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审美疲劳

13

胡大江沉默着,愣愣的看着黄蕾,她的两个小酒窝己经消失,甜蜜的笑客也不复存在,脸上笼罩着严肃和严峻。胡大江不仅被她展开的理念所折服,还被她多方位的神态所展示的魅力所倾倒。

黄蕾问:“你在想什么?怎么用这种目光看着我?”

胡大江毫无顾忌地回答:“我在想,你生气、痛苦、愤怒、忧愁的时候,也很漂亮。”

黄蕾问:“你注重人的外表?”

胡大江问:“外表不重要吗?”

黄蕾说:“要表里如一。”

胡大江说:“对,两全齐美更好。鱼和熊掌,谁都想两者兼得。”

黄蕾问:“你能在我面前,客观地评价一下你自已吗?”

胡大江爽快地说:“行啊。我这个人,其貌不扬,对不起观众。可其内,很实在,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永不熄灭”。黄蕾问,“这团火是你对事业的追求吗?”胡大江说,“还有女人,包括你所说的必要的、犹如查泰莱夫人和情人一样神圣的性行为。”

那天晚上,黄蕾和胡大江谈得很融洽,也很投机。结束谈话的时候,己快晚间11点。胡大江开车,一直将黄蕾送到了住处的楼下。黄蕾研究生毕业三年,作协没分她房子,在外和别人合租一个中套。

黄蕾对胡大江说:“请回吧,不请你上去坐坐了,因为我的房里还住有另外一个女人。”

胡大江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来日方长。”

临分别时,他们握了手。胡大江感到她的手重重捏了捏他肥嘟嘟的手掌心,似乎在传递着某种信息。胡大江是善于把握住机遇的人,也捏了捏黄蕾薄薄的手掌心,以示“月亮知道我的心”。

第二天早上上班,黄蕾发觉自己的包里多了只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着整整五千块钱,便立刻想到这是胡大江干的,随即拨通了胡大江办公室里的电话,气乎乎地问:“你给钱干什么?当我是‘三陪小姐’吗?”

胡大江连忙解释:“不,别误会,这是给你的辅导费。老师辅导,这是劳动,理应付报酬嘛。”

黄蕾说:“开什么玩笑?知道你此举的严重性吗?这只能让我小看你了。你和社会上庸俗的商人有什么两样?除了赚钱,就知道去大吃大喝、寻花问柳,去‘桑拿’按摩找小姐。我岂能与这等人为伍?”

胡大江赔礼说:“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请你相信,我胡大江绝对不是那种人。”

黄蕾说:“我没你那么多的钱,我也不缺钱花。你的五千块,是我送去,还是你来取?”胡大江说:“我来取,下午吧。”

自然,黄蕾与胡大江有了第二次见面。

那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黄蕾请胡大江在作协附近的茶社喝了茶,就是老马请时成喝茶的那家“不见不散”的茶社。开始,俩人相对无语,气氛相当严肃和尴尬。当黄蕾将装有五千元钱的信封推到胡大江面前时,他有点显得手足无措,这是他下入商海以来,有人第一次在他的金钱面前说“不”,而且是一位年轻漂亮的、靠一千多元月薪生活的女性。他惊奇,也不可思议,要知道,在桑拿、洗头房,二三百元足以让一个小姐乖乖地陪你睡上一夜!他没有勇气正视黄蕾仍然板着的面孔,嘴唇不离茶杯,低头呷着茶水。也是在这瞬间,他感觉眼前这位女子深不可测。她不喜欢钱,难道是喜欢他这个人?不可能。他的身材不足一米七四,在女人的眼里是二等残废。他的长相和气质,包工头似的,几千元的进口名牌西服穿在他身上,不知他身份的人,硬说是从地摊上买来的冒牌货。他在琢磨着,黄蕾在跟他玩的什么游戏?

黄蕾看看低头沉默的胡大江问:“在想什么呢?不喜欢钱的女人不好吗?”

胡大江仍然低着头,不吭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

黄蕾说:“我在问你话呢。”

胡大江说:“你让我怎么说呢?我能说喜欢钱的女人不好吗?这个大千世界,各人有各人的嗜好,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过去的革命者,喊出了‘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死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的口号,这个口号悲怆壮烈泣鬼神哪。谁知道今天那些腐败份子将这个口号给篡改了。”

黄蕾问:“怎么篡改了?”

