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叶落长安

郝玉兰嫁到白家时西安城刚解放,白老四前头娶的两个老婆都死了,头一个死时他隔了一年多娶了第二个,第二个死了,白老四只隔了一个月就把郝玉兰娶进了门。两个女人一人给他丢了个儿子,大林刚十一岁,二林还在扶着墙学走路。

尽管郝玉兰在娘家就知道他比自己大十八岁,进白家门的时候,她还是咬着大辫子呜呜地哭了。

郝玉兰的爹娘没出一个月就拿白老四的五十个大洋彩礼,在老东关外买了个半旧的小院搬了进去。从河南逃荒到西安后,郝玉兰家一直住在小东门城墙上挖的矮土窑洞里,六七年间已让雨水泡塌了好几次。

小东门里尚勤路五号是白老四的家,也是他卖粉条、酱油的杂货铺子,那是他1942年从河南逃荒来西安卖了两个金镯子开的。铺子是有着两米多长门面的三套间,从进门到最后一个屋有十米长。白老四、玉兰和二林住在最里间,大林住在小阁楼上。中间屋堆放货物,门面房支着货架做生意。

玉兰的娘把郝玉兰嫁给白老四就是觉得他有这个铺子,咋说也是生意人,而且铺子还用了两个伙计,玉兰才十八九岁就当老板娘哩。谁知头几年白老四生意还不错,娶了玉兰第二年生下女儿白莲花,他就破了产。

新中国成立前白老四的生意主要是小东门跟前的住户和南头鸭子坑的姑娘们,平常人家一斤酱油半斤醋、几斤粉条就付了现钱,鸭子坑的大茶壶和姑娘们却爱赊账,买得多送到门口说声:“记上账,到整数一块儿结。”他老实,就拿账本记上。头几年鸭子坑生意好,过十天半月就结了,西安快解放时要账就越来越难了,旧的账不结新账照样欠。等玉兰进了白家门,鸭子坑姑娘们的生意更不好了,不欠账的倒成了奇怪。白老四的钱全置成了货,货又全赊了账,手上竟没一点钱能进新货。眼看小铺子越来越空,他天天翻着账本怪玉兰不是旺夫的命,又后悔给老丈人的那五十个大洋,她不敢犟嘴,知道他打人狠哩。

有家姐妹俩也来赊欠,玉兰嫌老四不管大小户都欠着,劝他上门要。人家吐着瓜子皮说:“钱嘛,俺还没赚上哩,不如你在俺姐儿俩里挑一个,睡上几晚上不就结了?你媳妇长得再好看也只有一个味道,你就不想尝尝别的?”白老四的脸像块红布,只好回去了,和玉兰又怄了场气。

白老四的铺子终于关门的那天早晨,玉兰刚生下的女儿还没出满月,她说:“老四,咱不敢再借人家的账了,还不了可得吃官司哩!”老四还没说啥,外边远远有人声在闹,她问:“咋了?外头鳖翻潭一样。”伙计说:“四叔、四婶快来看!解放军开了十几辆卡车,把鸭子坑的姑娘们往火车站拉哩。大茶壶和老头子还捆着呢!”白老四突然用变了调的声音说:“完了,全完了!这些个王八孙儿把咱坑了!欠咱的账给谁要?”

郝玉兰也醒过神,把小女儿往床上一丢就冲出去了。拉着姑娘们的大卡车正缓缓开过去,好几辆连在一起,每辆车上都有解放军拿枪看守,她挤进人群仰头找着。捆得结结实实的大茶壶和老鸨们被几个解放军押着到了近前,头垂得很低。郝玉兰冲出人群大声叫:“权小贵!你欠俺的粉条钱还没给哩呀!疤拉眼!你也欠俺的钱呀!”车上的人都看见了她,没一个人说话,权小贵和疤拉眼像没听见也没看见一样低着头,她终于大哭起来:“那是俺家的血汗钱呀!你们就是挨了枪子也得还俺的钱!要不俺一家人咋活呀!”

她没跑多远就让人拉回来了,白老四还耷拉着头坐在家门口发呆哩。

郝玉兰和白老四卖了门面房还了钱,搬到锦华巷才听人说鸭子坑真是个大黑坑,不光是白老四的杂货铺,不少饭店、裁缝店都让他们坑垮了。

老梁木匠用担子把五岁的孙子挑到西安城的时候,是1955年的春天。从河北沧州到西安,他走了三个多月。老梁木匠的河北老乡们,都住在西安城里尚德路一带收破烂过活。西安城街宽房大,到处都是古迹高门楼,可那都是人家本地人的地方。外来户们是随便放下担子就能找窝安顿下来的,河北老乡们挤着住的小院没他爷俩做木匠活儿的地方。老梁木匠只好在西安城小东门外河南人扎堆的锦华巷里落下脚。

小东门城墙根外边原来是有野狗出没的荒地,十几年前逃荒的河南人来了搭窝棚盖茅草庵住下了。河南人渐渐蔓延开,孩子们越生越多,房子就紧张起来,一条条小巷细长弯拐,密如蛛网互相通连。锦华巷的人常说:当初这房子是想盖多少就盖多少,咋没想着多占点地方哩?就有人回他,咱不是打算哪天回老家哩?房不够住,谁家女人也没少生孩儿,多的十个八个,睡觉时床边一地烂鞋。锦华巷里密密匝匝住了很多户人家,巷子太狭窄,并排走两个人都觉着挤,进了巷口就是一路大下坡。土胡基墙上是破油毛毡的顶棚,压着碎城墙砖低矮得简直要坐进地下一般,黑洞洞的窗户比巴掌宽不了多少,糊着烂报纸,门总是敞着,顶多挂着个烂布帘。

老梁木匠和孙子住在锦华巷最后边最低洼的地方,进屋得先上三块老城墙砖搭的台阶,老头儿贪图屋后有块小空地,勉强能干木匠活。这儿就像锦华巷的一截盲肠,抬头能看见油毛毡顶棚上露出灰不塌塌、豁豁牙牙的西安城墙。在老梁木匠眼里,西安就像一件旧绸袄,小东门就像一块缝在旧绸袄边上的破补丁,锦华巷正好在补丁的中间。

刚落下脚的老梁头没闲心跟锦华巷的河南人打哈哈,他得紧着时间做风箱去卖,小小的黑瓦瓮里根本没隔夜粮。老梁木匠只做风箱、木盆、木桶这些本钱小又好卖的木器。做风箱用不着太好的木料,买些包装箱拆成板就能用,只是一个风箱用的工并不少,钉个长长方方的木箱加上推杆,里边装上风舌头还要勒上鸡毛上箱盖,一大堆工序实在很麻烦。但这却是西安人谁家也少不了的东西,有这一手做木盆钉风箱的手艺,老梁头才敢一头担着长锯短刨子,一头担着长安来西安讨生活。

吃罢晌午饭,老梁头给孙子说我做风箱你自己玩会儿?长安却非缠着让他和自己玩,老头看看地上乱七八糟的木板、钉子说:“自己去玩吧,再不做活咱爷俩吃吗呀?”长安这才不甘心地走了。在外面见有个媳妇抱着两三岁的孩儿坐在城墙砖上晒太阳,不住逗弄着教他说话,说得好了她就亲亲他,小孩儿忍不住咯咯直笑,长安眼红地站在一边看着。媳妇说:“小臭臭呀——妈再教你说个儿歌吧。”

她念叨起来,孩子也一字一句跟着说:“日头落——狼下坡,光肚儿小孩儿跑不脱。有娘的——娘扯着,有爹的——爹背着。没爹没娘算咋着?”前边的还好,说到后边小孩儿的嘴就跟不上趟了。媳妇一边亲着他的小脸一边说:“你的嘴笨得跟脚指头一样哩。”

长安却很快就会了,学着她的河南话蹲在老梁头脚边玩着小木板念念有词,老头听着听着突然醒了神:“安儿,你不念了,这个儿歌不好。你还是去巷口找小孩儿们玩吧。”长安跑出门嘴里还念着:“日头落——狼下坡,光肚儿小孩儿跑不脱……”

男孩儿们正拥在狭窄的巷道里玩“斗鸡”,三三两两用手握了脚脖儿,一脚点地“嗵嗵”冲斗着,嬉笑着扬起一地尘土,锦华巷的孩子们都是不怕脏的。也有人在玩抽猴儿,长安远远地靠在墙边看着他们,等木头猴儿抽到跟前就想拾了还给人家。大孩儿骂他:“小屁孩儿!敢拿俺的猴儿?”他慌忙缩回手,人家接着去玩了,他还不敢抬起眼睛。这时几个小孩儿嚷嚷着要去城河边捞蝌蚪,拥着闹着往巷子外面跑去,他赶紧远远跟在后面。

几只野鸽子扑打着翅膀落在西安小东门的城墙垛上,破旧的城墙砖上布满黑绿苔藓,砖缝里的蒿草在风里抖了抖。两拱低矮的城门洞外就是石桥了,晌午的阳光懒洋洋地搭在石桥上。卖烟卷的老头和提木盒叫卖针头线脑的瘦女人依旧蹲在石桥栏边,坐在扁担上等活干的男人们抄着手靠在桥栏上打起了盹。桥下护城河边,砸洗棉纱的河南女人们抡着棒槌响起一片清脆的水声,河面上五彩的油花顺着水流缓缓漾开。附近的工厂需要棉纱擦机器,河南人就便宜买来脏油棉纱,让自家女人在城河里洗净晒干挣些小钱,西安当地人叫她们“洗油线的”。

郝玉兰给孩子们做罢午饭又赶到城河边洗纱,见别人脚边不多的脏油线心急起来,索性提起柳条筐底朝上把油线全倒在大石头上,溅起来的碱水油污顿时弄湿了她的半条裤腿,离她不远的老宁媳妇笑骂起来:“死玉兰!吃罢饭来劲了?你把俺洗净的纱都溅上油水啦,俺可让你赔哩。”

玉兰忙说:“真不是故意的。唉,家里又煮好一大堆了,屁大个小黑屋转身儿都没地方,晒不干的纱可往哪儿搁哩?”

老宁媳妇和她一样都套着灰乎乎满是油污的衣服,及膝的男式大黑胶鞋密密贴着自行车轮胎的红胶皮补丁:“娘那脚!谁说不是哩?开封老家住的多宽敞!现在放个屁把屋就能崩臭,说话声儿大点房顶都能震塌。”

“再别提你开封家里的烂茅草庵啦,除了大还有个啥?一根扁担就担到西安来了。”旁边老蔫媳妇随口接了一句,手上捶打棉纱的棒槌却没停。油线是用大锅煮了又用洋碱泡过一夜的,只捶了几下就泛出灰白的洋碱和油污随水漾去。

洗油纱这活儿在夏天还好说,初春秋末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女人们也得泡在冰冷的城河水里洗线,两只手让油棉线里夹的铁屑子、锈铁丝划得满是小孩儿嘴一样的口子,流着黄脓红血。玉兰能忍,对门的老宁媳妇夜里痒疼起来就呜呜直哭,她男人半夜让她的哭声弄醒,心疼了说一声:“等出太阳再去,歇歇手吧。”

“别卖你那嘴啦!你挣的钱够干啥?指望你就等着饿死吧!”女人嚷嚷开了,男人只好不吭气。整天在河里洗线,锦华巷的不少女人连月经都乱了,有时一年没一次,有时却一连两三个月也不停。老蔫媳妇在巷口住,到了来月经那几天就闹腾得厉害,疼得抱着肚子哭爹喊娘满床打滚:“老天爷!你咋不叫我死哩!生生让人受这洋罪。”大大小小几个孩子哭着叫妈,一个家乱成一团。老蔫蹲在门口,见人家来问他老婆咋了,就叹口气说:“还不是又肚子疼哩。唉,弄得我回回到她这几天也开始肚子疼了。”等刚好些了,老蔫媳妇又包着手上的裂口,背上成筐的油污棉纱下城河洗线去了。歇了手,有啥法儿弄来半天的粮钱呢?

