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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这才看到挂在大厅内的十几块铜牌,都以胡总的名字大江命名,上面分别写着“大江投资公司”、“大江房地产公司”、“大江机电设备股份有限公司”、“大江土方工程机械设备公司”等等,而“大江影视文化传播公司”的铜牌则挂在最后的位置。
老马搞糊涂了,问:“胡总,怎么这么多的‘大江’啊?”
“这些是子公司,都隶属于我大江集团。”
“什么是你的主业?”
“房地产哪。”
“那影视呢?”
“是我的新兴产业。”
老马一下子愣住了,不是冤家不聚头,他稀里糊涂地交上了个令他反感的朋友。
老马跟着胡大江默默地走进观光电梯。高速的提升和观光玻璃护罩外的万家灯火,使他有一种冲破地球引力的腾飞感,这种感觉只是他以前的梦境。老马又在联想,这富人和穷人就是不一样,富人想的是如何奢侈,穷人想的是如何填饱肚皮。这观光电梯,乳白大理石,还有那18K镀金电梯门和吊灯,能解决多少人的柴米油盐问题呢?
老马有点古怪,他的思维时而是跳跃的,时而是怪异的,就像一匹脱疆的野马,在茫茫的大草原上,漫无边际漫无目标地奔腾跳跃。此刻,他就是带着思维的跳跃和怪异,踏着猩红的土耳其地毯,跨进了胡大江的办公室。
这是宽敞的开放式的写字间,进口真皮沙发、红木雕花桌椅、大容积的热带玻璃鱼缸、等离子大屏幕壁挂电视、名贵花草盆景争研斗艳,一张铺着紫红金丝绒的宽大台子上,摆放着中外名酒和饮料。
胡大江指着高高低低矮矮胖胖奇形怪状的瓶子,问老马:“想喝点什么?”
老马说:“一杯白开水就行。”
胡大江说:“你不要搞错啊,这里有‘人头马’、‘XO’、‘路易十三’、‘白兰地’、‘威士忌’。你不喝,别后悔哟?”
“这些洋玩艺,懵的是你们这些大款的虚荣心,我不吃这一套,也没那经济实力。”老马说着,往软软绵绵的澳大利亚山羊皮沙发上一仰,接着说,“人嘛各有各的活法,粗茶淡饭,照样能品味其中的乐趣。说吧,你召见我有何要事?”
“急什么?”胡大江说着,揿了一下写字台上的电钮。
里间,红外线控制的电动玻璃门开了,一位身材高挑的小姐托着红木茶盘面带微笑朝着老马身边款款走来。这茶盘、茶具是茶道专用,小姐飘飘欲仙的步伐、半跪着身子翘着细细的兰花指倒茶的姿势,哼着软绵绵的吴语,绝对是从江南哪个大酒店挑来的,并且受过专业的训练。
茗香四溢,老马脱口而出:“这是台湾南投的玉山乌龙?”
胡大江惊奇地说:“对呀,人家说你是个老茶道,果然名不虚传。”
老马问:“你怎么知道我嗜好乌龙茶?”
胡大江毫不掩饰地说:“投其所好,是我们这些生意人的看家本领,也是生财之道,这个学问博大精深、精深博大呀。”
这个话题吊起了老马的胃口,说:“看来你对这个课题颇有研究。”
胡大江说:“何止颇有研究?应该说颇有研究成果。我把这些研究成果运用到实践中,又开了花结了果。这叫做从理论到实践,学以致用,用必有效,立竿见影。”
老马说:“能略举精彩一例吗?”
胡大江说:“比比皆是,例例精彩。”
老马说:“你别吹牛。”
胡大江说:“能吹就牛。”
胡大江倒了一杯法国红葡萄酒,指着高脚杯问老马:“你说这杯中是什么?”
老马说:“不就是一杯洋酒嘛。”
“不。”胡大江神情严肃地端起酒杯说,“这杯里盛的是血,而且是人血!”老马一怔,说:“我血压高,心脏也不太好,你可别吓了我。”
胡大江没说话,脖子一仰,将一杯酒倒入口中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老马急着问:“你让我来,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胡大江又倒了一杯酒,轻轻地呷了一口说:“我要给你的创作提供点素材。”老马问:“什么素材?说你老胡喝人血?”
胡大江说:“对,喝人血。我年轻时,喝的是女人的血。步入中年后,女人喝我的血。”
老马说:“别说得这么恐怖好不好?”
