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审美疲劳

32

此刻的胡大江,头脑特别清醒,昨天晚上和夜里,醉酒后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时成扶他上楼进了房间.他呕吐了,时成帮他换衣服,洗脚冼脸擦身子。他知道自己的一个毛病.多喝酒会打呼噜,使别人无法入睡。时成肯定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下半夜实在熬不住,倒在床头睡着了。他心疼地脱时成的外衣,好让她睡舒服一点。

“大江……”时成醒了,睁开睡眼猩忪的眼睛,要坐起来,“我”别起来,“胡大江按住时成,”什么都别说,我帮你把外面的衣服脱掉,好好地睡上一觉。“他亲吻了下她的额头.”小东西乖.听话。“他脱掉她的貂皮外套、羊绒裙,长筒丝袜,盖上一条蚕丝被,走出卧室,轻轻地带上房门。

胡大江登上三楼楼顶。这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平台,有花有草有假山有葡萄架,还有温室凉亭茶座,并雇用了两个园林部门的钟点工定期护理。这是一个小型的私人空中花园,也是他小小的世外桃园。清晨,他喜欢在在这里舞剑打太极拳呼吸新鲜空气,还可在节假日期间,挥毫泼墨,以文会友,喝茶聊天侃大山、,其乐融融。

今天早晨,胡大江可没有舞剑打太极拳的兴致,尽管清风徐徐拂面,仍感觉胸口堵得慌,昨晚梳理好的思绪现在又紊乱了.时成说在外过夜,怎么又回来了?这是一个谜,也是一个重要的细节。这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老马反对,他不愿将他胡大江逼到墙角,闹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二是时成改变了主意.想到了他胡大江对他的旧情,想到了她目前优越的生活条件。爱情这东西,一开始是冲动、浪漫、盲目而叉抽像的,只有通过了柴米油盐吃饭穿衣居住等现实的考验,才能由冲动期转为稳定期。失去的才是珍贵的.时成不会不权衡利弊。由此,他又想到了经济基础和爱情审美的关系。没有经济支撑的爱情,必然产生审美疲劳.这是一条颠覆不破的真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踏实了许多,胸中的气也顺畅了.两只手也跟着舞了起来。他的太极拳打得不错,进退有方,柔中有刚,姿势也很优雅。他就是这样,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要象模象样。

保姆走了过来,她说:“先生,早餐好了,用餐吧。”

胡大江边打拳边回答:“知道了,马上就来。”

出乎胡大江的预料,今天的早餐很丰盛,煎饺、煎鸡蛋、小笼包、小米粥、花生米、高邮双簧咸鸭蛋,应有尽有,还有他情有独钟的“东台鱼汤面”。

胡大江问:“这都是刚做的?”

“是的。”站在一旁的保姆问,“先生,要不要请太太一起来用餐?”

胡大江说:“不用了,让她多睡会儿吧。”

保姆说:“先生,想跟您商量件事。”

“什么事?”胡大江指指椅子,“坐,坐下说。”

保姆在胡大江对面坐下,停顿了会儿说:“先生,我要走了。”

“为什么?”胡大江惊讶地问,“是我和太太对你不好吗?”

保姆说:“不,您和太太对我都很好。”

“是待遇不高?”

“也不是.每月八百块工资,还包吃包住,够知足的了。”

“那为什么要走?”

保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先生,您相信‘夫妻恩爱,百头偕老’吗?”

胡大江一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保姆说:“不怕您见笑,我要回去和我那口子办离婚手续。”

“什么?!”胡大江吃惊地,“为什么?都这么一把年纪了。”

保姆问道:“离婚还分年龄吗?”

胡大江问:“是你要离吗?”

“不,”保姆说,“以前是他,现在是我。我们不同床己有六年了。

是我拖了他六年,我造孽呀。您太太说得对,夫妻的幸福,不能建立在任何一方的痛苦上。我想明了,再好的夫妻,也讲个缘份。缘份尽了,凑合在一起日子还有什么滋味?我要让他解放,还他自由.让他再找一个他喜欢的女人。他今年才五十,还来得及.我不能捆绑着他去见阎王。“

看着保姆满是绉玟饱经风霜的脸,胡大江心里酸溜溜的.这个快五十的农村妇女,过早地衰老了,看上去像六十岁的老太太。她肯定不知道美容是什么感觉,更不知道高级化妆品“sK一Ⅱ”是什么玩艺。她的生活与时成相比,有着天壤之别。可时成还不满足。她对保姆说的‘夫妻的幸福,不能建立在任何一方的痛苦上’.是什么意思?是他们年龄的悬殊,还是他胡大江的长相有点对不起观众。

对,她的痛苦来之于“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不.胡大江绝不是一堆牛粪!见胡大江不说话,保姆问:“先生,不好意思,您肯定在笑话我了。”

“不不,”胡大江苦涩地笑了笑,“离婚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我以前离过一次婚。我想问问你.我与我太太是不是不般配?”

“您指哪方面?”

“比如长相、年龄。”

“不,您太太从来没提到这个。我很羡慕她,您一切为她安排得好好的。可是……”

胡大江心里一惊:“可是什么?”

