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审美疲劳

17

胡大江问:“你也这么说?”

老马反问:“还有谁这么说?”

胡大江想说“黄蕾也是这么说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肚,这是个人的绝对隐私,老马和黄蕾又是同事,让他知道了半点风声,还不天下大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马继续兜售他的创作选题,阐明他创作选题的观点,他说,性对人类,何等重要。大道理不谈,讲它与人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小道理。男人们没有性,霜打叶子似地,耷拉着脑袋,打不起精神,何谈生活质量?女人们离开性,不是冷漠,就是爆燥,何谈繁衍人类,优生优育?美国有位科学家做过研究,性缺少或性生活不正常的女人,患子宫癌和乳房癌的概率,要比正常女人高出三至五倍!老马从包里取出一份报纸说,这是今天《参考消息》,在科学技术版里,对“爱情、性、健康”进行了系列报道。美国人对性与人类的研究,乐此不疲,并且成果丰硕。他们的研究成果表明,积极主动和充满激情的性生活,可以让人们从消极的情绪中解脱出来,还有延年益寿,强健心脏,消除疼痛,增强免疫系统的功效,甚至还能减肥,预防某些癌症的侵扰。一次性生活可以消耗200千卡的热量,比人们在健身房里,蹬15分钟的脚踏车有意义得多。由此可以证明,性本是伟大的,可由于不当,让它变得羞涩,有口难言,上不得台面,见不得阳光。请注意,我这里指的“性”,是健康的、积极主动的、充满激情的,我们关注的是正当的性权利受到侵犯的“弱势性群体”。作为作家、艺术家的责任,应是将健康美丽的和表现人与性的文学以及影视作品作为向导,引发人们对性的再认识。

老马的话,引起了胡大江强烈的共鸣,心潮波涛汹涌。但是他还是不露神色地问:“你尝过‘性压抑’的滋味吗?”

老马说:“你犯糊涂了,我尝过的是‘性冷淡’的苦头。”

胡大江说:“对,这一正一反,是个同类的病种,给人类带来的都是痛苦和磨难。妻子不让你做爱,或者丈夫满足不了妻子性要求,一天两天可以,可半年一年,谁受得了?不去外面‘打游击’才怪呢。可是这种‘游击战’,是不合法的,是遭到‘千夫共指’的。从人性的角度来看,这道德吗?”

老马见自己的观点得到了胡大江的支持,顿时精神大振,“呼啦”一声站起来,感慨万千地吟诵着他信口而来的诗句:

世上多少男女事,

不尽长江东逝水。

君不见——

生生、息息,性爱永恒。

到头来——

作茧自缚,道貌岸然。

天下华章赞君子,

唯独冷落野鸳鸯……

胡大江拍手叫绝,连声称“妙”。他说:“我想了个题目,叫《情感重组》,其立意是为那些在‘性压抑’的阴影中受苦受难的人们,说几句公道话。我们大胆地亮出这样一个观点:女士们,先生们,性生活是你们神圣的权利。当这种权力在你的伴侣中得不到的时候,你千万别放弃,你可以在你的情人和好友中索取。当然,这种索取是互相信任的、爱慕的和自愿的。”

老马说:“胡总,你还真让我看不出来呢。你将我的观点发展了,升华了。”

胡大江嘿嘿一笑:“彼此,彼此。”

老马兴奋不已,问道:“就用这个选题?”

胡大江回答:“毫不犹豫。”

老马又问:“如果这个选题拍成电视剧,卖不出去怎么办?”

胡大江说:“那就自我欣赏,锁在柜子里。我就不信,这种题材不见天日。再说,五六百万的费用,我胡大江掏得起。”

老马拍案而起:“走,去‘向阳渔港’,我请客。”

胡大江说:“不行,今晚不行,我有个约会。”

老马被扫了兴致,问道:“和谁约会?是向情人索取你说的那个权力?”