胡大江说:“篡改成了‘砍头不要紧,只要钞票真。杀了我一个,幸福几代人’。”

“精彩!”黄蕾情不自禁地笑了,“你这个人真逗。”

胡大江说:“是男人的幽默?”

黄蕾说:“是黑色的幽默。我喜欢男人的幽默,也喜欢幽默的男人。你写的《男人是什么东西》也很幽默吗?”

胡大江说:“有一点,不全是,多半是沉重。”

黄蕾问:“书稿带来了?”

胡大江说:“带来了。”

黄蕾问:“为什么不拿出来?对我不放心?”

胡大江说:“哪里的话,我怕班门弄斧。”

黄蕾笑着:“拿出来吧,即是丑媳妇,还是要见公婆的。”

胡大江打开皮包,取出厚厚的打印好装订成册的书稿。黄蕾双手接过书稿,郑重地说:“一定认真拜读。如果可以的话,我帮你找家出版社。”

胡大江说:“不,我写的这个东西,纯粹是有感而发,不登大雅之堂,从没想过奢望让它公开发表。你看完也不必还了,如果对你创作有用,权当提供素材。如果没有用,就当废纸给扔了。”

黄蕾说:“你先别下结论好不好?即使是这稿子里写的全是废话,那也是劳动的成果。是成果就得尊重。”

黄蕾的最后几句话,足以使胡大江感动一辈子。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是做人应有的基本准则。这些年,他的劳动成果就是金钱。他不是个爱钱如命的吝啬鬼,也不是个有钱随便花的冤大头。该花的钱,哪怕百万千万,眉头都不皱一下,大笔一挥,成捆成捆的钞票就扔出去了。不该花的钱,一分一厘跟你抠。他说,钱花在刀刃上,这是一个企业家的成功必须具备的理念。可是这种理念,在她年轻的太太面前行不通。太太什么都好,就是乱花钱,尤其她不顺心或生气时,就疯狂地上街,疯狂地购物,遭殃的是他口袋里的钱。按照黄蕾的观点,太太不尊重他的劳动成果。从这方面来说,黄蕾比他太太懂事。

书稿送给黄蕾后的几天里,胡大江有点焦虑和不安。他几次想给黄蕾打电话,问问写得怎么样,可是抓起电话又放下了。他觉得这样问,太没有城府了,会给黄蕾造成这样一个印象:胡大江嘴上说“我写的这个东西,纯粹是有感而发,不登大雅之堂,从没奢望让过让它公开发表”,可事实却很在乎,口是心非的家伙!他只能耐心等待黄蕾的电话。一连等了几天,毫无动静。他呆在办公室里,很少外出,连出差也推迟了。

办公室主任小尤几次问他:“胡总,你这几天怎么啦,惶惶不可终日?”

他也在内心问自己:“是啊,我这几天怎么啦?”

他很害怕,因为这种感觉,同第一次等待和年轻的太太约会时的感觉一模一样。难道第二次婚姻真的要破裂,他要第三次戴着大红花,步入婚礼的殿堂?他不愿出现这样糟糕的局面。因为他现在的太太什么都好,除了身体不太好,就是乱花钱。乱花钱又怎么啦?男人赚了钱,不就是女人花的么?

当胡大江忐忑不安时,黄蕾利用双休日,闭门谢客,阅读他的书稿。翻开第一页,就有扑面惊人之感:

“男人常被女人骂成‘不是个东西’,其实,男人们常常有表现为‘是个什么东西’或者‘不是个东西’的时候。当我们将”女性解放“、”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喊得震天响的时候,男人控制着这个社会,也包括控制女人的事实,依然存在着。然而,男人也被女人以独特方式控制着。当男人在女人的肉体面前耀武扬威,或者奴颜屈膝时,男人真的”不是个东西“了。再恩爱的夫妻,情感世界也不是真空,双方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必将酿成大祸,最终导致的只能是”情感重组“,第三者的出现……”

黄蕾认为,这段开头话值得欣赏之处,就在于胡大江所说的夫妇之间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说穿了,夫妻之间,情到深处,必然爱到自私,自私实为爱的相互占有和相互的控制,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当这种爱的控制不当,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时,必然发生质的变化。这种变化通常表现为“审美疲劳”。

