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黑戒指

雷胜的妻子在英纳市工商局工作,听说是不久前由一家工厂调去的。从那时开始,她不再到公安局找领导数落雷胜的不是,大概知道身份地位变了,行为也要收敛一些。海凌想了半天,觉得那次小红约她去的喜客咖啡馆环境幽雅静谧,哄了雷胜妻子高兴,或许就会答应去医院照顾他。电话打过去,雷胜妻子很痛快地答应了,甚至还让海凌感到她有些迫不及待。

正是英纳市寒冬里最恼人的天气,明明下着雪,落在地面上却变成了水,混了灰尘泥土,龌龊执拗的令人心烦不已。喜客咖啡馆光洁的地面上,不断被黑粘的脚印涂鸦,尽管有服务生擦拭,仍然有些混了泥的雪化成黑水让人恶心。海凌特意找了靠窗的位置,等着雷胜妻子的到来。终于门口出现了一个中年妇女,她面色黝黑油亮,颧骨很高,却围了条艳黄的丝巾,显得脸更黑更亮了,头发拢在脑后用假髻扎住,像外面的天气,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别扭。海凌立即感到她就是雷胜的妻子,不由站起身迎过去道:是嫂子吧。

那女人应道:你是海凌,哎呀,好漂亮的姑娘,有男朋友吗?多大了,在刑警队干什么工作?

一串连珠炮般的问话,让海凌有些发懵,她还从未见过这样讲话不加思考不懂分寸的女人。刚落了座,服务生走过来递上饮品单,她上下打量着人家道:这么年轻,十几了?

女孩陪着笑脸道:二十五了。

她马上又道:哎呀,不小了,干这一行可是吃青春饭,要早想后路呀。

海凌的头都大了,真想站起来一走了之,可是想到自己的任务只好忍住了,插了个空截住她的话头道:嫂子,你喜欢喝点什么?

她胡乱翻着饮品单道:那有什么好喝,净是骗钱,看你,花这钱干什么,有什么事情到我办公室去说,还省个百八十的。

海凌尽力耐住性子道:既然来了,花点钱不算什么,再说第一次见嫂子,也是应该的,您看我们要壶绿茶怎么样?

女人道:办公室里啥茶没有,非跑到这里花钱,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愿意挥霍。海凌真恨不得给她一拳,可怜雷胜这些年怎么跟她熬得,难怪从不回家,与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没被逼疯了,肯定够得上钢铁战士。

唠叨完了茶,她又换了话题:你们公安局的领导真奇怪,派两个大老爷们来找我,说什么让我去医院照顾雷胜,他一辈子给公安局卖命,到了这步田地你们找我,天底下还有这等新鲜事?他们脑子里都想什么了。

听她这么说,海凌的心凉到了底,她是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不可理喻的女人,估计下辈子也难见到,她甚至比“大苹果”还令人厌恶。要在平常海凌会暴跳如雷让她滚蛋,可是想到李局亲自打来电话,还有医院里被辐射后痛不欲生的雷胜,她只得在心里深深地叹口气,无论如何要摆平这个女人让她去医院,那怕去看雷胜一眼也好。于是海凌尽力将笑容挂在脸上,讨好她道:嫂子,雷队这些年全身心扑在工作上,真难为你了。

海凌本是想说点好话哄她高兴,谁知却捅了马蜂窝,那女人立即激愤起来,黑亮的脸更黑更亮了道:找这么个男人我算倒了八辈子霉,从结婚他就没有对我半点好,怀孕时几乎没看见他人影,生孩子是剖腹产,他到医院签完了字便消失了,月子里我要自己做饭,带孩子,洗尿布,说到这里,女人的眼圈红了。

海凌忍不住道:雷队没有时间照顾你,其他人也不能帮忙?

女人拿起纸巾使劲拧了拧鼻子道:别提坐月子,一想起来我就恨不得掐死他和他那个妈。

海凌听得目瞪口呆道:嫂子,无论如何都是雷队的母亲,是长辈,你怎能这么说话。

女人的泪忍不住流下来,道:姑娘,不怕你笑话,索性都给你说说,我心里还敞亮些。当年是雷胜追得我,那时爸还在市政府领导的位置上,他一见雷胜就喜欢上了,说难听点,就他那臭脾气,年轻时如果没有爸保着,早就混不下去了。第一次我跟他去婆家,爸妈给我准备了丰厚的礼物,我也怀着一腔热情,谁知刚进院子正遇他妈出来倒泔水,你猜她怎么样?

说到这里女人的泪更多了,海凌赶紧递给她一片纸巾,女人接过来继续道:他那个妈,泼了盆里的水拿鼻子哼了一句:你找这样的人来咱们家供着啊。我那里受过这个屈,涎着脸进了屋,他家里还有个妹妹,人倒老实,见我来了,只低头忙活也不说话,最可气的就是这个妹妹。

说到这里,女人止不住抽泣起来,引得周围的人朝这边张望,海凌赶紧握住她的手道:嫂子,你冷静冷静。

女人道:怕什么,我早就是你们公安局人眼里的臭狗屎,哪里还有脸。

海凌忍不住好奇道:他妹妹又是怎么回事?

女人道:那根本不是他亲妹妹,雷胜的家在鲍鱼湾,过去那里的人主要靠打渔为生,他爹是船老大,他妹的爹是山东人,三年自然灾害时,饿得在家里呆不下,跑到鲍鱼湾给人当小工,就在雷胜他爹的船上。那年遇上大风,船再也没回来,他妹的妈领着他妹从山东来奔丧,雷胜他妈见她们可怜,便收留了她们,你评评理,姑娘,他妈说起来也算个善良人,为什么对我那么狠。

