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来了,在茵如房里吃了早饭,才到外公、外婆处去问安,他们看见我都显得很高兴,问些阿姆的事及青河村里的治安情形。小梁坐在外婆膝上专心一意的在吃大饼油条。国一坐在一边,假装在抢小梁的大饼,逗他发急。他见了我既不表示欢迎,也不表示不欢迎,咧了嘴向我笑笑,算是打招呼。
我却大方他说:“国一,还在生我的气吗?好,给你道个歉。”就揶揄地向他深深鞠了一个躬。
“你们两个真是,三天两头吵架,吵了又好,好了又吵,当着小梁也不怕难为情。小梁,你看看你大姐姐及你国一哥,两个中学生,还像小孩一样,比你都不如。”外婆大概见了小梁和国一都在眼前,特别高兴,所以这样开玩笑。
“哪里,这次倒没有吵架,是为了美云的事争辩起来了。”我马上接着说。
“为了美云的事?”外公好奇的问。
“是啊,为了美云。”我也顾不得国一的脸色,接下去说:“国一听说大姨要把美云嫁给马浪……马一鸣叔叔急得不得了,说大姨简直不是人,那个姓马的明明是个流氓。我好意劝他少管那闲事,省得惹大姨生气,因为她到底是我们的长辈。国一就生了气,说我没有良心,见死不救。”
果然外婆有点不顺心了,黑着脸对国一说:“别的事,阿婆由你去,你大姑家的事,你可不许多嘴,大姑也轮不到你来批评,她要把美云小娘嫁给姓马的姓牛的是她的事,你阿爷、阿婆都不过问,你万不能去多嘴,听见了没有?”
“何况,你爹爹这半年来生意停了,没有一点进账,我们一家,连你爹爹在内,都靠你大姑。她那个人,不像你小姑明事理,一不高兴,翻了脸,说不定把我们祖孙三代都赶出去。所以你说话要处处留心才好呵。这叫寄人篱下的生活,知道吗?”不知外公何来的感慨,竟然说了这许多和美云的事不相干的话。
“你也真是,背了时,”外婆老大不高兴地瞪他一眼,“叫孙子说话当心也用不着拖泥带水的把德贤批评一通呀!给他们听了像什么样子?”
这时小梁已把烧饼油条吃完,从外婆身上跳下来,我忙去牵了他的手说:“你看你,吃了一手油。快来,跟我到厨房去洗洗。”就预备藉机溜走了。国一也想随着跟出来,外婆说:“听见没有?美云的事不许你多嘴。大人的事,一句话,不用你们做小辈的管。”
我们都点点头,就推开竹帘出了房。
“定玉!”刚一出房门,国一厉声叫我。
“怎么?”我故意对他媚笑一下,“还在生我的气吗?我这么远跑来跟你道歉,难道你还要和我吵?走吧,我们找了茵如一起到后门口乘凉去,这里好闷。”
经我一笑一说好话,他也不好绷着脸,只好跟着我走。
“你昨夜什么时候到的?”
“大约十点左右,本来想去和你打一个招呼的,见没有灯,怕你睡了,所以没有去。你那时睡了没有?”
“唔,睡了,我近来睡得很早的。”
“这样热睡得着吗?”
“唔,院里有点风。”我忍着气,带小梁进了厨房,帮他洗了手,擦了嘴,把他交给桂菊,就拉着国一回茵如房。正巧美云也在,她见了我很高兴。
“定玉,我听他们说你昨夜来的,怎么也不通知一声?”
“通知做什么?好让你有个准备,是不是?”我挽起她的手,半取笑半责问似的说。
她没有领悟到,反而很自然他说:“是呵,我就可以替你把楼上客房整理一下,免得这样热天,你和茵如挤在一床睡。”
“这样可以和她亲热一下,她不是就要上花轿了,是不是,茵如?你呢?美云表姊,听说你也快了呀?”
她这才听出我话里有话,脸上有点不自然,一双眼睛,带着询问的表情,去看站在我身后的国一。
茵如是老实人,忙说:“定玉,美云最怕听这件事,你就不要寻她的穷开心算了。”
“她就是幸灾乐祸的,喜欢看别人受苦,”国一毫不留情地说:“怎么样?去不去后门口?不去的话,我要回仙子间看书了,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你们磨。”
“当然去,走吧,茵如,这样大热天,不要钻在房里绣这个鬼花了吧,乘凉去。你也来,美云姊。”这真是一种十分奇怪的心理,我明明不愿她和国一在一起,却偏要她一起去,要亲眼目睹他们在一起的情状,好像故意要折磨自己似的。把自己折磨得愈厉害,对对方的恨意也愈深,将来报起仇来也愈狠,大概这就是惟一的解释吧。
“我不啰,”美云说:“等下二妈起来,要找我打洗脸水,找不到人又要挨骂,划不来。”她虽是在回答我,眼睛却一直在国一身上。我故意把身子一闪,站在一边,同时掉头去看国一,发现他也在看她,眼睛里带点恳求的表情,气得我真想立刻就把他那双眼睛挖出来。
“算了吧,她现在哪里还舍得骂你,想着要你嫁给马浪荡,巴结你都还来不及呢,是不是,国一?”