到底是才立罢春,日头虽大河水却冷得刺骨。郝玉兰觉出河水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就把棒槌扎在石缝里稳住身子,在城河水里起劲地一脚接一脚踩着,洗着。老宁媳妇洗了一堆纱正缓劲:“把你嫁给白老四便宜他啦,拖了几个孩儿还得下城河洗纱,他再打你,你只管回娘家。看他咋办?玉兰,看你这对大辫子,长得又恁好看,谁当你是孩儿他娘?”

郝玉兰个儿不高,细眉大眼很是耐看,虽说一直干的下苦活,却还是一张细细嫩嫩的白脸盘。她已经累出了一头细汗,仍是两脚不停,一边喘气一边把两条散开的大辫子重新盘在头顶:“好看又不顶吃穿。俺爹说怪俺嘴太不饶人啦,俺娘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没本事降住男人你认命吧!’……老四天天拉架子车送酱油也累得可怜,俺想他娶了俺就倒霉了,没钱也没了铺子。怕是俺真的命不好?”

老宁媳妇刚想问郝玉兰是不是认命了,老蔫媳妇却说:“那是河北老头的孩儿吧?四五岁就一个人跑到城河边,也不怕掉河里。”

老梁头的孙子长安赤着脚,拿根棍在城河里正起劲地搅和着。大人的旧衣服剪去下摆,套在他身上还是太肥大,烂着豁豁牙牙的边儿垂在膝前,原本在肘上打着的补丁就胡乱折了堆在手腕上,拦腰结了根细麻绳。他很脏,身子又很瘦,就显得头太大了,像根细细的脏豆芽。

“俺咋看咋觉得河北老头有问题,说不定真是老头儿拐的孩儿哩。玉兰,你和他家是邻居,老头儿是不是打这个孩儿哩?”老蔫媳妇说。

郝玉兰抬头瞄了一眼:“倒是没打,孩儿刚来那几天哭哩,说是要娘呢。老头儿说的是听不懂的河北话,俺有心过去问问,老四不让。”

老宁媳妇说:“听说老头是居委会张主任介绍来租的房,有保人哩,是尚德路口收破烂的河北老头。他说这孩儿是他亲孙子,来时没大名没法儿登记,张主任就临时给起了个名儿,叫长安。”玉兰说前两天见老头儿挑了两只风箱出门卖,人家是正经木匠哩。

小长安不管洗纱的人在忙活什么,只低头在水中找小蝌蚪。城河边洗好的油线蓬松地铺在树杈上、草堆上,一片灰白夹着一片杂色。远处一堆红色、蓝色的棉纱已经半干了,在风中抖动。几个小孩子玩着洋片看护自家的油线,怕风吹走干透的棉纱,又怕让别家收走。长安用木棍拨着城河里的小石子,脚下的碎石头不稳当,好几次都打起了趔趄。

“你这小孩儿,不在家帮你爷做木匠活,跑这儿干啥?”老宁媳妇大声嚷嚷,把长安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家对门的女人。他不说话,手里的小棍却还起劲地拨着、挑着。

“你咋不吭声哩?没见这儿又脏又冷?赶紧回去!要不俺给你爷说让他打你。”老宁媳妇见他不吱声就吓唬他。长安支吾着,不防脚下一滑,“嗵”的一声跌进城河里。

老梁木匠正做着活,听见从巷口隐隐传来长安的哭声,夹着隔壁白家媳妇玉兰的声音:“还哭哩,没人捞你上来,小命就没了。”郝玉兰扯着孩子正急急地往回走,身上脸上全是黑油点子,脚上的男人大胶鞋“噗踏噗踏”响了半条锦华巷。长安缩着脖子,身上泥乎乎的,手里攥着根小棍,低头边哭边跟着小跑。

“这……做吗……”没等老梁木匠说话,郝玉兰就说开了:“先给你孙子换衣裳吧,脸都冻紫了!他跑到城河玩掉河里啦,这么大的孩儿你要多操心哩。”本来她还想责怪老梁头几句,看他一脸紧张,话就咽下去了。

郝玉兰抢在老梁头前边进了屋,撩开吊在门上的烂麻袋,得缓一下眼睛才看清楚东西。眼前是一个大床,一半的家当就在床上,两床烂被窝和破烂衣裳胡乱堆在上面,屋角架了六七个快做好的风箱和一堆木板,门口的地上胡乱摞着几个脏碗。老梁木匠在床上拨拉起来,恼火地骂道:“小崽子!去哪儿不好?跑城河边玩去。你小子就脱光坐被窝里吧,棉袄干了再下地。”让他犯愁的是唯一一件棉袄还在长安身上正“嗒嗒”滴水哩。

郝玉兰把长安剥了个精光,顺手塞进烂被窝里,也在一堆衣裳里找。老梁头忙按住说:“看埋汰的,让我自个儿来吧。”

“大爷,街坊邻居的,恁生分干啥?”郝玉兰飞快地寻着,衣裳的布薄得快化了,拿在手里软塌塌的,都穿不成了。没补丁的衣裳郝玉兰没生孩儿时也穿过几件,这几年老少都是缝缝裰裰的,可手里这些是缝也缝不住补也没处补了——补丁总得打在好布上吧。

“大爷,恁这……这是哪儿拾来的衣裳呀?怕是把布的魂儿都穿出来了。”郝玉兰索性丢下衣裳。

“我不是有老乡收破烂嘛。”老梁木匠不好意思了。长安光溜溜地缩在被子里,只露个小脑袋瞅着他。

“俺家孩子多,让我回去看看有没件合穿的,不能叫孩儿光肚儿呀。”这爷俩儿比她想的还要难唱。她找了件夹袄是二儿子二林的,临出门她揭开馍筐看了看,里头还有两个馍,是给丈夫白老四留的。

老五儿子白西京张着手坐在大木盆里含糊地叫:“妈……吃!”郝玉兰把剩下的馍掰半个递在他手里,对白莲花说:“死妮子,一天净看书,还没上学哩就装模作样看字,也不跟恁弟玩。”白莲花见妈拿着衣裳和馍出门就站起来:“妈,你拿二哥的衣裳干啥去?馍是给俺爸留的,俺爸回来吃啥呀?”

郝玉兰头也没回说:“不是还有半个吗?隔壁的孩儿掉河里啦。”她走到老梁木匠的家门口时又喊道:“你给白东京说:以后看油线也不能下河沿,要是让我知道了,看不剥了他的皮!”

白老四觉得自己像骡马一样,走一天路就是为傍晚时候活的。顺着锦华巷拥挤窄小的巷子走到一半,在茅房门口问一声“有人没?”理直气壮的像自家茅房。撒完憋了一路的尿,带着说不出的快活,有意放慢脚步和四邻老乡们打着招呼,这是白老四渴望的。他并不急着立刻回家,他知道巷子最后头,他的孩子们和老婆玉兰总在透着煤油灯光的小屋等自己哩。

锦华巷家家门口都盘着黑乎乎的小泥灶,这会儿呛人的柴火把小巷笼得烟气腾腾,有人“咳咳”起来。一家几代十来口人住一间小土屋,当然憋屈得很,不论早晚人们就爱在老城墙砖垒的门槛上一蹲,热热闹闹拉着家长里短。干了一天活的人们几乎都在巷道里,吃饭时一人一个比脸还大的老碗,老少一起呼噜呼噜地吃,家家饭也都差不多,不是熬白菜就是包谷糁菜糊涂。

谁家的小妮在哭,白老四用不着停下脚也听出来了,她的牙掉了,流了点血。修鞋的张歪脖在哼曲剧:“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了饥饿熬煎……”白老四跟着唱腔边打拍子边慢慢往家走。

“回来啦?”说话的狗蛋嘴里并不停,边吃边招呼。

“你都端上碗啦。”白老四和街坊们招呼着往家走,光棍柱子笑着说:“四叔,你不知道人家夜里太累啦,咋能不赶着早早吃饭哩?——大哥,你打了一天铁还长劲啦,和嫂子弄啥哩?昨天咚咚一晚上,让兄弟我一个人咋睡得着哩?”巷子太窄房小墙薄,在这儿住谁家也没秘密。

男人还没答腔,蒋狗蛋媳妇先嚷嚷开了:“龟孙子!胡说啥哩?那是俺家逮老鼠呢。”光棍柱子不紧不慢接一句:“下回把老鼠赶到俺家,让俺也打一回!”

锦华巷的人干啥的都有,修鞋的张歪脖和化玻璃吹琉璃嘎巴儿的老关爷是两隔壁,会打铁的蒋狗蛋天天带着细身长腿的小媳妇在广济街干活,箍瓮的王大瘸子、编笼的柱子平时没活干也会去钉锅补窟窿。能在西安城走街串巷挣钱,都算有手艺能养家糊口的能行人,就连坐在游艺市场给人缭补丁、吹糖人也能混日子。大多数人连这些也不会,就在火车站、马路边拉架子车送货,照样拉扯一大家子人。

白老四也是拉车的,赁了个半旧的架子车送酱油、甜面酱。这个活儿送得多就挣得多,所以白老四卖命一样地干。只是太辛苦了,天不亮就得出门到东新街架子车行领架子车,再到酿造厂拉上三大瓮酱油、甜面酱顺城墙根走,一路给小供销社、大食堂送。天麻黑才能拉着架子车赶到酿造厂交回大瓮,到架子车行还了车,才摸黑回锦华巷自己那个小黑窝。

白老四没进门就听见老五白西京在哭,他进屋时玉兰正挥着锅铲指挥白莲花往锅里倒菜,老四白东京穿着鞋蹲在床上不知在弄啥,二林趴在床沿写作业。白老四心烦起来,他啥也没说,步子比平时重了。全家人在屋里,地方就显得太小了,偏偏灶边放着一大筐湿棉线,把半间屋都弄湿了,他吊着脸说:“咋不晒干就放屋里啦?”

