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春风

这房间铺着三张床,就显然很紧凑。中央摆着“品”字形的几张桌子,上面堆满着学生们的课本。

房边一条铅丝上挂着些毛巾,有一条还在滴着水,把粉墙上也弄得湿渌渌的。那上面贴着的一张信纸给浸得变了色,红线糊成了一片。只有那些字还是很分明,很整齐,看来竟象是凸出了纸面似的。

鄙人因患沙眼,请勿用鄙人手中,并原谅鄙人为荷!

金梦周启

这里只有丁老师钉着的几张风景明信片算是装饰品,其余的就全是些布告——都是那位训育主任金老师的手笔。靠痰盂的地方就有“请吐痰入盂以重卫生为荷”。门上呢——“闲人免进贤人进,盗贼勿来道节来”。

窗子旁边那张可是新贴的:

“鄙人就寝以后,请勿喧哗,以免妨碍鄙人睡眠为荷!”

下面照例签了一个名——总是用的草书,几乎叫人认不得,不过一颗图章盖得挺鲜明,旁边还有一圈油。

金老师桌边墙上也有一张他自己写的:“训育主任席。”这条子很短:当时写好本来加了个感叹符号的,不知道为什么——贴上去的时候把它剪掉了。

桌上也粘着一张东西跟它瞟眼睛:“非经鄙人允许请勿动用鄙人之书籍为荷”。接着是一条粗大的感叹符号,然后是签名式。最后是一颗私印。

邱老师瞧一眼那些纸条,就得拿鼻孔哼一下:

“哼,这俗不可耐的家伙!”

现在那位训育主任正跟事务员皮老师吵着嘴:瞪着一双红眼,拍着桌子嚷着,他不相信学校里连两块钱都没有,这分明是同事想要排挤他。右手指指皮老师的脸,又使劲在桌上一拍。

那位事务员的长脸缩短了些,撑着的脖子也松了劲:

“怎么呢,怎么是我排挤你呢?”

不管他们怎么闹,邱老师可老一个不开口。没那回事似地点着一支烟,慢慢地翻开一册《英语周刊》来。

“嗯,要动武了,要动武了,”他想。

只有丁老师忙着替他们调解。他装着哈代那副脸子,低着嗓子告诉别人——发怒是不大卫生的。于是他拍拍金老师的背,耸耸肩膀说了句俏皮话:为了两块钱来生气可不大上算,害起病来得花好些钱哩。

“所以——本大医师有权禁止你们生气。”

接着他赶紧咬住自己的舌尖来忍住笑。

金老师可倒反来了劲:干脆骂起街来。胸脯子冲着对方挺着,嘴角边勾起两条皱纹——用力地迸出一个个字眼。他甚至于用了“劣迹”什么的这些词儿。声调带着威胁的成份:他来不得他可以拿出点手段来,看他们还能不能在这学校里营私舞弊!

大家都知道他金老师是省署里的贝秘书荐来的。

于是那对方红着脸说:

“哈呀,何必动气呢。钱的话——我总要设法呀,明后天给你好不好,迟天把总不要紧吧?”

“不行!”

“那……那……”

那位和事老瞧了一会儿地板,猛地眼睛一鼓,窝着嘴叫了一声“哦!”就抬起脸来叫别人看他的面子息了怒,看他的面子。这里他指指自己的鼻尖,还声明他口袋有一块现洋——很愿意掏出来。

金老师并没转过脸来,只是——

“一块不够!”

事务员叹了一口气,右手打着颤似地摸着左手。

丁老师搔了搔头皮,就决计去问两位女老师去借借看。他在她们房里踮着脚尖走着,脖子一伸一伸的。接着把那两个吵嘴的事叙述了一遍,还装着金老师那副发脾气的脸嘴。

她们尖声大笑起来:这个搂着那个的腰,在床上直打滚。

那位男先生就更加卖力气,把全套都拿了出来。临走他还对她们作了三个揖,又立正着把两手举到额头边,然后再学着电影里的武士那么行了个礼。

不过金老师接着钱的时候还是绷着脸。掏出一个铜子来把那块现洋敲几下,对着窗子把那张钞票照一照,就一声不响地塞进了口袋。

丁老师耸耸肩膀:

“唔,他气还没消哩。他肝脏一定有毛病。”

他拿出一付悲天悯人的眼色来瞧着那双红眼睛,有时候得瞟邱老师一下——好象怕这一位骂他多事似的。一面可又屏住呼吸,想听听那张厚嘴唇嘟哝着些什么。

邱老师把视线打书上移到事务员身上——瞧着他踮着脚走出门去,还晃过那张长脸来膘金老师一眼。

“真是孱头!”邱老师把嘴一扁。“他一定是到厨房里去对长寿发脾气去了,哼!”

