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庞终于告别了西街。

老庞无法独自呆在西街那家空荡荡的院子，让张桂花的音容笑貌自由地驰骋于他的想象之中。

老庞要搬得离定福庄远远的，离八里庄远远的。老庞从朝阳区搬到了丰台区的六里桥北里。乘323公交车向南，过什坊院，就到六里桥北里了。老庞选择了一个比较清静的院子，房东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爷，姓屠。院子不大，里面有三间小屋子，老庞租住了一间，还有两间早就租出去了，建筑工地上的小老板，人都跑出北京城躲债去了，就剩下些东西堆在小屋里。屠大爷也不急，小老板们把一年的房租都付了。屠大爷要老庞每月给150元，另加水电费10元，也就是160元；屠大爷每天给老庞灌三瓶开水，还把炉子借给老庞做饭，每做一次饭，给一个蜂窝煤，算4角钱，老庞一天做两次，8角。

从四辰公司离开时，齐湘让财务与老庞把账结清了，除了归还从齐湘那里借的5000元外，老庞还多拿了3000元。老庞知道这是齐湘照顾他，想推辞，再想想，财务上的账都清楚地做着呢，推辞了，反而被别人瞧出点什么来。老庞是善良人，他不愿意齐湘因为他而被人背后戳脊梁骨。

老庞给敖古丽都送去8000元，手头还有3000元，即便一时找不着工作，也能应付几个月。离开四辰离开定福庄之后，老庞每天给夏秋打一次手机，发一次寻呼，没见回。夏秋不是那种过河拆桥，上楼挪梯的主，这一点，老庞绝对相信夏秋。

经过一次庞大的庆祝活动的北京，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尤其对于外地人来说。

老庞去报摊上买回《北京人才市场报》，摊在小桌子上，一页一页，逐行扫瞄。在老庞觉得自己可以一试的工种栏目下，老庞用红笔画一个圈；老庞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胜任的工种下面，就画上一个蓝圈。数一数，有几十个。老庞就安心了，北京还是有他老庞施展的舞台的，那是为他老庞准备好的一个饭碗。

老庞一边根据《北京人才市场报》上提供的信息给招工单位打电话，约会面试时间；一边不停地跑“国展中心”“雍和宫”等地方，这些地方几乎每周都有人才招聘会，老庞打印好简历，觉得某个摊位合适，就去送上一张；一次招聘会下来，老庞总要发掉几十张简历。

不管是《北京人才市场报》，还是那些地方的招聘会，没一个地方，能把一份工作交给老庞干的，连面试都轮不上。可老庞还得继续买《北京人才市场报》，还得继续赶招聘会。渐渐地，老庞也不是每家招聘会都赶了，有几家人才招聘会，老庞不去了，门票最少10元，展台最多才有300来个，纯粹是骗外地人的钱。老庞只去“雍和宫”和“国展中心”：“雍和宫”的招聘会摊位不多，可门票低，只收3元：“国展中心”门票10元，摊位至少有600个，一般情况下都在1500个左右，选择的机会也就多。

跑了一个半月，老庞没有得到一次面试的机会，老庞心里有数，都是自己这张脸给害的，在北京城里，农民的脸只能出现在建筑工地菜市场和清洁队伍里。

操他大爷！

老庞的犟劲又上来了，非得钻到文化圈子里干活，要不宁愿饿死。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老庞有了这样的念头之后，还真的碰上了考验，先是一家台湾蔬菜公司让老庞去做采购，接着又有一家储运仓库让老庞去干搬运。把个老庞气得一天没吃饭。若不是老庞事先对自己定下了规矩，老庞还真的想去台湾那家蔬菜公司干采购。老庞还了解了一下台湾的公司，那是在大陆专门推广稀有品种花卉的，负责给大陆的花卉基地建造大棚，培养技术人员。老庞的采购任务，也就是采购建造大棚的材料。每建造一个大棚，需要几十万的材料采购。老庞还真有点动心。如今手里捏着钱跑采购，那可是个好活。市场最低价拿货，还可以挣一份采购回扣。每月的好处费比工资加奖金的收入还高。