海凌听得云山雾罩,根本接不上话茬,只好由着女人说下去:不久,他妹的妈急火攻心得了重病,临终前对雷胜他妈道:姑娘还小,从此就是你家人了,就当养个童养媳吧,任打任骂全凭你,只要给她口饭吃。那孩子当时才十三岁,倒很乖巧,娘一死便认了雷胜他妈做娘,家里家外干得一手好活,疼得雷胜他妈像块宝似地捧着,只等养大了给雷胜做媳妇。后来雷胜考上警校进了城,怎么也不愿意顺着他妈的意思娶他妹,娘俩为这事别扭了很多年,我哪里知道这些,傻乎乎地闯进了他家,每次回去,他那个妹都躲在另一个屋里偷偷掉泪,我看她人老实还哄过她,谁知人家就是因为我才哭。后来我终于知道了这其中的蹊跷,跟雷胜大吵了一通,他妈见我知道了这事儿,更肆无忌惮了,我生下了女儿,雷胜商量她来照顾我,她竟当着我的面道:我雷家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断了我的后还想我伺候,门儿都没有。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海凌赶紧坐到她身边,硬着头皮不看周围的人,轻轻拍着女人道:嫂子,你消消气,都怪我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这样劝了一会儿,女人终于平静下来,接着道:从那以后,我就把雷胜赶出了家门,让他滚回鲍鱼湾跟他妈和他妹一起过,他那个妈到死还恨得把我咬在牙尖上,巴不能拖了我陪葬倒位置给他妹。

听着女人反复说着鲍鱼湾,海凌忽然想起了淑珍,还有那天自己和雷胜见到她时的情景,于是她道:雷胜的妹妹叫淑珍吗?

女人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海凌道:你怎么知道?

还没等海凌回答,她立即又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就知道雷胜跟她不干净,她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到现在还不嫁,就指望着雷胜呢。

海凌一听就急了道:嫂子,你别瞎猜疑,我们是为案子找过淑珍了解情况,你若不说我根本不知道她和雷队的关系,在我们面前雷队连话都不跟她说,我都没看出来他们认识,再说这么多年雷队要想娶她,你又闹着离婚,他早该顺水推舟做了这件事,可到现在他还住办公室,像是生在了刑警队里。

女人听海凌这么说,似乎好受了些道:雷胜他伤得重吗?

海凌沉重地点点头:后果会非常严重,以后可能无法工作了。

女人道:她这会儿想起我、想起这个家了,滚他妈的蛋,找他妹去,姑娘,别怪我不给你面子,新仇旧恨积攒的太多了,他现在就是死在地上,我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海凌的心彻底凉透了,看来这个女人没指望了,她的委屈,她的仇恨,这辈子是无法清算了,尤其是她咬着屎棒给麻花不换的执拗性格,天王老子也改不了,更别说雷胜和她,于是又哄着女人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咖啡馆。

走在迟暮的大街上,雪还在静静地下着,落到肮脏不堪的马路上。人们趟着黑色的雪水走过,像人生的路泥泞雾数,说不清理还乱。海凌茫然地在大街上转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向李局交差。她明白作为下级要想尽一切办法,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将麻烦上交,这在公安局里是最起码的游戏规则。忽然她想起了淑珍,何不请她来,她淳朴厚道,还有对雷胜的一片情,一定能照顾好他,想到这里她异常兴奋,赶紧拿出手机拨了涛子的号码。电话通了,涛子像是还在梦中,大着舌头问:是谁呀?

海凌从说到喊到吼,总算让他清醒了些道:三个晚上没睡觉了,你有什么事情?

海凌简单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涛子立即道:你等在那里,我马上开“帕拉丁”去接你。

上了车,涛子问道:向辉还好吗?

海凌道:没有太大的变化,海云在帮我照顾。

涛子道:真后悔结婚早了,要是晚两年发现了海云,我一定狂追她,温柔娴静还会弹一手好钢琴,是男人心目中最理想的老婆,比你个疯丫头强多了。

海凌道:美的你,还想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就算你有本事追到,我也要搅黄了。

涛子道:开玩笑呢,上那儿找你这么好的人,我要是受了这么重的伤,可不敢指望我那破媳妇能这样照顾我,咱现在能蹦能跳,赚了钱一分不少地交给她,还不满意呢。

海凌道:别那么悲观,再说向辉对我太好,你们都不知道,我也对他发过誓,一生一世相守。

涛子赞许道:别看你个疯丫头,我就佩服你这一点,有时真像个大丈夫,说到做到顶天立地。说到这里涛子的眼神黯淡下来道:再怎么说,向辉是一辈子的事,你还要现实些。

海凌没有说话,只紧紧地咬住下唇,外面陆续点起的路灯光亮,在她的脸上时明是暗,却丝毫不能改变她坚毅的神情,车子开出市区时,她终于道:我相信向辉一定会好起来。

涛子轻轻叹了口气道:雷队也完了,这病是治不好的,我都不敢想他现在的心情,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男人,摊上如此四六不上弦的老婆,这个时候都不肯看他一眼。

海凌道:有些事情看起来荒唐,深了解进去都有些合理性,他老婆也够惨,恨了半辈子,怨了半辈子,也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说到这里,海凌的眼前又浮现出雷胜老婆红着眼睛独自走出咖啡馆的身影。

涛子道:你就是说到天黑,我也不会理解她那种人,简直长得不是人心,蛇蝎不如。

海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总是在想,也许人生的本意就是如此,遭受苦难,经历打击,而我们看恰恰反了,把美好的事情当作理所当然。其实你想想,从来都是磨难如影随形,没有原因,没有商量,甚至没有预兆,就会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而所有能够给人愉悦和安慰的事情,都需要付出代价,天底下应该的事情太多,又有多少能顺应我们的心意。

涛子道:照你这么说,黑戒指113案一定要放倒我们两个人才算完?

海凌道:否则的话,就会是其他的人或者其他的灾难。

涛子听到这里甩了甩头道:算了,我可不能想这么多,再想下去,刑警这活儿没法干了。

两个人说着话已进了鲍鱼湾村,暮色里,柴草和着玉米面的香味,伴着袅袅的炊烟升起,路边的派出所里亮着昏黄的灯,他们同时想起了孔吉本,涛子哽着喉咙道:没有了孔所长,这里的炊烟似乎也没有那么香了。

车子在淑珍家的院门前停下来,海凌和涛子下了车,鸡窝旁的小黄狗看见他们,汪汪地叫起来,屋门随即开了,淑珍端着沾了面的双手迎出来,见是海凌喜出望外道:你怎么来了,然后忙不拾迭地将他们让进了屋道:真不巧,今天没有潮,海也没法赶,家里没有什么新鲜物招待你们。

海凌道:淑珍大姐,你别客气,我们有事情麻烦你。

淑珍道:你尽管说。

海凌道:你能否进城几天?

