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北京时间

11月在等待中过去了,老庞给姓金的老板去电话,金老板还没有回北京。等吧,总会把金老板等回北京的。齐湘的先生去法国也没有回来。老庞和齐湘每周依旧约会,每次都要搞到天翻地覆才分手。

老庞依旧去报摊上买制《北京人才市场报》,像是有了收集的癖好。不过老庞不再去赶“国展中心”和“雍和宫”的人才招聘会了。没有齐湘的约会,老庞就在六里桥北里的小屋子里呆着,不出去。上午时间里,老庞一般都是躲在床上度过。

这天10点多一点,老庞的呼机叫了。

一看,是陌生电话,不过电话后面拖着的尾数,老庞熟悉,192.老庞觉得敖古丽都现在还用这个数字,有点滑稽。敖古丽都连妓女都做不成了,瘸着腿,怎么也喊不出好价钱了。可敖古丽都不拖这个尾数,老庞还真的不会从被窝里爬出来,北京的天冷了,还是被窝里幸福,哪怕是没有女人的被窝里,总要比在外面受冻好得多。

一回电话,老庞还不能不去敖古丽都那里一趟。

敖古丽都准备今晚就离开北京,希望老庞能送送她,她有一大堆行李。

老庞关照了屠大爷晚上不要给他留门,然后就赶到六里桥北里的公交车站,正好4路车停下,老庞上了4路车,到公主坟下车,换了地铁。地铁车票的价格从每张两元涨到每张三元。北京人真会圈钱。

进公主坟地铁时,天虽阴着,可没有任何要变化的迹象,出了朝阳门地铁口,北京的天空上早已经是雪花地飘飘了。

老庞站在朝阳地铁站的门口,再次观望着路对面的国家外交部门前站着的武装警察,雪花落在值勤警察的身上,就像落在一尊雕塑上面。老庞知道一个卫兵就需要像尊雕塑,可老庞不愿意做雕塑,不愿意做卫兵。宁可做一个为温饱而担忧的闲人,自由人。在许多年之前,老庞开始做着作家梦想的时候,阅读着一部部世界名著,老庞就认准了作家的生活将和作家的思想一般自由。这种想法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老庞不再认为作家的生活是自由的了,并且作家的思想也无法自由。作家同样被禁闭在一个既定的笼子里,在笼子里欢快地鸣叫,或者悲叹。当然也会有作家觉得笼子里的生活是自由的,是人生的享受,笼子是人生的归属。

可老庞不想将来的生活如斯。

至少敖古丽都曾经也和老庞一样做过成为一名作家的梦想,如今呢?

至少他老庞至今还在做着成为一名职业作家的梦想,而现实呢?

敖古丽都不得不靠出卖自己的肉体,在卖淫业中获得报酬,养活自己;而老庞自己呢?不是如此吗?无非是自我感觉好一些,形式上没有像敖古丽都那样,用肉体廉价地换取食品。事实上老庞是靠自己的身躯,养活着自己,而不是靠他的才智和体力。

看着天空美丽的雪花,老庞想让自己轻松一些。

可这种企图是惘然的。

老庞从朝阳门地铁站口向前走,走了一站多路,才上了112中巴车,到了八里庄南里的路口,老庞朝着司机喊了声:“师傅,踩一脚。”随着刹车声,中巴车的门开了,车还没有停稳,老庞就从车上跳了下去,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中巴车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远去了。

老庞点了支“哈德门”香烟,低着脑袋,走在南里的街道上。

这条街上也是外地人聚集谋生的地方,路旁不时地有吆喝声传进老庞的耳朵。

“羊肚羊肝羊杂碎!”

“大白菜,大白菜,一块钱6斤,一块钱6斤……”

“豆——腐!豆——腐!”

路边的小杂货店门口摆放着一架廉价的录音机。机器里反复地嚷着老板早就录下的声音。

“八元买三样,大小都一样;大小都一样,八元买三样!”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瞧一瞧着一看,看一着瞧一瞧!”