他知道丁老师动了动脸子要跟他说话,就赶紧收回了眼睛——装做专心看书的样子,一面摸摸自己的右边胸脯,静听着自己的呼吸。

那位训育主任还绷着个脸,翻着两片厚嘴唇——动呀动的,一看就知道世界万物都得罪了他。一上了课就更加容易动火,瞪着眼瞧着那班孩子——总巴不得挑出一点错处来。

“王乾生!”这位金老师走下了讲台。“我叫你回去把扣子钉好,为什么不钉好?”

过会儿他又咆哮着:

“老师跟你说话——你应当怎样?坐着说话么!”

那孩子慌慌地站了起来。又黄又瘦,脸上干巴巴的——叫人疑心他不是个有血有肉的动物。

金老师瞧着他那副样子就格外生气。

“说呀,说呀!扣子为什么不钉的?你家里的人死光了么。……天生成的流氓胚!花子胚!……说呀,说呀!”

这里他使劲扭着别人的耳朵摇了几摇。

“我……我……”王乾生拼命忍住哭,声音打着颤。“我妈没有工夫……她要……”

“嗯,你总有理。你总有理!你这!你这!……”

拍!——这么劈了一个嘴已,那孩子给打得倒到了座位上。

“你这个流氓家庭!——你这个!”训育主任咬着牙,脸子发了白。这里他忽然在那张小矮桌子上捶了几下,震得他们的笔砚直跳着。“混蛋!——你这个混蛋!叫你坐着回老师的话啊?……手伸出来!”

他随手拖来一块砚池,用着他全身的劲打着那个的手心。这教室里就响着一种紧张的,叫人感到压迫的脆声,还混着那种压得嗓子打颤的哭声。有时候那个小鬼忍不住用那只手来挡一挡,于是分明地听到了敲着骨头的那种又麻木又沉重的响声。

直到他膀子发了酸才放手。那双红眼睛还是突出着。

“不许哭!……再哭!”

于是掏出一块手绢来揩揩左手,在学生座位中间巡行一遍,走到了那个西装孩子跟前他才平了气:

“曾珍,坐好。这样坐着背要驼的,晓得吧。”

他摸摸曾珍的腮巴子。

孩子们都静静地坐着,连外面的蜜蜂叫都听得见。

可是一回到了讲台上,金老师又发起脾气来:他怪他们算术本子写得太脏。

“施国兴!我叫你赔本子的——为什么不赔?学校里发了本子给你们,就让你们这样糟蹋,嗯?”

那个施国兴机械地站了起来,一点没表情地答:

“我爸爸没有钱,他不许我赔。”

“什么!”老师又瞪着眼。“没有钱赔本子——就该用心写呀。为什么弄得这么脏,嗯?你看曾珍他们的写得多干净!”

那孩子动着嘴嘟哝一句什么,似乎很怕别人听见。他知道曾珍他们换过了四五次本子,并且演草之后还经老师改正了才誊清的。

金老师暴跳起来:

“有你多嘴的!……又不写好,又不赔本子,你倒你倒……真是流氓!——硬要绑到小东门去枪毙才好!……来!”

他一下子找不到武器,就在别人脑袋上肩肿上死命送了几拳。为了那个小流氓竟挣扎了一下,他的手就下得更重了些。

接着把那些脏本子的主人都打了一遍。他们谁也不肯赔本子,让查学的看着叫老师丢脸。他们都是顽皮的,野蛮的。据他说来——他们父兄自己就是花子胚,就是流氓。他认为他们家长送他们进学校只是为了要捣乱,要叫老师们听局长他们的闲话。

这么着他就把一肚子的冤屈向他们肉体上发泄。

未了他喘着气说:

“听着,你们这几个——哼,小心些!警察正在那里捉流氓……枪毙!哼!你们专门在学校里捣乱……”

忽然他瞧见门外有几个学生在张望着,就赶紧转过脸去:

“你们为什么不上课?”

“佟老师还没有起来。”

“那你们去自修呀,在这里看什么!混蛋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