淑珍惊诧道:进城?为什么?

说着又看了看炕上的面板,那里有几个又大又圆的馒头,上面仔细捏了褶,还嵌上了红枣。她道:你们的案子如果需要我去,能不能等两天,眼看快过节了,我正准备呢,蒸了馒头还想走油(北方俗语,意思是炸年货)炸些丸子和干兔子鱼,尽管妈不在了,还要让哥觉得有个家在这里。

海凌一听险些掉下泪道:淑珍大姐,我们已经知道了你和雷队的事情,他现在受了伤需要人照料。

淑珍一边说话一边正拿着盛面的簸箕收拾面板上的散面,听了海凌这句话,手一抖,簸箕掉在了地上,白面撒了一地,身子也跟着摇晃了,涛子赶紧扶住她道:大姐,你别着急,没出什么大事。

淑珍愣了片刻立即道:我这就跟你们走。

三个人赶到雷胜病房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雷胜正端着碗喝粥,旁边是一盘炒得混沌不清的大白菜,医院的饭菜本来味道不佳,他又恶心的厉害,看起来吃得很勉强。淑珍一见立即掉下了泪。雷胜看见他们,还未等海凌开口,便凶巴巴地对淑珍道:谁让你来的?涛子一听,吓得放下东西转身便溜出了病房。海凌硬着头皮道:是我接她来的。雷胜抬头看着她,海凌咬着牙迎住他的目光,终于他先泄了气,将粥碗重重地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海凌想也许自己在这里碍着他们的面子不好说话,于是接了淑珍手里的东西放进床头柜里,道:大姐,雷队就交给你了,我有事先走了,然后她又转向雷胜道:雷队,我还要去向辉那里,出来快一天了,还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雷胜默默点了点头,海凌这才觉得放下心来,转身走了出去。黑戒指(33)

回到向辉的病房,正是交接班时间,护士们都去换衣服或是吃晚饭了,只有海云坐在向辉身边,双手抱在胸前正在祈祷。也许太投入了,竟没有察觉海凌的到来,她的脸沉静安然,微闭着眼睛,只有鼻翼和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着,神情虔诚而超脱。海凌又被她撼住了,这些日子,尽管觉得姐姐的祈祷有些幼稚而无能,可就是无法开口阻止她,哪怕说一个字都会觉得亵渎了她也亵渎了自己。于是海凌只得试着像傅明安对待自己那样,怀了包容和体恤的心情注视着她,渐渐地发现,如果长时间地看着姐姐,会获得日常生活中从没有品味过的安宁与空灵的心境,就像置身新疆大漠那漫天静如止水的星星里一样,在那个瞬间,恐惧、焦虑、苦难甚至快乐都消失了,心,如如不动,世界似乎存在,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忽然向辉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焦躁的声音,头也随之动了动,姐妹俩吓了一跳,海云睁开眼才发现了海凌,她不好意思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海凌道:刚刚进来,此时向辉的头又动了动,胳膊似乎也想加入,可终于没有抬起。

海云有些慌乱道:他怎么了,这些天一直没有动静,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海凌看了看周围,还没有医生或者护士回来,心里也有些害怕,向辉的喉咙里继续发出焦躁的声音,她急中生智,俯下身体握住向辉的手道:我在这里,坚持一下,马上就会有医生回来。向辉又动了动头,海凌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摩着他的脸颊,渐渐地他安静了下来,姐妹俩这才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医生和护士陆续回来了,海凌对姐姐道:你回去吧,我想跟向辉单独呆一会儿,海云答应了离开了病房。

海凌等医生为向辉做完例行检查后,搬了椅子在病床前坐下来,跑了大半天她感到非常疲倦,于是握着向辉的手将头俯在他的身边。床头的CD机在轻轻吟唱着BW826,正是柔板的第三乐章,海凌忽然觉得想哭,这些天每当离开病房离开向辉,就会有一分牵挂伴随着她,总想着尽快回来,不只是放心不下向辉,她也需要向辉。许多年来,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上大学时每次回家离家,都象进商场逛超市般无情无义,毕业时连男生都哭得稀里哗啦,唯有她仿佛没有心肝,打好行李就离开了学校。如今深爱她的向辉,让她有了家、有了亲情的感觉,如果不是受了伤,他们将会多么幸福和谐,向辉丝丝入微的关爱,会让她一辈子生活在蜜罐里。想到这里一滴泪滑落下来,海凌不禁轻声道:向辉,快点好起来吧,不要让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说着她忍不住轻轻抽泣起来:向辉,你知道吗,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是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很小的时候,爸爸出走了,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思念他,寻找着那份毫无理由便离开的父爱,没有人给我个解释,我的天空下只有我自己,如果不挣扎不拼命,我就没有了这方天空,这么多年真得很苦很累,所以才认错了一些人一些事,幻想着他们会给我另一番天地,哪怕只让我靠一靠,为此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可当梦醒的时候,才知道他们只是在我已不堪重负的天空下,又增添了新的风雨。

而你自从认识了我,就开始不断地试图接过这副重担,可我不知被什么障了眼,看不见你所做的一切,当梦醒的时候,我已无颜面对你,我何尝不想接受你的爱,但我陷入了不可理喻的绯闻中,怎能配得上这份感情。在受伤前的那个下午,你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男人对女人的爱,那就是让她时刻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可以柔弱,可以像个小女孩,只享受午后慵懒的阳光,只要有你在,就不必去经历风雨。也就是在那个下午,我心中那份没有缘由、无法停止的力量,终于放慢了脚步。我等着你回来,就像一个妻子盼望丈夫,可是你却倒下了,你真的忍心让我回到从前,独自支撑那片天空,求求你醒来吧,哪怕再看我一眼。说到这里,海凌已无法控制自己,为了不哭出声,她用向辉的手背紧紧地堵住了自己的嘴。