郝玉兰边给锅里添水边说:“老四回来啦,今天晚了,你别跟个客人一样光站着,给我把那摞子碗递过来。”她只顾支使白老四,没看见他的脸已经吊得很长了。

“我像个客人?有我这样的客人?天不亮就出门,天不黑严回不来,就是个驴你也得让我卸了磨喘口气吧。你天天在家弄啥哩?看这一家子乱七八糟的,孩儿饿得直哭你还等着我给你递碗?”白老四越说越气,抬脚在筐子上踢了一下。郝玉兰不答应了,把锅铲往灶台上“咣”地一丢,冲到白老四面前说:“咋啦,咋啦!谁歇着啦?你像个驴想喘气,我大冷天在河里泡着,现在骨头缝里还疼呢,想让人伺候,就多拿点钱回来再当老爷吧!”老二二林依然写着字,白西京也还在哭。老四白东京早悄悄地溜下了床,白莲花低头忙着收拾灶台上的黑瓦碗。她的手有点抖,不知道爸和妈今儿会不会打起来,会不会摔这些盆盆碗碗,白莲花小心地踮脚尖把黑瓦碗往灶台最里头推了推。

郝玉兰说的是白老四最不爱听的,要命的是她说得一字不错。他一个月磨烂几双鞋,挣的钱还是不够一家六七口人糊口,就算他这头驴不卸磨不喘气也总是接不上茬。郝玉兰仗着身板壮实人又勤劳就手不时闲地干着,下河洗油线、背菜、拉坡,打能找到的各种零工,一分一毛的攒着,又一毛一分地买成粮食。这样日子一天天过下来,大人小孩碗里没稠的也总有稀的,一天没三顿总有两顿也过了七八年。

“你能蛋!我还不尿你哩,天天就会掂着秤去借面……锦华巷还有哪家你没借过?你……你个借面精!谁娶你也当不上老爷!”白老四气得头上青筋直蹦,说话也结巴起来。

实在接不上顿,郝玉兰就掂着秤挨家借粮,白老四发了工资就得先还债。他不满极了,认为每顿吃少点,晚上再吃稀点就能解决粮不够吃的问题,人家不都是这样子过的?还是玉兰不会过,弄得日子这么难唱!她回嘴说孩子们长身体、老四在外边出大力不能亏嘴。

“中了吧!我借面你没吃?嘴里吃下去,上趟茅房回来就不认账了!”她不依地回嘴。白老四说不过玉兰了,他掂着门后边的馍篮砸了过去,里面却跳出来半个包谷面馍。女人挨打在锦华巷不是啥新鲜事,有被打急了的女人冲到巷道里大哭,男人追回来再打。郝玉兰挨打却从不跑出去,她会破口骂人,从白老四的十八代祖宗骂到白老四的爹妈,还要骂白老四前边的两个老婆,外加那个一只眼的媒人。白老四不会骂人,就更使劲地打她。

隔壁老梁木匠听见老白家传来了吵闹声,竖了耳朵听着,他隐隐觉出是为了下午的事和那个馍。老四照例要吃点干粮顶顶劲的,可只有半个馍了,老婆玉兰还不依地说,你挣那点钱还要天天吃干粮?白掌柜的,下回你到家是不是让俺娘儿几个站门口,像迎接志愿军回国呀?

接着就是一阵追打声,还夹着郝玉兰的哭骂。“白老四!你打死我吧!呜……跟你这几年我没过一天好日子,你不如打死我,也省得吃苦受累还得挨打!”没啥回音,只听见东西打在身上的“叭叭”闷响。郝玉兰平时叫他“老四”,亲亲热热的,隔三差五吵打起来,那个“白”字加上就成了“白老四”,一字一顿有些恨恨的意思。

老梁头“呼”地站起来,心在突突地跳。他看看桌上的窝头,后悔收下它,害得白家女人挨顿打。他想去劝劝,刚出门就停住脚步,他好像还没和白老四说过一句话哩。夜静了,站在巷子里,叫骂声就听得更清楚了。天太寒了,老头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爷,一会儿就好了。”对门老宁站在自家门里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玉兰再能干也是个女人哩,跟男人抻着脖子骂,不打她打谁呀?大爷,别操心啦,谁家不闹个仗?”

“女人咋啦?”门里头老宁媳妇接话了,“大黑,明儿让你爸给你做饭吧。别吃女人做的饭才算本事呢。”大黑格格笑,老宁有点下不来台,跟老梁头点点头把门关上了。老宁说得不差,这会儿吵闹果然到了尾声,老四已经停了手开始生闷气了,郝玉兰照例开始从头骂起了。

“我的命咋恁苦哩呀!老天爷哩!呜……那个一只眼的老娘们儿,收你多少钱给你做媒来哄我!俺娘贪财让我跟了你这个挨刀的,比我大十八岁还穷得丁当响。呜呜……我跟你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倒是打挨得不少!……白老四!你屈不屈良心呀!……”哭声里夹着老四沉沉的叹息,几个孩子才敢“妈呀,妈呀,别哭啦”地小声叫着。郝玉兰擤了几下鼻涕,哭声渐渐止住了。

老梁木匠一直在门口呆呆站着,听着动静不大了才缓缓回屋。长安早蹬掉破衣裳烂被子,在床边斜趴着睡着了。

春天的雨说来就来,虽然不大可沥沥拉拉总不见停,锦华巷的人们怕下雨。巷子狭又是下坡,见下雨那积水就灌进巷子了。

老梁头租的房在锦华巷最里头,地势最低,只一会儿的工夫就见门前有了积水,水面越来越高,他在门口码上两个大沙袋,水还是渗进了屋里。长安看对门老宁和媳妇一块儿往外舀水也赶紧学样儿,爷儿俩一前一后撅着屁股忙活,簸箕在泥土地上划出闷响,门外“哗哗”的雨声和锦华巷几十家人一齐舀水的场面让长安觉得好玩极了。

门口的积水夹着一股的臊臭味,老梁头暗暗叫苦。整条锦华巷只有一个没顶的茅房,茅坑又没盖,隔三两天有骡马大车来淘粪,遇着下雨或农忙,拉粪人就会多隔几天才来,粪水和雨水就会漫起来顺着下坡积在老梁头的门口。

老梁头赶紧又搬来几块大石头垒在门口,才发现屋里漏得像在下小雨,又慌忙拿盆拿碗来接,可用的家什都用了,漏水的地方却太多了。

困了两天,雨终于停了,老梁木匠赶紧在空地上做起了风箱。老梁有木匠手艺,在锦华巷算是生活稳定的。长安见他做活,就摸了个菜饼子给老梁头嘴里塞了一块儿,老头儿边嚼边含混地说:“没到吃晌午饭就嘴不闲,去玩吧。”长安应着就一溜烟跑了,长安不认识谁,可他觉得在锦华巷比在老家好,河北老家人家都笑他有个后爹,到西安终于没人说这话了。

长安在茅房外叫了一声没见人应,刚进去就见一个老太婆正慌乱地提着裤子嘴里骂:“小鳖孙儿!不等人答应就闯,等着投生呀?”茅房是全巷男女上百口人公用的,只有三个蹲坑。每天早晨外边总会排上长队,手里提着尿盆尿桶边打哈欠边咕哝,咋还不出来?你在里头拉线哩吧!其他时候去,得先在外边大声问一句:“茅房有人吗?”没人答应就可以放心进去了。

长安憋着尿站在茅房门口等,让拉大粪的大马给吸引住了,他仔细打量着马儿湿漉漉的大眼睛和圆滚滚的肚皮,它只吃草能有这么饱?

“吕方,你敢打这马不敢?”几个小孩儿在他身后叫开了。

“吕豫哥,俺要敢打你咋哩?把你的画书给俺中不中?”吕豫刚一点头,吕方就抓了块石头甩过去,马吃了疼,“咴”一声嘶叫起来,不住踱着步子。另一个矮个小孩儿也在地上找着石头准备砸马,长安心疼了,对拉粪人小声说,有人打你的马哩。那人却只看他一眼,没听懂一样只管把粪汁往马车上的大桶倒。

“小屁孩儿还怪操蛋哩!真是皮痒啦?”矮个小孩儿气势汹汹地嚷起来。吕豫笑了说:“傻×!你还告状哩,没见他是个哑巴?”长安愣在那儿,几个孩子一起冲过来在他的头上、身上胡乱捶打着骂:“小屁孩儿你还敢告状哩!”一块石头砸在长安头上。长安没来得及哭出来就听有大人喊:“谁在那儿打人哩?”小孩儿们一下散了。

孙子的哭声传回来,老梁头停下小锯竖着耳朵听听又像没动静,拉了两下还是觉得不对。小脚老王婆在屋门口瘪着嘴说:“老木匠!孙子哭哩!”他刚走到门口就见长安捂着头哭着往回跑。

“咋啦?”老梁头见有血从长安手指头缝子里冒出来,平时总眯缝着的小眼睛瞪大了,把浑浊的眼白露了出来,看上去挺吓人。

“老吕家那几个狼崽子给打的。”老关爷说。老梁头一把攥起长安小棍一样的细胳膊,冲巷口撵去,长安手脖生疼不敢吱声也不哭了。

锦华巷口静悄悄没一个人,刚才还横行的小孩儿没了影儿,老吕家的门却紧紧闭着。老吕是拉架子车收破烂的,却收得少偷得多。看到谁家门外晾着衣裳料子,他就对那门喊:“收破烂,有没破烂卖?”家里有人就嫌烦:“没有!别家收去。”他拉了车走人。要是大喊几声没人应声,老吕会用出奇敏捷的身手揪下绳上晒的衣服和窗台上的鞋,拉上架子车扬长而去。他的行径锦华巷的人都知道,人们心里看不上他,面上却谁也不愿多说什么。

站在老吕家门口,老梁头明知故问大声道:“是这儿?”长安怯怯地点点头,老梁头左右看看横下心来拍门,里面没人出声。老梁头小声用河北土话骂了几句,里边却传出来笑声。老梁头脸涨红了,扯嗓子骂起来,小孩儿们在屋里却嘻嘻直笑。他们越笑老头就越气,骂得更听不懂了,几个说河南话的小孩子开始怪声怪气地学老头儿的河北土话,这让老梁头屁股后头的长安沮丧极了也害怕极了。老梁头没法儿只好骂骂咧咧扯着长安往巷子深处走去,老吕家几个小孩子在门缝里看见了欢呼起来,大声叫着:“哦,胜利啦!胜利啦!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啦!”紧接着又齐声叫道:“老头老头,要饭的老头!小孩小孩,拾来的小孩!”

郝玉兰在家门口看见老梁领着流血的长安忙问咋啦。

“还不是老吕家那几个孩子。”老梁头恨恨地说。“长安这个货也忒没记性,让你甭去巷口你不听。”

“咋能怪咱孩儿?老吕家的孩儿太皮了。长安,下次人家再打你,你就还手。打不过就来叫你二林哥,听见没?”郝玉兰很少这么轻声细气说话,她总觉得长安怪可怜的。“大爷,咱少搭理他,孩子也少理他家的孩儿,那一家都不讲理。”她把手里捏着的信递给他,“大伯,这是你的吧,俺从居委会拿来的。”

老梁头不识字,自个儿名字却还认得。“你家大闺女在吗?给我念念信,看样子是我大儿子的信!”老梁头喜得眼睛成了一条缝,嘴边的白胡子茬也在抖了。郝玉兰招呼白莲花出来:“这闺女还没上学哩,能磕磕巴巴念几句,要不等她二哥放学回来再念?”