胡大江说:“我属牛,49年出生,共和国的同龄人。解放大军横渡长江的炮声一响,将我提前一个月从娘胎里给震出来了。我的父亲是国民政府‘抄抄写写、收收发发’的小职员,脑瓜里缺根弦,害怕共产党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将总统府里的大鱼小鱼一锅煮,让解放大军横渡长江的炮声给轰跑了。”
老马插话:“看来,你父亲是个没良心的男人,将年轻的老婆和刚刚来到人世间的孩子扔在了产房里,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胡大江说:“对呀,几十年杳无音信,留给我们娘俩的是一盆脏水,一口黑锅,一顶反革命家属子女的帽子。脏水也罢,让喝就喝;黑锅也罢,叫背就背。唯独那顶反革命家属子女的帽子,让我们母子受不了,它拿在革命群众手里,想让你摘,就摘,想让你戴就戴。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你知道从49年到78年,我们母子最害怕度过的是什么时候?”
老马不假思索地说:“数九寒冬,漫漫长夜。”
胡大江说:“不对,是‘五一’、‘国庆’、‘春节’三大节日。每逢这些节假日,我们都被专政机关叫去喊话、罚站、挨训,表现不好还要关押几天,以防我们这些黑嵬子反攻倒算,复辟资本主义。现在想想真好笑,想当年,我们母子是手无寸铁,岂敢与强大的'无产阶专政‘相对抗?这不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么?”
胡大江倒出一桶子的陈芝麻烂谷子,令老马大失所望,这些老掉牙的旧闻轶事,毫无创作价值。如果有一点兴趣的话,那就是他知道了胡大江与不复存在的国民政府有几分瓜葛,可这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老马细细地打量着胡大江。这位年过半百、后脑勺光溜溜的壮年男人,脸上红润放光,没有一道摺子,细细的单眼皮,虽说常常脒成两条缝,目光却很犀利,蕴藏着一股男人的阳刚、狡诈、深有城府之气。他没有当过兵,可腰杆笔挺挺的,一身名牌西装很得体地包裹着他那并不发胖的身躯。快入冬了,还穿着衬衫打着领带,怎的就不怕感冒发烧呢?多数商人就是这样,要风度不要温度。相比之下,老马就见绌得多。高领子毛衣,廉价的休闲夹克、休闲裤,眉宇间刀刻一般的皱纹,两腮肌肉松松的,垂垂的,还有眼窝下日日见长的小袋袋。但是令老马自信的是,他五官端正的四方脸,还有他浑身散发出来的作家的艺术气质,这是胡大江无法具有的。常有女人夸他摘掉眼镜,像日本的影星“大道茂”。还有人说他,如果留着山羊胡子,又像伊拉克倒霉透顶的总统“萨达姆”。
面对老马正视的目光,胡大江有点局促起来,不自然地笑笑,问:“怎么不说话?我刚才讲的你不感兴趣吗?”
老马直言不讳地:“是的,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翻那些陈年旧账?向前看吧,历史的一页都翻过去了。你不是和我谈‘女人血’吗?怎么跑题了?”
胡大江说:“别急、别急,没跑题,刚才是前奏,是铺垫。”
如果说胡大江是个优秀成功的商人,只能说对了一半。他的另一半,是他的不愿向别人透露的过去、非常的情感世界、对文化艺术的情有独钟。这几天,他一直被年轻妻子的“离家出走”所困扰。聚积在胸中的郁闷,像不断加压的煤气包,随时有爆炸的危险。他必须尽快使自己减压,恢复到一个正常的心理状态。减压最好的办法是倾诉,他想到了老马。和老马交往时间虽不长,但根椐他的直觉判断,这是一个诚实厚道可靠的人。对人的心理研究,特别是对女人,老马肯定深刻得多。或许老马能在他目前和妻子糟糕的关系中,能“拨开乌云见太阳”、“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在胡大江半生的记忆里,母亲是个有教养有骨气的女人。尽管渡江战争的炮火轰跑了自己的男人,年纪轻轻活守寡,可家里很少有男人光顾。睡觉时,常常抱着结婚时的那条长长的忱头。枕头上留着父亲的气息,这种气息只有母亲才能感觉出来。胡大江知道,喝脏水背黑锅母亲都能咬紧牙关挺过去,唯有不能面对失去男人的痛苦和煎熬。
对母亲的这种痛苦和煎熬,胡大江十岁那年才真正体会到。
那年春节前夕,母亲又进了“地、富、反、坏、右”五种坏人学习班,临走时母亲让邻居的一个中年寡妇照料胡大江。中年寡妇无子无女,孤零零的,怪可怜的,胡大江称她为阿姨,她喊胡大江为干儿子。母亲不在家,胡大江夜晚就睡在寡妇的床上。
寒冬长夜,寡妇也像胡大江的母亲,抱着一条枕头睡了。大概那枕头上也留着她死去的丈夫的气息吧。
入夜,胡大江被“哼哼唧唧”的呻吟、大口大口急促的喘息声所惊醒。随着呻吟和急促的喘息声,寡妇的身子在有节奏的颤动着,木板床也在吱吱作响。
胡大江的头,蒙在另一条被窝里。他仔细地听着,寡妇并非在伤心哭泣,她在干嘛呢?第二天早上,乘寡妇做饭的工夫,在她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个用洁白的纱布包裹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根粗粗的光溜溜的胡萝卜!