不知过了多久,海凌忽然觉得向辉的手在轻轻地动,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见向辉竟睁开了双眼,尽管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内容,却有泪在不断地流下来,海凌激动地扑到他的身上喃喃道:我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不会抛下我的,你一定会好起来。

整整一个晚上,向辉始终努力睁大着眼睛,甚至没有眨一下,海凌则握着他的手注视着他,尽管向辉没有任何表情,海凌却觉得两个人象久别重逢,生怕眨一下眼就会再次失去对方,那种无所不在默契又在两个人心中传递,海凌甚至没有去找医生和护士,只和向辉默默对视。直到清晨医生发现了这个奇迹,他立即为向辉作了检查,确认没有什么异常,再看看熬了一个通宵的海凌,轻轻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离开了。

海凌又守着向辉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雷胜和淑珍,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向辉还在努力睁着双眼,眨也不眨一下,海凌俯在他的耳边道:睡一会儿好吗,我不会离开你的,只是想去看看雷队。向辉似乎听懂了,头和手不再挣扎,只是眼睛依然不肯闭上,瞪着天花板出神。海凌不断抚摩着他,渐渐地向辉的眼睛黯淡下来,似乎睡了,她又坐了一会儿,才悄悄离开了病房。

海凌一边朝雷胜的病房走去,一边打了电话给傅明安和涛子,告诉他们向辉睁开了眼睛。傅明安听到这个消息,一句话也说不出,哽咽着挂了电话。涛子则高兴地跳起来道:一会儿有时间马上赶过去看看向辉。海凌一路想着,把这个喜讯告诉雷胜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也许还能减轻些病痛。谁知刚转过走廊,就见淑珍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默默掉着眼泪,她赶紧走过去坐在淑珍身边道:大姐,怎么了?

淑珍抹抹泪道:雷胜不让我在这里照顾他,撵我回去。

海凌一听来了气,跳起身道:他要干什么,我进去找他。

淑珍拉住她道:你别去,他正病着,别再让他生气了。

海凌无奈只好又坐下来,淑珍握着她的手道:我不怨他,知道他的难处。

什么难处?

他是怕嫂子知道了又要闹。

我找过她,她不肯来。

你不知道我嫂子的脾气,她不来也不愿意让我照顾雷胜。

她要怎样,难道看着雷队死才高兴。

淑珍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她就是那样的脾气,可怜我哥将就了半辈子,娘在的时候就为这个不得意我嫂子,说那样家庭的姑娘怎么会对咱好,我也劝过娘,只要哥愿意,你就别操心了,可是娘俩一样的犟脾气,都不听劝。

海凌忍不住道:雷队妻子说,她母亲是因为你才不喜欢她的。

淑珍止不住又流下泪道:娘是有那样的打算,可当他们开始谈恋爱时,我就劝娘别硬把我塞给哥,那样的话他也不会对我好。

海凌道:那你为什么至今未嫁?

淑珍抹抹泪道:我并不是安个心等我哥,娘在的时候,她总觉得我是她的儿媳妇,一有人提亲她就哭,其实她也知道该让我嫁出去,可就是舍不得,我从小是个孤儿蒙了娘的恩,怎能忍心扔下她嫁人,就这样拖着,不知不觉年龄就大了,等娘走了,我也没法嫁了,到了现在这年纪谁还要呀。

听了淑珍的话,海凌忽地站起身,不顾她的阻拦闯进了病房。雷胜的头痛恶心又发作了,正倚着床栏杆咬牙忍着,见海凌进来了,强打精神道:向辉怎么样了?

海凌应付道:昨晚睁开了眼睛。

雷胜喜出望外道:真的,太好了,刚想再说什么,海凌打断他道:雷队,你不能这样对淑珍大姐,你想想她有什么错,嫂子蛮不讲理你从不敢说什么,欺负淑珍大姐你倒是挺有精神。

淑珍慌得赶紧拉海凌道:姑娘,可不敢这么说,他正病着,我能理解。

海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心肠继续喊:雷队,你如果再这样对淑珍大姐,我就送她回去,你就一个人在这里受罪吧。

雷胜听着她喊,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门口,海凌疑惑地回过头,见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站在那里,眉眼跟雷胜一个模子刻出来,只是要清秀许多。淑珍赶紧迎过去道:是男男吗,快进来看看爸爸。

女孩低着头一步步走到雷胜身边,低低喊了声:爸。

雷胜抖着声音答应了,道:怎么没去上学?

淑珍道:你看你,孩子来了也不说两句亲热话。

女孩依然低着头,雷胜眼里有了泪,他尽力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半天女孩终于又道:爸,就让姑姑照顾你吧。

淑珍听了这话立即转过身抽泣起来,雷胜哽咽道:谢谢你,孩子,这么多年,爸……

还没说完,女孩便打断了他的话头道:别说了,我还要去上学,说完便转身朝病房外走去。

海凌赶紧道:雷队,我去送送她。

雷胜望着女孩的背影戚然道:你一定送她到学校,海凌答应了,追着女孩离开了病房。

出了医院,海凌拦了辆出租车,和女孩一起上了车,她并没有拒绝。车子开起来了,女孩始终咬着嘴唇,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海凌的心涌起阵阵波澜,仿佛身边坐得是少年时的自己。

终于女孩开口道:向辉叔叔还好吗?

海凌诧异道:你怎么知道向辉?

女孩道:晚报上说的,为了侦破案件他和爸爸受了重伤。

不是妈妈让你来看爸爸的?海凌问道。

女孩摇摇头,又道:你是海凌阿姨吧?显然她不愿意谈到爸爸和妈妈,海凌只好不再问什么了,女孩将脸转向了窗外。

忽然女孩的书包里传来一阵手机铃声,她皱了皱眉头轻声道:糟糕,忘了关机。

海凌关切地道:看看吧,是谁的电话。女孩拿出手机看了号码显得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接了电话,里面立即传来了一阵连珠炮似的问话:男男,你为什么没有去学校,现在在那里,快说实话。女孩皱着眉头犹豫着,海凌一听就知道是雷胜的妻子,于是用眼神示意自己来跟她说,女孩有些不情愿地将手机交给了海凌,雷胜妻子还在不分青红皂白地嚷着:你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了,到底干什么去了?

