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青河后的生活是很苍凉凄苦的,阿爸自那晚跟着阿姆回青河,和阿姆大吵一场之后(吵架经过是阿歪嫂一五一十对我们说的)就回上海去了,从此踪影不见,信息全无。几个月下来,阿姆脸上身上就瘦了一圈,虽然没有哭泣,但也没有笑了。我和定基心里都十分难过,但是记得大舅的话不敢向她提起阿爸,后来总算大姨会做人,把阿姆和小梁接到王新塘去住了一阵,找些人陪她打麻将散心,阿姆回来后精神稍微好一点,但总不能像过去那样欢欢喜喜过日子了。六月底,为了我和定基考初中,倒也勉强打起精神来督促我们用功,有时也下厨给我们做点花生糖、冻米糖,家里稍稍有点笑声。我们考取后,她也当然高兴了两天,说要带我们到宁波去玩几天,算是奖励我们,不过要等阿爸放暑假回来一起去,因为只有阿爸才晓得哪些地方好玩。我们简直是喜出望外,就一心一意的巴望阿爸回家来,大学堂放了暑假,他当然会回来的。
不料七月初卢沟桥的事件发生了,等我们听到北方和日本鬼子打起来的事时,已是七月中了。当时我们一点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因为觉得北方千里迢迢,和我们隔得太远,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一直到八月里,上海吃紧了,大舅回到乡下来,说上海情形混乱到极点,人心也很恐慌,我们才觉得事情有点严重,何况阿爸不但没有回来,而且一点信息都没有。大舅也说不知道,这一下阿姆就慌张起来,要差外婆家的阿炳到上海去找阿爸。阿炳怕给矮子鬼打死,不肯去。阿姆简直就快急得发疯了,白天不能吃,晚上不能睡。我的房间正好在她卧房下面,所以每天晚上我可以听见她在房内踱方步的脚声来来去去,去去来来。简直令我受不了。我就想如果她像大姨一样缠了脚的,她就不能这样在那双脚上出气。但是任凭她把地板踱穿,还是没有阿爸的消息,那段日子,现在回忆起来,真不知道是怎么活过来的,就像大家挤在一间密不通风的黑屋子里透不过气,看不见人,却又冲不出去。我恨阿爸,大概是从那段日子开始的,可怜爱惜阿姆也是在那个时候,因为知道可怜她,对她的惧怕也减少了。有时她实在忍不住而在我们面前流泪时,我也会挨到她腿边,轻抚着她臂膀说:“阿姆,不要伤心,阿爸会回来的,阿姆,不要哭,哭了我们心里难过。……”
阿爸不久就回来了,他带来了那个女人。
他回来的那天正好阿歪嫂生病,阿姆自己在河埠头洗衣服。那条河就是青河。外乡进来的人如走水路,脚划船就由这条河上划进来的。
我十分喜爱青河,常跟阿歪嫂来,坐在最高的一个石阶上看对岸的树林。树林的变化很多,早晨来看时,太阳刚升起,照得树林一片霞红,傍晚来时,树林又似披了白纱,迷迷蒙蒙一片。
这日阿姆来洗衣服正巧是中午,故树林就是树林,一点都没有安徒生童话中那种神奇的景象。定基要我和他一起找薄长的石子,比赛练水漂,我没有兴趣,就抱着腿东张西望的看着,远远看见从市场桥下划来一条船,因为水浅船划得很慢,船头上坐的两个人看不清楚面貌,辨得出是一男一女,船到了董家埠并没有停下来,我就知道必定是我们家的客人,却想不起是什么人,外婆家的人才来过,大姨一家都避到墺里去了,别家人来访会预先通知我们的。
忽然定基叫道:“阿爸回来了,阿爸回来了!”兴奋中把拾集的石片撒了一地。
阿姆手里的衣槌扑通一下滚到河里去了,抬起手来放在额上挡着阳光,眼睛对着来船盯着,我也聚精会神地看着小船,一只眼角却身不由主的看住那根愈漂愈远的衣槌。再不拿,就拿不到了。
“阿姆,那衣槌……”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她转头茫然地看着我,我不禁大吃一惊,她脸上每一根肌肉好像都在颤抖,嘴唇发青,好像中暑似的。我正要叫定基,那小船已靠岸了,阿爸若无其事似的在向我们招手,他身边坐了一个穿得十分鲜明的女人,正朝着阿姆笑。阿姆半跪半蹲在石级上,两手都是泡沫,对她看着,脸上没有人色,那女人见没有反应,伸手捞起水里的衣槌,笑着放在阿姆手里说:“这位想必是姐姐。”然后亲热地挽着阿爸的手臂,轻盈地跨上岸来。
阿爸要我们叫她翠姨,把她安放在二伯生前住的那间屋里,和我们只隔一条弄堂。
她从大门进来,我们家里所剩下的一点点光亮就从后门飞走了。阿姆的声音和笑容也同时消失,只剩下一个没有感觉的躯干。任阿爸对她如何低声下气,向她解释这是暂时的安排,任阿爸在小地方对她如何百般体贴,任翠姨如何百般献媚讨好,她都像一个木头人似的毫无反应,既不和阿爸吵闹,也不和翠姨说话,也不再哭泣了,更没有反抗,只用沉默把她一颗血淋淋的心包裹起来。她的沉默就如天边吊得低低的一堆乌云,给人一种窒息,给人一种绝望的感觉,向它申诉它不理,斥责它,它不睬,摸不到它,抓不住它,赶不掉它,它就是黑黑的一块,紧紧压在我们的头顶上。