“没事没事,能念多少算多少。上次劳烦你家老二给大儿子写信,说我来西安住这儿啦。你家老三白莲花也是个女秀才哩。”老梁头有点急不可耐了。

白莲花怀疑老梁爷爷说不识字是骗人的,上次二哥写好信,他拿在手里看了很长时间,还问这事儿写上没?那事儿写上没?二林让问烦了不高兴地说:“写上了……不放心你找人给你念呀。”他就赔了笑小心翼翼把纸头叠好再去寄。

白莲花念完信,郝玉兰笑着对长安说:“这下高兴了吧,你爸妈要来啦。”长安瞅瞅爷爷,老梁头还是笑着说,还得到明年哩,是俺的老大儿子和媳妇要从天津来西安哩!说是不走啦,长安的爹是我老二儿子。郝玉兰从没见老头提过有啥亲人,见他这么高兴顺嘴问:“那长安咋不跟你家老二过哩,你老人家这么大岁数养活个小孩儿多难呀。”老梁头一下愣住了,挠挠头才说:“吗呀……长安他娘脑子有点病……老二他……河北家里都是盐碱地,不活人呀……”

“我娘平时不疯,是后爹不让我在她跟前,她才疯的……”长安小声说。老梁头瞪了他一眼,长安却低着头没看见,玉兰愣了愣赶紧说:“是呀是呀,盐碱地就没法儿啦,都不容易呀。”老梁头松口气说:“他四婶,让白莲花给回个信吧,就说西安是好地方,让他们明年一块儿来吧,俺等着哩。”

晚上郝玉兰狠狠打了老二白二林一顿,这是她第一次打白老四前边老婆的孩儿。事还是老梁木匠的信引起的,白莲花替老梁木匠写回信时没找到纸,郝玉兰性急就从二林的本子上撕了一张。白莲花说,二林哥回来肯定要生气哩,上次白东京用他的铅笔画画把铅弄断了,他把白东京鼻血都打出来了。郝玉兰记得这事,自己可怜他从小没妈也没多说他。她想想说反正也撕过了,再给他买一本吧,也就一张纸呗。

二林果然一回来就不依了,拿着本子大声说:“谁撕哩?谁撕我的本子啦?”白莲花没敢吱声,二林端直冲到白莲花面前:“肯定是你!你手咋恁贱哩,说过别动我的东西,你想要就让你妈买!”白莲花一个劲摇头,吓得说不出话来,郝玉兰说:“是我撕的,明天给你买一本新的,就算了吧。”二林脸对着墙不说话,半天才狠狠地说:“有亲妈就是好!”

郝玉兰见他脸上有眼泪心一软说:“俺下次不撕啦。是长安他爷要写信才急着撕的。好啦,妈给你重买本新的赔你还不中?”说着从兜里摸出五分钱递给二林,二林并不接,脖子一梗从郝玉兰身边挤过去,把正做饭的白莲花使劲推了一把。莲花站在小凳子上没防备,身子扑向灶台,头碰在锅沿上,等莲花抬起头还没哭出声郝玉兰先吓哭了!

“天爷哩!——可咋好哩!”鲜血从白莲花头上流下来,郝玉兰不知道伤口有多深,哆嗦着手不敢碰她的头,白莲花觉得脸上有热乎乎的东西只当是锅里的热水,等眼前模糊了才觉出头上撕裂地疼,却吓得哭也不会哭了。郝玉兰慌得从褥子里揪棉花,就着灶火烧成灰放在伤口上,可马上就让血冲开了。白莲花眼看血从头上流到衣襟上很快就是鲜红的一大摊,心里害怕起来,哭着说:“妈,俺要死了吧!俺还没上过学哩……”

白老四今儿回来得比平时早,昨天他淋雨害了伤风,今儿熬到中午就全身无力只想当街卧倒。挣扎着把酱油瓮送回酿造厂,又把架子车交回车队才深一脚浅一脚回来了。到家门口他刚想拼着最后一点劲上那几个城墙砖的台阶,就见眼前乱哄哄的——老关爷、蒋狗蛋、狗蛋媳妇和老梁头都聚在自家门口抢着跟他说话。

“四哥,你可回来啦。你家二林把白莲花的头打了个大窟窿。”老郑媳妇一口秦腔,她是锦华巷唯一一个西安人,也只有她两口是有正式工作的公家人。老郑妈从河南来时就把家安在这儿,她结婚后也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血流得止也止不住,四嫂刚借钱给她包好才发现二林不见了。玉兰哭得疯了一样又跑出去找,说出个啥事她给死去的二林妈咋交代哩?”老宁媳妇也急着说,她一只手还扶着白莲花的肩。白莲花的头上包着布,脸是洗过的,耳边和下巴上却还有血迹,越发显得小脸苍白,衣服上大摊的血渍已经干了发暗了。老梁木匠看老四一言不发就安慰说:“都出去找了,你也甭急。”白老四的头嗡嗡作响,他想定定神,却眼一黑栽到了台阶上。

白二林知道把祸闯下了,趁郝玉兰慌着给白莲花包伤口,就哭着溜出家顺城墙往大东门跑。大东门比小东门高大得多,还有一个很气派的城门楼子,平时他喜欢这里,觉得比小东门的小城门洞亮敞。数不清的燕子像平时一样盘旋着,叽叽喳喳地叫。今儿二林听了却觉得心真烦,他知道它们在城门楼檐下面做了很多窝。

正是下班时间,骑着自行车的人们在城门里进出,领着小孩的女人挎着小包袱悠闲地往家走。白二林坐在城门洞里抱着膝盖发起了愣,天渐渐暗了,他不知该到哪儿去,肚子倒还不饿——家里眼下只供了他一个学生,郝玉兰天天给他带馍哩。他操心作业写不完咋办?老师说过他是学习的料,还说让他长大考大学哩。

想起白莲花一脸血的样子他害怕得闭上了眼,为啥偏偏自己要遇上个后妈?白二林心里难受起来,抱着瘦巴巴的膝盖又哭开了。啥时候能像当了兵一去不回的大哥一样,再不回这个家才好哩!

白二林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差点应了一声,回头一看,郝玉兰头发蓬散着,顺着城墙过来了。

白二林赶紧跑到城门的另一个城门洞藏好,说不出心里是啥滋味。郝玉兰和路边的人说着啥,转身就冲自己跑过来!白二林还没想好跑不跑,她已经气喘吁吁把他胳膊抓住了。郝玉兰揪着他往回走,眼泪就下来了,嘴里嚷道:“不中!不中!俺得打你一顿!俺得把你打改,俺不信你妈活着就不打你一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白二林也开始哭了。路边有人看着,郝玉兰理也不理,顺手把鼻涕擤在路边。

“你到底弄啥哩?那是你亲妹子呀,就算是个外人你咋能转身就跑?不中!俺得打你一顿!俺再惯你就成没人性的白眼狼啦!俺让你恨、让人骂也要把你管个样!”白二林随着她的拉搡往家走,一边哭,心里却觉得比在城门洞底下好多了。

白莲花头上留了个疤,郝玉兰就给她留起了刘海儿。白二林经过一顿饱打,不再那么独了,也有耐心给白莲花说学校的事,有时还给玉兰叫声妈。白老四偷偷说:“古时候人说棍棒底下出孝子还真没错。你要早听我的话,二林也不会把白莲花的头磕成那样子。”

郝玉兰叹口气:“没妈的孩儿可怜哩,他说要双篮球鞋,咱攒一攒给他买了吧。那么大的学生有面子哩,人家有他没有,心里不得劲哩。”

长安来锦华巷的第二个盛夏还没过完,居委会在锦华巷口贴了张大红纸,让合适年龄的孩子去上小学。巷子里满七岁的小孩子有四个,一个是老郑的二儿子郑荣,一个是老吕家的老三儿子吕林,一个是白莲花,还有一个就是梁长安了。

通知一贴上白莲花就激动开了,按去年说好的,她今年可以上学啦!她勤快地烧火做饭,用大木桶从巷子外边提水回家,平时那是妈和二哥干的活。桶大她就一回掂半桶,再踮脚倒进和自己一般高的大水瓮里,水满瓮了她半边身子也湿透了。她把灶台用洋碱水刷洗一新,又特地把两个弟弟的脏衣裳洗净晾上。

没想到晚上老四和玉兰一合计说今年还是不行,两个弟弟小不能离人,再说玉兰肚里又怀了一个,过年就该生了,咋能让她上学?白莲花一听就急得大哭起来,郝玉兰看白莲花咬着嘴唇哭,心里也难受起来,知道她一直盼哩,光今儿等她爸回家,在巷口看了就不下十次。

“大妮儿,听话,明年妈一定让你去上学。明年白东京快七岁了,你俩一起上学,妈给你们再攒一年的钱。”

“不听!不听!你和俺爸净是哄俺哩!”白莲花决堤一样爆发了。从来不大声说话的闺女像变了个人,连白老四也回头看着她。“你们光骗我吧!俺给你们晒油线、煮油手套,俺爸送酱油俺还去看架子车,走得脚都脱皮了。你说俺听话就让俺上学,俺就听话、等着,给你看白东京背白西京,你去年说家里没钱,俺连过年姥爷给的压岁钱都给你啦,你还说没钱!”小莲花越说越伤心,到最后是边哭边说了。家里静得可怕,白东京把一个木头娃娃放在白西京手边引他玩,怕他哭起来,二林也放下作业慢慢地溜下床,看看白老四又看看郝玉兰,不敢走动。郝玉兰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小莲花说得不错,可家里真是连一块钱也没有了。就是五毛钱,也得和老四一起摸兜找口袋好好凑哩。她也哭起来,用手擂着明显隆起来的肚子:“俺就骗你啦!又咋啦!你爸和媒人还骗了俺,俺找谁去?谁不想让你上学?家里难呀,眼看年前家里又要添一口人,天爷呀!这日子可咋办哩!”

白莲花扑上前拦住说:“别,你别!”郝玉兰抹着眼泪,狠狠瞪了白老四一眼,他却弓了背头垂到膝间啥话也不说。她拉住闺女的手,胳膊很细,衣裳短了,手脖露出很长一截:“听话,莲花。咱家上边供了学生,下边你还有两个,不,马上就是三个弟弟。妈就你这一个闺女,你不帮妈谁帮?再等等中不中?明年俺肯定给你攒钱上学!”

“俺知道你们不会让俺上学啦!你们老说俺大哥二哥是俺爸原来老婆的孩子,他们没妈可怜,就让他们上学。他们还能吃白馍,穿新球鞋哩。俺这俩弟弟是男娃也能上学,俺是闺女就不用上学啦。俺还不如也没妈哩,那俺也可怜,就能和俺俩哥一样上学啦……”

郝玉兰气得发抖,跳上前去一个耳光把白莲花的话打断了,二林突然说:“妈,让妹妹上学吧,俺俩轮着回家看白东京、白西京——我以后也不带馍了。”白莲花捂着脸看着二林,又赶紧看看妈。白老四站起来铁青着脸说:“都别说啦!我把下个月的工资先领来给你交学费!你啥也别说啦,怪爸没本事!俺这回让你上学!”白莲花睁大充满泪水的眼,不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直到白老四摔门而去,妈也叹着气开始纳鞋底,她还呆呆站着不敢相信。

隔壁的老梁头当然听得见老白家的哭闹声,但老头啥也没听进去。他也为孙子犯愁哩。供长安上学对老梁头来说是吃力了点,倒是长安一听说去上学就直摇头,他说我识的字都够写信了。老梁头伸手给他脑袋上敲了一记说:“好小子!你会跟老子抻脖子啦你?还说会写信啦,次次跟鸡下蛋一样难,让你写粮钱涨了,你写娘线长了,让你大伯巴巴又写信来问?”