胡大江诡秘地一笑,未置可否。

马文儒从胡大江的公司出来,大街上已华灯初上了。

满眼的高楼、灯火,满眼的车流,还有人头攒动,满眼的男男女女。在新街口中央商场门前,一群青年男女,正在台上载歌载舞,进行商场促销演出。一对男女,一手持话筒,一手举着件羽绒服,打情骂俏地演说着那件服装的优点。此情此景,老马又开始联想了。他想,穿漂亮的服装,不就是让别人看的吗?重要的是让心中人看的。看了干什么?让心中人喜欢你,爱你,占有你。这就证明了“性”和“爱”无处不见、无所不在、“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永恒”这么一个颠覆不破的真理。

老马真想跳上台,抢过话筒,对着台下的人们大声说着:女士们,先生们,性生活是你们神圣的权利。当这种权力在你的伴侣中得不到的时候,你千万别放弃……想到这里,他觉得结交胡大江这个人没错。以前,以为他是个只会钻政策的空子、善于投机的赚钱的机器人,想不到他有深刻内涵,有独到见解。为此感到有点喜欢他了,有点不如他了,甚至觉得他倒有点伟大了。

老马站在马路旁,出租车一辆接一辆地在他的身边停下,又一辆一辆地开走了。出租司机以为他是神经病,不打车站在马路旁,干嘛呢?其实,老马在想问题,在想一个严肃的问题:他是不是侵犯了前妻神圣的“性”权利?老婆离开他,完全是他的性功能障碍。患上这个病,他感到莫名其妙。还在四十五岁时,他的体魄还强壮如牛,和老婆做爱,从《新闻联播》开始,到《新闻联播》结束了,他还没完没了。乐得老婆直夸奖,你真行啊。可四十五岁后,形势急转直下,一个五分钟的《科技博览》他都坚持不下来,气得老婆直瞪眼,看你,从肥牛变成了狗熊。

每次批评,他总是忍气吞声,坐在沙发上,卷曲着身躯抽闷烟。老婆虽然个性争强好胜,常常给老马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有时还胡搅蛮缠,但也不是全不讲道理。眼见着老马身体的那个功能每况愈下,她吃不香,睡不着,为他到处求医问药。那期间,为了排除他身上的那个障碍,成了头等大事,重中之重。其实,老马表面应付,暗地里却不配合,将老婆买来的药、求来的秘方搁在一旁。他心里最清楚,最先进的美国“伟哥”吃了也不见什么效果,何谈什么秘方、偏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的病是综合因素造成的,关键是对老婆逐渐产生了“审美疲劳”。这是由心病导致性神经条件反射的“传导阻滞”。

心病难治啊。老马知道,他的那个“心病”,是老婆逐步男性化造成的。她的嗓门,“由细变粗”;说话的分贝,“由低变高”。她在家庭的权力也日渐膨涨,成了至高无上的“太上皇”、“老佛爷”。老马呢,自然成了唯唯诺诺的“小李子”。对老婆,他有个清晰的心路历程:结婚五年恩恩爱爱,十年又推又拽,十五年被窝分开。对老婆的情感,他经历了一个从友情到爱情,再从爱情回归到友情,结果友情变成了“干群”,成天面对她的指挥棒转悠,他除了服从就是敬畏,诚惶诚恐,小日子过得很不舒坦。人们常说,女人柔情似水。而他的老婆,坚硬如钢。成天与“钢”打交道,可不是闹着玩的,不碰撞得“叮叮当当”才怪呢。所以,精神的压力压迫着老马的每根神经,他患上性神经条件反射的“传导阻滞”,完全是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

大街上总是那么热热闹闹的,路边的花坛旁,树底下,草抨上,对对年轻的恋人,搂着、抱着、亲吻着。老马喜欢他们那么旁若无人的勇气,也喜欢城市这道靓丽的风景线。这就是城市的“勃勃生机”,证明了人和性无处不在,无所不在的颠覆不破的真理。他联想到和前妻热恋时那段美妙的时光,互相惦念着,牵挂着,“约会”就是最高指示,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只要拉拉手,世界都拥有。可是婚后十五年,拉着老婆的手,什么感觉也没有。现实就是那么残酷,是什么力量让他们夫妻的感情来了个天翻地覆?难道仅仅是“审美疲劳”吗?这是一个严肃的课题,作为一名作家,有责任对这个课题进行研究,由此,他有着肩负使命之感。

其实,老马是一个传统的男人,也是一个对生活严肃的男人,没有“花花肠子”,更没有将“寻花问柳”付诸于实际行动,甚至连口头腐化也不曾有过。他常说,女人要守妇道,男人要洁身自好。只有这样,家庭不会乱,社会也不会乱。可是现在,他先前的理念,开始土崩瓦解了。究其原因,是邂逅了时成。在病房里,她让他的头,搁在她的肚皮上。还有,她柔情似水的目光,沁人心肺的抚摸。也许这是人的本能,可本能一概都是不好的吗?对,绝不能一棍子打死。想到这里,他为理念的转变找到了合理性的支撑点。随即联想到,按现在的理念,他对不起前妻。因老马患上“性神经传导阻滞”,久治不愈,她提出离婚,他死活不肯,一拖就是三年。现在看来,在这件事情上,老马不厚道也不仁道。他又联想到,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向前妻道个歉。他从不欠别人什么,何况这是件大事。