阿爸这次是辞职回来的,据他说,从八月开始,他教书的两个大学堂都乱得不像一个学堂,很多学生都去做义勇军了,有的回家了,留校的就去参加什么宣传、救护等工作,上课就无形中停顿下来,他本来还想再待下去,看看时局,但怕翠姨受惊吓,就决定回乡来避一避。他这一辞职,当然就没有进账,幸亏我们家有田,靠租田得来的钱也勉强够用,所以阿爸也不忧愁。不想翠姨是个热闹场里的人,刚下乡的头几天觉得新奇,倒也过得安分,住到十天左右,就不耐烦了,开始翘着那两片涂得鲜红的嘴向阿爸撒娇起来。阿爸只好三日两头带她到宁波去玩,一住就是一礼拜,吃馆子、听戏、做衣服、买衣料。每次回来带了许多玩具给我们,但我们从来没有接受过,并不是我们不想要,而是看到阿姆的脸色,自然而然的就不想玩了。有几次阿爸提议带我和定基一起去玩,问阿姆,阿姆只说一声:“你问他们自己。”我们虽然一肚子想去玩,经她一说,也就不忍去了。
阿爸他们到宁波去的次数多了,费用当然很大,钱就拮据起来,但是为了博得翠姨的欢心,他还是不顾一切的带她去玩,有时实在没有钱,就把阿姆值钱的首饰珠宝拿去当了。阿姆当时并不晓得,或者是晓得而不露声色。不过有一次阿爸在拿时被阿歪嫂撞见,她跑来对我说了,我一时气极,也忘了大舅对我们说过的话,立时对阿姆说了。阿姆居然也没有动气,只简单的说了一句“人都没有了,还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当时我只觉得阿姆未免有点傻气,后来才体味出她说那句话时的沉痛。
愈是阿姆不向阿爸叫闹,我们对阿爸的恨也愈深。而他最使我们恨得切骨的事是他在我们面前没有顾忌。平心而讲,翠姨的确是一个标致的女人,要是她不是阿爸的姨太太,我都会爱她的。她的皮肤白而细嫩,眉毛和眼黑而弯,笑起来眉梢一挑一挑的,鼻子很小,不知比阿姆的细巧了多少,撒起娇来鼻尖向右颊一勾,特别俏皮,嘴唇薄而弯,从早到晚都用胭脂涂得红红的,和阿爸说话时喜欢撮着唇,装小孩。阿爸每见她这样,也顾不得我们在跟前就去和她缠在一起,做出各种的丑态,每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和定基就走开了,心里充满了对阿爸的愤恨和厌恶。
我们对翠姨的恨倒是不深,一则是因为她到底不是我们的亲人,不值得恨。再则她对我们兄妹三人,很和善,很亲。纵使我们再对她冷落,她对我们还是笑吟吟的。她尤其喜欢小梁,他到底小,不懂,和她要好。有一次小梁生病了,恰好阿姆到大姨家去,小梁晚上吵着不要阿歪嫂,翠姨被他哭醒了,就把他抱到自己房里,要阿爸移到书房去睡,自己陪着小梁,小梁还是吵,她就抱着他,来回走着,直到他睡着为止,第二天阿姆回家,听说小梁在她房里,脸色顿时变了,立时把阿爸找来。
“什么人出的主意把小梁送到那里去的?”她从来不称呼她名字的。
“翠仙说……”
“立刻把他抱回来!”阿姆厉声说,脸色十分难看。
阿爸不敢响,就去把小梁抱来了,阿姆且不接过手,只对站在一旁要笑而不敢笑的阿歪嫂说:“装一桶温水到后面去给他洗一个澡,一股怪味!”小梁身上是有翠姨房里的脂粉香。
阿爸十分尴尬正要说话,阿姆却一转身,自顾自的走了。我们也毫不犹疑地跟着走了,撇下阿爸一个人在客堂,这是自翠姨进门,阿姆第一次自动先和阿爸说话的。现在回想起来,翠姨一共在我们家住了两年。这两年内阿姆没有直接向她说过一次话。有必要时,就叫阿歪嫂对她讲,翠姨虽然很气但也无法吵。阿姆自动对阿爸说话,前后不过三五次,每次说时都是用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她从不和他吵,也不使他晓得他的无情令她伤心到什么地步,只是沉默地,不露声色地主持这个不成为家的家。我到后来才晓得这就是责罚阿爸最狠的一种刑法,但这种可怕的沉默也只有像阿姆那样倔强的人才做得到,要是我,和另一个人朝夕相处而终年不和他说一句话简直是像饿着肚子坐在一桌丰盛的酒席前而不许吃那样地不可能,但是阿姆居然能用“无言”去保护她那份受了伤的感情而不想用眼泪去赢回阿爸的心,更不用吵闹去扰乱他的生活。这是很伟大,很聪明的办法。在当时我只觉得她大不近人情,太冷酷了,现在当自己也经历了许多不能用言语表达的生活的折磨之后,才体味到那两年阿姆的痛苦,以及她行为的可佩,才觉得她是一个值得被她儿女尊敬的母亲。
我们离家进初中的心情是复杂的,是半喜半悲的:喜欢的是我们可以离开那个不愉快的家,悲伤的是把阿姆一个人撇在身后让她一人受苦。我们是由阿爸送到镇海的。阿姆并没有送我们上船,只和我们走到大门口,对我们说:“冷热自己当心。进中学了,都是大人啦。要什么东西,只管写信来,我会差人送去的。书要用功读,没有事不必像祖善那样常回家,晓得吧?”
