膊腿疼,他总是冲一包头疼粉了事。

回到锦华巷的时候,吕林家的门居然是闭着的,这让长安多少放下些心,同时又奇怪锦华巷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啥,不同于平时大声嚷嚷的样子,长安纳闷着听见有人小声说“老吕”咋了,又说小东门鬼市,还说起派出所。刚走到自家门口,就见爷爷从门口挂着的麻袋片后伸出了脑袋。

“可回来啦!累得够呛吧。”老梁木匠从孙子肩上卸下担子看着长安的脸:“真能干,卖了这么些东西!快看爷爷给你做了吗吃的!”老头见扁担上只担了个木盆和一个小板凳,更加高兴了。他颠颠地从灶台上拿碗给长安盛了碗丸子烩菜,居然油亮亮的。

长安把十块钱和那包头疼粉放在桌上,觉得又累又饿就大口吃起来,老梁木匠把零钱收好:“把那五块收到寿衣袖子里吧,我今儿也把木料买下了。我到老东关看了半天,没瞅上合适的木料,不过老东关的中药行有火车运来的药材包装箱,才来的板还挺好的,合适做风箱,我明儿带上家伙去拆成板子买回来。这不有了料子吗?一个箱子五毛钱,咱买上他十个,够用一两个月的,挺实惠的吧!”

老梁头见孙子只顾埋头大嚼就又问:“你猜我今儿遇见谁了?你玉兰大娘在老东关中药店抓药呢!钱不够,急得火烧眉毛似的,我借给她了一块钱,她谢了又谢,说过三五天有钱再还。”长安看吃得差不多了,爷爷还光顾着说话就说:“今儿这饭格外香!你快吃呀!”老梁头笑了说:“这菜是你玉兰大娘给的羊油炒的,丸子也是她做的。”

夜里睡觉的时候长安忍不住把看见吕林抢小孩糕的事儿说了一遍,说到锦华巷人们议论的事儿,老梁木匠说:“俺知道,那是老吕偷东西让派出所抓走啦!”长安一听派出所一下没了瞌睡,连声问吕林他爸咋偷呢?

小东门里的城墙根是著名的鬼市,天不亮就有人影拿些赃物来卖,买家对东西的来路心知肚明,为了多省几个钱一概不问。天麻亮时城墙根下人影就散了,形如鬼魅。晚上鬼市更热闹,锦华巷的住户大都在这儿买过东西,有时长安也和爷爷顺着城墙根去转转,瞅瞅有没有什么合用又便宜的东西。鬼市上卖的不光是衣服、旧鞋、旧被褥,啥铁通条、铁锹头,甚至一鞭蒜、一条风干的鱼也能在这儿买到。

老吕是这里的老卖家,甚至能按买家要求弄来需要的东西,完全是鬼市的大腕。过几天他就去鬼市一趟,够他一家吃喝好几天。出事头两天,老吕在东四路的藤椅上“收”走件老羊皮袄,外面还有黑假洋缎子做的罩袄。活该老吕出事,以往这么值钱的货他要等个把月才出手,但这次老小闺女吕莉闹病了,发烧说胡话还打摆子。他一咬牙第二天就去鬼市把皮袄卖了,等着的失主一下认了出来,那人见老吕在鬼市是老熟人就没声张,悄悄跟他到锦华巷后,就立即到派出所报了案。

下午老吕和女人抱孩子回来让派出所的老张逮了个正着,人家都认识他,后边还有居委会主任。失主当着锦华巷一大群邻居的面指着老吕:“我那老羊皮袄呢?我才挂得里子做了面子,没到冬天就让你给收拾跑咧!”老吕没说话。派出所老张问皮袄呢,老吕说卖了,又问钱呢,老吕说买药了。失主问卖了多钱?老吕转转眼珠子,围着看的邻居们赶紧垂下眼皮。老吕低声说了句啥,大家都没听见,老张严厉地问:“大声说!”他又咕哝了一遍还是没人听清。

吕林却嘻嘻笑着说:“俺爸说你们耳朵都塞驴毛了,卖了八块钱!”老张气得直冒烟,说:“小鳖孙儿!也不知道个害怕!”老吕媳妇也骂:“快滚!就你话多!”失主喊道:“天爷呀!我一件皮袄才卖了八块钱!钱呢?”

