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堂设在大姨的小厅房里,主审官是大舅,陪审的有外公、外婆及大姨。舅母、阿姆及我们这一代是旁观者。被审的是何兴发,时间是正月初二,美云失踪的第二天,这件事由大舅来办有三个原因:①跳花脸的事是由他负责的。②他是美云的舅父,同时还是未来的公公。③除了外公外,他不但是林赵二家惟一的男人,同时还是王氏大府里惟一的成年男人。他既然在家,对外的事就该由他办理。
何兴发是一个小老头,佝偻着背,站在大舅面前,眼观鼻,鼻观心,心观脚,脚上没有袜子,只穿了一双草鞋,脚背的皮都冻裂了,张了嘴,露着猩红的新肉。日本鬼进来后,乡下的小农民被他们及汉奸们刮削着,被土匪掠掳着,苦得就差没吃草根树皮了。我住在这个华丽的大宅里,丰衣足食,一点都未曾感到做亡国奴之苦,看见了他及苦着脸站在门口的他的老婆及他的孩子们,才觉得心里被一根细针扎着,与其说是为他的悲苦贫穷难过,还不如说是痛心自己的麻木和沉沦。
“兴发哥,”大舅说,声音出奇的和善,我立刻抬头看他,他脸上一点怒容都没有,却在眉宇之间充满了悲苦的疙瘩。自美云失踪后,我能看见国一布满了红红的怒眼,能看大姨充满冷笑的铁青的脸,能听外公、外婆的长吁短叹,却无论如何不能对大舅正视。一夜之间,他的脸老了十年。从出事到现在,他还未曾开过口,昨夜我和茵如睡在床上,可以听见他在隔壁踱方步,来来去去,不知是否踱了一夜。更紧要的,不知是否想出什么解决的办法来了,“每年正月初一跳花脸的事是不是都由你在管?”
何兴发腿打着抖,说不出话来。
“兴发哥,你不用怕,昨天的事,我知道是与你无关的,只要你老实回答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是!舅老爷,”他舐了舐嘴唇,咽了口唾沫,嗫嚅他说:“是这样的,往年都由虎子,我那个大儿子领头到处去跳,赚点外快。前年他到山里去当游击队,以后就没有人来管这件事。去年从下埠张来过几个班子跳,我们这里没有。年前何麻皮来跟我说,要我出名把旧时那几个跳花脸的找在一起,跳一下乐得赚钱几个角子。我起初不肯,何麻皮说,大宅里的人只晓得我何兴发,若我不出来,他们是不能进来跳的,叫我做个好事出个名,跳完了分点外快给我。我……我也是贪小,就答应了,舅老爷,我千不该,万不该,贪图那几个钱,唉!我千不该万不该……”
“兴发哥,这年头哪一个不想弄点钱呢?我不怪你,你说下去好了。”
听大舅如此说,他胆子好像大了点,抬头对大家看了一眼,顺便扫视一下房里的人,看到站在大姨背后的祖善,忙把眼光收回。“谢谢舅老爷。何麻皮向我说过后,我田里事忙,也就忘了。前两天,何麻皮又来了,带来好几个人对我说,他们就是正月初一那天要跳大头和尚的,要来和我打一个照面。我看看都是生面孔,就觉得不大妥当,因为听见旧年下张家埠来的那批,抢过人家东西的。但是,当了他们的面,我又不能问何麻皮,只好含糊答应了。后来把何麻皮叫来问,他说胡大、胡二生冻疮,今年不能跳,他们就找两个人代,那两个人何麻皮也不认识,我正要向何麻皮推手这件事,这里大少爷和二房里的马老板来找我,问我有没有跳花脸的,何麻皮抢着说:”有,人已经找全了。“我对大少爷当时就说了虎子不在,这批跳的人我都很生,大少爷最好是回去问问二太太,看看要不要。
大舅这时转过头盯着祖善,板着脸问道:“你当时怎么也没有提都是生人的事?”
祖善说:“大舅当时也没有问是什么人来跳?”
