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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老马今年的桃花运,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的。
算命先生下这个结论时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还用一台破电脑,按照老马的生辰八字、生肖属相敲出的资料做坚强的后盾。
“扯蛋!”老马推了推两片酒瓶底似的眼镜,一晃脑袋,甩出了一句脏话。
“啪!”岂料,算命先生动了真格,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往地摊上一扔,“不信?咱俩打赌。三月之内老夫失算,这两百元一分不要。否则,你加倍给钱于我。”随即,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烫金的片子给老马递上,上面印着“占卜大师孙妙斋”,还有电话、手机号码。让老马大跌眼镜的是,这个神经兮兮的老家伙,居然还有互联网的网址!人类现代文明,顿时暗淡无光,发出的是一声叹息。
自然,老马是不会要孙妙斋那二百元钱的,这钞票脏啊!
离开地摊往家走。秋风乍起,落叶纷纷。老马心里有点凄凉,更觉有点好笑。刚才的小插曲,忽然勾起了他不堪回首的往事。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可自己身体的那个功能,步入不惑之年后,犹如退潮的海水,节节败退。与妻子上床,常常拖枪而出,落荒而逃,伤自尊哪!他也曾吃过“伟哥”之类的“壮阳药”,可海水的涨潮,遥遥无期。
老婆比老马年轻,长得也有姿色,身体那个功能健壮。停止了“床上运动”,十天、半月她熬得住,时间长了受不了。夜晚睡在床上,总有躁动不安、身上有“有痒没法挠”的感觉。终于有一天,她耐不住煎熬,提出和老马“拜拜”。老马是名作家,是公众人物,又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因为性生活不满意,老婆提出离婚,这事荒唐,今后他的面子往哪搁呀?别人不说他三等残废才怪呢。
于是,他投了反对票,说:“你相中谁,我不反对,保证睁一眼闭一眼。要离婚,没门。”
老婆针锋相对,问:“你就心甘情愿地戴绿帽子?”
老马说:“帽子就是帽子,只要戴着暖和,管它什么颜色?”
老婆骂老马“没出息”,还说,“无论哪个男人,我与他没有婚姻关系,决不上他的床。”
老马不放弃,竭尽全力维持他婚姻的防线。他耐心地给老婆讲“帕拉图”,再三重复“无性的婚姻也能幸福”的道理。老婆说:“什么帕拉图?我看你是老糊涂。还是名作家呢,真不知你有关爱情的作品是怎么写出来的?你是个冷酷的、自私的、不善解人意的家伙。”
“帕拉图”的武器失效,老马又变换了战略战术,从性用品商店买了只“阳具”给老婆,气得她浑身发抖,将那玩艺狠狠地砸在老马的脸上。老马的眼镜被砸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老马就这么拖着,死皮赖脸地拖了老婆三年。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老马不堪回首。他只感觉老婆往日的姿色全无,变成了一个丑陋冷漠的骚女人。于是,老婆忍无可忍地动用了法律武器,俩人就在法庭上刺刀见红了。老婆的理由很简单,现代人讲究的是生活的质量、性生活是维系夫妻和谐的重要支柱、法律不会支持没有正常性生活的夫妻,等等、等等,振振有辞。相比之下,老马的“情”啊“感”哪“义”啊的,还有“少年夫妻老来伴”的陈词烂调,显得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法庭上,老马节节败退,退到了最后一道防线——独生女儿凯悦。
老马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要往女儿身上瞧瞧”。
老婆说:“你操什么心?儿女自有儿女福,做父母的不是卖西瓜,谁也不能包打包开,‘黑籽红瓤’”。
老马的最后一道防线成了豆腐渣工程。也该老马倒霉,偏偏又碰上个体魄强壮血气方刚、注重夫妻生活质量、对维护妇女合法权益有高度责任感的年轻男法官,这场离婚诉讼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老马记得,那天庭审后,他在判决书上签字时稀里糊涂,头脑一片空白。走出法院时,灰头土面的,像被霜打过的叶子。如果法官有黑色的蒙面头套,他绝对是愿意戴着它走出法院的。他不愿让别人知道他是一个失去女人感兴趣的男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有点绝望了,简直忘记了这个星球上还有女人的存在。走在大街上,面对迎面而来的青春靓女,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长嘘短叹,这辈子算是完了,女人对他来说,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忽而一想,自己是否有点变态?