听到这里,老马的心灵交织着震撼、酸涩和悲哀,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胡大江,问:“你不是在给我编故事吧?”
胡大江大声反驳:“不,我这是在向母亲忏悔。我时隔五年后,才开始从寡妇的那根胡萝卜引发对母亲的联想,才懂得寡妇的那根胡萝卜对母亲同样的价值。如果我当时懂事的话,一定跪在母亲面前哭着喊着请求她再嫁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骂我打我容不得我,也在所不惜呀!”
老马问:“五年后,你这种心情向你母亲表白了吗?”
胡大江叹息道:“当然。这可是老牛过河去拽尾巴,迟了。这时的母亲虽年近四十,但风华早己逝去,生活的风霜在她的脸上催生出道道皱纹,一头黑泽泽的秀发也变成了深秋的枯草,何况她的身上还背着那口黑锅,谁愿招惹这个麻烦?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十五岁那年一天的晚上,当我跪着哭着喊着请求母亲再嫁时,她将我紧紧地抱着,泪流满面地说着,‘儿子你长大了,懂事了。除了你,这辈子我无所以求,最难熬的日子己经过去了。我和你爸夫妻一场,虽说不能白头偕老,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就当我上辈子欠了他的,为他终身守个寡吧。’说完这些话,母亲苦涩而又淡淡地一笑,将所有的苦难和委屈都抹去了。”
胡大江打开抽屉,找出一只发黄的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发黄的黑白老照片对老马说:“看,这就是我年轻时的母亲.这房间里,值钱的东西多的是,可什么也比不上这张照片。”
老马默默地看着那张旧照片,“胡萝卜”的故事带来的震撼、酸涩和悲哀,并没有影响对胡大江母亲的审美。
这是一位身穿旗袍、梳着卷曲的短发、不算太漂亮的女人,但她高挑的身段显得婷婷玉立,没有丝毫的娇揉造作,给人直朴和大家闰秀之感。
老马深吸了一口烟,呷了一口玉山乌龙茶,将目光移向远处,此刻,他又开始联想。忽然,在刚刚邂逅的时成的身上,他找到了这张老照片的影子。
胡大江问:“你在想什么?”
老马问:“这就是你提供给我的创作素材?想为你的母亲树碑立传,造个贞洁牌坊?”
胡大江反问:“不可以吗?”
老马问:“让你的母亲成为现代女人的楷模?让悲剧重演?”
胡大江愤世嫉俗,慷慨陈辞:“看看现在的女人是个什么熊样?女中学生堕胎者有之,未婚先孕者有之,纸醉金迷者有之。卖身求得荣华富贵者,更是比比皆是。你去高级酒吧、歌厅看看,坐台的女大学生占了几成?世风日下,风化大伤。神州大地,朗朗乾坤。五湖四海,芸芸众生,你还能找出几个我母亲这样的女人?”
“哎、哎老胡,你这个人这么这样,口是心非的?”老马说,“下午在我住进的公寓里,你一口一个女人,恨不得将洗头房的按摩女和歌厅酒巴的三陪小姐拉到我床上来。现有又高谈什么女人的道德贞洁,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
胡大江说:“是你错了,世上女人高低贵贱要分多少等?我说的是那种令人钦佩、使人肃然起敬的那种女人的日渐稀罕,濒临灭绝,我常常想给联合国秘书长安南提交全球保护议案呢。”
老马说:“算了吧,你所说的那种女人濒临灭绝的根本原因,正是你们这些男人日渐增多。好人,不抬扛了,我该走了。”
“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你还要说什么?”
“谈谈我的第二个老婆。”
老马奇怪了:“第二个老婆?!是‘二奶奶’吧?”
胡大江哈哈大笑。
老马也笑了:“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说得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