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梦回青河

阿姆给我一封信,叫我带给林家桥的贺太公,意思是要他留我和小梁在他家歇一夜。我一出了家门,就恨不得立时飞到王新塘,哪里还肯耽搁,所以就冒了日本鬼查夜的险,拼命赶路。因为动身得晚,所以到时已近夜里十点左右了。

小阿婶家的边门上了栓,我只好叫脚夫抬我们到大姨家的后门,自东洋鬼进村之后,村里倒是十分平静的,大姨家的后门,像太平时候一样,也没有上锁。尤其热天,屋里不能睡时,大家都到后门口乘凉,那道门几乎是通夜开的,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这当然是因为王家村是村里的大族富户,有钱能使鬼推磨,塞点钱在汉奸手里,照样可以过安静日子。后来大婶家的儿子祖发当了游击队,鬼子来抄家搜查捉人,捣坏了许多家具,大家都受了惊恐,门户就小心起来,等到祖发被捉到枪毙之后,鬼子就不时来王家扰乱,动不动就冲进来坐在中堂,要酒要肉的吃喝一阵,拿了许多古董摆设才扬长而去。于是三家人联合起来,找到村里的汉奸头顾不苟,塞了很多钱在他口袋里,疏通了驻在村里的矮子头,才算好一点。不过大姨她们从此对门户就把紧了,大中门,除了喜丧大事,是终日关着的。一到黄昏,几道后门也关了,上了栓。

我站在星光里敲了半天门,才听见有人来。

“谁呀?”徐妈且不开门,站在门里问。

“徐妈,是我,青河来的定玉,开门呀!”

门开了,我借着廊里的亮光付了脚夫的钱,要徐妈把熟睡的小梁从摇篮里抱起来,打发脚夫走了。

“怎么,出了什么事,定玉小姐,青河出了什么事?”徐妈张口结舌地问。

“没有出什么事呀!”我被她问得莫名其妙。

“那你怎么半夜三更带着小梁来?”

“怎么,不能来看外公、外婆的吗?我们没有在林家桥住一宿,所以现在才到。”我反手关了门,上了栓,跟着她进后廊,跨过小门,来到大姨家。

“大家都睡啦?”我压低了声音问。

“老太爷、老太太早睡了。师母和林家师母到小王师母家里搓麻将了。”

“别人呢?”

“茵如小姐房里熄了灯,大概也睡下了。大少爷和小少爷跟师母去看牌去了,国一少爷还是住在仙子间,不知睡了不曾。小梁睡在哪个房里?”

“放在外公房里那个小床上去吧。不要给他盖,他怕热得很。轻轻的,不要把老人吵醒,又问七问八的问不完。”

“你呢?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不要,你把小梁放下就去睡好了,我要歇歇才睡。”

“你是和茵如小姐睡,还是睡楼上客房?睡客房我就去给你把席子擦擦。”

客房以前给定基用的,我哪里有胆子去睡,连忙说,“不用麻烦了,徐妈,我去和茵如挤着睡算了,她给我挤惯了的。”

等她走了后,我轻着脚走进茵如房,摸黑在她的脸盆里洗了一个冷水脸,虽然很累,却没有心思睡,拉了一下坐皱了的衣服,就往仙子间走。国一前次生了疥疮回来,大姨特地把仙子间让出来给他住,以免他把毛病传给祖善他们。大姨夫在世时,仙子间等于是他的书房或是工作间,房中央有一张深紫梨木大桌,堆满了他的账簿,及书籍。屋角有一张钢丝单人床,他心里有事时,或是账没有弄清时,就喜欢在仙子间的“静思”床过夜。后来他生病了,因为仙子间对着院子的是一长排落地窗。冬天太阳透过玻璃,洒满了一地阳光。夏天打开窗子,凉风习习,是一间很理想的养病室,所以他就移居在仙子间,后来死也死在那里。他过世后,大姨每进仙子间,就睹物伤情,要难过好几天,就索性把它关起来,终年不用它。我记得小时,曾跟祖善进去过几次,梁上结满了蜘蛛网,案头都是灰尘,地上的厚毯子拿掉了,一块块青砖上发了一层霉,踩下去湿溚溚的,整个地方给我一种阴沉苍凉的感觉,好像走进大姨夫的墓穴里似的,祖善就藉机会吓唬我和茵如两人,如果我们违背他的命令,他就会说:“小娘,我把你关到仙子间去,看你怕不怕?”