听他一说长安也忍不住笑了。“还有脸笑呢!哪像个快十岁的人?”其实长安才七岁多,他按老家的习惯虚两三岁让长安搞不清到底多大了。老梁头说不能当一辈子睁眼瞎——他只认识梁忠宁这三个字,那是他的名字。“你要没学问,甭管有多好的手艺,人家也锁拉不上(瞧不起)你,照样用凉屁股对你的热脸。你爹娘都是读书人,祖先上也是有钱有学问的,你得多识字,提防你娘哪天见了问俺:‘俺跟他亲爹都识文断字有本事,你咋不供俺儿子上学哩?’那你让俺这老脸往哪儿搁?你是怕俺一人做活儿养不活你?”爷爷像郎中一样捏住了孙子的脉,长安一听他提到爹娘就不说话了。

“长安,去把席铺在门口,外头凉快哩。”大太阳晒一天把房子早晒透了,天刚擦黑,巷里倒比屋里凉一点。

黑乎乎的锦华巷,家家的矮房檐下都挤满了累了一天的人,前半夜人们热得睡不着觉,就摇着蒲扇说闲话,“啪啪”地打着蚊子。一丝风吹过,就有人叫起来:老天爷,再给点风吧,要把人热死啦!

后半夜凉下来,人们渐渐睡实了,锦华巷响起不少奇奇怪怪的呼噜声。老梁头仰脸张嘴地睡着,长安却迷迷糊糊要尿了,他坐起来出了一回神,才在凉席缝隙里小心地走到厕所,生怕踩着谁的胳膊和腿。从茅房出来他向巷口望了一眼,月光下横七竖八的人们好像战场上阵亡的尸体,长安呆呆地看了好久,他突然想,要是一下子大家都死了,是不是就这样乱七八糟躺着?

“安儿,过来。”老梁头干活前总得操心长安,怕他一人急,又怕他出去玩让人家欺负。“你见天看俺干活,爷考考你这个风箱先做吗?”

“先拆茶叶箱板呗。”

老梁头笑了:“说的吗呀,咱是没像样的木料才买茶叶箱哩,俺是问你拆得了板子再做吗呀?”长安一一说起来,老梁头有点吃惊,停了手说:“行啊小子!那你想不想给老头打下手?看,风箱里的推杆、风舌头都好玩得很哩,一般小孩儿笨都学不了呢。”长安没说话,老梁头递给他一把钉锤说:“爷像你这么大就会做活啦,俺做的小板凳可好看啦。你看这鸡毛扎好喽就能装在风箱里,这比你出去让人家欺负好吧?你跑出去俺还操心你,出去找你多耽搁时间呀。”

“那俺不是还得上学哩?”长安问,前几日白莲花的哭闹让他知道上学好像是个好事哩,尽管一开始他不想去。老梁头笑了:“不是还有个把月哩?给你找个事干,你就不急着出去啦。”

“大伯,爷儿俩说啥这么高兴?都做成这么多木盆啦,该出去卖了吧。”郝玉兰来了,站在空地上四处打量。老梁头赶紧站起来把黑手在衣襟上来回擦着。“是他大娘呀,你那个搓板俺给你做得啦。”

玉兰笑了:“还真是来拿搓板哩,俺要回趟娘家给俺娘捎回去,噫!大伯你做活真细呀。”老梁头见她手里拿着钱先抢着说:“做吗哩?做吗哩!俺可说了,你再拿钱这搓板俺可不给你!”郝玉兰作难了说:“你劳神出力哩咋好意思白拿?孬好给你个料钱吧。”说着把钱塞在长安手里就抢过搓板走了。

老梁头从长安手里抓出钱紧跟她嚷道:“你这媳妇,做吗呀!真�是……�”郝玉兰看他一心要退钱只好接住了。

“回娘家远吧?”老头见她收下钱就不急了,“还带孩子们去呀。”

郝玉兰听他说起娘家,先叹了口气:“远倒不远,出了老东关没多长的路。俺爹和俺娘闹仗哩,让俺兄弟来叫,让俺给出主意哩。唉!老四不让俺掺和娘家的事。唉……”

老梁头见她愁成这样,肯定是难事,就不敢问了。

“大伯,说起俺爹娘,就话长啦。”老头不问,玉兰倒是想说说,“他们都可怜哩!来西安时俺才六七岁,俺爹本不想来西安,可又是闹水灾、又有日本鬼子,再舍不得他也得挑着大锅往西跑呀!一路上啥样死人没见过?人饿得正走着就卧你脚底下,野狗叼着半截腿就拉走啦!俺兄弟本来是对双生,快到西安让野狗把老二的耳朵给撕下来,活活让吓死啦……可怜他才一岁多连口饱饭还没吃过哩!”

老梁头没说话眉头却拧了个疙瘩,好半天才重重叹了口气。

“俩儿子只剩下一个,俺爹娘对俺兄弟当然心重,就想给他结个好亲事,谁知道他找了个此地人!你说这不是要命哩?俺爹气得不得了,俺兄弟也犟上了,说女的是他同学,好了几年了——你瞅瞅,几年了俺都不知道。”

“此地人就此地人有吗关系?你回去劝劝不就得了?”

“咋能没关系?你瞅瞅锦华巷除了老郑媳妇,哪个河南人跟西安人结婚了?没听人家说西安人是灵人多闷人少,二逑把人能绊倒。咱咋敢娶个西安闺女哩!”玉兰愁得不行,老头却笑了:“俺倒听收破烂的老乡说,是坏人多好人少,二逑把人能绊倒。——也是开玩笑吧,俺倒觉着西安人还真不错哩。”

“不管咋还是二逑多!再说闺女家里人也不愿意哩,说咱是河南担。闺女可闹着非跟俺兄弟,俺娘相中人家舅是个区上的官,说咱这外来户能攀上就不错啦,俺爹可说不能让她做主。这不俺爹叫俺回去商量咋办哩——俺咋知道咋办呀?”

“你这么一说俺就明白啦,都说门当户对哩,人家比咱门楼高,以后日子长呢,吗事都出来啦,你还真得回去劝你娘和你兄弟哩。”老梁头想起了老二儿子和长安的娘。

玉兰拎着搓板走了,爷俩接着忙活。长安很快就把风箱像模像样地钉在一块了,老头忍不住就夸他:“灵醒!”长安得意起来,递钉子拉线跑得更欢了,可鞋太大,人跑出去了鞋还留在原地。

老梁木匠看着他瘦得麻秆一样的腿脚说:“赶明儿卖了风箱给你买双鞋,看这鞋,花生壳子一样,四边不挨脚。”长安跑回来把脚塞进大鞋里,边拿扳子边说:“有点钱就买这买那,你就不能把钱放着?”老头看孙子一本正经的脸,忍不住笑起来。

一大早,老梁头叫醒长安,胡乱扒了几口饭,就把风箱、木盆和搓板捆在扁担上,带着长安出了锦华巷,顺着城河往东关的八仙庵走:“待会儿跟紧俺,别让人家挤着你。啊?”

长安努力跟着老梁头,眼睛却瞧着城河边,看那些洗油线的人里边,有没有巷子里的人。老梁木匠头也没回说:“去年你差点掉城河里淹死哩,你玉兰大娘救的你,可得记住呢!啊?”

“知道啦!玉兰大娘家的白东京天天都偷着游泳哩,他把头晒干才敢回家。郑光郑荣也去哩。”本想说老吕家的哥几个也去了,怕爷爷生气就没提。

“他们淘,你可要听话哩。”

“爷爷,他们咋在城墙里头住哩,多有意思。”

老梁头拧头看了看城墙,有人在城墙土里挖出个窑洞,能容一两个人睡觉,里边铺上烂纸板和黄油纸,外边像城门吊桥一样上一块门板。白天门板放下来,到晚上把门吊上去刚好掩住大洞。这是个最简易的容身之地,在小东门附近随处可见,单身汉干脆在洞口挂块烂麻袋当作门帘,里边挖得浅些能容下一个人侧身而睡就可以了。

“穷人多哩。没处住就想个这法儿,还能图啥?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又不花钱,也算在西安有个家啦!听说你玉兰大娘她娘家解放前就住城墙窑里。”

离锦华巷最近的市场就是八仙庵了,新中国成立前供着吕洞宾、铁拐李这八仙,如今庵门关着不再有香火,庵门外的空地却逢五逢十有人挑担肩扛地来卖些旧货、小玩意。说这是个市场,其实就是比别处的人多些罢了。

八仙庵路口人来人往,路有点窄,老梁头担着木活怕碰了人,别人却并不避让他的担子,长安紧紧揪着扁担绳东张西望着。正好是早晨上班的时间,路上人多起来,推架子车的吆喝着:“看路啦,看路啦。小心碰上——!”老梁头抽空抹了把汗大声说:“长安,你可揪紧喽千万别松手,听着没?”长安也大声说:“听着了!”老头走几步又说:“你咋不说话哩?别只顾看热闹,盯着咱的搓板别让人抽走了。”长安又大声应:“听着了!”

有个农民,蹲在路边抽烟,隔了一米远的路边捆着两只母鸡。一个只有几颗牙的老太婆也远远坐着,光秃的脑门上顶了块又脏又烂的手帕,见风落泪的老眼湿红着不住眨巴,脚边只有两捆很老的韭菜。

爷儿俩刚在个显眼的地方卸下担子,一个胖老头就走过来:“老木匠,等你半天了。我上次订的风箱和搓板好了没?”边说边用指头敲敲刚摆出来的两个风箱。老梁木匠忙应:“拿来啦。”

长安被爷爷拉下来坐在扁担上看着木器。老梁头脑门上都是汗,衣裳又皱又烂,衣领折起的地方已经磨断了,只有系扣子的地方还连着衣裳,左边胳肢窝下开了线,黑乎乎的腋毛露了出来——这是老梁头赶市儿专门穿了件体面的。老梁头堆起笑脸给胖老头打开风箱让他看,又拿过搓板让他挑。

胖老头拿出几张钱递给老梁头说:“你给我送家去?我身体不好拿不动这么多东西。”老梁头把钱整整齐齐对折了放在贴肉的口袋,又用小别针把钱和衣裳布别在一起才说:“行!俺全凭大早上卖一会儿哩,要不,俺中午给你送家去?”胖老头说:“就让你这个孙子去给我帮个忙吧,他给我搭手抬一下就成了,不远,就在尚德路。”

到了胖老头家,他让长安在院子里等一等,长安吃惊地站在院子里看从没见过的气派,他没见过谁家有这样大的院子和房子。院中间种了不少城墙根没见过的花草,地上铺了光洁的青砖。在厨房的门口吊着一条风干的腊肉,长安更吃惊了,这样大的一块肉!居然不吃却吊在这儿!

