疥疮在我们女生宿舍里猖獗地放肆了一阵,就像一批蝗虫一样卷侵到男生宿舍里去了,男生比女生懒,同时更没有耐心,生了疥疮,不肯多洗多搽药,所以比我们更吃苦,与那个又臭又脏的皮肤病,做了很长久的朋友。国一身体比别人健旺,所以一染上,生得比什么人都厉害,加上他喜欢吃鱼腥,更替疥疮助兴,所以发得满身累累积积,都是脓疱污血。他生性急躁,发起痒来,浑身乱抓,抓得脓血模糊,看了可怕,闻了又臭,有时他会发得两腿都肿起来,路都不能走,气得他咒天怨地,看见什么人都瞪着一双眼,像恶神似的。他的同房李矮子谢刚等一方面怕传染,一方面又怕无辜会挨到他的拳头,都一个个搬到别间房去了;我看他十分不快乐,就劝他像我一样回家治疗,他因为毕业考快到,要好好准备,不肯,我只好耐心替他洗涤换药,每天黄昏的散步也因之取消了。我利用那段时间,到厨房去给他烧开水,然后端到饭堂隔壁的休息室帮他细心洗涤。这实在是一件十分吃力而不讨好的事,如果我怕他痛,洗得轻些,他就埋怨我做事没有手势,这样轻轻点几下有什么用。后来我就硬着心,重重的给他洗擦,偶一不小心,洗到一些正在溃烂的地方或正在长新肉的伤口,洗得大重,他就痛得暴跳如雷。有次他在气头上,骂我是瞎了眼的蠢猪,又有一次,竟然一拳捶在我背上,当时我又伤心又恼恨却又不敢哭。每次一见我流眼泪他就后悔,别人一后悔就会来道歉,他一后悔就好几天不理我,我受不了他的沉默,所以吃了苦,总是咬牙不哭的,情愿一个人躲在宿舍里或到厕所里去落泪。我哭,并不是伤心他对我的粗暴,而伤心他对他的粗暴本性毫不克制。
人对他人是欺善怕恶的,而人的本身是犯贱的,说起来两者好像很矛盾,但却是真的。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遇到茵如、美云这样好性情善良的,我就想处处占她们的便宜,处处想牵着她们的鼻子走,遇到宝珍、国一这样的人,一会用智力毅力,一会用暴力,我就会服服帖帖的,由他们指挥。国一逐渐对我凶暴起来,我一面伤心,一面还是照样替他做事,他看我这样毫不反抗,就自然而然地对我更凶起来,我对他的反感虽然逐渐增加,但还是忍受下去,心里暗暗巴望他能回家调养。
正好,大舅从上海回来,顺道到学校来看我们。
他一见国一满身疥疮的狼狈样子,圆瞪着一双眼睛,说不出话来。
“爹爹,”国一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对大舅有点怕惧,见大舅不悦的样子,吓得不敢多说话。
“大舅,”我很高兴,“你怎么回来啦?”
他连看都没有看我,只顾瞪着国一,“这是怎么搞的,像叫化子一样?”
“生了疥疮,喏,都是定玉小娘传过给我的。”
“乱说,”我一口否认了,“学校里每个人差不多都生了。我也刚刚才好。”
“你信上怎么一字不提?”大舅问他。
“提了叫您烦。”
“烦是小事,有病要治是大事。怎么,你书愈读得多,人愈糊涂啦?快去,理一点替换衣服,跟我回家去。”
“不行,爹爹,我们快要毕业考了。”
“你在对谁讲话,不行不行的?还有点规矩没有?”大舅不高兴他说,“看你的人,倒有七分像鬼,还讲什么大考小考的,考试过了还可以补,人只有一个啊!”
“生点皮肤病,又算什么病呢!”
“算得了什么?你看看你,身上还有点干净皮肉没有?快去,理一个网篮就跟我走,少说废话。定玉,你去替他请两个礼拜的病假,晓不晓得?”
“两个礼拜?!”我和国一都叫了起来,面面相觑,下礼拜他们就开始考了!
