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好。一点云没有。太阳光把一天的蓝色洗淡了许多。
楼上象平日一样,邱老师拿着一本书可不去看,只靠着栏杆站着。那双粗眉毛紧紧皱着,右手托着腮巴。叫人当他是正害着牙疼。
孩子们在院子里玩着吵着,叫他耳朵里象有针戳着似的。
只有那个穿西装的孩子站在桃树下静静地吃着太妃糖什么的。旁边一年级的那个癞头眼巴巴地瞧着别人的嘴,自己的嘴里可只塞进一根脏食指。浅灰色的大布袖子上有一块补钉。
邱老师烦躁地想。
“哼,这个馋痨鬼!”
忽然墙角落里发出了叫声笑声:原来五六个学生在抢着踢一个橄榄核。他们都脱得只剩一个小褂子,有几个还掉了扣子——让一条条的肋骨露到了外面。
于是楼上来了每天都有的那一手:
“不许吵!”
邱老师用那排大牙咬了会儿下唇,拿那本书在栏杆上敲着:
“余大昌,余大昌!你再叫!……进去!——不许你玩!……这小流氓!该死的东西!……你还站在这里!”
他一面顿着脚,连楼板都给震得哆索着。
一会儿他可又懊悔起来。干么要发那么大的气,别人不是说他有心脏病么?
他拼命调匀自己的呼吸,脸上装做没那回事的样子。腿子跨起来踱着,步子来得很慢。手捺在右边胸脯上:他记得心脏是偏在右边长着的。
院子里安静了许多。孩子们都害怕地瞅楼上一眼,就马上做出一副很规矩的派头。
可是他们脸上总露出了一股野相。
“唉,这家学校是白办的,这家学校!”
他眯着一双眼,鼻孔里吹了一口气。
等那位高个儿的丁老师到走廊上来晒太阳的时候,他就对别人发起议论来。
“我们这家学校真是没办法!”他叹了一口气。“不过你,要知道,我其实并不是悲观……”
这么声明了几句,他就把那本书卷成一筒——拿来打手势。胸脯拼命挺着,好象他在对几千听众演讲。
开头就谈到余大昌他们的脏衣裳:他把这分成五点来研究。每一点都有他独到的意见。说到了几句精彩的句子,他就得重复两三遍。
每逢他的视线一落到对手脸上,就忍不住想:
“这个鼻子长得多俗!”
不过他仍旧说得那么起劲:全校的人——到底只有这位丁老师领悟得到他的议论。
丁老师全神贯注地听着。有时候他得插句把嘴,一面在脸上做出一副逗人笑的样子——告诉别人他是在说俏皮话。据他说这是一种“维他命”。
于是他耸耸肩膀,下唇往外面一翻:
“哦,他们家庭教育太好啊:专门叫他们养虱子的。”
然后把大拇指顶到鼻子上,其余四个指头在空中招了几招。
他手指上老沾着些五颜六色的东西——不是碘酒就是红药水。
原来他是一个护士学校出身。他可喜欢别人叫他大夫。这么着他在这里除了教课——还担任上卫生事务。佟校长夸过他这一手的:嗯,要讲到打防疫针,种牛痘,那真是丁老师的拿手。
不过邱老师总是讨厌他的鼻子,就是发议论的时候也没放松。
踱到墙壁跟打转身,邱老师趁此狠命瞅他一眼,就在肚子里说:
“真古怪,他鼻子简直象个叭儿狗!”
嘴里可在报告一个统计:全校的学生——小流氓倒占三分之二。这批家伙怎么教也教不好。他苦着一张脸,仿佛他在三伏天里晒着太阳似的。眉心里那撮汗毛就显得格外浓。
他挺有把握地下了个结论:没有家庭教育的——怎么受学校教育也没用。哼,还花这许多钱来替他们办学校哩!
“这个我无以名之,名之曰教育的浪费!”
把这句话重说了两遍,就庄严地看看那一位的脸。
丁老师摸摸下巴,深呼吸了一下。他有点替这位同事抱屈:一个师范科的高材生——毕业文凭是第一号,年纪又那么轻,可叫他去对付小流氓!