老吕倒有些奇怪地笑了,问他:“你嫌卖贱了,咋不自己来买呢?就八块钱也没剩下多少了!你要就给你!”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疙瘩纸,又拿出来揉成一团的烟盒,最后掏出来几张角票。

“给你!”他向失主大方地伸出手,失主大惊失色退了一步,对那几毛钱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卖了八块钱呢?钱哩?”老张问。

“给俺小闺女看病了,俺不能看她病死吧!”老吕很坦然,老张说:“退不出来钱,你就跟我去派出所里!我请示领导咋处理。”老吕把那几毛钱交给他媳妇说:“把这拿好,反正也是跟他走,这钱还能买几斤包谷面呢!”

失主摇摇头说:“总不至于我一件新新的皮袄,只剩这几毛钱吧?”看着老吕媳妇把钱放进裤兜,他叹息道:“连几毛钱也拿不到手上!”

周围的人轰地笑了起来,老吕给锦华巷的邻居们挥挥手,对媳妇说:“给咱小闺女把病治好!”抢在老张前边走了。

锦华巷的邻居们不住猜测,说老吕这次怕要劳改了吧,又说老吕偷的东西加起来能装备一个连哩。

谁知老吕让关了几天就回来了,照样拉着架子车去收他的破烂。吕林和吕方哥俩不安生了,吕林说:“吕方!我那天在八仙庵叼糕,让小木匠看见了,他眼瞪得比鸡蛋还大哩!日他娘!我见他挑的木盆、木桶,肯定有钱……”吕方听了眼儿一亮说:“哥!你明说干啥吧!”吕林拽他到巷口说:“他肯定上学没回来,要是他爷没在,咱看他家有啥好东西!”

锦华巷空空的,大太阳晒得人在地上连影子也没有了,大人白天出去干活不到天黑不回来,小孩儿大都下城河游泳去了。长安今儿没上学,老梁头买了十几个中药箱,他请了假正在大太阳下满头大汗拆木箱哩。老梁头说火车站跟前有人要买风箱,他早上趁凉快送去,中午就回来。

长安听见响动以为是爷爷回来了,撩起门帘一看吕林和吕方正在屋里摸黑找东西,他觉得血一下子冲上了头:“你们干啥?”

吕林没想到他会悄没声息地出现,拉上吕方就想溜,长安大声说:“不行!别想走!你是来偷东西的!”吕方见他只顾和哥吵,对他的屁股踹了一脚大喊:“快跑!”长安让这一脚踹得立脚不住,一下扑到吕林身上,两个人摔倒在床边厮打起来。吕方见长安压在吕林身上,就扑上去双手扣住长安的脖子骂:“王八孙!我掐死你!”兄弟俩把长安压住使劲掐长安的脖子。

长安被两个人压得不能动弹,摸到床下的工具箱,顺手抽出一个刨刀对着吕林就划过去。这时老梁木匠撩开麻袋门帘进来了,屋里黑他一时没看清,吕林屁股上火烧火燎的疼不敢叫出声,使劲捂着黏糊糊的屁股。

“快来看看呀!撵到屋里来打人了!”老梁木匠这才发现长安在地上,扶起长安上下前后检查,看没大碍才松了口气。几个邻居进屋见吕林、吕方站着就知道没好事。静了那么几分钟,老梁木匠生气地说:“走吧!走吧!看清没?屋里除了木头再没啥了!别惦记着啦!”出门大家才看见,吕林屁股上的血一直流到脚后跟上。老郑妈拍拍长安的头说:“好样的!他再也不敢来了!”老梁头也笑着说:“没想到长安大了胆儿也大了!过去这俩货可没少欺负咱,你看,长安一个人硬是把他哥俩打啦!鬼也怕恶人哩!”

晚上吕林妈回来见儿子趴在床上,屁股上血迹斑斑肿得老高,她就闹着要找老木匠,老蔫媳妇说:“你儿子偷到人家家里了,你咋好意思闹哩!”老吕喝了声媳妇说:“日你娘!歇了你吧!闹啥劲哩!俺还要抽这两个呢!”他解下牛皮带让吕方过来,吕方不敢过去又不敢不过去,两只脚一点一点磨蹭。老吕揪过他劈头抡起皮带就抽,骂道:“让你过来还脚底下拌蒜!吕林挨了刀,把他的打先记在账上!谁让你们在家门口弄哩?下手不利索,还让人家一个人打了你们两个!我的脸让你俩丢完啦!”吕方杀猪样嚎哭起来,媳妇哭着说:“孩儿在外头吃亏了你还打他!”