老马慢慢地往回走,犹如闲庭信步。走了好一会,才发现一条新开的马路让他走错了路,他看见了作协的办公楼,看到了附近的“不见不散”茶社醒目的灯光招牌。由于条件反射,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了那天上午与时成喝茶的情景。此时,他也有点走累了,进去喝杯茶歇歇脚。对,就坐和时成坐的那张台子,温故而知新嘛。

老马加快脚步向茶社门口走去,离门口近五十米的时候,看到了一辆“别克君威”在茶社门口停下,只见胡大江与一个年轻女人走下车,挽着胳膊向茶社内走去。老马仔细一看,年轻女人是黄蕾,顿时,他愣住了。这个胡大江,真人不露相啊,居然悄无声息地将情网撤到了我的眼皮底下,厉害!这家伙原来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一面高谈自己的老婆“才、貌、贤、贞”,一边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黄蕾是个什么货色?操,是又“黄”又脏的“小骚货”。瞬间,胡大江的形象在他眼前变得矮小、丑陋起来。他生怕胡大江和黄蕾发现他,匆忙地钻进了一辆出租汽车。

出租车快到公寓楼下时,老马改变了主意,决定去医院看看时成。如果她的丈夫真的来到医院,他也就放心了,否则心老是悬着。

跨进医院大门,走进病区,碰到了他熟悉的值班的护士。

护士告诉他:“时成离开了医院,而且是一个人走的。”

老马着急地:“你们怎么能放她走呢?她患的是心脏病。”

护士说:“放心,她现在很正常,只要你们这些做男人的多给些关怀、体贴和理解,不惹她生气,就不会有什么意外。”

老马说:“你看走眼了,我不是她男人。”

护士颇为惊讶地瞪了老马一眼,说:“看你那架势,又是挂号、又是付钱,端茶送水、端屎端尿的,整整守护了几天几夜,比她的男人还要男人。”

护士的几句话,说得老马心里乐滋滋地,心想如果时成真的是自己的妻子,那该有多好。可惜,他没有这个福份。尽管她和她的丈夫“分分合合,合合分分”,闹得不可开交,但还是属于另一个男人。他想,时成的丈夫究竟怎样?一定是个不错的男人,长得相貌堂堂,又高又大又英俊,和时成相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既然如此,时成为何要离家出走,寻找自我?也是犯了“审美疲劳”的流行病吗?

老马回到公寓,上了11楼,敲时成的房门,无人应答。

敲门声惊动了邻居,一位老太太开门出来,告诉老马说:“她出去个把小时了。”

老马问:“就她一个人?”

老太太狐疑地看看老马:“当然是一个人喽,还能有谁?”

老马说:“对对对,是我说错了,谢谢您。”

老马他进了电梯间,上了18楼,来到自己的房间。没有见到时成,有点失落感。听说时成是一个人出去的,不知为什么,心里变得踏实起来。事实说明,时成骗了他,没有给她丈夫打电话,没有打电话就进一步说明,时成没有与她丈夫重归于好的迹象。可是在医院里,她是亲口答应给她丈夫打电话的呀。对老马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美丽的谎言,老马喜欢。

电话响了,是时成打来的。

老马抑制住内心的激动问:“你在哪?”

时成说:“我就站在你的门口,开门吧。”

老马急忙放下电话,又急急忙忙开了门。

老马问:“我怎么没看到你?”

“嘘——”时成用指挡住嘴唇“小声点,这左右邻舍都有人。我是爬楼梯上来的。”

老马问:“那……这门关不关?”

时成笑笑:“随你的便。”

老马轻轻地关上门说:“坐吧。我这里只有乌龙茶,喝吗?”

时成坐下说:“随你的便。”

老马倒了杯茶送到时成的手里,时成喝了一口说:“太浓了。”

老马说:“我喜欢喝浓茶,提神。”

时成拍拍沙发说:“怎么站着?坐呀。”

老马坐下问:“身体的感觉怎样?”

时成说:“好多了。你去医院了,对不对?”

老马问:“你怎么知道的?”

时成说:“我在医院门口的茶社呆了大半天。”

老马问:“你一个人呆在那里干什么?”

时成俏皮地将脖子一歪,甜甜地一笑说:“看你来不来医院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