我送他们到小桥上,对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出神。大舅这次回来,人瘦多了,走在阔肩粗臂的国一旁边,显得萎缩无助的样子。这一年来他的生意不好,使他老得多,不知道他这次回乡是不是因为南货店关了门。他前次就提过,那爿店的老板很有上排门的意思。我忘了问问他是否常看到阿爸,阿爸接到我的信之后,不知道会不会看出我的意思来,是不是会把翠姨接出去呢?他也没有给我回信,他对写信最懒了。
他们转了弯,看不见了,我才懒拖拖的回学校,心里又似轻松又似惆怅,国一走了,我至少可以安静地过两星期,从他生疥疮起一直就在受他的折磨,这下也可以松口气,但是,他不在这日子怎么过呢?两学期下来,我们的生活已化二为一了,除了功课,无时无刻不在一起,他一走,好像走了我半个身体,我整日就像是剩下的半个身体,游游荡荡,在寻找另半个似的,心里空慌慌的。
但两星期毕竟过去了,他没有回来,我很失望,但还是勉强忍着,幸好是忙大考,为了要升级,也要收回心来用功,一晃一个月都过去了,学期也结束了,我也来不及等成绩单,就连日连夜收拾好行装回家。
我又怎么能想像得到在王新塘等着我的,既不是国一对我旧有的爱情,也不是理想中家庭父母的温暖,而是一连串不幸的变故呢!
刚到大吃头就看见阿炳和茵如来接船,阿炳是阿姆接到我信叫他来挑行李的,但茵如会这样老远来接我,还是第一次,给我一种意外的欢喜。
“咦,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做新娘?”我小步跑到她身边,搂住她的颈子,开心地问她。
“定玉,我是来告诉你,家里发生了事情。”她的圆脸,像一个绷紧的绣花绷上的圆桌布,一丝笑纹都没有。她把我一拉,走在前面,把阿炳落在我们身后。
“什么事,国一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不是。姑丈前天晚上突然回来了,正好捉到祖善和翠姨在一起。”
我搂着她颈子的手一下子瘫痪了,软软的搭在她肩上。
“姆妈、大姑、小姑都在小阿婶家打牌,我已经睡了,姑丈大约是十一点左右到家的,一下子就跑到大姨套间,他们睡在一床。”
“后来呢?”
“我不知道。我是被哭声叫声吵醒的,起来一看,祖善被绑在献堂前的大柱子上,姑丈用一根很粗的门闩在打他,把他打得不成人形。”
“大姨呢?”
“大姑起先没命的拉姑丈,想把他拉开,看看拉不动,就用牙齿去咬姑丈的手,姑丈好像也不觉得痛似的,只顾打祖善,到后来,外公、外婆都出面求情,外婆说,‘俊明,你把他打死啦,打死还要赔命,算了吧。’姑丈还是不肯,外婆没有办法,走过去站在祖善面前,姑丈才歇手。啊,定玉,你不晓得姑丈的样子真可怕,眼睛冒出红光来真像要把祖善活活打死似的,我看得浑身的抖。”
“那个女人呢?”
“翠姨趁大家在乱时逃掉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逃走了?”她在讲话时,我因为紧张,一直憋着气,到现在才把呼吸放出来。走了也好,这个害人精!“谢天谢地,这下我们可以过点太平日子了。”
“不过姑丈当夜就去找她了,他们一直没有回来。”
我听了捏紧了两个拳头,恨不得把茵如当阿爸死命捶她一顿,难道他到现在还不肯把这种女人放弃吗?
“最好两个人都不要回来,我不希罕他这种父亲,阿姆将来,由我和小梁来负责,不必靠他。”
“这就是我今天来接你的原因,定玉,小姑这两天惨得很呢!大姑把姑丈的罪统统算在小姑头上,拿她来出气,说她不但没有把翠姨看好,反而纵容她去勾引祖善,说她自己没有办法保住丈夫,却用这种手段来报复,你说好笑不好笑?她又说那晚姑丈毒打祖善,小姑又不去劝,只站在一旁看戏,这明明是和姑丈合起来欺侮他们寡妇孤儿,所以她要小姑立刻搬回青河去。”
“咦,我们在这里又没有白住她的!”