老吕喘着粗气:“就是吃亏了才打他哩!我多早晚在家门口弄过啥事?一个快十岁了,一个都十三了,两个猪脑子!”老大吕豫说:“过几天再收拾小木匠。”老吕眼一瞪:“谁敢欺负没爹没娘的孩子,也不怕人家戳脊梁骨?有本事弄外头的!弄大事!”

疯子梁一直说要回老家去,老梁头和老方头咋也劝不住,长安看出爷爷这几天心里不自在,就没话找话给他说:“再劝劝疯大爷吧!”

“唉!俺看着他长大,咋能不急?不行!俺还是得劝劝他们!走,咱爷俩一块儿去!”老头打起精神说。

疯子梁住的地方其实是两间房之间狭长的过道,人家嫌下雨泡坏了墙,就在房顶搭了几块板铺了油毛毡当作顶,安个窄门就成他的家了。小黑屋一米宽,只有门没有窗,屋里只能支个床板,门外有个用麦秸和泥做的简易炉子。他不能白住,每天得给人家担几桶水,再到那人卖油毛毡的铺子搬搬货,过些天到煤店把无烟煤面买回来几车。

疯子梁把全部家当穿在身上说:“大叔,俺真要走呀!”老梁木匠瞪大了眼问:“疯子!回老家?你没有地又没亲人吃吗呀?”疯子梁有气无力地垂下眼皮说:”大伯,我饿得都发虚了,人家要把油毛毡放小屋里。唉!撵俺走,俺也没办法!过去俺给人家干活也能混个肚子饱。现在天天喝稀粥,要不就是糠,净是些喂牲口的料!要是河北家里好,我给你们信儿一起回去!”老梁木匠急了,拉住他骨节粗大、蒲扇般的大手,那手背上粗大的青筋暴起,“疯子!你就跟俺住一起!家乡全是盐碱地,你忘了当初为吗和老大、老方去天津啦?”

疯子梁还是走了,临走对长安说:“要是你爹还是地主,你就是少东家呀!该会给疯大爷一碗饭吃吧!”梁长安咬紧嘴唇点点头。

老梁头还不住念叨疯子梁到老家了没有,老大儿子在三门峡工地的工友来西安捎信儿,说梁明辉出事了!

梁明辉在工程队是个小头头,有个大工头对工人们不公平,好打抱不平的梁老大在大家的推举下带头闹事儿。单位派人到天津调查他,查回来的人说新中国成立前他开木匠铺子时,殴打过现在当地区领导的小伙计,判了个“历史反革命”,要关十二年,已经送去服刑了。

那人问老梁头去看看不?他迟疑着缓缓摇头,沉默了好久,那人要走了,老梁头神情木然地站起来送,看也没看人家放在桌上的二十元钱。长安不忍心看他紧紧抿住的嘴和不住跳的太阳穴,只好低下头。

老梁木匠病倒了,两天才说了一句话:老三过给人家,十几年没音讯,老二去了内蒙古就没消息了,到了老大……老了老了,人咋越活越少了呢?

长安连着几天都在家陪着没法上学,白莲花中午放学来找他,说俺妈让俺看你咋了,她说要来你家哩。

晚上,郝玉兰果然到锦华巷了,顺着锦华巷走,立刻就有一股强烈的尿臊味直冲鼻子。屋檐下铺了不少烂席睡满了人,屋里是黑的,三伏天房顶晒透了,大人小孩儿都睡在外边。也有年纪大的搬张躺椅,拿着蒲扇,到后半夜天凉下来再回屋睡觉。有小孩叫:“大婶来了!”王大瘸子忙光着脊梁坐起来说:“哟,玉兰来了!”她笑着说,来啦!老宁拍着身上的蚊子说:“妈的。这么大的个!玉兰你来啦,老四哩?”