胖老头拿着一个白面馍和一个小纸包从大屋出来,笑眯眯地说:“拿着,去你爷那儿吧。”长安有点疑心那是不是真馍——太大又太白了,他不知该不该要,脚却像施了咒一样迈不开,更要命的是他不自禁咽了口口水,“咕咚”一声连他自己都听得清。长安羞得小脸通红,想把自己的脏手脏脚藏起来才好,胖老头又来拉他的手,他才下决心接了。

这一天简直跟过年一样,爷俩从没吃过这样的白馍,更不用说小纸包里让人香得直卷舌头的腊牛肉了。爷儿俩的好运气还不光是这,没到中午他们就把带来的木活全卖完了,老梁头把二十块钱用别针别在衣裳里头,又买了十斤杂和面和二斤盐才说:“走!给你买鞋去!”长安却揪着绑在扁担上的麻绳说:“还是先给你买衣裳吧。”老梁头怔了怔说:“我都老了,摆那谱做吗?下月你上学了,还是不穿鞋人家笑话你哩。”

“爷爷,胖爷爷的房真大,院儿也大,有块肉吊在院里呢!驼背老头为啥不把锅盔馍给你看?”长安终于有机会问他的问题了。老梁头笑着拧孙子的耳朵:“人家的命好呀,人家祖先就有这院这房。你眼红吗?头些年你亲爹家的院儿比他的大呢,你现在可跟着我挨饿。你看我这样能买得起白面馍吗?人家卖东西挑人哩。——你可千万甭跟别人说你亲爹的大院子,要不就完啦!千万记住!”长安听不懂,见老头紧张地叮咛,赶紧点点头。爷儿俩进了供销社,因为口袋里有钱,老梁头问价有底气。

“多钱?——一双小孩儿的鞋就要三块半?”卖鞋的女人面无表情,看着长安的光脚片点点头,爷儿俩傻眼了。长安拉着老梁头就走,老头儿不甘心地嘀咕:“这么贵?……没便宜的?”卖鞋的女人摇着头,老头不理长安拉他,狠狠心说:“那就买双吧,娘的!三块半就三块半!”长安急了,转身就跑。老梁头看看鞋又看看长安,犹豫着赔笑脸说:“是这……我下次来买!”

老梁头和长安回来的时候,郝玉兰正挺着肚子在门板上打袼褙,她用刷子在裱到门板上的破烂布片上又刷了层稀糨糊,把布头裱上去用手拍平,这样一层层裱好干透就有了结实的鞋底料了。有时玉兰找得到烂胶皮轮胎,就剪下来到修鞋的张歪脖那儿钉上当鞋掌,既隔水又防潮。

“大伯,风箱都卖完了?”老梁木匠嗯了一声,看看他俩没精打采的,郝玉兰又问,“这是咋了?”

老头苦笑了一下说:“唉,原想着卖了风箱给长安儿买双鞋,不是该开学了吗,再咋也不能到学校打赤脚吧。谁知道一双就要三块五!”老头有点生气了,“一双小孩的鞋就要三块五毛钱,一个风箱也不过四块钱。三块五,吃人呢!——顶小半袋棒子面呢!”

这价钱也让玉兰生气,这些钱得下河洗上十天纱呢:“真是吃人哩!”老头看了一眼白家门板上花绿绿的破布片,心里一动但马上收回眼光。郝玉兰一拍大腿说:“不要紧!俺给孩子做双又结实又舒服的布鞋。”老头感激地看着她不知说啥好,长安也有点高兴起来了。

“他大娘,这咋好意思呢?你这一大家子人,你这身子也这么笨了,俺还是另想办法吧。”老头想想还是不妥。

“中啦,中啦。客气啥哩,大人能凑合,小孩没爹没妈够可怜了就别凑合啦。不过俺家可没布啦,你家不是有好些穿不成的衣服?你给俺拿来,俺今儿就刷上糨子晾上,赶他上学鞋就中啦。”

郝玉兰一年到头都在做鞋,一家六口人加上郝玉兰的爹娘,八口人十六只脚,这双做中了那双又露脚趾了。郝玉兰做鞋两三双一起开始,灶头放一双,烧火做饭时纳几针;跟老四拉架子车腰上掖只鞋底,坐在路边歇劲时摸出来再纳上两行;晚上吃罢饭,她再就着老二写字的煤油灯把白天纳好的鞋底和鞋帮上在一块。她的针线活实在不咋样,针脚太大,老是歪歪扭扭,两只鞋放在地上不是左拧就是右翘,她却认为,只要不露出脚趾就中啦,她也实在没力量求好了。

白老四说头俩老婆都是飞针走线的好针黹,郝玉兰懊恼起来赌气说:“看不上去逑!人家是你一大匣子大洋娶来的,跟你过的是手不剥葱脚不沾地的日子。我哩?再下工夫做鞋,全家人都穿着新鞋饿死啦!她做得再好,她儿子的鞋还不是我做?”白老四一天全在外边跑,穿鞋当然费,玉兰给他做的鞋曾在半路底面分家,让他出尽洋相,最后用绳把鞋底绑在脚上才能回家,听了她这话又气又恼想揍她一顿才解恨。

郝玉兰说归说,给白老四再做鞋却格外细心起来,她找来老二的铅笔在鞋底上画线,争取针脚都在直线上,又求人画了鞋样,用过去做两双鞋的时间给白老四做了一双。果然得到老四的表扬,她却说:“你当我做不好哩,那是没时间。要是像你那死鬼老婆一样让你养着,我还能给你的鞋帮上绣花哩。”

拾壹

开学第一天梁长安很是快乐,放学回家话就没停,啥样的桌子啥样的同学,上课前要一块儿唱歌放学要一块儿站队唱歌,还有一个老师说他长得好看……他现在有一个“班主任”姓马,下课后还打了盆水给他洗了脖子呢。老梁木匠拿着墨斗指挥长安在木板上画线,笑着听他唱歌一样说话。

长安问老师说我的脖子像黑油轴,啥叫油轴呀?老梁忍不住大笑了。长安洗得白白净净的,眉清目秀挺体面,老梁头说你长大和你爹一样是个美男子。长安不敢接话,盼他多说点啥,老梁头默默把墨斗里长长的线卷起来,爷俩的眼睛都盯着墨线头上“L”形的小木块一点点收回来卷在墨斗边上。“你就像这墨斗线,离爹娘再远心还是连着是不?你长大还要找爹是不?”长安听他问就摇摇头,心里茫然起来。

“你想你亲爹我也不反对,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儿。他也不知你在这儿,跟我这叫花子一样的老骨头过这种日子。”老梁木匠弓着背无力地坐在木桩上,长安也顺势坐在地上用指头在爷爷膝盖上轻轻划着,打着补丁的裤子下边是硬硬的骨头。

“你放学要跟白莲花一块儿走哩,你俩刚好一个班。”老梁头努力做出笑模样,摸着他的头说,长安却小声说:“她是女的,走得又慢,俺不想跟她走!”隔壁玉兰家的白莲花也不停地说着学校里的事,她也不愿意跟长安一起走:“跟他一块儿走同学们笑话哩。你没觉得他穿得那么烂,像个要饭的?”

郝玉兰生气了:“看把你阔哩!俺也要过饭哩,你也别和我一堆走啦——你同学没见长安穿的是新鞋?”

“新鞋又咋啦?又不是球鞋。他说那四不像的话谁愿意听呀?俺班有人说河南话有人说西安话,上课时俺们都说普通话,就是没人说他说的那种话。不过俺老师夸他聪明字也写得好哩。”白莲花有点不甘心了。

拾贰

锦华巷的女人们都很能生,怀里的孩儿还吊在奶上,肚里又让种上了,谁家媳妇的肚子也不闲着。老蔫媳妇生了七个孩儿还是不歇怀,眼看肚子大得快生了,老蔫只好拿着空口袋去借面,老宁妈边给他舀粮边说:“咦!你媳妇老能生!她要是过去在宫里当娘娘,保管能生个太子。”老蔫张着面口袋等她装包谷面,蔫蔫地说:“俺女人简直不敢挨,一不留神就怀上啦。谁有啥法儿哩?”

老蔫媳妇说大白杨有几家卖盖房用的苇箔铺子,到处找人去编,编一个两丈二的苇箔能挣一块二哩。玉兰一听立马说:“那咱一块儿去。”老蔫媳妇笑了:“在大白杨哩呀。光走去就得两三个小时,晚上再走回来,一天和你家白老四走得一样多了。俺快生了,可走不动路了。人家一天能打三四个箔,俺紧死忙活只能打两个,你要想去俺给你指路。”

“天爷哩!那一天不就能挣四五块钱?顶咱洗几天油线哩。俺一定要去,别说是大白杨,就是走到南山底下俺也不怕。”她啥活都干过,不管是到咸阳背菜、去三桥拉红苕还是到铲河砸石子,哪个地方不远?“嫂子,能从河南跑到西安,俺还怕从小东门跑到大白杨?俺明儿就去。”

白老四不让郝玉兰去打箔,因为她也怀了孩儿。她却说才怀了四五个月,哪能就歇手?只要能揽上活,管他是干啥也比在家光吃饭强啊。

郝玉兰干了第一天居然打了六个箔!连别的苇箔店的人都跑来看她打的箔,说还有这么快的手。她有些得意,老板媳妇说,你不用天天跑回家,就住在我这儿,管三顿饭哩!她说家里还有五六张嘴,晚上等俺回去做饭哩,你不用管,俺明天赶八点就到这儿。

第二天一早,她果然不到八点就在门口了,后边跟着白东京,背上是一岁多的白槐花。她挺着肚子,穿着白老四的灰对襟衣裳,两只缠过又放开的解放脚上穿双土布鞋,鞋底上,黄巴巴的泥糊得半寸厚,夜里下雨了,路上泥泞。老板媳妇说:“快把孩儿解下来吧,先一人喝上碗包谷糁。”玉兰三两口就喝完了,赶在木架边开始打苇箔,白槐花坐在她脚边的地上玩。

郝玉兰顾不上多操心她,一心打着苇箔。她的手真快,手指翻飞着,把十几个缠着细麻线的小砖块在苇帘上前后交错,旁人还没看清那结打得结实不结实,吊着线的小砖块也还在摇晃着,她已经把一根新芦苇又放在上边,从左到右飞一样编过去了。有人说真快呀,你编过这活吧?郝玉兰手并不停,只笑着摇摇头,白东京骄傲地说,俺妈过端午节的时候给民乐园饭店包粽子,一天能包一千三百个哩!人家都说俺妈的手会飞哩。

老板媳妇看他说话老成逗他说:“你妈能干,那你哩?”白东京说:“那俺也给你打箔吧。”果然拉了个木架子,抱了一大抱芦苇准备编,她只当他说玩笑话,说你才五六岁,跟你妹妹玩吧!玉兰却说:“嫂子,不瞒你说,俺领他来就是让他来干活的。他听说你这儿管饭死活要来,俺说你去白吃可不中,他说他也能打箔哩。几个月前过端午节,他硬跟着俺给饭店包粽子,五天也包了上千个。嫂子,你让他试试吧。”老板媳妇看着白东京,他也不错眼地盯着她,小脏脸上又是泥又是汗,她叹口气说:“那你就试试——反正编坏了还能拆。”小白东京听了赶紧找了堆小砖头缠麻线打起苇箔来。

郝玉兰晚上领着两个孩子到家已经很晚了,白东京才进锦华巷就说,总算到家啦!白槐花这会儿在她妈背上睡醒了,也不清地学话说:“到家啦!”白老四在门口接过白槐花,小保在床上睡得正香。白莲花端来大碗小声说:“妈,你吃饭吧。”郝玉兰长出口气靠着灶边的小板凳坐下,把脚上的脏泥鞋脱下来,捏着肿得老高的脚,又揉着大肚子说:“这儿咋发麻地疼哩?”她接过碗吃起来,饭没有味,“白莲花给妈捏点盐,吃盐补劲哩!”