这一说,我们马上会乖乖的听他的指挥,后来还是国一为了要证明给我们看仙子间并没有鬼,故意跑去睡了一夜。我们见他第二天还是活的,对仙子间就不怎么怕了。后来外婆家和我们家都搬来了,客房大小,不能摆大桌子,大姨就正式把仙子间打开,就用那张大书桌当饭桌,大家乱哄哄的在那里一天吃两顿饭,倒把仙子间的阴气赶得一干二净。后来我生疥疮回家治疗,大姨要我住到仙子间去,我硬是不肯,还是茵如心好答应让我与她同住,好心有好报,她倒没有把疥疮染上。国一住进去以后,睡在大姨夫睡过的床,用大姨夫用过的书桌(因为我们搬走,外公人不大舒服之后,饭堂又移回客室,仙子间又空下来了)。我真有点佩服他的胆子,常常夸奖他,他反而取笑我说:“亏你还是一个高中生呢,一肚子都是迷信。”

甬道里没有灯,漆黑的,心里有点不自然,脚就加快了。出了甬道,就是正廊。正廊有一盏灯,我就驻了脚,喘一口气。在正屋和仙子间之间,隔了院子,我可以看见对面小阿婶家的仙子间灯火辉煌,哗笑和麻将牌相碰之声从开着的长窗流出来,倾倒在天井里,点点滴滴的溅到我耳朵里。我可以分辨得出他们的声音,这些人真是不识相,知道国一在预备补考,怎么也不把声音放低点。舅母居然也这样大意,到底是没有读过书的。

国一倒有先见之明,不但一排长窗都关着,而且拉上了厚厚的窗帷,不但隔绝了嘈杂的声音,同时还可以眼不见为净,倒是好办法。不过这样热的天,他又是一个怕热的人。唉!我还是不要同他生气吧,劝他住到我们家里去,不但不会有人吵他,天气太热时,还可以坐到河边那棵大树下去乘凉,不管太阳多烈那棵树下都是凉幽幽的,别有洞天。前次吵架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我的不对,他在我们家,总算是客人,现在看见他,千万不能嘟着嘴与他斗气了,也不要提前次的事,这样就等于认了输。和他争吵一次还是自己受苦,不是吗?想想这两星期来想念他的苦,脸都红了。

我快步跑到门边,正要推门,又缩回手来,为什么不逗他一下呢?不妨先绕到放床那边的小窗前去敲窗,吓唬他一下,我倒要看看他的胆子是真大还是假大;如果他真的吓倒了,我以后就有话可以塞他,免得他说我迷信,而且这样开个玩笑,大家都可以很自然的忘记前次争吵的事,免得见了面大家尴尬。

这样一想,我就转身蹑手蹑足从正廊绕到边廊,由边廊到仙子间的侧面,攀着窗架爬上去,先看他在做什么。刚看了一下,好像身上的骨头一下子给人抽掉了似的,整个人发软,不由自主的往下溜,跌坐在冰凉的水门汀地上,缩成一团。当时的感觉好似一个小孩睡梦里听见轰隆一声还没有分辨出声音,先吓作一团,心里混混乱乱的。我这样缩着坐在黑暗里,好半天,才把最初的慌乱的感觉理清。刚一理清,才感觉到一种扎心的痛,像被医生猛然的打了一针盘尼西林一样,不但痛,而且痛得出奇。与痛楚一起来的,是那张脸,半仰着,入了迷的笑脸。这张脸的再一出现,刺激着我,使我在身体内产生一种力量;这股力量凶猛地锥击着扎在我心上的痛楚,顶撞着它,终于使它完全脱离我的躯壳。我整个人就被这股力量控制着,使我完全听从它的主宰,这股力量就是嫉恨——毫无原谅,不留余地的恨,带着原始性的野蛮的恨。

如果我所看到的,只是两个人的恋爱,像我和国一在学校里那种恋爱的话,我相信,我对美云的恨不会如此深切的。如果他们只是在拥抱,接吻,甚至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都不会使我如此恨她,因为这种恋爱是我能了解的。