大舅半天不说话。然后,有声没力的对何兴发说:“你讲下去。”
“大少爷当时来问了,说可以,他就给我说是定了。我想这事情让大少爷负担,也可放心。想不到……前天晚上何麻皮又来了,说,他们又加了两个人进来,热闹点,问他是什么人,他说还不过是村子里的人。我说不行,乱七八糟的人太多,出毛病我担不起这干系。他说,不用我担,他们已经和这里的大少爷接了头了,我听了他这样一说就算了,千想不到,万想不到会出这样大的事,一切还请舅老爷包涵。”
“那两个是什么人?”大舅问,声音严了一点。
“我不晓得,我看都没看见过,也许大少爷晓得他们。”
“阿爸,阿爸。”缩在门边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轻叫着。
“什么事?”何兴发转过脸去瞪着他。
“有一个是张老大。”那孩子说。
“什么?”全房间的人,除了我和祖善,全惊呼起来。
“有一个是张老大,我和小朱精看见的。他从后门跳出来,摔了一跤,把面具摔掉了,我们看清楚了的。”
“小豹子,你还不给我滚出去,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看我等下不撕烂你的嘴!”他父亲吼他。
“兴发哥,小孩子不会无故说谎的,让他说,你说吧,小豹子。”
“我和小朱精站在后门口上等跳大头的出来,因为,因为……那个吊眼婆(齐嫂)不肯让我们进来……我们只好在后门口等。忽然,冲出来一个大头,两手捧着一个小娘,跑出来,把我们撞倒。我们赶快爬起来,还没有站稳,又跳出一个大头,幸好我和小朱精连忙躲开,不然他正好跌在我们身上。他把面具跌翻了,我们才晓得是张老大,不信你可以把小朱精找来问,他也看见的。”
“好,乖,小豹子,我相信你。兴发哥,劳驾你去把何麻皮给我找来,没有你的事了。”
“舅老爷,何麻皮早躲掉了,今天一清早我就去找他,他家门口关得铁紧的,不知到哪里去了。”
大舅沉吟半天,叫齐嫂来给小豹子一包冻米糖,把何兴发一家领出去了。然后,对祖善说:“祖善,你到底在搞什么把戏?”他脸色很难看。
“大舅,我不懂你的意思?”
“祖善,大舅看你大的,所以你不必对大舅调枪花(注:说谎),这件事一定有你在内。”
“德良!”
“阿姐,你由我来办,好不好?美云是你的继女,也是我的媳妇。她不见了,也许你不在乎,我是非把她找回来不可的。”
“姆妈,你听听,”大姨青着脸,一个尖尖的食指指着大舅,向外婆说:“好像美云丢掉了,我不打算把她寻回来似的,这叫什么话?当初要他们来跳的也是你,现在出了事你倒反而来咬我一口,当着姆妈、阿爹,还说我的不是!美云到今天为止还是王家的人,即使我不管她也还轮不到你来多事,你嘴巴说得好听,美云长,美云短,为来为去还是为那几个钱,你当我不晓得!我现在就是不追究,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房里的空气突然一缩,结起来了。大家无形中都被这股冷气僵化了,大舅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走到大姨眼前,外婆以为他要打大姨,身不由主的也站起来,我吓得直咽口水,嘴里却又干得如枯井,一滴口水都没有。
大舅慢慢的说:“阿姐,你以为我只顾钱,别的不顾。可见你在做了几十年阿姐,一点都不晓得我。现在发生这件事,钱是小事,美云也是小事,主要的是祖善。如果你还是这样一味的卫护他,他这个人,今后要完全绝望了。阿姐,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以为我故意和他为难,老实说,如果他不说老实话,我还是可以把这件事办得水落石出,不过我情愿祖善觉得他做错了事,把整个事对我实说,这样,这个孩子还会有救。他是你的儿子,他也是我的外甥,难道我会故意和他为难吗?”
大姨嘿的冷笑一声说:“嘿,你原来既不是为钱,也不是为美云,更不是为你自己的宝贝儿子,却是为了我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好一个仁慈为怀的娘舅,我倒要问你,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与他有关?你有什么证据?”
房里很静,像一支毒箭射出去,大家吸着气等着它落地,或是伤人。大舅还是很平静的说:“证据当然有。”
我的呼吸有点困难,只好把嘴张得大大的,却只有吐出来的气,没有吸进去,难道他们已经找到马浪荡?马浪荡已招出来了吗?怪不得大舅不时的对我看,怎么办?怎么办?阿姆,我怎么对得住你呢!
“在哪里?”三个人同时问,大姨、外公、外婆。
大舅的声音仍是平平的,毫不动情,“那个抢美云的是马浪荡。”
“啊!”好像所有的人都惊呼起来,我和祖善交换了一个眼色:我的充满了惊悸,他的充满了暴怒。
“谁说的?谁说的?”是什么人在问,我已辨不出声音了。
“茵如。”大舅说。
“嘿!”大姨连连冷笑几声,“原来如此,你女儿的话就可以相信,而我儿子所说的话就都是调枪花,好一个大公无私的舅舅!”