海凌趁她喘息的片刻,赶紧道:嫂子,我是海凌,男男现在跟我在一起呢。

雷胜妻子愣了一下,立即又道:男男是去看他爸了?一辈子没管她,这时候倒来了感情,我这个妈算白操心了。

海凌道:嫂子,这说明你教育有方,男男是个孝顺的孩子。

大概这马屁拍正了,雷胜妻子的口气软下来道:海凌,能不能麻烦你领男男吃点早餐,她学习太累了,不吃饭怎能顶得住。

海凌赶紧道:你放心,我马上带她去吃早餐。

收了电话后,女孩道:海凌阿姨,不麻烦你了,我不要去吃饭。

海凌道:听阿姨的话,否则爸爸和妈妈都会担心。

女孩还在犹豫着,海凌又道:听说肯德基最近开了早餐服务,我们一起去尝尝。毕竟是孩子,她一听肯德基,眼睛便有些发亮,点点头答应了。

推开肯德基的店门,咖啡和煎蛋的香味扑面而来,海凌安置女孩坐下,去帮她买来了煎蛋汉堡和皮蛋瘦肉粥,自己则要了蛋卷和红茶。吃着东西女孩的心情好起来,对海凌道:谢谢你。

海凌道:不客气,如果有时间的话多来看看爸爸。

女孩点点头,看着海凌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道:爸爸真的象妈妈说得那样,做的都是些没用的事情?

海凌吃惊道:怎么会?你妈妈真的这样对你说的?

女孩垂下了眼睛。

海凌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爸爸是个英雄,真正的英雄,他为许多被害的人申了冤,也将危害社会的人送进了他们该去的地方,你想一下如果没有他,没有我们这些警察,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女孩道:可妈妈说他是硬充好汉,总觉得地球离他不转。

海凌有些气结又不好对孩子发作,只得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有个干了一辈子刑警的爷爷曾经对我说过,并不是我们选择了这份工作,而是它选择了我们,你爸爸也一样,既然当了刑警队长就要干好这份工作,就像你现在是学生,一直在争取优异的成绩,能说你是为了充好汉吗?

听到这里女孩的神色庄重起来道:我明白了,可是妈妈还说,爸爸根本不爱我不爱这个家。

听她这么说,海凌激动起来道:这么多年,几乎全公安局的人都知道你妈妈不断地逼他离婚,可他就是坚持着不离,堂堂的刑警队长宁肯忍受所有人的闲言碎语,自己住在办公室,吃不像吃,睡也睡不安稳,你知道他是为什么吗?

女孩的眼睛湿润了,困惑地摇摇头。

海凌道:有一次我听他亲口说,这些都是为了你,无论自己多么煎熬,都要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女孩再也忍不住了,默默地掉下泪来,许久抬起头道:海凌阿姨,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一边劝着女孩,海凌忽然想起了爸爸,自从妈妈去世后,姐妹俩再也没有见过他。谢姨有一天给海凌来了电话,说爸爸在得知她是名刑警时,不知为何怵得厉害,怎么也不敢给这个女儿打电话,只得与海云联系,可是几次都被海云冷言相拒了。此时站在雷胜的角度劝着女孩,她终于懂得了爸爸内心的痛苦和煎熬,如果能够得到女儿的理解和宽恕,他又会多么地欣慰。想到这里,海凌内心的坚冰开始融化了,她觉得真的应该劝劝海云了,否则的话,岂不成了雷胜的妻子,让别人永远在痛苦中煎熬,自己也无法解脱。

当海凌回到向辉的病房时,涛子来了,正趴在向辉的床边自言自语:哥们儿,别光瞪着大眼,倒是说句话呀,哦,嫌我不是海凌啊,怎么样,哥没说错吧,女大三抱金砖,你真是得了个宝贝,我敢说天下再不会有第二个这么傻的疯丫头,看她那架势,真要一辈子守着你过下去。

海凌走到他身后道:胡说什么呢。

涛子回头见是她,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道:好久没见向辉了,跟他说说话,对了,大家都让我代问你好呢。

海凌道:谢谢,怎么好久不见骆斌了?

涛子道:我越来越看不懂他了,按说向辉是为他受得伤,他应该更关心你才对。

海凌想了想道:我了解他,也许向辉的受伤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涛子道:反正不太够哥儿们。

海凌苦笑了一下,岔开话头道:翟俊亮和剩下的放射源还没有消息?

涛子道:那天傅明安在“毛蚬子”鞋底下取的土样,成份早已分析清楚了,只是在全市寻找这种土要费些时间。

海凌道:卫生部门没有用探测仪到海天别墅的山上扫一扫?

涛子道:李局早想到了,组织了十多台探测仪,在四周的山上整整扫了三天,也没有发现剩下的放射源。

海凌道:那该怎么办?

涛子叹口气道:现在只能漫山遍野地找与那份土样成分相同的区域,但愿老天保佑尽快找回放射源,就谢天谢地了。

海凌道:翟俊亮也没有消息?

涛子道:他现在倒是次要的,通缉令满天飞,所有要道都有重兵把守,量他生出翅膀也逃不出英纳市。

海凌道:也许小红知道他在那里。

涛子道:那娘们儿也无影无踪了,大概是吓得躲起来了。

海凌道:发现她有犯罪嫌疑了吗?