“拉车刚回家!歇着哩!”郝玉兰进门时,长安正端着碗坐在小板凳上吃饭,屋里黑,豆大的油灯头把屋里照得影影绰绰、昏黄破旧。老梁木匠躺在床上闭着眼,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听见长安叫大娘,他睁开眼挣着要起,玉兰忙说:“别动!别动!俺看你哩!”

地上堆满粘了一半的鸡毛和一大堆风箱推杆,一只木盆里还有半盆脏乎乎的水,乱七八糟的盆盆碗碗胡乱摆在地上,让人没处插脚。长安一路给她腾开地上的东西。

“看这屋里埋汰的,您那么忙还来看我。”老头有气没力地说。“您吃药了吗?”郝玉兰问。

“啥?”老梁木匠没听清,她大声说了一遍。“吃啥药呢,躺躺就好了。人老了就不经事了,这年头饭里连个油星星也没的,可让我咋有劲干木匠活哩?唉!净给孩子找麻烦!”

“没事。长安学得好,一天两天耽误不了。”郝玉兰安慰着他,见长安端了碗水递过来,就接了说:“长安快吃吧!”长安只好重新端起碗坐在小板凳上吃起来,碗里清汤寡水看不清做的啥,玉兰问:“大叔吃了没?”

“吃了。这孩子孝顺,吃喝先尽着我。”老头说。

“那我给你带了点药,你吃了就好了!”她从兜里掏出了两个小瓶瓶放在床上,被子绽烂的地方露出干硬的棉絮,老人肮脏的光脚旁胡乱塞着几件衣服。郝玉兰忍不住叹口气说:“这几件衣裳我拿去洗洗吧,让长安取回来……这双胶底劳动鞋让长安穿吧!”老梁木匠说:“次次来总要给他带东西!俺有长安给买的头疼粉哩!”郝玉兰又拿出双鞋放在老梁头的床上,那是她给老头做的。老梁头舍不得她走,说:“俺这老头活了大半辈子也没个闺女,除了俺那老婆子还没一个人给俺做过鞋哩!——这鞋俺打算进棺材再穿,没你想着俺,可怜老头死了也没双新鞋穿!”郝玉兰见他虽是说笑也觉心酸,只做出笑样子给他看。

郝玉兰第二天一早送来了一碗羊油,老梁头说:“没让莲花来玩玩?俺还想她哩!”玉兰笑着说:“和她爸拉架子车送盐去啦!”

“那她不上学了?”长安急急地问,昨天见她时白莲花可没说呀。玉兰见老头也欠身起来睁大眼等她说,忙按他睡下:“俺倒成了她的后妈啦?他爸这几天累得很啦,两条腿上的老病犯了,疼得走不了路,拉车回来一坐下就站不起来——腿上都是这么大的青疙瘩!”她伸手比划了一下,老头不由叹口气。

“莲花心疼她爸,说去时她给推推车,回来空车她拉着让她爸坐车上省些劲。俺说她咋舍得不上学啦?她说反正课讲完了,只等复习考试了,俺就让她去了。这几天老四回来说,真是闺女大了能顶人用啦。”玉兰说得有些高兴起来,老梁头也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天刚麻麻亮白老四就领着闺女白莲花去架子车队领车了,大空场子里一排排的车领走不少了,灶房的小窗口有人在买白杠子馍。外边粮食很紧张,架子车队给这些出力的拉车人还能定量供应,虽说每人一天只能买两个,但每个馍足有半斤多。白东京、白西京眼红莲花和爸拉车其实也就是眼红这个,可白老四却只舍得买一个,再怎么说也太贵了,一个馍能顶好几个包谷面馍哩。所以他吃上大半个还要省一点,家里有一窝孩子呢,哪个不馋?哪个不饿?

白莲花从爸手里接过白杠子馍装在小布袋里,老蔫拉着空车过来说:“妮儿!你还跟你爸一起送东西?四哥!俺看你的车子椽都快断啦,得找人好好修修哩,要不把你闪路上就麻烦啦!”白老四低头看看说,那得等晚上,今儿白天的活多着哩!老蔫笑着说,你他娘的运气好,拉上食堂的活一干就是这么多年!俺只能在火车站找点零活!