“她把房租统统还给小姑了,掷到小姑脸上,我们都看见的。”
“怎么,外公、外婆就不管的吗?”我气得手指发僵。
“阿爷现在是百事不管,光是吃口现成饭,你晓得,爹爹近来没有进账,我们吃住都是大姑的,阿爷即使心里想管也讲不出口,阿婆是一向卫护大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姆呢?总不会由她欺侮的?”我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家,背着阿姆就走,哼,我们又不是没有地方回去的人!
“小姑就给她一个不理不睬,回青河是要回的,她大概在等姑丈回来,我也不清楚。不过为了少受点罪,她带着小梁和阿歪嫂又搬回小阿婶那边去住了。国一知道你今天要回来,特地叫我来接你,叫你不要回到大姑那边去,免得自讨没趣,就直接到小阿婶家去。”
“好,”我简单地说。
“还有一桩事……”她疑疑惑惑地看着我。
“什么?”
“姑丈怎么会出其不意地回来的呢?是不是他听到什么风声了?”
我很想告诉她实情,但又怕茵如心软嘴松,什么事只要人家一套就会全盘说出来的,为了少引起更多的枝节,我决定暂时不对她实讲,所以就说:“这有什么好奇怪,大学堂都放假了,他不回来做什么?怎么,你猜想有什么人通报他的吗?”
“我怎么会猜想得到呢?只是听见阿婆和大姑谈话,大姑一口咬定是有人通报的,而且她疑心是美云搞的鬼。”
我的气立刻就来了,“哼,她反正是要把美云活活折磨死就是了,想出种种罪名来加在她头上,美云连阿爸的地址都不知道,叫她怎么通知?”
“她可以问你呀,你们两个,勾肩搭背的不是很要好的吗?”
我惊讶地看着她,怎么,茵如在吃我们的醋吗?不然话里怎么会带着股酸气呢?本来也是,我这一向实在把她疏忽了,她就要出嫁了,必定心里有很多话想和人谈的,而我最近几次回家都找着美云。“你真是!我和她有什么特别要好,还不是看她可怜,找她讲讲话就是了。”
“你现在可以放心了,现在有人常常在理她呢!你找她讲话,她恐怕都不见得有空呢!”
这几句话,真比任何其他的消息还令我吃惊,也不单是吃惊,而多半还是愤怒,因为自国一回家治病之后,我心里就一直有点不放心,怕他会和美云好起来,每次这样疑惑时又自己骗开,认为他与我的感情已这样深,他不会再移情给别人的。而美云也知道我和他之间及我家与他家之间的默契,即使国一向她有什么表示,她应该会拒绝的,她一来年龄大一点,应该懂道理,二来她毕竟是一个孤女,自己必须识相,不应该与我争的。
“什么人?”我青着脸,在路中央止了步,向她厉声问。
她大概被我的样子吓住了,怔怔地看着我说不出来。
“什么人?!”
她说:“还不是姆妈,”她讲得结结巴巴的,因为她不惯于扯谎。“姆妈现在常找她到房里来做针线,夸她手工做得比谁都细致,这样那样的。”
她一扯谎,我心里更明白了,也更气了。别人倒也罢了,美云这丫头,她竟敢抢我的人,我非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不可。
我心不在焉地移了几步,突然又站住了。“如果大姨查出那件事是美云做的,她会把她怎么样?”
茵如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天知道!不过听说她说话的那副神情,我相信她会把美云一口咬死的。但是我相信不是美云,她哪里有这个胆子,而且她又不是好管闲事的人。”
我连连冷笑了两三声说:“你知道美云多少?你知道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样老实,实心眼吗?”
“怎么,真的是她?”她讶然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惧怕的光。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现在不能讲一定,等我看见她时就可以完全知道的。”我半对她,半对我自己说。“国一的疥疮不是完全好了吗?他怎么不来接我?”
“好是好了,不过满身满手都是疤,他不大出来,并且他在准备补考,很用功,他说你不会生他的气的,”然后她调皮地斜了我一眼,“不过你有点气,是不是?”
“哪里,我在气别的事。”我朝她苦笑一声就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