“我不知道,你最好自己去问大姑,走吧,美云、茵如。”说着,就先出门了。
我恼羞成怒,就冷笑一声说:“咦,每次提起马浪荡,你就这样生气,莫非你自己也看中了美云那笔嫁妆费了?”
“定玉!”茵如脸上变了色,替我害怕。
“定玉!”美云求饶似的叫了我一声。
竹帘啪的一声打在墙上,国一脸上涨得紫红,回到房里来,一直走到我面前,两个眼睛像两个火球似的,喷着怒火。那样子就可以立时把我瞪死似的,我心里有点寒抖抖的,但是为了不助长他的威风,就故作不在乎似的回瞪着他。茵如和美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恶神的样子,显然都吓软了,不敢来劝,过了好半天,他才将自己的怒气控制住,轻蔑地说:“不值得和你这种人计较。”就摔帘走了。
我和美云、茵如到后门口去乘凉,因为各怀心事,大家都不说话。每次我和国一争吵,茵如就手足无措,不知怎样才好,因为她对我们两人都有一分怕,所以就不敢来劝解我们。每次她一劝,我们都会迁怒于她,在她身上出气。她如不劝,我们也同样的要怪她,所以每次我们一吵,不管吵的事与她有无关系结果都是她倒霉。于是我们一吵架,她脸上就带一种彷徨无主的表情,看了使人觉得可怜,也使人生气。她现在就是这样,带着无助的表情看后塘上来往的人,不说话,美云平时话就不多,现在干脆完全沉默了。但是每次我用眼角去瞟她时,总是发觉她在看我,眼睛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表情。我心里当然很懊恼自己刚刚说话太过火,又把国一得罪了,要我为了美云之故再向他道歉,实在有点咽不下这口气。但是不道歉呢,他不会理睬我的,而我原是为他而来,他不理睬我,我不但白来一次,剩下的暑假怎么挨得过呢?我愈想愈恼,愈想愈生气,当然就没有闲心说话了。三个人在后门口闷坐着,大家都无聊地看着塘上来往的人。这时将近晌午,太阳快到正中,塘上的人影,照在水上,头和颈子和身子都连在一起,只有短短的一节,看看很滑稽。等太阳到正中时,影子就被踩死在脚底下,河面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了,仅是一层似雾似烟的热气。
“一丝风都没有,这个天,要落场雷雨才好。”茵如终于打破了沉闷,把绣花小绷子当扇子摇着,搭讪着说。
“进去吧,房里幽幽的,怕还凉快些。”美云说。
“我还要坐坐,你们先进去。”
她们一走,我忙站起来,预备到仙子间去,不想美云又出来了。
“定玉,二妈找你。”
“她起来啦?”
“刚起来。”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她昨夜赢了不少钱,今天兴致特别好,你不妨趁机会帮小姨说几句话,也可以把前次的事带过去了。这样以后两家又可以走动了,你们孤零零的,住在青河,到底不大好。”
我静静地看着她,不解而又很了解地看着她。我就是恨她这一点“纯良”。她是聪明人,必定看出我对她和国一之间的猜疑。换了一个人,巴不得我早早离开此地,不要再出现,好让她自由自在,不必顾忌地常和国一在一起,也不必受“夺人所爱”的良心的谴责。而她却不然,明知我在王庄对她不利,可是她的本性好,对我又爱护,以致她只为我和阿姆着想,而没有想到她自身,这种好的品质是我所没有,也是最令我生恨的。“你倒是愈来愈喜欢管闲事了,大姨和阿姆之间的事我都不管,哪里轮得到你来多嘴,她们来往不来往与你有什么相干?”我毫不客气他说。
她脸上红红白白的变了好几次颜色,我看了心里有点不忍,但是还是绷着脸先走掉了。
“我是好意,定玉。”她在我身后说。
“哪个稀奇!”我掉头再刺她一刀,出出刚刚国一给我气的。
大姨横躺在套间的红木床上,凉席上摆了烟具,祖善也歪在床上,在给她烧烟。他的手细白粉嫩,映着漆黑乌亮的烟具,显得特别触目。屋子里一股热气夹着烟香,弥漫一室,刚进门时觉得熏人难受,站了一下,也就不觉得头晕了。
“大姨起来啦?”我笑哈哈地说,尽量把声音装得很柔和,“我一早来了好几次,见你没有起来,不敢惊动你。”
祖善冲着我怪笑,把嘴歪在一边,他知道我在说谎,先不点破,就要看看我说瞎话的本事有多大。
大姨吸着烟,懒懒地瞟了我一眼。“都好吧?”过了半天,才有气没力地问了一句。
“都很好,小梁跟我来了。阿姆叫我问问大姨的背脊骨痛好些了没有?”