“那你可多自由哩,不想拉就回家了,俺这俩腿都快累断啦也不敢停一天!怕耽误了人家食堂用酱油用盐,又怕丢了这个固定的活!”白老四有点无可奈何了。

“咱们就这命!不拉车还能干啥?人家给咱个笔让咱像人家西安人一样坐房子里上班咱也干不了哇!——就这样跑着拉东西吧,多早晚累死多早晚去逑!”他边说边出了架子车队的大门,高声唱了起来,“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了饥饿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他和我一说话就把那脸翻!在路上我只把嫂嫂埋怨,为我起解时你在哪边?……”

白老四让白莲花坐上车,她却说你先坐车,俺把你拉到大东关,拉上酱油你再拉车!老四笑着教她先扶正车子,正要往车上爬,车队又出来两个拉车的老伙计,见他笨手笨脚要上车就笑道:“老四当了几天掌柜的了,拉架子车还有闺女拉着!”他只好停下来说:“俺这腿……唉!”

那人一看,果然老四的腿上青筋暴起,指头粗细像蚯蚓盘着,好几个核桃大的肉疙瘩高高突起。“噫,都不容易呀!妮儿,能替替你爸就多拉他一会儿,你一家人都指着他哩!”

顺着解放路走,出了大东门不远就是酿造厂了,父女俩儿不敢耽搁,刚把装酱油的两口大瓮在车上放好,白老四就说快点快点!路上人开始多了,太阳一出来人就晒得走不动了!

白莲花赶紧跑到车后推,没走多远车就推不动了,白老四停下一看骂道:“他娘的!这个烂车,见天拉上东西就给我出难题!”原来是车轱辘的辐条断了别在地上。他刚把辐条用绳绑好,白莲花又小声说:“爸!爸!你看车后边的挡板也掉了。”挡板和车帮的木头都糟了,他一直用两颗大钉子挡在那儿,现在一颗钉子不见了挡板就总是掉下来。他索性从车厢上拔下颗钉子,在路边拾了块砖敲打了一阵才算是把挡板重新安置好了。

平时走上一个多小时白老四就会和白莲花在长乐坡下边歇歇脚,喝口水吃点白杠子馍,再一下子拉到国棉四厂的大食堂。但今天早上修车耽搁了时间,白老四拉上车只管往前走,他不说停白莲花也不敢说累。早上出门爷俩就没吃一口饭,这会儿大太阳当头热辣辣地烤着,莲花使劲推着车,只能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和脚下坑坑洼洼的路飞快地在眼前晃过。白老四走得太快了,白莲花弓着的腰有点疼,一直盯着地面,头也晕起来。

“爸!你累不累?这路咋好像走不到头。”白莲花小声问。白老四好半天才接声说:“你累了就上车歇歇吧,再走一个多小时就到啦!”她不敢说什么了。白老四停下车,见白莲花的小脸晒得红彤彤的,头发披散着被汗贴在脸上,脖子后边晒得红里透黑,小花布褂子也让汗浸湿了。

“好闺女,上车吧。”他给白莲花拨拉好头发,把自己头上的斗笠给她戴上。白莲花说,我不上车,我想喝水。

“你看爸是老糊涂啦,只急着赶路也没让你吃馍喝水。爸是想赶上人家食堂吃晌午饭,给你要碗大肉烩菜吃。上次俺带白东京来时人家赶上饭没卖完,给俺们一人盛了一大碗哩!倒是把你一早上没吃饭给忘啦。”白莲花听了一下来了劲:“爸!那咱快走吧,要不就来不及了。”

酱油送到食堂刚赶上国棉四厂下班,女工们戴着白帽子围着白围裙说笑着往食堂走,有人连脚上也是白花花的棉花绒。两个女工在小商店买了什么吃的东西,边走边剥纸,白莲花扶着架子车仰脸看她们,想着她们天天都能吃上大肉烩菜,心里羡慕极了。

“快来!莲花,你看人家见你来了真给你盛了碗肉菜哩!”白老四喜得连眼睛也眯起来了,晒得黝黑的脸膛连皱纹里都是汗水。食堂的大师傅领人来抬酱油,见白莲花怯怯地东张西望就笑着用秦腔说:“老白呀,你这女子长得瘦——小女子,别跟你爸回家咧,在食堂打小工吧,绝对把你养胖咧!”白莲花吓得赶紧贴紧白老四的腿,不敢说话。

大师傅见状大笑着走了,白老四也笑了,把碗放在路边,伸手在墙角的扫帚上折了两根长枝子,用手捋了捋当作筷子递给女儿。白莲花看着碗上的白馍咽着口水说:“爸,咱还是把肉菜带回去给弟弟妹妹吃吧,俺光吃馍就中了。”

白老四从架子车把上取出自己平时带的铝饭盒,把菜倒进去一半说:“那咱爷俩吃一半,给你妈他们留一半。你快吃,俺看这天不保险,怕是要下大雨——车上还有半瓮酱油要送哩!”

