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老马说:“那也用不着呆在茶社里呀,呆在病房里等我不就行了?”
时成说:“我要观察观察你,见不到我是什么样的表情。”
老马说:“好啊,你在考我?说吧,及不及格?”
时成说:“算是及格。我看你从医院的大门走出来,脚步匆匆,神情焦急,说明你还在关注着我。再后来,你又敲我的门,我说得不错吧?”
老马说:“原来你在跟踪我。”
时成说:“对呀,你和我邻居老太太说的什么,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马问:“你在哪里?”
时成说:“我就在房里,倚在门上听你敲门,听你和那老太太说话。”
老马问:“为什么不开门?”
时成说:“让你急。”
老马说:“你呀,真像个孩子。”
时成说:“是个淘气的小女孩。”
老马目光专注地看着时成。时成问老马:“为什么这样看我?”
老马说:“你又恢复了先前的活力。突然而至的病魔,并没有将你击倒。你就像被狂风吹倒的花木,枝杆被扶正以后,又放出鲜艳夺目的光彩。”
时成说:“在你的眼里,我真的那么美好吗?”
老马说:“是的,至少目前如此。”
时成说:“你还没真正了解我。其实,我的缺点很多的,会逐渐地露出马脚的。你给我露马脚的机会吗?”
老马说:“这么多年来,我错过了很多机会。”
时成说:“这次还想错过?”
老马说:“不清楚。”
时成将头轻轻地依偎着老马的肩旁。顿时,老马的心里风起云涌,伸手想搂抱时成,时成将老马的手一按,说:“别动,就这样让我靠着,感觉很好。你靠得住吗?”
老马说:“我不喜欢打包票。”
时成问:“对任何人?”
老马说:“对。”
俩人沉默。沉默地依偎着,沉默地相互依靠着。奇怪,老马的心里,刚才风起云涌,现在变得风平浪静了。没有任何杂念和欲望,只有心心相印的意识在升腾着。他的心,似一艘冲破狂风巨浪的航船,驶进了风平浪静的港湾,那么舒适和平稳。他的意念,又如在天空翱翔、飘忽不定的小鸟,飞进窝巢,钻进母亲的怀抱里,尽情地享受着爱抚的温馨。这种感觉多好哇,它是驾驭在性生活之上的超脱和升华,他想时成也找到了与他同样的感受。两情相依,女人更注重肉体以外的感觉。他想到了弗洛依德,想到了“帕拉图”式的恋情存在的真理。
时成喃喃地说:“以后我们见面,就这样依着、靠着行吗?”
老马说:“行,听你的。”
时成问:“难道你不想和我做爱吗?”
老马说:“你不想我就不想。”
时成说:“你骗我,男人很注重做爱。”
老马问:“女人不注重吗?”
时成说:“我不知道其他的女人,至少我不注重。”
老马说:“我明白了,这是你们夫妻‘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的原因”。
时成说:“不,因为他与另外一个女人上了床,这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
老马问:“作为你的丈夫,面对你这个年轻貌美贤慧善良的妻子,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与别的女人上床固然有错,但你也应该反思,在哪方面出了问题。”
时成说:“我有什么问题?”
老马说:“你丈夫有外遇,这是一个结果。我指的是在这个结果出现之前你存在的问题。比如你看你丈夫不顺眼了,他因年龄和身体状况的因素,不能满足你了。”
时成说:“恰恰相反,是我不能满足他。”
老马问:“是‘审美疲痨’?”
时成说:“什么‘审美疲痨’,是我没有兴趣。”
老马说:“问题找着了不是?你为什么不能满足他?这是一个做妻子的责任嘛。要知道,和谐的性生活,是维系一个婚姻和一个家庭的重要支柱。”
时成惊讶地站起来,生气地问:“这么说,是我的错了?”
老马说:“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存在的。”
时成说:“我看你是是非不分。丈夫‘寻花问柳’,妻子可以不闻不问。那老婆红杏出墙,让你们这些男人戴绿帽子,你们能心甘情愿吗?”
老马说:“先别说‘寻花问柳’、‘红杏出墙’这两个结果好不好?我们要分析产生结果的原因,从源头抓起。”
时成说:“你是作家,在玩弄文字戏。”
老马说:“你是女人,不敢正视女人的问题。我的观点是,夫妻双方都有维护性生活的权利,任何一方剥夺对方的这种权力,都是不道德的,将产生婚姻和家庭的危机,造成灾难性后果。相反,如果夫妻双方共同维护这种权利,不断地给这种权利注入新的活力,那婚姻和家庭展现在你面前的是一幅幸福美满的画卷。”
时成问:“你为什么离婚?”
老马说:“也是那个权利没维护好。”
时成问:“谁侵犯了谁的权利?”