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这些年,老马的赌局就一门心思转移在创作这个事业上了。出版了几部长篇,又接连发表了好几部中篇。有一部叫做《梦断扬子江》的长篇,被他改成了电视连续剧,收视率一路看涨,简直一发而不可收。几乎一夜之间,他成了写作圈子里的暴发户。
那天上午,省作协召开创作规划会,领导首先点了老马的将,让他打头阵,很想听听他下一步的写作计划。
老马愣头愣脑地说:“本人活了半辈子,从来就没有什么计划,没有计划就是计划。”
本来颇为严肃的会场,顿时发出嘻嘻的笑声,领导也没面子。
可老马满不在乎地强调:“笑什么?说错了吗?请诸君记住我的话,把握人生每个机遇,过好人生每一天,这才是注重生活的质量,进火化场时才不后悔。”
话音刚落,几位青年作者拍手喝彩。
会议严重跑题,偏离大方向,窝了一肚子火的作协副主席老熊终于发作了:“老马,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以为这里是闲聊胡侃的舞厅还是茶社?今天是创作规划会,不是人生价值研讨会。在座的是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不要把自己降格为农贸市场上讨价还价口无遮拦的小市民和家庭妇女。好了,言归正传,哪位发言?”
不是所有的人对老马的辉煌成果都拍手叫好的。同行是冤家,省作协的同事大老王,对老马除了嫉妒还是嫉妒。大老王和老马同是过了知天命年龄的人,可从头到脚地看上去比老马要年轻得多。此公理着一边倒的童把头,头发被进口油膏染得黑漆漆的,时不时地抹上一层亮晃晃的头油,使一群又一群苍蝇望而生畏。奇形怪状的休闲服是他着装的主打产品,连现代女性都少有问津的大红大绿他都敢穿。今年夏天,他还剃了个“光郎头”,偶尔挣着嗓门吼上一句京腔:“我们都是中国人”。他运气丹田,说出一句有胸腔共鸣的地道的普通话:“我是搞艺术的”。
当主持会议的领导要大家言归正传时,大老王发了话。
大老王说:“老马头,你不是说要抓住人生的每个机遇吗?现在有个机遇你抓不抓?”
老马问:“什么机遇?”
大老王用胸腔共呜的普通话,一本正经地说:“我给你选了绝妙的题材,就写明朝的那个阉党头子魏忠贤。”
老马不屑一顾,摘下眼镜边擦边说:“写那个鸟人,还不脏了我的笔?”
大老王说:“眼下‘甩水袖’、‘戴乌纱’、‘拖大辫子’的古装戏正走俏嘛,包你一炮走红,名利双收,你可要抓住机遇啊。”
老马说:“我发扬发扬风格,这个机遇让给你了。”
大老王说:“你写这个题材轻车熟路,对魏忠贤的塑造肯定有血有肉。”
老马说:“你什么意思?”
大老王嘿嘿一笑:“对这个人物你有深切的体会呀,当年魏忠贤身体的那个功能和你现在身体的那个功能,正处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我操,老王八!”老马气得热血直往头顶上涌,“我就知道你这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拂袖而去,连晚上作协全体人员会餐都没参加。
整个下午和晚上,老马跟吃了苍蝇似的,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来气。在作协,老马最看不惯的是大老王的那双不大不小的单皮眼,不仅会说话,还雷达天线似的,色迷迷地尽在漂亮的女人身上滴溜溜地转。
大老王号称“雄鸡报晓”,时不时有花边新闻冒出来,而且形式地点对象各异。有大学校园里的青春靓女,有熬熬待哺的下岗女工,还有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有人当面和他开玩笑是“全天候的报晓雄鸡”,老少皆宜。他并不生气,说:“你们懂个屁,本男子有异曲同工之才气。”
眼见大老王晚节不保,日渐堕落,老马挽救失足青年似地、转弯抹角好心好意地提醒他几句,让他注意点身份注意点影响注意点民意。可大老王把“单皮眼”一瞪:“怎么啦,怎么啦?本男子身体健壮武器坚挺,爱嫉妒的就嫉妒,爱嚼舌头就嚼舌头去吧。我这辈子嘛,注定是‘跟着感觉走’喽。”最后还补上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老马自讨了个没趣,想想也是,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只能别人做不能他人提的,风韵千古,春光留芳。人啊,其实很卑劣,规范了漂亮的仁义道德,背底里却热衷于干那些鸡鸣狗盗男盗女娼的肮脏事。想到这他有点原谅大老王的所作所为了。老婆曾批评他不善解人意,离婚后他特别注意这一点,要求自已碰到矛盾,不争高低,善解别人,可别人并不善解他。大老王今天发难,肯定是对他那天好心好意的提醒的反击。一定是的。