涛子道:还没有。

海凌暗暗松了口气,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希望小红不要牵扯进这个案子里。

黑戒指(34)

向辉恢复得很快,头部的伤口基本痊愈了,只是还没有清醒过来,除了睁开了眼睛,其他都没有什么起色。傅明安坚持让他出院,在家里设了家庭病房,有医生定期来为他检查治疗,这样既可以为局里省些费用,他也能插手照顾,总拖着海凌姐妹在医院里,毕竟不是办法。海凌权衡再三,觉得确实不影响治疗和康复,自己也可以更方便地照顾向辉,于是就同意了。

傅明安邀海云也搬过来同住,被海云礼貌地拒绝了,只把家里的钢琴搬来,放在了向辉的房间,自己去少年宫租了个琴房给孩子们上课。傅明安知道后,一定要再买台钢琴送给她,海云诚恳地道:我早就有打算租琴房上课,因为家里的钢琴是妈妈多年以前从一个老调琴师手里买下的,它是德国钢琴制造业著名的“3B”之一、世界排名第一的贝希斯坦牌钢琴,已经有近百年的寿命了。孩子上课用琴量大,需要经常调修这架琴,虽说钢琴的音色会越弹越好,但它毕竟太老了,又是妈妈留下的纪念,我想尽量延长它的寿命,放在这里,我每天权当练琴来为向辉弹奏,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傅明安坚持道:我们买了琴就不用去少年宫租房,你会方便很多。

海云道:我用惯了优质钢琴,现在要买太贵了。

傅明安道:大约要多少钱?

海云道:我去琴行看过,现在这种琴最简单的样式也要50万元以上。

傅明安听了只好作罢,于是海云只要有空就来弹一会儿钢琴,没人的时候依然会为向辉祈祷。海凌被姐姐的执著和虔诚所感动,也不干涉她,任海云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因为她已从傅明安和向辉那里,学会了宽容和体恤自己不了解的人和事。

自从向辉回到家里,又有海凌和海云作伴,傅明安的精神好起来,每天忙进忙出,一家人其乐融融。海凌也轻松了许多,尽管李局批准她休息一段时间,但惦记着黑戒指113案,尤其是还未找到的Co60放射源颗粒,她还是回到了刑警队上班。

骆斌和涛子带着几个中队,没日没夜地跟着李局一边查找放射源,一边搜捕翟俊亮。郑局长调到省政法委已成定局,“咪咪眼”政委彻底蔫了,经常不在队里,不知忙些什么事情。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刑警队少了雷胜、向辉和整天叽叽喳喳的“祖宗”,顿时冷清了许多。以前听老警察感叹: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年轻人总是不往心里去,此时海凌才体会到这其中的凄凉况味。她努力打起精神,见自己的办公桌上蒙着淡淡的灰尘,于是找来抹布擦干净,刚想坐下来,老刘匆匆走了进来,见了她便道:真巧,我刚才收了传真,正发愁怎么处理,交给你吧。海凌接过文件夹迅速浏览了一遍,只有一份急件是指挥中心传来的,内容是明日天豪俱乐部足球队,要在英纳市体育场迎战日本佐佐木俱乐部队,因为这是亚洲俱乐部冠亚军决赛,预计会有大量的球迷到体育场观战,各单位要高度重视,调集精干警力参加执勤。海凌看了一下时间,要求立即上报执勤警力情况,她想了想,雷胜在医院里,只能请示“咪咪眼”政委,于是拨了他的手机,“咪咪眼”接了电话道:我马上就到队里了,等我回去处理。

过了一会儿,骆斌、涛子和“咪咪眼”政委一起回来了,原来他们去了农业研究所。涛子见到海凌高兴道:你来了,我们也有好消息,研究所已经大致确定了“毛蚬子”鞋底下泥土所在的区域,案子就要见眉目了。

“咪咪眼”听了涛子的话,皱起了眉头,脸色也变得灰白,海凌以为他要批评涛子,可是并没有,只转身径直回了办公室。

骆斌躲避着海凌的目光勉强问了句:向辉还好吗?

海凌点点头,她很清楚骆斌的性格,此时断不愿意谈向辉,她发现男人并不如女人所想,什么时候都具备大丈夫气概,骆斌面对向辉为救自己而负伤的现实采取了逃避的态度,雷胜在喀什之夜表现出的从未有过的灰头土脸形象,都证明了这一点,有些残局是他们不能也不想收拾的。这使她更懂得了向辉的可贵,尽管他年轻,有时还被骆斌、涛子嘲笑为不像男人,可他却肯为自己的爱人承担苦难和责任,是女人心目中真正的男人。其实经常自谕为大丈夫的人,内心都有些不自信的东西,才要在表面上充硬汉。

想到这里,海凌微微笑道:你刚回来也挺累的,快去歇会儿喝口水吧。骆斌像得了特赦令,赶紧答应着离开了。

海凌对涛子道:明天是亚冠杯决赛,天豪俱乐部足球队迎战日本佐佐木队。

涛子一听便两眼放光道:真的,指挥中心能从刑警队调警力执勤吗?

海凌扬了扬手里的传真道:内部消息,一会儿你去找政委说说,争取参加执勤看球去。

涛子道:好咧,还是咱美女够意思。

海凌来到“咪咪眼”政委办公室,他接过传真看了看,为难道:指挥中心净瞎整,刑警队的人都铺在案子上,那里有人去球场执勤。他拿过名册翻了翻沉思片刻道:这样吧,除了案子上的人,剩在队里的都是老弱病号,你负责组织一下带队去球场,如果案子上能抽出时间,我就带几个人过去。

海凌道:好吧,我去通知这些人,然后把名单报给指挥中心。海凌忙完了手头的工作刚想坐下来,手机忽然响了,她看了来电显示,竟然是医院的总机号码,以为是医生为向辉的病情找她,赶紧接了电话,传来的却是淑珍焦急的声音:是海凌姑娘吗?雷胜不见了。

海凌道:你说什么,雷队不见了,他去那里了?

淑珍道:刚才我去楼下商店买东西,回来他就不见了,我问了医生护士都说没有看见。

海凌道:是不是到那里散步或是检查了。

淑珍道:他的病号服都换了下来,皮鞋也不见了。

海凌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对淑珍道:你在医院里等着,我马上赶过去。合上手机,她的大脑飞速旋转起来,第一个念头是要不要向李局汇报,或是告诉“咪咪眼“政委。但转念一想,现在还不清楚雷胜为什么会离开病房,万一是为了私事,搞得惊天动地,会让自己和雷胜都落得尴尬,想到这里,她决定自己先去医院看看情况再说。

当她赶到雷胜的病房,淑珍正坐在床边抹泪,手里还拿了张纸片,见海凌来了,站起身将纸片递给她道:只留给我这个。

海凌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码,淑珍道:刚才我就是按这个号码给你打得电话。海凌点点头,又将纸片翻过来看了看,没有其他的留言,她有些糊涂了,不明白雷胜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沉思了片刻问淑珍道:这些天有什么人来过吗?

