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大爷说北京已经有五六年没有下这么大的雪了,乐得屠大爷站在院子里伸出双手,接着从天而下的雪花。老庞看着乐得返老还童的屠大爷,心情好了些。北京是一面筛子,昼夜不停地筛动着,即便不从筛眼里漏下去,也会在筛子的颠簸中被甩出去。
张桂花被筛掉了。
敖古丽都也被筛掉了。
夏秋消失在筛子里面,不见了痕迹。
老庞暂时还在筛面上转动着,谈不上庆幸,也谈不上悲哀。浮萍般在北京漂着,漂着已经成了老庞的生存态度。许多漂在北京的人,都用《北京人在纽约》中的台词,“纽约是天堂,纽约是地狱”加在北京头上,表达着各自的情绪和心态。说白了,只有在地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才会去想。因为他们想有朝一日在天堂里行走。那些已经生活在天堂里的人,无暇顾及这些问题,他们没有时间去想,他们的时间在豪华轿车的车轱辘下碾着,在三里屯的酒吧里泡着,在中山音乐厅的旋律中浸着,或者拿着有现金,进行着交易,为谋求在天堂里呆的时间更久远些。
北京不是天堂。
北京不是地狱。
北京是什么呢?老庞还没有去想过。生活隐约地压迫着老庞,老庞发觉自己走进竞技场后,没有器械,没有对手,也没有标准。老庞只是有点茫然,暂时的茫然。老庞的思想就像漫天飞舞的雪花,杂乱地飘着,而后堆积起来,等待太阳的光照,融化,再见垃圾,再见肮脏。
躲债的小老板趁着北京的雪天,又溜了回来,把欠下屠大爷的房租结清了,然后把小屋子里的东西搬走,这次是干干净净地逃离北京了。老庞听到小老板不住地诅咒着北京,觉得那诅咒的声音很弱智,很滑稽。
天依旧地下着雪。
又有人上门找房子住,是3个女孩。
屠大爷当然不愿意让腾空的屋子闲久了,一谈,价格合适,就租了。
老庞就紧挨着3个女孩住着。
晚上很迟女孩们从雪地里回来,做着饭,在屋子里开心地吃着说着笑着,老庞听得清楚。老庞就知道了3个女孩在鸭子桥那里的电讯商店里做手机销售员,站在柜台外面,拉客。每月底薪400,再按5%提成。
小老板走了,来了3个女孩,生活就是这样,有人走了,又有人来了。
老庞半夜醒来,要小便,撩开窗户上遮着玻璃的帘子,雪停了。
隔壁女孩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到老庞的耳朵里,老庞蹲在炉子边上,伸出手在炉子上取暖。3个女孩的呼吸声,像陈年老酒一般地灌着老庞,使老庞有了非分的念头。老庞看着那堵连隔壁呼吸声都隔离不了的墙,想象着这堵墙荡然无存了,3个女孩以不同的姿势,睡在床上。老庞仔细地看着,看着她们的脸、脖子……想着想着,老庞打了个喷嚏,才觉得冷,赶紧躲进床上的被窝里。
天亮后会有好运的,老庞这样安慰着自己。
等老庞再次醒来时,看到屠大爷在院子里扫着积雪。老庞瞥了一下隔壁的门,门上挂了把锁,3个女孩一早就乘车去鸭子桥电讯商店做托去了。
老庞洗脸刷牙之后,夺过屠大爷手里的扫把,清理着院子里的雪。等到呼机响第二遍了,老庞才听到,回屋一看,是齐湘打来的。老庞放下扫把,出去回电话。
“金老板回来了,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让你今天上午就过去。”齐湘在电话里说。
“行。”老庞想起昨天晚上上床时自己的预感,果然有好消息。
“今晚我去你那里。”齐湘又说,“明天我先生就从法国回来。”
“行。”老庞答应了之后,又犹豫了,不过已经答应了,男子汉大丈夫说行就行,不行也行。
老庞放下电话后,在路边的厕所里撒了泡尿,嘴里哼着歌,回了屋子。
屠大爷把院子里的积雪清理完了。
“大爷,我要上班了。”老庞高兴,冲着屠大爷喊了一声。
“好啊,上班好啊。”屠大爷也乐。
那几天屠大爷见老庞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下午4点多钟空中掠过的鸽哨,屠大爷为老庞揪心。
老庞换了衣服,出了门,到了路口,给金老板打了个电话。
金老板让老庞现在就过去。老庞问金老板的公司在哪里?金老板告诉老庞,他的公司就在六里桥北里,路西边官子街18号。老庞放下电话,问电话代理亭的老板,官子街在哪里。老板笑了,说,你脚下踩着的是官子街的地,头上顶着的是官子街的天。
老庞循着这条街走去,一号一号地寻找着。
18号。
老庞找到了18号,就在老庞租住的院子过去八个号。老庞住的10号。
老庞推门进去,见一人坐在屋子里抽着烟喝着茶。那人看到老庞,问:“你就是庞边吧?”