在不停变幻着的吆喝声中,老庞低着头走着,雪花落满了老庞的脑袋,头发染白了。老庞不管这些,抽着香烟,走着。老庞的心逐渐地沉重起来,走得也就缓慢,老庞甚至想停下来,转身离开这条街。

自从夏天的那个不寻常的早晨从八里庄南里离开后,老庞一直想回避这里;等到老庞从吉林回到北京,知道了敖古丽都和张桂花的变故之后,老庞宁愿这条街也永远死了。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非得让老庞再次走到这里来。

既然是这样,老庞只好来。

老庞走路的态度也就显得过于勉强。

雪花落在老庞的脖子里,老庞的体温融化了雪花,丝丝冷意爬在老庞的脊背上。老庞直了直腰,看看前面被行人匆忙的脚步踩碎了踩黑了的雪花,老庞脸上的神情有些木然。

随即令老庞吃惊的是老庞看到奥古丽都站在了他的面前。

敖古丽都只需要一根拐杖了。

或许这根拐杖,该陪伴着敖古丽都撑过下半辈子了,那可是一个漫无边际的日子,如果让老庞面对着那样的日子去想象,老庞宁愿早早地把进那些日子的门关死了,画上一个句号。

“我在等你。”敖古丽都等待的脸上有了笑容,雪花一般地苍白。

老庞迟钝地点点头。

“陪我走走。”

老庞看看眼前这条凌乱的道路,再看看支撑在敖古丽都腋下的拐杖,老庞不可能拒绝敖古丽都的请求,虽说老庞不想在这样的天气里,在这条道上行走。

敖古丽都转过身去,腋下的拐杖轻巧地点击着地面。

老庞连跨两步,与敖古丽都并行。

“这是一条充满了诱惑的道,美丽的道,带着人的脚步走向陷阶。”若是换了老庞也撑着拐杖行走的话,同样会有敖古丽都此时的感慨。“一个人的梦想就怕破灭,我是带着梦想来到北京的,可我没有想到这么快我就从梦想的山巅上摔了下来。让我的余生,承受着对曾经选择的忏悔。”

老庞不想说话。

老庞已经看到鲁迅文学院的大门了,修缮一新,那是一个漂亮的大门了,招牌上的字体也换了,字体凸现着遒劲风格。不知道在这样的招牌里面所做的梦会是怎样的一种梦?老庞的嘴里有点涩。

“希望你不要在梦中醒来。”敖古丽都继续向前走着,“你的容貌会让你成就为一名作家的,你说是吗?因为除此之外,你做任何事情,都不合适。”

“或许吧。”雪花飘进了老庞的眼睛里。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会把你带到我住的地方?”敖古丽都平淡的口吻,让老庞觉得她是在谈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

老庞摇摇头。

“我想你不知道。”敖古丽都笑了,声音很清脆,像早春迎春花的颜色,“同情。”

敖古丽都嘴里蹦出的两个字,多少让老庞感到意外。

“惊奇吗?”敖古丽都这次侧过脸迅速瞥了一眼老庞,再次肯定地重复了那两个字:“同情。”

老庞没说话。

“或许你不愿意听到这样的两个字,甚至你会想:”你敖古丽都沦落到出卖肉体的份上了,还要同情我?‘是的,是同情,它准确地表达着我那天晚上的感觉,准确,相当准确,你不要怀疑。“

“为什么?”老庞不解地问。

“为什么要同情你,是吗?”敖古丽都沉默了一会儿,只有拐杖点击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大概我预感到有一天我需要帮助,需要有一只手来拉一把,所以我同情了你,因为你的善良。”

“谢谢。”

“你是谢谢我给了你那次机会吗?”敖古丽都笑了,像是在回忆着陈年往事,“就那么一触摸,你就泄了,30岁的男人,居然没有碰过女人,好笑,真的好笑。我30岁时,至少和30个男人有过性关系。当然,我把它看成生活体验,是创作需要。即便以后想起30岁以前和男人做爱,我也不会后悔的。如果真的要后悔的话,那就是我没有把与男人上床,发挥出更大的作用,要不然,不会到现在,才出现‘七十年代美女作家’,让这批人成了既得利益者。我错在没有和出版社编辑上床,没有和媒体记者做爱,没有和评论家发生性关系。而我仅仅体验了生活。”