“您不知道.太太她并不快活。”保姆说,“她常常在房间里独自流泪.可是你一回来.她就满脸笑容。我知道.她的笑容有不少是装出来的……”保姆擦了擦眼泪,“我为太太难过,每当她痛苦的时候,我也跟着痛苦。先生,太太还年轻,她不能一辈子就呆在这房子里,她需要朋友,需要外面的世界。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是养条小狗,也要每天带它出去溜溜呢。”

保姆的一席话,给胡大江的心灵带来了震撼,多年来,他只看到时成温顺、微笑、体贴、善解人意的一面,对她内心深处隐藏着的痛苦,一无所知。因为他对她的开始评价起点高.给她戴上了“中国贤慧善良的传统女性的典型”、“国宝大熊猫”、“大家闺秀”等桂冠,使她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高处不胜寒哪。

为了维护女性的这些光辉形象.时成不去交异性朋友.不去迪厅唱歌跳舞,甚至和胡大江走在大街上,目不斜视.不去看别的男人一眼。白天,胡大江常常往家里打电话,名为关心,实为“查岗”,当知道时成呆在家里时,他总是说一句“小东西乖,我爱你”。当得知时成在逛街时,他总是说“快回家吧.你不觉得累吗?”特别是他以雄厚的经济实力,剥夺了她工作的权利,他一直以为女人喜欢被男人养着,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沉默了许久的保姆站起来说:“先生,我的东西全收拾好了,乘太太还没睡醒,我先走了。我和她告别,她难过我也痛苦,请转告她多多保重,祝她幸福。”

胡大江说:“我再次挽留你。”

保姆说:“我已说过,这里不需要我了。”

保姆去意坚决,胡大江无可奈何.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叠百元钞票,也没数,递给保姆。保姆数了八张放进口袋,说了“先生.您也多多保重”的话,转身走出了餐厅。胡大江追过去.破例地拎起保姆的一只包,将她送到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还预付了车费。

看着那辆载着保姆的出租车远去,胡大江油然产生失落感,她为什么执意要走?这是种什么先兆?她两次说的“这里不需要我了”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难道时成又一次要“离家出走.寻找自我?”这时他的心,忽然悬在了空中,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别墅,上楼进了卧室。

时成已经起床了,正在洗手间梳头、抹口红,一夜没睡好,她的眼皮有明显的肿胀。往日,每逢时成梳妆,胡大江总会走过去,在背后抱住她,看着她梳头,画眼线、夹睫毛、涂口红。今天他没有,只是站在洗手间的门口看着。时成的表情很严肃,也很凝重。见胡大江进来,她微微一笑,他看出来,这个微笑有点生硬,像是挤出来的。

时成问:“你去哪啦?”

胡大江说:“保姆家里有什么事,要回家一趟。”

时成说:“奇怪,她怎么没跟我说?人呢?”

胡大江说:“我送她走了。”

时成问:“你怎么不告诉我?”

胡大江说:“她不让我告诉你。”

时成问:“她还说了什么?”

胡大江说:“没,没有……”

时成愣愣地看了胡大江一眼,默默地走出洗手间。胡大江尾随着她来到卧室外面的小客厅。她坐下,他也坐下。胡大江心里明白,关键的时刻到了,一场表面和风细语,内在却有着狂涛巨浪的对话开始了。

“对不起,”时成说,“我昨晚喝酒了,而且喝多了。”

“没关系.”胡大江说,“我比你喝得多得多,而且狼狈不堪,让你一夜没睡好。”

沉默片刻.时成问:“你用过早餐了?”

胡大江点点头:“你也去吃点东西吧。”

时成说:“我不饿,你现在有空吗?”

胡大江点点头,像对待上司似的谦恭地说着:“有什么事,请说吧。”

“干什么呢?这么拘谨?”时成笑了笑,“放点音乐好不好?空气有点沉闷。我向你推荐一首新歌。”

胡大江苦笑了一下:“好哇,放点背景音乐.这样谈话有激情。”

时成拿来的正是老马向她推荐的那张《瞬间也是金》的光碟,打开组合立体声音响,歌声激荡人心。

歌唱完了.时成问:“歌词听清了?”

胡大江反问:“这是你的开场白吗?”

时成说:“是序曲,是前奏。”

“想说什么就直说,”胡大江有点不耐烦了,“何必转弯抹角的呢?”

时成问:“你为么不问我昨天下午和晚上在哪里呢?”

胡大江豁达地一笑:“有这个必要吗?”

时成问:“你变得这么大度.可喜可贺。”

胡大江问:“我什么时候心胸狭窄过?”

时成说:“可是我要知道,你昨天下午在哪里?跟谁在一起?能说真话吗?”

时成猛然一击,胡大江始料不及,觉得她的目光变得那么犀.利,那么陌生,结婚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在他眼里.这个一直温顺可人的“小东西”,一夜之间怎么变得咄咄逼人了?她猛然一击,是在先下手为强,想堵住胡大江的嘴巴。潜台词是咱俩彼此彼此,谁也别指责谁,扯平了。

“好,我说真话。”胡大江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爽快地说,“昨天下午我在玄武湖,跟黄蕾在一起。”

时成说:“波光粼粼,绿柳依依,湖畔大堤上,走来一对情侣,诗情画意多浪漫呀。”

“你们不浪漫吗?”胡大江说,“相对而坐,对酒当歌,频频举杯,有没有喝交杯酒?”

时成心里一惊:“你看见了?”

“可惜呀,那小饭店太没档次了。”胡大江嘲讽地摇摇头,“店堂里乱哄哄的.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为什么不让我给你们安排个好去处?还可以签单。”

“你……”时成把脸一沉.“你在嘲讽我!”

胡大江说:“好了好了,都别说了,咱们一报还一报,扯平了。”

时成问:“能扯平冯?”

胡大江问:“你还要怎样?”

时成沉默,靠在沙发背上,修长洁白的腿架着,细嫩得跟藕节似的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她仰面闭目,虽有点疲惫,但姿态优美。昨天下午的一针止痛药水.开始失去药物效力。身体的下部又有点疼痛感。但不像昨天那么严重。她坚持着,没有丝毫的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