“我是庞边,你就是金老板。”老庞站在一边,朝金老板点着头,笑着。
“老板?嘿嘿,什么老板?咱们外地人到北京来就是混口饭吃的,没有伙计老板一说。坐,坐。”金老板站起身来,给老庞泡茶,敬烟。
老庞一手接过金老板的香烟,“白沙”牌,湖南烟;一手端着金老板泡的茶。
“庞老师是山东人吧。”
一听金老板说这话,老庞就明白齐湘已经把自己的那点底都托给金老板了。
“是的,山东。山东泰安。”
“我是湖南人,湖南邵东。”金老板自我介绍着,“邵东是全国有名的做印刷书籍的地方,盗版也多。不管哪家出版社出的书,只要是好销的,邵东的盗版商都敢印。”
“噢,噢。”老庞不明白金老板自揭家丑是什么意思。
“我不做盗版,但我要做好卖的书。”金老板非常直接地说明他的意思,“你负责编书,选题不要你管。齐老板说你有地方住,那我包你一天三餐,再给你每月开1500元的工资。至于星期天,咱也不要说死了,有事你就去办你的,没事就在公司里呆着。给你一台电脑,一部电话,一间房子做编辑室。行吗?”
“听金老板安排。”老庞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过话说在前头。”金老板顿了顿,说,“我跟齐老板也说了,干一个月,好就留下,不行的话,就走人。也包括你对我的考核要求,照样炒我的鱿鱼。”
老庞笑笑。
“今天就算上班。”
“明天吧,今天我还有点事。”老庞一副征求意见的口气。
“明天你来,行。不过我从今天起就给你算工资。”
“谢谢金老板。”
“以后不要喊老板老板的,喊我老金,亲切,咱们都是外地人。”
“谢谢金老板,噢,谢谢老金。”老庞站起身来,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谢我干什么,你是来帮我赚钱,该我谢你才是。”金老板笑着,又给老庞一支“白沙”牌香烟。
“有。”老庞指了指手上的香烟。
“拿着。”金老板想起了什么事似的,说,“对了,每天供应你一包香烟,‘白沙’。”
“别客气,老金。”老庞觉得不好意思。
“就这么说,就这么说。今天先给你一包。”金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白沙”香烟塞在老庞的手里,“拿着,一定要拿着,我也算给家乡湖南烟厂宣传产品。”
老庞只好拿着那盒“白沙”牌香烟,对金老板说:“那我先走了,明天一早再来。”
“一起吃饭吧,11点了。”金老板看看手表。
“不了,我还有点事情处理一下。”老庞坚持要走。
“那行。”金老板爽快地说,“明天也不要一大早就来,9点,每天9点钟到就可以了。”
老庞告辞了金老板,浑身热乎乎的。随处所见的积雪,堆得厚厚的,天上没有太阳,阴着,也没风。在等待中终于有了结果,老庞相信自己能胜任金老板的那份工作,何况金老板人看上去不错也很爽快。若是遇到一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板,那日子就不好过了。目前先给金老板的文化公司做编辑,等稳定了些,再开始自己的文学创作,或许我老庞还真能成为一名作家。老庞逐渐地对成为作家有了自信,其实这都源于敖古丽都离开北京前的那一番情景。
呼机又响了。
是齐湘的手机号码。
老庞没有回自己租住的小屋,直接到路口的电话代理厅回传呼。
齐湘说她就在三环道旁边,在老庞的对面。
老庞放下电话,看了看,果真看见停在临时停车线上有一辆奔驰吉普车。老庞兴奋地上了天桥。天桥上的积雪被清理了,干干的,就像这里从来没有下过雪。
“你怎么来这里了?”老庞走到奔驰吉普车边,齐湘把车门打开,老庞上了车。
齐湘笑笑,没说话,启动了引擎,车子上了道。
“上哪儿?”