老马说:“我侵犯了她。”
时成望着老马,目光变得陌生起来。老马也看着时成,认真解读她目光里的含意。她目光里的陌生和狐疑。好似一个女人,在路上被一个男人碰、擦了一下,在打量着男人的动机。老马猜测,这个又传统又固执的女人,正在对他的观点进行审理和鉴别,正如没吃过螃蟹的人,看到它张牙舞爪,随时都会咬人,吓得倒退几步。老马仿佛拿着一只红彤彤、油光光、煮熟了的螃蟹在说,尝一尝吧,它看起来怪怪的,味道却很鲜美。
时成起身说:“对不起,我得走了。”
老马说:“再坐会儿,时间早着呢。”
时成说:“我觉得很无聊。”
老马说:“那就换一个话题。”
时成说:“不必了。”
老马说:“你多保重。”
时成说:“你也要注意身体,别写得太累了。”
时成真的走了,老马顿时觉得空空荡荡的,一阵失落感油然而生。他打开电脑,重新泡了杯胡大江给他的台湾玉山乌龙茶,点上烟,坐在电脑前准备写作,可是脑子一片空白,不听使唤,什么灵感也激发不出来,只有时成的影子在脑海里一个劲地晃动。他回忆刚才和时成的相依,和她的每一句谈话。很明显,他的性权利的观点,遭到了时成的一盆冷水,火热的创作热情,瞬间被冷却了,对下午与胡大江商定了的创作选题产生了怀疑。他看看表,离开“不见不散”茶社快三个小时了。胡大江和黄蕾还在茶社吗?也许不在了,说不定早去宾馆开了房间,俩人正脱光了衣服,在床上云雨着呢。由此,他又联想到这种“云雨”的合法性。查遍中国的法律,找不到为胡大江和黄蕾关系开脱的依据,也找不到时成和他关系合法的支持。时成没有和他“云雨”,她有自己严防死守的底线。她是对的。顿时,老马选定的“人和性”的创作主题连同他的性权利理念,犹如被定向爆破的大厦,电钮一按,轰然坍塌了。
老马的估计错了,此时,胡大江和黄蕾还在“不见不散”的茶社里坐着。
沐浴着柔和的灯光,伴随淡淡的、撩人心肺的背景音乐,胡大江和黄蕾谈话的内容步步深入。从他们为什么相识到他们的“第一次”;再从他们的“第一次”到各自的心理感受和面临着的严峻的形势。当得知胡大江老婆因为他们的“第一次”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信时,黄蕾这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知道,思想传统头脑固执的女人,容易走极端。万一闹出人命来,这一辈子得不到安宁。
黄蕾问胡大江:“下一步怎么打算?”
胡大江说:“再找不到人,只好请公安了。”
黄蕾问:“她会想不开,寻短见吗?”
胡大江说:“难说。那天晚上东窗事发,她就气得要跳楼。还有,我不放心她的心脏病。”
黄蕾沮丧地:“全怪我。”
胡大江说:“不,都是我不好,这事与你无关。”
黄蕾说:“怎么可能呢?一个巴掌拍不响。”
胡大江说:“先别谈何时坐上被告席。问题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找到她。只要她能原谅,我什么都依她。”
黄蕾突然问:“你身上有你太太的照片吗?”
胡大江说:“办公室里有。”
“走”,黄蕾急忙站起来,“去你的办公室。”
胡大江问:“出事的那天晚上,你们不是见了一面吗?”
黄蕾说:“灯光昏暗,看得不太清楚。”
胡大江问:“你要照片究竞干什么?”
黄蕾说:“当然有用。”
胡大江说:“天这么晚了,你去我的办公室不妥。让保安见了,明天不知要传出什么样的绯闻来呢。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再惹出什么麻烦。”
黄蕾说:“要不,我在这儿等你?”
胡大江说:“那行,我快去快回。”
时成回到房间,心里总感到在老马的房间里丢失了什么,有一种要找回来的欲望。
这次见面,她对老马又加深了印象。老马个头高大,性格却很温顺,不仅散发着一股“儒雅”之气,还有对女人的耐心和随和,特别是他心灵的那扇窗户,在慢慢地向她打开。这种打开那么自然,那么循序渐进,不张扬不夸大,更不是一种男人对女人的勾引。有些轻浮的男人,为了博得女人的同情,见了面就痛说“被压迫被剥削的家史”,把自己的老婆从头到脚地批判一番,甚至还挤出了几滴痛苦的泪水。老马不是那种轻浮的男人,在说到他与前妻离异的原因时,非但没有责怪前妻,而是用自我批评的勇气,承担了自己的责任。时成喜欢心地坦诚、不图虚荣的男人。
时成将老马刚才的谈话梳理了一下,觉得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一个妻子岂能让丈夫长时间生活在无性的世界里?然而,勉强让男人为了自己的满足而“填塞”他,也是件痛苦的事。这两者非常矛盾,她不愿在这矛盾中徘徊,所以黄蕾就在她的床上出现了。老马说得对,我只计较“果”,而不去寻找“因”,是我的原因导致了胡大江的过错。但是这种话她说不出口,也没有这勇气。
老马说夫妻双方都有维护性生活的权利,任何一方剥夺对方的这种权力,都是不道德的,将产生婚姻和家庭的危机,造成灾难性后果。时成想,我是在剥夺吗?不,是身体的原因……可是一想,这理由站不住脚,为什么见了老马,总有一种异样的心境,那天在病房里,刚才在他的房间里,心跳加快,生了一股激情?如果不是她控制再控制,非出事不可!这是什么现象?她说不清楚,也不想说清楚。
天色晚了,夜幕笼罩着六朝古都,站在阳台上向外眺望,远近灯火一片。越过一层楼群,她仿佛看到了玄武湖畔她家的小别墅。往日这个时刻,她与胡大江或坐在餐桌旁,或站在宽敞的阳台上,相互依偎着,一边吃着水果,一边对城市繁华的夜景,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女人希望男人不完全是一个主动的个体,然而在时成的眼里,胡大江偏偏不是一个被动的躯壳。他只肯定生活,就像他注重每天都能赢利一样,注重每天的生活和生活的质量,当然包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