老庞想了好几个小时，不去。

老庞要在文化圈里呆着。

老庞是什么人？老庞是作家，是文化人。

让他老庞去干采购？姥姥！那不是堕落？不是寒碜人吗？

不干，不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北京。记得朱自清吗？他就是不领侵略者发的面粉，不要嗟来之食。老庞虽说一辈子赶不上朱自清先生的创作成就，可老先生的精神还是可以学的。再说了，有了精神，也算有了成就。

老庞除了外出买《北京人才市场报》，除了去“国展中心”“瘫和宫”赶人才招聘会，其余的时间就在屋子里猫着。

快到中午了，齐湘打电话来，约老庞去香山看红叶，说她每年都要去香山看一次红叶。让老庞明天上午9点30分，在苹果园等她。然后乘318去香山。齐湘说她就想让老庞陪着，乘大公共车去，不开车，不开那辆奔驰吉普车。

老庞没有拒绝。

香山的叶子红了吗？老庞几乎忘了身上早就加上了衣服，落叶乔木枝桠上的叶子早就卷了边，飘落而下了。

翌日一早，老庞起了床，把自己收拾了收拾，照照镜子，与昨晚睡觉前，没什么两样。就他老庞的尊容，收拾不收拾，一回事儿。老庞拿了几张百元钞票揣在口袋里，走出屋子，见屠大爷正在打太极，招呼了一声，“屠大爷中午我不回来”，就走了。

到公主坟下了车，转了趟车，去了苹果园。

“庞边，庞边。”老庞万没有想到齐湘到得比他早。

老庞走过去，领导似地伸出手去，和齐湘握了握：“晚上没睡？”

“没睡，激动了一夜。”在雪银大厦的9楼公司里，齐湘就不太像总经理。站在苹果园站头上的齐湘就更不像总经理了。

“激什么动啊？”

“想你。”齐湘的嘴凑到老庞的耳朵旁。

好在318路公交车到了。

站头上的人拥挤着上车，三挤两挤，把老庞和齐湘给挤散了，齐湘落在了老庞的身后。老庞只好停下来，站在那里，伸过手去，等着齐湘。不知道齐湘怎么想的，有奔驰吉普车不坐，非得挤公共车。老庞心里犯着嘀咕。等到齐湘的手抓住老庞的手时，没上车的就剩他们俩了。

上了车，被挤在门口，老庞屁股朝着车厢里面，双手撑在车皮上，使劲儿挤出一点空间，让齐湘站得舒服些。318车还没有到下一站苹果园东口，就有人拍老庞的肩膀。老庞回过头一看，一位20多岁的小伙子，悄声对老庞说，“你的钱被掏了。”老庞一愣，腾出一只手来，伸到裤子后面的袋子里一摸，钱果然没了。“别急，我是便衣。”那位年轻人在老庞耳边说了声。

318路车一到苹果园东口，刚停下，老庞便和齐湘下了车，两个便衣，架着一个年轻人也随之下了车。一位便衣掏出对讲机，喊着警车。然后对老庞和齐湘打着招呼：“真不好意思，今天打扰你们二位了，需要你们协助，去附近派出所作作笔录。”

齐湘明白了怎么回事，点头说好。

警车呼啸着而来，仿佛如临大敌。

老庞和齐湘上了警车，两名便衣已经给小偷戴上了手铐。

小偷低头坐在车上，一脸无所谓。老庞来气，若不是齐湘约他，老庞也不可能一个人独自跑香山去看红叶，老庞一直听说秋季去香山看红叶，就是没去过，就像老庞生活在泰山旁，从来没有攀登过泰山顶，多遗憾？来北京没看过香山红叶，也是遗憾的一种。再说了，有佳人相伴，在红叶下携手款款而行，那太有风情了。就给小偷两指头一夹，夹没了一次风情万种的机会。老庞越想越恼火，举手就朝小偷扇去。小偷虽说低着脑袋，可小偷天生直觉好，头一歪，躲着。老庞的手扇到小偷脸上时，成了温柔地一摸。就老庞的能耐，小偷想躲过一扇，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实在是老庞听到两便衣正在说话，一口标准的北京话。老庞对小偷动了恻隐之心，小偷是外地人啊，老庞也是外地人呢，外地人扇外地人，那不被北京人笑话？老庞一举手一扇，动了不少念头。