接着看,下面的一段更为精彩:

“……我们提倡家庭和睦和夫妻恩爱,实质上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望。理解和宽容都是有一定的限度的,超过了这个度,就会产生质变,犹如钢铁,再强硬也有疲劳的时候。对这种”疲劳“,有的表现为痛苦的忍受,和平共处;有的徘徊于夫妇情感之间,偶尔失足;有的则表现为对情感的背叛,情感重组。”

黄蕾几乎是一口气粗粗看完书稿的。为了加深理解,她又细读了一遍。“见文如见人”,胡大江的心态,跃然纸上。一个男人心灵的窗户,就这样毫不吝啬的向女人们敞开着,让你好奇,让你窥视,让你了解成功强硬的男人的心灵深处的脆弱和“是个什么东西”的另一个世界。

对待婚姻和夫妇的恩爱,黄蕾也有着痛苦的经历和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之她的亲生父母。

黄蕾的童年是在鲜花和阳光相伴中度过的,也是在恩爱的父母摇篮中成长的。她的父母亲都是上海一所名牌大学的老师。爸爸教历史,妈妈教心理学。黄蕾记事时,目光中的爸爸妈妈亲蜜无间,恩爱无比。无论外出还是回家,相见的礼仪不是拥抱就是热吻。三口之家是那么的安祥和平静,好比家门口小池塘无风无浪的时候,平静得像一面镜子,连一点涟漪都看不见。

黄蕾九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妈妈打开生日蛋糕的盒盖,黄蕾插上十根小腊烛,等待爸爸回来,可等了一个多小时,等来的是爸爸的一个电话。

妈妈到卧室里接电话,还关上门,这是背着黄蕾的,尽管声音很小,站在门外的黄蕾还是听清了其中几句。

妈妈说:“……今天是女儿的生日,你不应该在这时候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是我们共同的孩子,不能伤了孩子的心……”

黄蕾猛地推开房门,从妈妈手中抢过电话,大声喊着:“爸爸,你怎么不回来?我们在等着你呀……”

爸爸说:“好孩子,爸爸就在家门口。”

黄蕾放下电话,将母亲往门外拉,可母亲愣愣地站着,面色严峻,似一尊木雕泥塑。

黄蕾哭喊着:“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母亲没有说话,没有流泪,更没有走出家门口,让站在门外的爸爸回来。

黄蕾一个人走出门外,爸爸果然站在门外,他手里提着一盒生日蛋糕,还有生日礼物——漂亮的会说话的布娃娃。

“祝你生日快乐。”爸爸将黄蕾紧紧地搂在怀里,吻着说着,“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喜欢吗?”

黄蕾问:“爸,你怎么不回家?”

爸爸没说话。

黄蕾问:“你和妈妈吵架了?”

爸爸说:“爸爸和妈妈从来不吵架。”

黄蕾问:“那为什么?”

爸爸说:“乖孩子,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会明白的。”

“我不要你的生日礼物了!”黄蕾猛地推开爸爸,将布娃娃扔在地上,哭着冲进家门。

黄蕾记得,当时爸爸冲着她背影说:“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

打那以后,爸爸再也没有回来。

过了一些日子,在放学的路上,黄蕾遇见了在路边一直等她的爸爸。黄蕾扭头要走,爸爸追上去,将她紧紧抱住。

爸爸含泪说:“蕾蕾,爸爸明天要出国了,是向你告别的。”

黄蕾撅着小嘴,扭着头,看也不看爸爸一眼。

爸爸说:“不管我到哪里,爸爸不会不问你。等我在国外安置好,把你接过去。”

黄蕾问:“那妈妈呢?”

爸爸说:“你妈和我离婚了。”

黄蕾问:“你和妈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瞒着我?”

爸爸说:“孩子,这是我和你妈之间的事。”

黄蕾哭了:“你们的心真狠,不要我了!”

......

黄蕾的泪水洒在胡大江的书稿上,当年爸爸与她分别的情景,历历在目。爸爸走后没几个月,妈妈的床上来了新的男人。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妈妈的喊叫,起初她以为那男人欺侮妈妈,可第二天早晨,妈妈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还时不时地哼唱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再后来,她长大了,明白了妈妈夜间发出的叫声不是痛苦,而是快乐,她需要这种快乐,爸爸不能给予,所以爸爸就离开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