淑珍想了想道:除了公安局的人还来了几个人,看起来跟你们不一样,甚至还让人觉得有些不务正业,倒是很怕着雷胜,毕恭毕敬听他的。

海凌道: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淑珍道:一有人来,我怕碍着他便躲出去了,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哦,对了,有一天我正照顾他吃饭,雷胜接了个电话,只听他说给我好好盯着,千万别再丢了。

听到这里,海凌明白了,雷胜尽管在医院里,还是在调动他手里掌握的线人,寻找翟俊亮的踪迹,这样看来,他离开医院是为了翟俊亮,想到这里她出了一身冷汗,拿出手机刚想拨李局的电话,又停下了。雷胜独自离开医院,是不想让局里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他要自己解决和翟俊亮的事情,他干了半辈子刑警队长,几乎全英纳市的重大刑事犯,都是经他的手关进监狱的,他从未输得这么惨,险些搭上了性命,按照他的性格怎会善罢甘休。尤其中间又牵扯了海凌,闹的全局沸沸扬扬,他必须为自己而战,也要为海凌的名誉而战,抓回翟俊亮送上刑场才能洗刷耻辱。因为被辐射,他的下半生已经没有健康和前途可谈了,如果剥夺了这个机会,雷胜真的会生不如死。

淑珍见她不说话,小心翼翼问道:姑娘,我该怎么办?

海凌果断道:大姐,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你就等在这里,如果他明天不回来,你再给我打电话。

星期六早晨,天还未亮海凌便起了身,为了照顾向辉,她在向辉的身边搭了折叠床,夜里只要有动静,她就会起身察看,帮他换床垫或者翻翻身。今天因为要去体育场执勤,她打算早早准备好向辉白天用的药品、床垫和鼻饲的食物,等护工来了交待给他,也省得傅明安操劳。向辉还在安静地睡着,让海凌想起他受伤前英俊、略带羞涩的笑容,忍不住俯下身轻轻吻了他的额头。然后轻手轻脚下了楼来到厨房,从冰箱拿出医院配好的营养品、水果之类,用搅拌机打匀,仔细装进保险盒送回冰箱。然后来到走廊里,收了已晾干的衣服和床垫,一件件整齐地叠好,正要准备早餐,傅明安走了进来,海凌道:爸,这么早就起来。

傅明安道:你不是更早吗,这些日子太辛苦你了,不知我和向辉咋修来的福,摊上了你。

海凌赶紧截了他的话头道:看您说的,我们不是一家人嘛。

傅明安接过她手中的鸡蛋道:你坐一会儿我来弄,今天是不是要去体育场?

海凌点点头,又淘了米熬上了粥,傅明安一边煎蛋一边道:董事长逃了,天豪俱乐部这场球还能踢吗?

海凌道:听说市里早已派人进驻天豪公司了,查出了不少违规经营问题,但天豪俱乐部足球队毕竟是英纳市在国内足球圈里的脸面,如果放弃这场比赛会在产生一些负面影响,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收好这个尾巴,应付过去再作打算。

做好了早餐,两个人坐下来刚要吃饭,忽然楼上传来一阵声响,仿佛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海凌扔下筷子跑上楼,推开门一看,向辉居然自己翻了身,将床边的东西碰到了地上。她扑过去,见向辉瞪着失神的的眼睛,表情异常痛苦,喉咙里咕噜着,终于含混地吐出几个字,痛啊,痛啊,说着试图用手去抱头,海凌拥住他,傅明安也进来了,按住了他的胳膊。向辉使劲扭动着身体,不断地咕哝着,痛啊,痛啊,海凌心如刀绞,止不住流着眼泪道:向辉,坚持一下,我立即去找医生,说着试图放开他,可向辉却死死地抓住她,根本不让她离开,嘴里依然在喊着痛,身体还在不停地扭动着。海凌焦急道:爸,你快去打电话叫医生,傅明安老泪纵横道:海凌,你别怕,是好事呀,向辉醒过来了。海凌愣了一下,看着向辉失神的眼睛和扭动的身体,哇地大哭起来,不断地喊道:向辉,向辉……

救护车很快赶来了,正巧海云也来了,傅明安看看表对海凌道:你别去医院了,执勤时间就要到了。

海凌看着痛苦不堪的向辉,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医生也劝她道:病人醒过来是好事,我已做了简单检查,看起来没有什么大问题,到医院也是例行检查,帮他止痛安定。

海云从向辉身边扶起她道:有我和傅叔在,你放心吧。

海凌流着泪对傅明安道:今天执勤是我带队,我必须去,向辉交给你了。

傅明安道:你放心吧,不会有事情。

海凌送向辉上了救护车,自己胡乱洗了脸,换上制服便赶往体育场。

天空万里无云,空气里散发着冬日清晨爽朗的气息,太阳虽然高而远,热情却丝毫不减,暖暖地照着大地像一张温馨的笑脸。英纳市的冬天就是这样,只要没有冷空气过境,就会艳阳高照,让人忘了季节。海凌因为走的急,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体育场里人山人海,因为天气好,又是跟日本人比赛,并且天豪俱乐部足球队很有希望捧得冠军杯,尽管离比赛时间还早,看台上已经有一些超级球迷,开始敲锣打鼓,唱着喊着,吹着小喇叭,搅得体育场里如鼓噪的盛夏。