警车呼叫着到了地段派出所。警察先是给老庞和齐湘搬椅子让座，泡茶倒水，态度和蔼，让老庞和齐湘如沐春风。小偷就没这福分了。

“哪儿人？”警察开始讯问小偷。

“河南商丘。”小偷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朝老庞挤兑着眼睛。

警察按照惯例，一一讯问。老庞坐得不自在，总觉得警察是在讯问着他老庞。好在另一位警察让老庞过去，写了个材料，完了，让老庞看一遍，签上老庞的名字，然后把老庞被掏的400元钱，还给了老庞，并对老庞说了一番抱歉的话，说这个时候去香山要特别警惕，外地的小偷，都涌进北京城来了，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可惜的他们无法把外地人都驱逐出北京城，若是能的话，北京城里的犯罪率至少能下落80个百分点。

警察没介意坐在他面前的老庞不是北京人。

老庞听着，默默地听着。

齐湘拉着老庞的膀子往外走，经过小偷身边时，老庞当着警察的面住小偷的口袋里塞了一日元钱，拍了拍小偷，用他那纯正的山东口音，说：“小子，还是回家吧，北京不是你呆的地方。”

警察愣愣地看着老庞。

小偷愣愣地看着警察。

老庞双手抄在口袋里，只有他轻松似的，往外走。

香山是不想去了，至少今天不想去了。

齐湘明白了老庞刚才把一张百元钞票塞在小偷口袋里的举动。老庞不说话，齐湘也不说话。齐湘和老庞来到公主坟，齐湘的奔驰吉普车就停在公主坟立交桥下的停车场里。齐湘把车开出来，带着老庞，上了长安街。从复外大街经过复内大街、西长安街、东长安街，一直去了东三环，沿着三环向北，转到北三环往西三环路上去的苏州桥，方向盘往右打，拐向颐和园方向去。中途在海淀书城停了停，齐湘让老庞在车上坐着，她进书城找本书，没有找到，齐湘空手上车，开着奔驰吉普车向北，到了颐和园高级住宅区。

老庞走进齐湘的豪华住宅里时，将近11点钟了。

洗了脸，喝了杯茶，齐湘和老庞外出吃饭。老庞说要吃爆肚，齐湘要了一份，而她自己则吃了一份水饺，羊肉馅的。

吃了饭从店里出来，齐湘才从老庞说话的语气里感觉到了老庞的情绪好转了，若不是老庞开口说话，齐湘想从老庞的脸上看到表情变化，那实在是难为齐湘。

一进屋，老庞就说想躺着，想睡觉。

这个季节当然不再适合于躺在地板上了，老庞和衣躺在床上。齐湘见老庞的情绪好些了，也就放下心来。齐湘也觉得在派出所里时，警察对老庞说的那些话，大刺激人，太他妈的不把外地人当人了。齐湘先去把浴缸里的水放满，再回房间招呼老庞泡一下身子。

老庞站在房间里，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光，赤裸裸地走去洗澡，齐湘在老庞的身后拍打着老庞，啪啪啪地那声音在空旷的豪宅里传出回音来，像是敲在天坛的回音壁上。

那是一只足有8个平方米的大浴缸，老庞站在浴缸前愣住了。在这之前，老庞在外国电影上看到过这样大的浴缸，并且是到了四辰公司之后，在看片子时才看到的。今天让老庞面对这么大的浴缸，老庞还就真的农民了，不知所措。

“进去啊。”齐湘在老庞身后拍了拍。

老庞转过脸去看身后的齐湘，齐湘的动作真快，不知道什么时候，齐湘也是赤裸裸地站在老庞的身后了。再看，一路走来，地上都是齐湘扔的衣服，齐湘的脚下脱着一条白色的三角内裤，一米远处是齐湘白色的胸罩，再间隔一米是齐湘早晨穿在身上的苹果牌牛仔裤，再远，就是上衣了。老庞惊讶地看着齐湘的身子，缓慢地伸过手去，搭在齐湘的胸脯上，齐湘退后一步，把门关上了，热水还从水龙头中淌进浴缸，热气在屋子里升腾着……老庞摸了一会儿齐湘，然后就弯下腰，把齐湘抱在怀里，走进了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