别的人也在嗡嗡说话,有的不信,有的将信将疑,有的相信,有的不知信好还是不信好,我呢?茵如虽然和我并排的站着,我竟然不敢看她。
“她的话自然不能作证,”大舅接着说,“昨日出了事之后,她跑来对我说那个把美云抢走的人举动很像马浪荡,而且大小高矮也合他。我当时立刻到小阿婶家查问,小阿婶说他年三十夜里带了包袱走的,到现在都未回来,走时,祖善和他一起。小阿婶还听他们在说什么跳花脸的事,我听了她的话,立刻去找何兴发,走到桥头劈面碰到胡家兄弟,他们从下张家埠跳了回来,我就捉住老大问他怎么马一鸣会混在你们班里跳大头的?他听我这样问以为我已经知道了,所以也没有抵赖,说了实话:原来三十晚上何麻皮带了马一鸣和祖善到胡家,跟胡家兄弟说好,他们两人要客串跳大头,塞了他一点钱,叫他们不要对人讲是什么人……”
“那倒奇怪了,昨天祖善一天都在家,他们来跳时,他不是在掷骰子吗?大家都看见的,可见这年事和他无关。”大姨抢着说。
“阿姐,阿姐,你等我说完了再驳我好不好?正因为他说了要客串而没有客串,才表示这件事有他在内。他把位置让给张老大,而自己到家里来把事情布置好,来一个里应外合,好叫他们动手,我正在奇怪,怎么平白里他把什么事都想得那么周到,把大家找到仙子间去,请阿爹做庄,推牌九……”
“嘿!这才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他好心好意,正月初一给阿爹解闷,掷骰子,凑巧美云这鬼小娘平时搔首弄姿,招来大祸,现在倒把她的事怪到祖善身上了,真是气煞人!我倒要问你,昨天是不是祖善把她五花大绑,绑到外面去看跳花脸,还是那个贱货自己轻贱跑出去自找麻烦的?你怎么不疑心她自己生性下贱,和马一鸣勾通好要随他私奔的?你还一心一意的以为她是一个上品人呢!她半夜三更和外面什么野男子在稻田里幽会的事,你们可都知道吗?不晓得吧!不信问定玉,她亲眼看见的!”大姨的薄嘴唇一掀一掀的,嘴角两堆的沫因为她讲得快,愈聚愈多,衬得她的脸更青。她大概把美云恨得切骨了,把马浪荡活活地从她手里抢去,如果现在她在她面前,我相信她可以把美云的肉一块块撕下来吞噬的。
“定玉,”大舅猛的向我吆喝一声,我知道自己的难关到了。
“大舅。”我的眼睛只看到他的胸口,不敢往上移。
他盯着我,顿了顿说:“我现在没有时间问你,等下你到我房里来,听见没有?”
“唔,大舅。”
“祖善,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你对大舅老实说,这件事有没有你在内?”
“有,怎么样?”他冷冷的说,只要大姨和他站在一起,十个大舅他都不怕的。
“你这个畜生!”想不到站在外婆右侧,到现在都没有开过口的国一,一步蹿到他跟前,一手拉住他袍子领口,另一手噼啪两个耳光打在祖善粉嫩的脸上,瞪着一双快要夺眶而出的眼睛,喝问他道:“她现在在哪里?”
“国一!”外公站了起来。
“国一,你疯了!”外婆站了起来。
“你!你!你!还有王法没有!”大姨站了起来。
“国一,你眼睛里还有大人没有?”大舅抖着声音说。
“……”舅母和阿姆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
“国一哥!”我自己的声音。
“阿哥!”茵如的。
我和茵如的声音里,不是叱责而是哀求。茵如是怕国一火气一来,什么野蛮的事都做得出来的,她怕国一也许就一下把祖善扼死。而我的怕,恰正正相反,因为他打祖善耳光的一瞬间,我看见祖善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毒光,有些人体力不够常挨体力强壮的捶打,挨得多了,他们所恨聚积起来,有一天那股恨就变成一股暴力,能置体力最强者于死地。我这时就在他眼睛里看到那股恨之切骨的表情,一闪就过去了,不知为什么,我立刻就有一种不幸的预感,很自然的,我就替国一害怕,求他不要再用暴力。
“你这算是什么!当着阿爷、阿婆及我们面前!”大舅一下捉住他的膀子,紧紧扣住,一面气呼呼的问:“你书读到哪里去了,动不动就打人?快快给大姑道歉。”
他不说话,一双眼睛盯在祖善身上。
“你还不道歉!”大舅喝道。
“大姑,请你原谅。”他说,说完甩掉了大舅的手,夺门走了。
“真是,天下哪有这种事,父子两人连好来欺侮我们寡妇孤儿,真是比狗都不如!”大姨青着脸站了起来。“跟我来,祖善,祖明,谁叫你们早早死了父亲,现在人家吃了你家三年白饭倒过来咬你一口,还不是活该吗?”
他们娘儿三人走了后,房里可怕地沉寂着,大舅背着手踱他的方步,舅母和阿姆装着和小梁说话,不敢抬头,我和茵如互相不敢看。过一晌,大舅住了步说:“阿爸,您坐久了,回房里去歇歇吧,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外公半晌说:“唉!寄人篱下的日子真不容易过啊!”
外婆站起来,扶着外公出去,临走回头来说:“为了一个美云,真犯不着!”
他们走后,大舅说:“定玉,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我看着阿姆。
阿姆说:“大舅叫你,还不去!如果有你在内,大舅不处罚你,我也要把你打死,你听见没有?我可不是你大姨,你这点要认清楚。”
我的腿抖得快把小便抖出来了。
大舅平和地说:“你又要神经过敏了,德贞,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有别的话问她,有你这个母亲就不会有祖善那种子女,你自己难道没有数目?来吧!定玉!大舅站得累死了,要坐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