“你的肚子疼哩?是太用力了吧!明天能去不?”白老四有点不放心。玉兰丢下碗就爬上床说:“咋能不去?管三顿饭还挣八块多钱!俺一天打六七张箔哩。”看见这么多钱,白莲花和白西京都啧啧着欣喜起来,二林只抬了下眼皮就接着写作业了。白老四捏捏钱也少见地笑了一下:“那你就早睡吧,明天早点回来,不贪多打那一张箔,人还是要紧哩。”玉兰见他心疼自己就笑着点头,她问白东京,你明天还去不去了?他大声说:“咋不去?俺也打了一张哩!中午还有白杠子馍吃!傻子才不去哩!”

说话间郝玉兰从褥子下边摸出鞋底纳起来,白老四骂道:“娘那脚!咋还不睡!你是想累死哩?”她低声说:“长安没双鞋穿,天天打赤脚。俺紧紧就做出来啦。——俺身体好,睡一觉起来,哪儿都不疼啦。”

拾叁

天很冷,长安又薄又硬的烂棉袄撅着嘴有点漏风,他腋下夹着书本,抄手缩脖子回到锦华巷。老梁头摸出封信递给他:“看看写的啥。”

“你大伯要来西安!”老梁头听了信喜滋滋地说。长安却记得他上次听信的时候很伤心,上次大伯的信里有张相片,有个小女孩,爷爷喃喃地嘟囔:“好好地又去认养个女孩儿,老大这一枝儿算是绝了后啦。”还不住骂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女人”。

当时长安问他啥叫“绝了后”,他摆摆手说:“他没有姓梁的亲儿子啦。”长安自作聪明地说:“我也不是你姓梁的亲孙子哩。俺亲爹也没有了姓他姓的儿子,你也不跟我说他姓啥,俺只得还姓梁……”话没说完爷爷就对长安吼道“你赶紧给俺滚得远远吧”。长安被他推搡着吓得哭起来,他就径自站在屋里仰着脸伤心地叫:“老天爷!我咋净养了这些白眼狼呀!”

现在爷爷高兴,长安也咧嘴笑起来,老梁头突然收起笑在小屋里左右打量小声说:“这五口人咋住哩?”他退到门口装作才进屋的样子,紧着眉头往房里四顾望着,长安忙坐到床上觉得自己不占地方显得屋大点。老梁头大跨了两步到了床边,回头望望门口,也坐在床上。

“我当爹的得让他一家三口有个睡觉的地方不是?可这……”

晚上老梁木匠领长安找老乡老方头。他领着长安进了小东门,走了两三个路口就到了老乡们租住的东安市场。走过狭长的小巷就见一个小院,几间房里住得满满登登,每间都住了两三户人家,房中间吊几张粗苇席就算隔了几家子男男女女。小院里堆着半人高的旧麻袋、烂铁丝,几个破木箱上放着块烂木板,用作切菜擀面。厨房只有一个泥灶头全院人公用,院角一棵槐树上挂满了烂自行车轮胎、干菜、大蒜辫子,上边拉了几根粗麻绳,胡乱搭着几件衣服。

老乡们见老梁头来了,都“叔叔、大爷”地叫着问他吃了吗,又说:“长安这孩子个子见长呢。”

老梁头喜滋滋地说:“老大儿子要来西安呢,就是和老方头说这个事哩——疯子没来你这儿?他有些日子没去我家里了。”

老方头说:“可巧他说今儿要来呢。”老梁头和老乡们说了会儿话,疯子梁进了院儿,一见老梁木匠就大声嚷嚷道:“大叔,您老咋有空闲了!”他把长安举了起来,长安最怕他这一下,赶紧“疯大爷,疯大爷!”地叫着,疯子才嘿嘿大笑着把他放下来。疯子梁其实不是疯子,他同老梁头在河北老家一个村,沾些远亲。

大家说着话来到南院门的泡馍馆,没等掰完馍老梁木匠就把大儿子明辉一家三口要来西安住的事儿告诉了疯子梁,老方头说:“怪不得你这么高兴,是得喝两盅!你马上能享儿子的福了。”疯子梁来劲了:“大哥来了俺心里欢喜!”老方头掰着馍说:“你这三个儿子,俺看最后只有老大靠得住。”老梁木匠点点头,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伤感。

疯子抢着说:“依俺看,大爷心里还是偏向老二哩。他把长安包袱一样甩给你,跟媳妇舒舒服服到内蒙古过日子了,让你这么大年纪带着长安受累。”

长安立刻盯着他,老方头忙偷偷踢他:“瞎说吗呢,那是老二怕老头没伴闷得慌。俺倒是想领个小孙子玩玩,可怜老婆儿子让日本人给打死了,‘寡夫’也当了十几年。年前老家侄儿说接俺家去,俺说等俺收不动破烂再回去。——现在俺是一个吃饱全家不饿。来!咱喝!”大家举起杯子里的散装白酒灌进嘴里,品味着没说话,老梁木匠说:“俺有事求你们。”

疯子梁说:“大爷,这话我最不爱听。当年不是大哥领我去天津卫闯,俺就饿死在老家了。大哥对俺好,俺给您干啥都是该的,说吗‘央求’?你就命令俺!”老梁木匠都笑了,老方头说:“老梁头,你就命令他好了。”

老梁头想在屋里做个吊铺,房子就成了两层,平白多出一间似的。只是房子会低得多,上层只能猫腰了,他打算爷儿俩住上房,儿子一家三口住下房。活好做,在墙上打木楔子,把床铺吊起来就得老乡们来帮忙了。疯子梁大声说交我去办吧,你只把铺做得,俺们一准给弄得好好的。

老梁木匠忙活了半个多月终于把屋里拾掇好了,下边那层进门就是个双人大床,旁边放了口大箱子——给长安的大娘放衣服,他还买了面镜子钉在旁边。老梁头又到八仙庵买了本小日历,把大年三十那天折起来数日子。老王婆见他手里拿着大红的本本儿,就叫住他问:“老木匠,俺今年可有地方看日历啦,哪天过年哩?”他喜滋滋地应着翻看。

老梁头听老郑妈说过,老王婆新中国成立前是西安鸭子坑的红妓女,现在一个人过活:“今儿腊月二十八啦。”老太婆说:“咦!俺是过一天少两晌呀——老天爷咋不把俺收走哩?才过了几天就又过年了?!”

因为老大写信说过年回来,老头干脆过了腊月二十五就没再做活。他打好糨糊又找了一摞子旧报纸把墙和屋顶全糊了一层,进门迎面的墙上,还特意买了张胖小子抱着大红鲤鱼的年画贴上,房子里一下子喜气洋洋了。老郑妈见他又扫墙又糊顶棚就过来串门,跟他开玩笑:“大哥怕是给长安娶媳妇哩?——屋里弄这么光鲜!”

老头嘿嘿一笑说:“长安还小,是俺大儿子要从天津来啦。”

拉架子车的男人们还在外边跑着。哪怕一年到头锅里没沾过肉星星,女人们都想法儿割了点肉,就算只有一指宽也细细心心和大葱剁成馅等男人回来吃饺子。老宁弄来只羊头煮了起来,满巷子都是肉香在飘。老郑家却买了副猪下水,老郑妈一大早就坐在巷口外的水管子底下翻洗,也搁锅里煮上了,几个小孩儿不知在哪儿拾了些没捻子的散鞭炮架在石头上,点上火猛丁一声闷响。

梁老大的信却在年二十九寄回来了,说媳妇病了不能回西安过年了。他给老梁头寄了十块钱。

锦华巷跟往年一样只有老郑家门口贴了对联,长安在门外的泥地锅前拉着风箱烧火,老梁头搅了碗棒子面糊糊捏了撮盐呆呆在灶前站着,长安不见他把糊糊下锅,仰脸才见老头脸上挂着泪。长安慌得起身,老梁头醒过神:“长安,这世上还有你不嫌俺这个老头子吧?”他说着把棒子面糊糊倒进锅里,眼泪也掉在长安的脸上。

拾肆

年三十了,白老四跟往年一样,把架子车扫干净,铺上两床旧被子让郝玉兰和一窝孩子坐上,就拉上车到玉兰娘家过年了。郝玉兰娘家是个小独院,是当年白老四给的彩礼钱买的,和锦华巷的热闹一比,这儿的年味要淡得多。家门口贴着红对联屋里却冷清得很,郝玉兰冲里屋叫了几声爹,才见郝仁义黑青着脸拿着烟袋从里屋出来,一群外孙赶紧叫着“姥爷”,说过年好。

白老四见老丈人不高兴,硬着头皮叫:“爹,俺来给你拜年哩。”郝仁义还是吊着脸瞅也没瞅他,冲着里屋说:“他娘的!过啥年哩。”又把脸冲着金玉的屋骂:“还没过门就把咱的主给做完啦?啥时候来不中?非得大过年给人弄个骚气,一年都过不好。”

白老四知道老丈人一直不待见自己,也明白这话不是冲自己说的,就从玉兰手里接过用小被子包着的白梅花哄逗着,郝玉兰不知道爹为啥生这么大的气就叫:“娘,俺回来过年啦,金玉,你咋不出来哩?”

“叫啥哩!回来就回来呗,大喊大叫让谁迎接你哩?”玉兰娘在里屋气冲冲地回了一句,又小声说年年这么早就回来,还不是赶着吃晚上饭?声音小屋里人还是都听见了,玉兰咬着嘴唇噙着泪呆住了。郝仁义不答应了:“咋啦!你还有理啦!玉兰还不是怕你一个人累住?这好闺女你往出骂,此地松的闺女你倒盼着儿子给你往家引哩?人家骂你‘河南担’你忘了?”

玉兰娘没敢应声,金玉从屋里出来说:“爹,她爸说的话你咋能放她身上哩?算了,初一我也不领她来咱家了,你别生气,咱过个好年吧,俺姐俺哥不是都来了吗。”说完又给玉兰使了个眼色,玉兰上前劝了半天老头的脸色才好了点。她见灶房冰锅冷灶,泡着一大堆脏碗,知道娘一赌气就不干活了,让白莲花拉风箱烧了锅热水洗涮起来,收拾完才拿出带来的肉又剁又包忙活起来。

年夜饭是胡萝卜大肉饺子,胡萝卜切得很碎,薄薄一片肉切得更碎。饺子包得不慢,却煮了很长时间,郝仁义家的大铁锅早就有裂纹了,能看见灶火映出弧形的亮光在锅腰上,锅底所幸还能用,一次做饭只能两三碗,再多了,汤水就漫过裂缝滴在火里吱吱作响了。眼下十来口人吃饭,郝玉兰把锅斜坐在灶膛上,煮了好几锅才把饺子煮完。她说:“过完年俺拿上锅,让俺锦华巷的王大瘸子给补一补!”玉兰娘却哼了声没理她。

才上饭桌,孩子们就围着老头拜年要压岁钱,郝仁义笑着说:“别急!别急!老规矩忘了?”白莲花乖巧,忙跪下给姥爷姥姥叩头:“姥爷姥姥过年好!”郝仁义笑起来,从兜里摸出一沓子崭新的五毛钱:“俺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就看谁的头叩得响,俺还要给他双份哩!”

二林、白东京和白西京争抢着叩头拜年,连不到三岁的白槐花也和哥姐抢地方要挣压岁钱。玉兰笑着看孩子们大笑大闹并不去管,她知道老爹一年到头就盼着这场热闹哩,刚才爹不高兴家里就阴沉沉的,她巴不得这样的欢笑声再多些、长些。

郝仁义给一人发了五毛票,又拿出一张说:“俺看今年二林比往年叩头叩得响,这多一份就给他了。二林,你平时可要多听你妈的话哩。”二林高高兴兴接过钱,白西京眼红地说:“年年都是二林哥,俺明明比他叩得多!”