“去颐和园玩。”齐湘又笑笑,笑得诡秘。
齐湘穿一身纯白色的羊绒裙,一件貂皮大衣放在后座上,容光焕发。
车子从西三环方向朝北去,上了三环,车就跑不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车子,犹如堆在三环上,相互地挤着,谁也跑不起来。若是往常,齐湘的嘴里准会诅咒着北京的道路,诅咒着北京的交通管理,可齐湘今天的耐心特别的好,似乎今天的耐心是蓄谋已久了,脸上总是笑盈盈的。那笑,让老庞也随着乐,随着开心,舒坦,惬意,骄傲,有幸福感。
车出三环,才算跑了起来,不消一会儿,到了颐和园门前。
齐湘和老庞在颐和园门前的小吃店里对付了一口,就进了颐和园。
雪天中午的颐和园里,几乎绝了人迹。齐湘的身子躲在了貂皮大衣里面了,宽大肥长的大衣,裹在齐湘的身上,依稀裹了一床被子。老庞在齐湘的身边走着,两人说话。颐和园里除了几条行走的道上积雪被清除外,其他地方,放眼一望,依旧保持着白皑皑的一片,银装素裹,北国风光。渐渐地齐湘和老庞来到最南端的小河边,老庞四下张望,只有他和齐湘。老庞正看着远处呢,齐湘的手就抓住了老庞的手。齐湘的手热乎乎的,使老庞全身有了温暖感。
“庞边。”
“哎。”老庞瞥了一眼齐湘,齐湘的脸绯红。
“我们在雪地里做爱吧。”
“你……说什么?”老庞听见了,但他不相信齐湘会有这样的要求。
齐湘又重复了一遍。
老庞看着齐湘,不说话。
齐湘拉着老庞的手,继续走,走到一公厕旁边,四周都是四季常青的乔木,绝对隐蔽的所在。齐湘把老庞拉到面前,亲吻着老庞。老庞觉得齐湘的嘴里粘粘的甜甜的,齐湘的脸滚烫,在燃烧。此时老庞才相信齐湘在车上的耐心和笑容,确实蓄谋已久。
老庞的身子被齐湘的貂皮大衣裹着,齐湘的手臂一直伸下去,老庞万没有想到齐湘会想出来在颐和园中午的雪地里做爱。其实老庞觉得这个姿势,很别扭,心里也如擂着鼓一般,立即就要崩溃了。“放松,放松,没人,一个人都没有,放松,放松……”齐湘搂着老庞,嘴里不停地安慰着老庞,齐湘自己就像是置身于事外的人,仅仅担负着把风观望的任务……
坚持了半个小时,老庞无法再坚持下去了,软软地贴在齐湘的身上。
齐湘满足地亲吻着老庞的脸。老庞的脸很冷,过度的紧张,压迫得老庞呼吸不畅。
万一被人发现了该怎么办?
完了事,齐湘拉着老庞的手,欢快地往颐和园门前跑。老庞不知道齐湘为什么会这么开心,老庞觉得刚才两人的那一番作为,老庞虽说坚持了半小时,那是撑着,硬撑,毫无技术艺术可言。齐湘好像不在乎其间的技巧,只满足于有了这回事。快到门口了,老庞停了下来,掉转头看去。
“看见什么了?”齐湘也停下脚步,问。
“昆明湖。”老庞静静地看着。
“昆明湖?”齐湘皱了下眉头。
“1927年6月2日,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自溺于昆明湖。”老庞说,“我有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可我并不能读懂,更谈不上读透。”
“那你读了什么?”
“读了恍惚。”老庞说话的声音不及刚才高,有点自卑。
“那也是一种境界。”
‘当今社会的境界。“老庞嘲笑着自己。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你是在背诵王国维先生的点评?”从齐湘的嘴里能听到这些句子,难得,所以老庞惊讶。
“我是在指我们的刚才。”齐湘笑得娇媚。
“你也读《人间词话》?”
“昨天才在那本书里找了一句,万一你要说起昆明湖、说起王国维先生,我就背诵给你听。”
“刚才我们是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
“有无皆备。”
“噢……”
老庞跟在齐湘的身后,走出顾和园,有一丝惬意,有一种满足,缓缓地扩张于周身的每根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