我们这时已晓得她的脾气,她愈是心软,不舍得我们,说话的口气愈硬,把她真的感觉遮掩起来。这样她自己可以不要难过,我们也不会太难过,其实我们听见她这种口气,知道她是舍不得我们,尤其是定基。我心里很痛,只好勉强点点头,不敢看她脸就走上了船。我和定基两人的眼圈都是红的,等阿爸出了舱,定基说:“有什么好哭的,笨小娘,寒假就可以回来了。”
“什么人在哭?”我扭过身子去,眼泪就滴出来了,滴到新的皮鞋上。皮鞋滑,泪水一旋就滚到船板钻入缝子里,不见了。
“住在学校,总比住在家里好得多!”他对着阿爸的背影向我说,算是劝我。
“阿姆只有一个人了。”我的泪还没有完全停止。
“小梁不是人吗?”
“小梁不能算的,而且他对翠姨好。”
“阿姆可以到大姨家去住。”
“这样翠姨不是更可以称王了吗?”我学着阿歪嫂的口吻。她是阿姆嫁过来时的陪嫁,对阿姆比对她自己儿女好,自翠姨进门之后阿姆倒也罢了,她倒已气病了好几场。
“什么人在称王?定基,你们现在都不算小了,两人在学校住读大家必须客客气气,对阿妹要多照顾,再不能称王道霸的了,知道吗?”阿爸听到我的后半句话,就对定基训起来。
定基气得脸发白,大头一晃一晃的,受了冤枉却不愿和阿爸解释,就走开了。我觉得好笑却也没有心情笑,也板着脸。要是在从前,我早就跑过去伏在阿爸肩上,笑得一身发软了。但如今我对他已没有这种亲昵的感情,代替的只有一种敌意;虽然很淡,却是存在着。除了必要不愿和他太接近,有时我也会冲动地想去亲近他,但我总用一个十三岁孩子所有的自制力把自己约束住。
他见我们没有反应,就懒洋洋的靠着铺盖闭眼养神。一个夏天下来,他着实瘦了不少,颧骨上紧绷着一层皮,两个眼眶子深深凹进去,竟是老了许多。好几次我听见阿歪嫂对阿姆说:“德贞,不如把他放进房的好,再由那个娼妇狂下去,眼看俊明就要给德福叫去做伴啰!”
我固然不十分懂得她的意思,但我知道她的话与阿爸的消瘦有关,他这样躺着,脸瘦得真有点像小舅了,就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
“什么事,定玉?”他睁开眼睛问。
“没有呵!”
“到舱外去看看到莫家镇了没有?让我休息一下。”
过了莫家镇不到半个时辰就进了镇海了,我们上了岸阿爸叫脚夫先把铺盖网篮什物挑到学堂里,请我们到楼外楼去吃晚饭。他点了鳝鱼羹和糖醋排骨和炒虾仁,晓得这是我们平时爱吃的菜。他自己又叫了一小壶高粱,要了螃蟹,慢慢独酌着,又殷勤的夹菜给我们吃,喝到半醉,像往常一样话就多了,就滔滔不休地和我们讲做人的大道理:读书不要死用功,要晓得妙诀;对先生的话,不必十分之十的相信,因为先生们也是人,人总有错处的;不必挂念着阿姆,他不会亏待她的,因为他心里是雪亮的等等。讲得没有秩序极了。我们忙着吃菜,他的话在我们左耳进右耳出。后来出了餐馆门,经夜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
他酒后兴致高,叫了两辆黄包车在城里兜了一圈,才送我们到学校去,等我们进了学校大门,他在昏黄灯下向我们望着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摆摆手,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