二林和白东京、白西京有了压岁钱,在家就待不住了,却一分钱也不舍得花,到街上拾了不少别人放过的没头没捻子的哑炮,坐在屋里剥出黄黄的炸药粉,拿姥姥的线香放明花,倒也玩了一个晚上。

大年初一一大早,金玉的对象还是来了,和金玉站在门口商量了半天不敢进门。郝仁义在后院正和几个外孙玩闹,玉兰慌慌张张跑进来,玉兰娘见了问:“是不是那闺女来啦?你让她进来。——这事迟早也得成,老东西还想犟过俺?”她不管玉兰瞪着眼就往大门外走,嘴里亲热地说:“是西珍来啦?快进屋,还提这么多东西干啥。”

西珍长得很好看,穿了件水红的罩棉袄褂子,头发用手绢扎着系了朵花。她不会说河南话,知道郝仁义嫌她的西安话,就只笑着点头摇头回答玉兰娘,实在不行才小声学着河南话回答几个字,马上就跑了调,逗得小孩儿们偷偷笑着学她说话,白老四瞪着眼吓唬他们却没用。郝仁义连正眼也没看西珍,她走时说:“大伯,这是俺爸让我给你拿的西凤酒,让俺给你拜年哩!”全家人都憋着气等他,他连眼皮也没抬:“搁那儿吧。”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别别扭扭过去了。

金玉送走西珍回来小声说:“不知道明天俺到西珍家受啥洋罪哩。”玉兰见爹没在人家面前发作就松了口气,故意说:“爹你脸定得咋恁平哩,人家给你说话你连眼都不抬,人家西珍长得漂亮哩,怕你生气还一个劲学说河南话,真难为她啦。”玉兰娘见玉兰哄得老头高兴说:“俺看这闺女中!长得好看性子又好,还有个正式工作——她舅说只要她和咱金玉把关系确定就给咱金玉转正,那咱家也有公家人啦!”她得意地笑着,郝仁义却说:“好看个啥?那么大个脸,金玉,她那牙咋恁黄哩?”金玉没想到他挑了个这毛病又急了说:“俺咋知道哩?你连看都没看……反正牙黄可以刷。”

玉兰没想到这事就这么轻松解决了,避开玉兰娘老头才叹口气说:“玉兰呀,俺不想为难他俩了,人家闺女诚心哩,说的醋熘河南话也算表了心迹啦。”

大年初二晚上白老四才和玉兰领着孩子们回锦华巷,几个男孩子拉着车在前面疯跑,白老四怀里抱着白梅花,吊着脸一声不吭只顾走路,白莲花陪着妈走在后面跟不上。玉兰说:“老四,你急着撵狼哩?你在外头拉车练得一双好腿,俺们可跟不上。”到锦华巷口郝玉兰跑着撵上白老四问:“你吃哑药啦?到底咋啦又不说,俺忙活三天了,累得直岔气,你倒让俺跟着你跑哩。”

白老四说:“累死活该!以后过年俺再也不去你娘家啦,要去你去!”郝玉兰明白他是嫌爹给他办难看伤面子了,就赔笑说:“俺知道你委屈啦,俺爹不是冲着你,他是怪俺娘和金玉哩。”白老四突然大吼起来:“中啦吧!怪你娘他咋不冲着你娘?怪金玉他咋不冲着金玉?骂人家西珍是此地松,当人家面他咋一个屁也不放?俺是咋着他啦?他给俺办难看俺还不尿他那一壶哩!”

他的声音太大了,怀里的白梅花惊醒了“哇”一声哭起来。老吕家的门开了,老吕探头出来说:“是谁呀?咋啦?……”借着屋里一点光他看见白老四脸上流着眼泪,就边关门边说:“是四哥呀,喝多了吧?赶紧回去睡吧。”

白老四并不避人,只管抱着大哭的孩子走着喊着:“他不就嫌俺老嘛,俺也四十七八的人,咋能让他说弄个没脸就弄个没脸?太欺负人啦,俺还当着孩儿的面哩……”他停下来,扯着白梅花的被子擦眼泪,玉兰要抱白梅花他不让,好几个门开了,里头有人问咋啦,一看白老四和玉兰走着哭着就关上门了。

“嫌俺穷给他掂不起西凤酒!你爹娘都忘了,没有俺的五十块银圆,他还在小东门的城墙窑里哩……”

拾伍

拉车子一年到头也闲不了,大年初一到初五却是一定要歇着的。白老四坐在自家门口的老城墙砖上晒太阳,白槐花和白西京见他闲着,非缠着他玩筛筛箩箩的游戏。白老四让白槐花面对面坐在自己脚上,拉住她的小手,前后摇晃着仿佛两人正拿着箩筛东西:“筛筛——箩箩!扬场——过河,杀小——鸡儿、烙油——馍!大米汤俺不喝,小米汤——一大锅呀一大锅!”

白槐花被爸爸“筛”得前仰后合格格笑着,孩子们都跟着笑起来,央求让爸把自己也放他脚上“筛”一“筛”。玉兰见他果然笑着和每个孩子都玩了一遍,心里也挺高兴:“老四,你领孩儿们去解放路玩玩呗,一年到头也没时间。人家说游艺市场说书的老头说得好哩!”白老四故意咕哝道:“那不是又得给这几个小妮、小子买好吃的啦?俺不去哩!”说是不去屁股却抬起来了,几个孩儿早看出爸今儿不用拉车愿意领他们出去哩,就蜂拥着把白老四挟持走了。临下台阶郝玉兰又塞给他张钱说:“给孩儿们买点吃货,什么大麻花、冰糖葫芦都让尝尝,孩儿们想了多长时间啦,一年到头囚在家里也可怜哩!”

白梅花在屋里刚睡着,郝玉兰就势坐在白老四刚坐过的地方晒暖,听见老梁头的锯声就到后院说:“大伯,过年也不歇着?怕是一年要忙哩?”

老梁头嘿嘿笑着说,歇着难受呀,干惯活啦。郝玉兰说:“就是,俺天天盼着过年能好好歇一歇,真闲了这一会儿就不自在哩,长安也干活哩?没出去玩玩?”长安摇摇头没说话。

“安儿,去吧,到屋里烧锅开水,俺想喝哩。”他见玉兰能来说话就很高兴,指着木桩子让她坐。

“咱是个穷命,闲着也难受,大伯你给我一把鸡毛让俺给你扎好。”玉兰接过放鸡毛的木盒放在膝盖上细细理起来。“你把长安送给他爹妈多好,你老一人拉扯他日子太苦啦。”玉兰不明白老头为啥硬要一个人带长安。

老梁头想了想决定告诉她:“长安的亲爹不是俺老二儿子哩,长安的娘跟俺儿子时长安都一岁多了,她那时天天抱着孩子哭,人都有点疯了。俺怕儿子和她过不长,只好把他带西安啦。大伯信你,你可别说出去呀。”

郝玉兰忙点头:“你跟长安一点也不亲?天爷哩!谁敢信哩?你这几年对他真好,你给他亲爹送去呀。”老梁头叹口气说:“那长安就倒霉啦,再说他亲爹现在不见得活着呢,俺梁家对不住人家……俺老大儿子说要去三门峡干活没时间来西安了,也让俺把长安送给他亲爹或亲娘,俺给他写信说:‘爹有手艺,干十来年儿没问题,你权当俺养条狗吧。俺不留他,他在世上再没亲人了。’他没再提这事,过年也没回来。唉……”说到最后老头声音低了。

长安从屋里出来,端了两碗水,玉兰赶紧不敢说了。老梁头也打岔说:“初二夜里和你家老四生气哩?他也不易,你少说两句!大爷看出你是个吃得下苦的好孩子。”

玉兰笑了说:“跟俺爹一个话哩。家家有本经哩,谁家的经也不好念呀。”老头顺口问:“做吗啦?”玉兰说:“俺可真是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哩,刚来西安俺爹炸过油糕卖过包子,后来就租人家食堂的大灶蒸馍,自己做‘玩意儿’卖,那时候俺家全指望俺去东安市场、游艺市场卖蒸馍和玩意儿哩……”长安打断说,啥叫玩意儿?

“玩意儿其实就是个小泥哨,加个竹棍能把泥哨摇得‘吱吱咿咿’响,还能吹出好听的声儿。俺爹用模子压成小兔、小猪的样儿,粘上花鸡毛晾干画上颜色就又好看又好玩儿了。唉!那时多美呀,天天都能吃饱,卖一天东西回来,过了小东门的石桥,就见俺爹蹲在城墙根俺家土窑门口等着俺,给俺凉着水、留着点花生看着俺吃完才中哩。”玉兰说到这不像是给老木匠说,倒像是自言自语了。

老梁木匠点点头说,俺看你就是个受苦孩子,难得你爹疼你,俺只有三个儿子,连一个闺女也没有,真眼红你爹娘哩。玉兰却有点想哭了,小声说:“俺娘可不待见俺哩……”提起娘她说不下去了。

玉兰娘从玉兰十六七岁就说要赶紧把她嫁出去,说这一家子老住在窑里可咋办哩。玉兰爹说再等等,娘就哭了说可怜人在西安没个根,半亩地也没,凭啥吃饭哩?郝仁义说,俺明天去三原给食堂买面,过几天回来再说这事。等他回来,家里放了新被子和两袋包谷面,玉兰娘怯怯地说,你走了,媒人缠得人不行,说有个开封老乡来提亲,人长得又高又体面家里还有钱,俺说等你回来,人家说不中留下彩礼就走了……郝仁义怔住了,他的眼前猛然出现小儿子银玉被狗咬的那一天,心口猛地疼起来,他上去给了老婆一记耳光:“你连人都没见就敢收东西?!去退了!不退俺杀了你!”

媒人说要打官司,又吓唬说人家要抄家抢人哩,最终郝玉兰还是被白老四娶走了。白老四倒是不瘸也不瞎,长得又高又大还真很体面,只是大了玉兰整十八岁,前边的两个老婆一人给他生了个儿子都得病死了,大的十一二岁,小的才一岁多。

“大伯,你看这就是命哩!老四前头俩老婆比俺有福,那时老四在开封还是大掌柜哩。俺刚跟老四结婚时,他在尚勤路也有铺子,新中国成立那年让南头鸭子坑妓女院赊的账给拖垮了。你看还是俺太背了吧,好日子只过了几天。俺是活活让这七八张嘴给拖老啦。有时想想也值哩,俺爹妈住进房里了,俺兄弟也能上学当工人……”郝玉兰语调渐渐平淡了,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刚和老四结婚时,公社让俺参加秧歌队,一路扭着从小东门到钟楼,谁不说俺好看?还有人打听俺,说俺是白老四的大闺女,巴巴地找他说媒哩,老四气得打了俺一顿不让俺去了。”老梁头哈哈大笑起来,郝玉兰也笑了说:“大过年哩,俺是想啥说啥……俺认命啦,咋也得把孩们拉扯大呀!初二老四嫌俺爹为俺兄弟的婚事对他态度不好才发火哩。”

老梁木匠问,你爹还是不同意?

郝玉兰想想说:“俺娘为了俺兄弟的前途哩,俺爹可能不会再反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