两人走着,说着,已经从鲁迅文学院的门前走过去了。

老庞发觉敖古丽都始终没有朝鲁迅文学院的大门看一眼,如同一个走在生活终结道路上的老者,沉醉于对生活独自的回想之中。

“30岁之后的两年里,至少有30个男人上过我的躯体,你不算,你与我虽说谈不上感情,但不是金钱交往的那种,怎么也算得上属于我30岁之前体验生活的那一类男人。”敖古丽都自嘲着,“生活所迫,大概只能这样说。死也不后悔。后悔什么呢?等价交换;即便不等价,也是我愿意交换的,没有人逼迫我。若不是靠与那些男人,我早就死在北京的街头了。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敖古丽都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她举手擦擦,说:“雪花,雪花飘在眼睛里了。”

再往前走,就是《农民日报》社了。

敖古丽都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老庞也就陪着她走。

“生活只能靠信仰维持着,要不然,没了信仰,生活轻而易举地就改变了,你信吗?就这样。”敖古丽都停下脚步,把手伸到老庞的面前,手掌朝上,一翻,手背朝上了,几片雪花落在手背上,瞬间便融化了。“易若反掌。”

敖古丽都把拐杖在地上狠狠地敲了敲,说:“我相信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的,我相信,真的,我他妈的就是相信!”敖古丽都又把话题扯到自己的身上,“我来北京多少年了?7年,整整7年,前5年,我怎么也不愿意低下头来,即使一周没饭吃,也不低头,不向金钱低头。男人算什么?除了我愿意,才能碰我,前5年里,我从来没有违背自己的意愿和男人上床……可后来,一垮就垮了,决了堤的黄河,一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我靠出卖自己的肉体来养活我的肉体,依旧做着我的梦,我要靠出卖肉体来养活我的梦,养活成为作家的梦,所以我才走进鲁迅文学院,所交的几千元费用中,大部分是我陪男人睡觉换来的,上午开学典礼,早晨我还在陪男人睡觉,我凑足了费用,赶上了开学典礼……然而现在,庞边你看,我就这个样子,还有男人需要吗?若是你手里捏着钱,愿意找我这样一个脸上有伤痕,瘸了一条腿的女人上床做爱吗?……哈哈哈哈哈……”敖古丽都扔掉拐杖,站在雪地放声大笑,路上的行人都被敖古丽都的笑声惊吓得站在原地,不敢挪步。

老庞把地上的拐杖拣起来,用衣服把拐杖上的泥水擦干净,一手扶着敖古丽都的腰,默默地站在雪地里……

雪花纷飞地飘落着,像一群纯洁的蝴蝶。

北京就像一座纯洁的花园。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冬雪也为我沉默,

沉默不会是今晚的北京!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洒一行热泪,

带走了一片悲哀。

出租车的后备箱里,堆得满满的。敖古丽都让老庞搀扶着她,站在远处,眺望着鲁迅文学院的门。敖古丽都说,她想看看学院里面的那两棵雪松,在雪花飘飞的时节,雪松会呈现出最好看的姿态的,像少女的梦。

可是学院的大门紧紧地关闭了,看到的只有两扇和季节一般冰冷的铁质的门。

出租车驶出了八里庄南里,到了主干道上,敖古丽都让司机把车调过头去,说是要从团结湖那条道上走。司机看看老庞,老庞点点头。出租车又开了回来,等车快到鲁迅文学院门口时,老庞示意司机把车开慢些。

敖古丽都把车窗玻璃摇了下来,伸出头去,注视着鲁迅文学院的大门。

老庞低着头。

就是在北京冬季下雪的那天,老庞把敖古丽都送上离开北京的火车。

奥古丽都握着老庞的手说:“把我的梦想嫁接在你的梦想之中吧,不要诅咒学院。”

老庞看着火车开走了,一阵寒冷,让老庞有所醒悟。

那天,老庞没有回六里桥北里,而是去了八里庄南里,回到敖古丽都租住的那间屋子里,煤炉没灭。老庞坐在温暖的炉子旁边,做了梦,再次和敖古丽都做爱了,还有张桂花。老庞没有觉得自己堕落,他就躺在两个女人的中间。

老庞一直认为那不是梦。

飘落着雪花。

飘落着冬天夜晚里纯正的一个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