海凌他们所在的看台执勤压力并不大,因为不是主看台,没有疯狂到精神不正常的球迷,海凌迅速观察了四周,只发现几个年轻人看起来容易激动,于是安排了身体好、有处理突发事件经验的民警,坐在他们周围,然后在看台最上层安排了便衣警力,以便于观察到挑头闹事的人,及时“掐尖”,剩下的人全部安排到看台下,面对观众起到正面威慑作用。布置好了她才松口气,“咪咪眼“政委并没有带着骆斌和涛子赶来,不知案子是不是有了新的进展。她又想起了雷胜,淑珍一直没有来电话,看来他还没有回病房。海凌有些焦虑,担心雷胜的安危,如果出了事该如何是好,但一想到他出走的真正原因,还是决定由他去,否则屈辱会比伤痛甚至死亡更让人痛不欲生。刚松下一口气,向辉又占满了她的心房,不知情况怎么样,会不会再有危险,于是找了僻静处拨了傅明安的手机,却没有人接听,海云因为不喜欢用手机,一直没有买,她也无法联系。想到向辉痛苦的样子,海凌心乱如麻,恨不得立即赶去医院,可“咪咪眼“政委不来,她无论如何不能扔下这里的事情离开,只有咬着牙顶住满心的重负。

黑戒指(35)

正如海凌的判断,自从住进医院,雷胜便调动掌握的线人寻找翟俊亮,终于其中有人发现了小红的藏匿处,但翟俊亮并不在那里,小红白天闭门不出,晚上偶尔会去超市、花店等地,买了东西就会神秘地消失。今天线人又发现小红离开了住处,立即报告给了雷胜。于是他把海凌的手机号码留给了淑珍便离开了医院,来到了线人提供的超市入口处等着小红。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小红才姗姗出来,搭上了出租车,雷声也拦了一辆跟了上去。车子转来转去在一家大商场门口停下了,小红进了商场又是两个多小时,她似乎很有耐心故意和雷胜周旋,出了商场后搭上出租车又在市区里转起来,直到临近午夜,车子却停在了她的住处门口。雷胜有些沮丧,不过他有足够的耐心,别看他平时是个急性子,抓捕嫌疑人时便一改常态,无论是去天南地北,还是蹲守几天几夜,都不在话下。见小红上了楼,他决定今夜在这里守着,因为小红买了东西,一定会送给翟俊亮,只要她出来,翟俊亮的尾巴就会露出来。

夜出奇地冷,他的头痛恶心又开始发作,右手上一块溃烂的皮肤也在隐隐作痛。他强忍着看了看四周,见不远处有家专为出租车司机昼夜营业的小饭馆,于是走进去,要了两个菜和一瓶啤酒,在窗边坐下来,盯着小红进出的楼洞。一直坐到天亮,打完瞌睡的店主已开始招待来吃早餐的出租司机,小红却还没有露面。店主开始狐疑地看着他,雷胜只得招招手让他过来,拿出证件悄声对他道:我是公安局的,有任务,你照顾一下。店主赶紧连声道:没问题,没问题,你尽管待在这里,我去给你盛碗粥,干你们这一行真不容易,看你的脸色蜡黄,不要紧吧,雷胜道:没事儿,谢谢你。

李局在清晨接到了土样鉴定查找的结果,农业研究所和刑警队员们相互配合,经过多天没日没夜的努力,终于查清了该土样与英纳市近郊某农场的土质成分相同。他立即下令让属地派出所了解农场的背景,很快便传来了消息,这个农场几年前被当时的村主任低价卖给了翟俊亮,据说当时两个人称兄道弟,翟俊亮还在日本为村里出产的苹果找到了销路。李局立即下令调集警力和环保部门的人,带着探测仪赶赴农场。

“咪咪眼”接到通知后,带上骆斌、涛子和防暴特警队员出发了。坐在车上,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最近他像变了个人,很少眯缝着眼讪笑,骆斌和涛子见他脸色惨白也不敢多问。他们那里知道“咪咪眼”的麻烦大了,他很早就认识了翟俊亮,经常在一些很有档次的饭局上碰面,尽管并不相熟,但在酒精燃烧的气氛里见得多了,两个人都从饭局的其他人身上看到了彼此的价值,翟俊亮的生意,“咪咪眼”的仕途,说不准那一天能用上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尽管都明白对方是拉大旗作虎皮,还是自然而然亲近起来。翟俊亮为人大方,也很清楚只有靠钱才能在英纳市的上流社会混上一席地位,所以贿赂起来他认为有用的人,眼都不会眨一下。吃穿用度,洗桑拿唱歌,全是最高档次侍候,还时时寻找各种机会送上现金。“咪咪眼”面对这些,有时也会患得患失,但看见翟俊亮与不少政界要人混得热络,并且很重哥们儿义气,一来二去就放松了戒备。

黑戒指113专案组对翟俊亮调查伊始,“咪咪眼”认为他有那么多上面的人罩着,不会出什么事,为了报答翟俊亮平时的恩惠,便不遗余力地为他通风报信。案子的进展情况,海凌与雷胜的绯闻,翟俊亮都是通过他了解的。尤其是在酷迪娱乐城事件中,“咪咪眼”见郑局长态度暧昧,以为揣摩透了领导的心思,于是巧妙地利用了公安工作的分工死穴,使翟俊亮被取保候审,最后不了了之。可是随着案件侦破的进展,翟俊亮的犯罪行为渐渐浮出水面,他苦心经营多年的上层关系,一夜之间像被蒸发了般消失得无影无踪,翟俊亮愈发成了孤家寡人,只有死死抓住“咪咪眼“不放,眼见着拖他下了苦海,尤其是郑局长调走了,听说原检察院院长,有铁面包公之称的赵局长即将走马上任,更使“咪咪眼”惶惶不可终日,如果事情败露,自己将难保这身制服,还很有可能陷入司法调查。

正郁闷的绝望,手机突然响了,他不禁浑身一抖,打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头便“嗡”的一声大了,他不想接,犹豫了片刻却又鬼使神差般地接了。果不出所料是翟俊亮,他用不客气的口吻直呼“咪咪眼”其名后道:今天早晨,农场的人看见有派出所的警察在附近,你们是不是发现了这里?“咪咪眼”的脸色变得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翟俊亮吼了两声,他依然没有说话,气的翟俊亮摔了电话。“咪咪眼”机械地合上手机,脸色更加难看,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