然而,我所看到的,除了他们对彼此的相恋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别的品质,是我所能了解而又不能了解的一种品质。这使我对他们的恨比较普通的嫉恨深刻了几千倍。我看见的先是国一,倚在床上,背对着窗,一手托着头,另一手挟着一本书,因为看不见他的脸,所以我无从得知他是否在看书。可是从美云看他的神情上,我可以想像得到他的眼睛是在她脸上。她坐在床前的地上,手臂搁在床上,手心托着头,上半身靠在床沿上,两条纤细柔美的腿安怡地伸着。因为她的脸正对着窗,所以我可以把她看得很清楚。平时有意无意出现在她两眉之间的怨恨都被平静代替了。她的眼睛,那双怨时有雾、喜时有光、恨时有云、悲时没有泪,而只有泪影、怒时被盖在黑黑的睫毛里的眼睛,这时没有丝毫喜怒哀乐的表情,只有一股崇拜,毫无保留,丝毫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值得她崇拜的那种死心塌地的崇敬。她的嘴,平时微带着凄楚,唇角有点下牵的嘴,在灯影里,像是两叶淡红的花瓣微微合在一起,只从嘴角透出一股笑意,而那种笑意也是我平时没有看到过的;不是娇笑,不是苦笑,不是轻佻的笑,也不是强颜的笑,而是一种无穷的满足的微笑,好像在说,如果我在这一刻死了我也是满足的。由于她眼睛里的光彩及她嘴角的笑影,她似乎把整个充满了阴气的房间照亮了;不是一种夺目眩眼的光亮,而是一种安详的,和谐的,黎明时分的柔光;不是直接照到人的身上,而是把他人包围在它的光辉里。我虽然看不见国一的脸,但是由他一丝不动的背影上我可以想像到他脸上的满足的快乐。在我和他的恋爱中他不是不断的、粗豪的谈笑着,就是把他的爱表达在他对我粗暴的拥抱中,要不他就是十分不愉快地沉默着,想他自己的心事,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从不曾像他现在和美云一样,恬静而满足而又如此满足于这种和谐的沉默里。他们没有在诉说他们的心曲,美云也没有用眼睛在传递她的感情,他们更没有用动作在表示他们对彼此的狂热的恋爱,也没有用脉脉含情的表情去使对方沉醉。然而,在我看到他们短短的一霎间我可以充分的感觉到他们对彼此的狂热的赤心的感情。

这就是我所了解而又不能完全了解的品质,也是我想要而得不到的品质。我知道,真正的爱情就应该是这样的:达到一种最高的心灵交换的境地,一种不单是用肉体相接触才能达到的两性之间的完全融合。我不知道为什么国一和我之间做不到身心融洽的爱情,居然能在他和美云之间这样简单的发生。是不是冥冥之间,造物规定他们是合适的一对而我和国一之间的感情仅是人为的凑合呢!

不管美云脸上圣洁的表情多么打动而又震惊我的心,我无论如何也抑止不住那股渐渐聚集起来的、凝固起来的恨意。而奇怪的是,我当时的恨,并不是对他们两人,或是对国一,却是针对着美云的。我现在才了解在那一霎间我为什么会那么切骨的恨她,而由于这种恨令我做出一件不能被原谅的事。我现在才了解为什么当时对国一的恨不深。因为我知道他的性格,他的为人,他的很多好处,我承认他和我一样有一个不可宽恕的弱点——懦怯,意志不坚强,人大概都是这样的:不会恨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因为我知道他,了解他,就觉得他不足轻重,不是一个敌人。对美云我一直以为自己很知道,很了解她的,直到看见她这种表情时,才知道自己错了。虽然她和我一样,她要国一,她要爱情,她要被爱,这些我都能了解而不以为意。我不能了解的,是她眼睛里那种绝对崇拜,绝对奉献的表情。她是可以为她所要的、为她所爱的对象做任何事。可以为它而死,这是她的专诚,她的高人一筹的品质,是我所做不到的,所没有的东西。我能了解这种高贵专一的品质,但是我不能了解为什么她会有。因为我知道她有,而我自己没有却也永远不会有。所以我才恨她,恨得想把她立即置于死地。

当时我以为我对她的恨是由于嫉妒,嫉妒的原因是国一;现在我才了解,我对她嫉妒的原因是她人格的完整与高尚。

我蜷伏在地上,把脸贴在冰凉的水门汀,因为那股嫉恨已快将我喉咙烧干,已烧得我脸上身上滚烫,使我想大声嘶叫或揪住什么人咬一口。但我狠狠的克制着自己,我必须十分镇静十分理智才能静心地想出办法来报复,来治她。我这样悄然躺着不知有多久,直到地上的凉气一直冰进我的胸口,冷却了我奔腾的血,使我的呼吸变成正常之后,我才用两手撑地站起来,轻着脚离开那个使我痛心的墙角。

经过正廊,看见对面仙子间已没有灯光,到处黑黝黝的。只有一股怨气冲天的月色,喷了一丝幽幽的青光在天井里。一阵风过,天井角上一棵槐树摇摆着像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幽灵无声的向我扑来。我吸了一口气,像一个受惊的黄鼠狼,一下子就蹿进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