不是冤家不聚头。老马和大老王同住一幢公寓,同住一层楼,还是门对门。他回到公寓时,大老王家的门开着,客厅里灯火通明。听到老马的脚步声,门重重地关上了,那发出的声响,足以将心脏病人击倒。老马愤怒了,打开门,也重重地关上门,那声响的分贝数,超过大老王一倍还要多。他将手提包往台子上一扔,疲惫地往沙发上一躺,叹了口气,唉,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以后与大老王仇人似的,怎么相处啊?找个地方避一阵子,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对,就这么着。
老马在外有人缘,加之《梦断扬子江》在电视界颇有影响,好几家私营影视公司的老板看好他手中的那支秃笔,说不定还能为自己再写部“魂断、梦断”的剧本来呢。现在制片人满世界地找好本子。剧本、剧本,一剧之本,谁有好本子,谁就是大爷,谁就能拿着剧本到处“圈钱”。因此,正在创作上走上坡路的老马,想在外找个住处易如反掌。
在茶社里,当老马将这个想法给大江影视公司总经理胡大江“漏”了半句话时,胡大江摸摸亮晃晃的没有一根毛的后脑勺,爽快得眉头都不皱地表了态。
胡大江说:“行啊行啊,南京大大小小的宾馆饭店上千家,你挑吧,要‘三星’还是‘四星’的?要城里的,还是城郊的?‘城乡结合部’的宾馆好哇,不仅安静,小姐也不少,价钱也不贵,档次也不低,公安也少管,天高皇帝远嘛”。
说着,胡大江陶醉起来,眯起了眼睛,眼皮缝里,放出几丝色迷迷的光亮。
“不、不,你扯到哪里去了?”老马说,“住宾馆太破费,就租一套公寓房吧,小套、单室套均可,只要有煤气有热水器有有线电视就行。”
胡大江连连摇头:“那怎么行?你是堂堂的名作家,住到公寓里算什么事?谁给你烧水做饭铺床叠被扫地抹桌子呀?胡某不缺这几个钱。搞创作要有个舒适的环境,要有个激发灵感的氛围。我听说英国的大仲马小仲马写作时,一只手拿着笔,另一只手搂着个小妞,写到情深处,时不时地亲亲女人几口呢?”
老马不耐烦地说:“你这个胡总,张口闭口离不开女人。什么大仲马小仲马?我是中国的老马!”
胡大江办事利索,不含糊,半天之内,果真在闹市区一座高层公寓楼里,为老马租了一个中套房。房子在十八层,吉利数,当老板的看重的是个“发”字。虽说是小套房,阳台却又宽又长,凭窗眺望,闹市区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尽收眼底。胡大江是个细心人,为老马买了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铺上鸭蛋黄床单,还挂上鸭蛋黄窗帘,色调很温馨。
胡大江两块肥嘟嘟的屁股,在席梦思上颠了几下说:“什么都不缺了,唯独缺个女人。”
“又来了不是?”老马瞪了胡大江一眼,满意地看看房间四周,摘下沾上灰尘的眼镜,边檫边说,“不错,不错,这里闹中取静,‘大隐隐于市’啊。”
“什么、什么?”胡大江惊讶地看看老马,问,“你在这里是隐居,不是写作?”
老马往沙发上一躺,回答说:“有这个意思,养养精神。”
胡总有点失望,不过这种情绪只是一瞬间。这些年在电视圈里混,知名不知名大大小小名声显赫默默无闻的作者见到不少,象老马这样笔触犀利视角独特善于煽情的作家,并不多见,他犹如刚刚开发出来的富矿藏,必须不失时机地进行感情投资。只要拿到一个好本子,一切都不在话下。
想到这里,胡总刚刚揪起来的心慢慢地松驰了,走到老马身边,躬着腰,嘻嘻地说:“对对对,您隐居一段时间也好,养精蓄锐,以利创作。在这里您爱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还缺什么您尽管说,别不好意思。咱老胡肚子里缺少点墨水,但腰包里不缺钞票。就餐的事我也安排了。楼下有个小餐馆,别看店小,掌勺的橱子,是个扬州人,做得一手地道的维扬菜。每日三餐,有人给你送到房里来。这是小饭店的电话号码,您想吃什么,就打个电话,饭菜送到时,您签个字就行,我有一张支票押在饭店老板娘手里,月底结一次账。饭钱的事您就别烦了。”
胡总的一席话,令老马感动了好一阵子。他是个明白人,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胡总是吃小亏占大便宜,最终要的是剧本。眼下他写的东西很抢手,轻易答应胡大江值不值?对,还是留点余地好。
老马模棱两可、含糊其辞地说:“胡总,你尽管伸直腿睡觉。要知道我是个不喜欢欠别人的人,咱们来日方长吧。除非我得了老年痴呆症,这写作的胳膊不能动弹。”
胡总连说:“看你看你,见外了不是?咱俩是好朋友嘛,哪能像两个‘驴子啃痒’,你给我一口我给你一口的?”
比喻太不恰当。老马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话到嗓门尖一口唾沫咽了下去,心里却骂着,俗不可耐的蠢猪,鼻孔里插大葱,装大象。当什么影视公司老总?活脱脱的一副建筑包工头的嘴脸!他有点后悔不该上这个贼船,真的给他一个剧本,肯定被糟踏了。
胡大江的手机滴滴地叫了两声,那是短信息提示信号。他看了那条信息,再也坐不住了。
胡大江说:“有点急事,先走了。”
老马说:“你是大老板,忙你的去吧,我这里你就别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