白莲花抬头看看天边,果然黑云已经压得厚了,太阳还是当头晒着,却被乌云包围起来,空气更闷了,连一丝风也没有。

回去的路上,虽说车上有半瓮酱油,白莲花还是拉起车就走,毕竟吃过饭有劲了。白老四坐在车上扶着大瓮打了会儿瞌睡就有了精神,他看着女儿的背影细细瘦瘦却很好看,两条辫子随着步子轻轻摇动。“莲花,过了年就十三了吧?”白莲花没防着爸问了这么一句话,心里转了一大圈才答道:“爸,你是不是不想让俺上学了?俺上学不影响拉车做饭哩!”

白老四笑了说,那你给俺唱个歌,唱好听了爸就让你上学!白莲花本来就爱唱,见爸这么说,知道他让自己上学就放声唱起来。

白老四说:“咦,老好听!你再给俺唱一个!”她想也不想又唱起来。

“爸,你也得给俺唱,要不俺不拉你啦。”白莲花头也不回地说,能让爸舒舒服服坐在自己拉的车上歇腿,她的心里真高兴。白老四笑着说:“俺唱的是老戏,你又不爱听……”

白莲花抢着说:“爱听哩!爱听哩!”

“就唱早上你老蔫叔唱的吧: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了饥饿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他和我一说话就把那脸翻!在路上我只把嫂嫂埋怨,为我起解时你在哪边?小金哥和玉妮难得相见,叔伯咱再不能一块儿去玩。再不能中岳庙里把戏看;再不能少林寺里看打拳;再不能摘酸枣把嵩山上;再不能抓螃蟹到黑龙潭……”白老四正眯了眼唱着,突然天边远远轰隆起来,白莲花还没醒过神来,闷声闷气的呜呜声就滚了过来,猛然一道金色的闪电把天上的黑云撕成了几块,随即“叭”一声响雷炸在头顶。

“爸呀!”白莲花吓得扭头冲白老四尖叫起来。

“快!把这斗笠戴上……你扶俺下来,他娘的,这腿又不听使唤啦。”白老四这几年落了个毛病,两条腿走一天路除了困疼倒还没什么,一坐下歇着就站不起来了,而且得好一会儿才能渐渐正常。现在眼瞅着有大雨要下,他两只手空在车帮上努力支撑,双腿却面条一样用不上力。白老四打量着四周,路边连一个能躲的房子和树也没有。

“白莲花,你穿上这塑料布!”他还在车里铺的烂麻袋下边摸着塑料布,大雨已经劈头盖脸地下来了,“叭!叭!”地打在车上、瓮上和身上,干巴巴的黄土地被豆大的雨点砸起一个个小土坑,很快就湿成了一片。白莲花揉着白老四的腿叫:“爸,你说咋办呀!”白老四咬牙把腿搬到车沿边上,让脚挨着地试着用力,过了一会儿终于能一瘸一拐拉着车走路了!转眼父女俩都湿透了,白老四让白莲花坐在车里,把麻袋片顶在头上,自己在大雨里披着塑料布拉车往回赶。

雨越下越大,像是掀翻了天河把水倒在了地上,远近一片水茫茫,地上被雨水泡得泥泞起来。“哗哗”的雨声中,路渐渐不好走了,白老四的步子更蹒跚了,白莲花靠着大瓮缩在沉重的湿麻袋下边,刚好能看到爸爸青筋暴起的双腿一步一滑向前挣扎。他的黑布鞋早糊成了两大圪黄泥团,鞋不断滑着陷进泥里,他抖着又把脚拔出来再挣着迈一步,白莲花缩着颈盯着那脚看了好久好久,路却总也走不到头。

头顶着酱油味的湿麻袋,白莲花哆嗦着抱紧双臂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