他觉得这里该说几句正经话。他把脸上装点得特别严肃,反而叫人疑心他是在开玩笑。嗓子提得相当高,表示他没有十二分失望:这学校里到底还有些很象样的孩子——穿得挺干净,懂得怎么叫做卫生。他们的父兄是规规矩矩的职员,给子弟们好好教养过来的。接着他又用一个医生的资格来苦苦地劝了邱老师一阵,因为一个害心脏病的可不能随随便便动感情。
未了他还加了点儿维他命:
“我们这个学校怎么是白办呢,嗯?要是不办,那你跟我的饭碗就都——”
两只手一摊,学着魔术团里的小丑那种派头,带七成鼻音说了一句——“凡尼尸!”①
①凡尼尸英语Vanish的音译,意为:“没啦!”
于是静静地等着别人笑。
可是楼下忽然吵了起来:拍着手跳着,嚷成了一片,“任家鸿!”“任家鸿!”
好象连粉墙连太阳也都叫着这个名字。
任家鸿挟着一个篮球走进大门来,跨着尺多长的大步子,那件花呢的春季大衣就飘呀飘呀。
“任家鸿,我们打球,我们打球!”
“任家鸿,我也来一个!许不许?”
“嗯,你这个屁眼鬼!”任家鸿用十几岁孩子常有的那种嘎嗓子叫。“好,来来来!——把我大衣送到教室里去!……喂,书包也拿去!”
丁老师两手搁在栏杆上,耸着肩膀,爱笑不笑地瞧着他们,一会儿又瞅邱老师一眼。
那个抿了抿嘴,他有桩事情想不透:任家鸿的父亲是局子里的技正,拿三百来块钱一个月。干么要送儿子进这个小流氓的窝呢?于是很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任家鸿全没顾到这些委屈。他仍旧穿得那么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很光,玩得挺活泼。把球一扔给了那个穿鹅黄绒衫的同学,他自己就冲到了几个女生跟前——把钱素贞正踢着的毽子抢过来狠命踢了一脚。
那位女同学一扭,人造丝的新夹袍就闪了一下亮。她拿她平日唱《别特快车》的高音嚷道:
“要死了,你!杀头的!”
任家鸿打着哈哈,身子一旋,顺手在一年级的尤福林那个癞头上打了一掌——劈!
尤福林身子跌开了几步,捧着脑袋哭了起来。
这么着楼下就照例来了那么一套——吵嘴打架。五年级的尤凤英把尤福林拖到她自己身边,冲着任家鸿讲理。绷着她那张蜡黄的脸子。嘴唇愤激得发了白。
“哼,”邱老师瞪着眼自言自语着,“这简直是个泼妇!”
任家鸿可睬也没睬她,只笑嘻嘻地在打他的球。
不知道怎么一来——许多人卷了进去。钱素贞竟放下毽子不踢,冲到尤凤英跟前,两手叉着腰,嘴角往下弯着,脖子一挺一挺的:
“唷唷唷,希奇巴拉!这样打一下就把你弟弟打死了,可是?……唷唷,这个姐姐真了不起!怪不得老师说我们学校有个泼妇哩!……”
“什么,什么!……你们凭空欺侮人,你们!……”
任家鸿正用劲扔出球去,满不在乎地插了一句嘴:
“打了癞头——我还晦气哩。我不叫尤福林赔偿损失还算是客气的。”
于是一些小流氓竟骂起他们来。余大昌也跑进了人堆里,挥动他那个满是黑垢的膀子叫:
“欺侮人,不要脸!真不要脸!——还当级长哩!……”
这可逗得邱老师又发了脾气。他狠命顿着脚,拳头在栏杆上捶着:
“余大昌!余大昌!你你!……滚进去!……”
瞧着那个小鬼的的确确已经退了开去,他才拖着丁老师走进他们的房里。他嘴里还咬牙恨着:
“嗯,这种生活,这种生活,尽是些小流氓!混蛋!该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