她陡然坐了起来,把尖尖的手指直戳到我鼻尖上说:“她叫你问啦?她叫你问啦?你当我不晓得你阿姆脾气!小时候,她和我斗嘴,姆妈怎么打她骂她,她都不肯说一句软话,你当我不晓得那个人的强。哼,背脊骨痛好了没有!!”
“她真是叫我问了的,不信你自己去问她。”我挣红着脸说。
她也不理睬,又躺下去抽她的烟,祖善贼头狗脑的觑着我,就去对着大姨的耳朵说了半天话,大姨一边听一边吸着烟,削薄的两颊整个吸了进去,像两个大洞似的。总有一天,她会死在这个鸦片手里。
等祖善讲完了,她才慢吞吞他说。“阿爸有信来吗?”
我摇摇头。
“那你们怎么在过日子呀?啃地板哪?”
我没有响,其实阿爸信虽没有,却寄过好几次钱回家的,阿姆当时就原数退回去了,现在我们就靠卖谷子过,勉强可以活,但我不愿对大姨说实话,她听了,不但不会赞成,一定又会把阿姆耻笑一顿。她是一个势利鬼,见了钱才看得起人的俗物,怎么会了解像阿姆那样宁愿饿死都不肯将就的怪性格呢?
“怪不得叫你来问我背脊骨好了没有呢,原来是要借钱!”她和祖善对看一眼就得意地笑了起来,瘦瘦的肩膀在玄色香芸纱衫下抖得索索的响,一面伸手到大襟口袋里摸出一大叠钱来对我晃着说,“你来得倒是时候,你大姨这两天手气好,赢了不少钱,乐得做做好事,也算姐妹一场,喏,来拿去呀!”说着又把钱晃了两下,意思是要我去接。
我心里好恨她,要不是为了我自己想达到自己的目的,我真想把钱接过来,再摔到她脸上去。但是我有事要借用她的权力,非得忍着气不可。
“定玉和小姨一样,志气高,不肯接受呢!”祖善说。
“有什么肯不肯?我又不是白送她娘的,不过是看她可怜,借点钱给她用用而已。”
我把钱接过来,勉强笑着说:“大姨的牌真是愈来愈精了,刚听舅母说,昨夜三输独赢呢!”
她脸上的神色稍微缓和一点,“也是碰运气,搓麻将有什么技术可讲。”
桂菊送了午饭进来,对我说:“定玉小姐,老爷他们在外堂等你吃饭呢!”
我偷看了一下大姨的神色说:“我在这里吃,陪陪大姨。”
祖善又歪着嘴笑了一下,附在大姨耳朵边说了一阵话。大姨斜着她那双细长上吊的凤眼,瞪着我。等祖善说完了,她说:“你有什么事求我是不是?”
“不是,我有一个消息报告给你听。”我故意把声音放得低低的。
“哦?”她右眉眉梢挑得高高的,望着祖善。
祖善得意地说:“你看我猜对了,是不是?”
“桂菊,对老爷去说,定玉在我房里吃饭,不要等她了。”
桂菊走后,我和祖善把饭菜摆在桌上,坐在两横头陪大姨吃,我也不等她问,就说:“昨天晚上我来时,看见美云和一个男人在河塘对面那丛芦苇里坐着讲话,坐得很近,很要好的样子。”
“瞎话三千!美云一直在仙子间里伺候茶水,怎么会在外面?”
“咦,姆妈,她不是说头痛,早早回房睡去了吗?”
“哦,对了,我倒忘了。”大姨说:“你来时大约几点钟?”
“十点左右。”
她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祖善,又问我:“你听见他们在讲些什么?”
“不太清楚,”我说,眼睛看着筷子,“好像提了马浪……马阿叔的名字,又说什么要赶快准备,不然就走不掉什么的……不太清楚。”
大姨听得有点入神了,放下筷子瞪着我的脸问,“那个野男人是谁,你看见了没有?”
“看不清楚。我刚想叫脚夫停下来时美云已经看见我了。她忙把那个人一推,那个人就不见了。美云姊就迎着我说,天太热,屋子里大闷,她睡不着就跑到外面来乘凉,我也不好追问她。”
“后来呢?她有没和你一起进来?”
我顿了一下说:“没有,她说还要在外面凉凉,叫我不要把门拴上。我就先进来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一面说着,一面心里打战,因为我知道这一大篇谎言里充满了漏洞,稍微细心一点的人必定能听得出来,如果反问我一下,我可以立刻被问倒的。所以我连眼皮也不敢抬,讲完了就专心一意的吃着饭,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吃过似的。我的头虽然低着,却可以感觉到祖善在看我。他人虽坏,却也绝顶聪明,可能他已看出我的心事了。谢天谢地,大姨好像全部相信我的话了。因为过了一阵,她咬牙切齿他说:“这死丫头,居然还想恩将仇报,溜之大吉,哼!看看她逃得出逃不出老娘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