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上午,河南籍军旅作家来学院给学员们谈小说与地域文化的关系。几个月下来,学员们心里都明白,凡是作家来做客座教授,有激情而缺乏逻辑。要想从作家的授课中学到点什么,困难。好在学员们早就明白了学院开班的意思,主要是给外省的作家在首都联系几条发表作品的渠道,在学院的目光里,报刊编辑远胜于作家,问题是一个学期里的每堂课都由编辑们来上,也得听听成功作家的经验之谈,让学员们和成功作家在一起,多少也是给学员们一点曙光,使学员们能更长远地把作家梦做下去。
这位军旅作家算得上是一位成功的作家。
他的成功是源自于20世纪80年代发生在中国西南边境方的那场反击战。
老庞对他还是很有感情的,至今老庞老家的书架上都保留着一本山东地方刊物:《趵突泉》,上面刊发着他的小说处女作。当老庞一到学院拿到客座教授的名单,看到他的名字时,就兴奋,有认识八辈子的亲热劲儿。当时葛昌就看不惯老庞那得意劲儿,问老庞,他是你爷啊?老庞没理会葛昌,还不是酷劲,犯酸?不过从此之后,老庞不再说他家里有发了这位军旅作家小说处女作的杂志了。好东西得躲着藏着掖着吃,这是个理儿。
终于等到军旅作家来上课了,老庞一夜没睡安稳。一大早,老庞就起了床,还破天荒地拽着葛昌起床。吃了早饭,距离上课还有40多分钟,老庞跑上五楼教室,把黑板擦干净,把讲台和椅子擦得一尘不染,连讲台和椅子的八条腿都反复地擦了五六遍,然后下了楼,不回宿舍,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凡是看见同学下楼,老庞都会装着自言自语的模样,却大着声音,说:“哎呀,快上课了!”老庞在提醒着每一个人。等到上课的预备铃刚响起,老庞就推开宿舍们,冲着葛昌喊:“上课了,班长。”葛昌奇怪地看看老庞。一个学期差不多快结束了,老庞可是从来没有喊过葛昌班长。老庞还主动地帮葛昌拎了热水瓶,跟在葛昌身后,边走边掉转头在走廊里招呼着:“上课啦,上课啦!”
不愧是军人,准时,军旅作家不像某些教授,过了点了,人影都不见,3小时的课,时间耗了一半,姗姗来迟,说路上堵车。
老庞坐在位置上,咧着嘴,乐。像是他老庞有了资格坐在学院的讲台上,给来自全国各地的上百号作家授课似的,也有了成功者的喜悦。
军旅作家腼腆地开始讲课,声音很低,句子短促,没有中原之士的王者气概,也没有军人的严厉,老庞就佩服这样的作家。虽生在中原皇土,却是一腔平民胸怀;虽身处号角军营,却不染一点职业习气。作家就是作家,探索灵魂,为人民而写作。
老庞第一次认认真真地作着笔记,一字不落地记录下军旅作家所写的板书和说的话。
葛昌这才回想起当初拿到客座教授名单时,老庞指着这位军旅作家的名字,朝他炫耀。
什么鸟人?葛昌暗自善意地嘲笑着老庞。
渐渐地老庞觉着军旅作家的课跑题了,不再是“小说与地域文化”了,可老庞不管,只要是军旅作家授课,讲什么老庞都乐意听。
话题从军队到河南,一直开发到以色列去了。
有关以色列老庞还是从“十字军东征”里知道些事情的,那是一次血腥的屠杀,当然那时还没有一个叫做以色列的国家;至于现在的以色列,老庞一直搞不明白的,为什么一个以前备受欺凌的民族,现在欺负别人也是那么心狠手辣,迟迟不愿意把巴勒斯坦的土地还给巴勒斯坦人民,使巴勒斯坦人没有自己的家园。不过这些事情,向来不是他老庞肚皮里那点实在有限的知识就能分析而得出任何结论来的。
既然军旅作家随作家代表团去过以色列,那就听听中国当红作家眼睛里的以色列吧。
军旅作家若是不说以色列,他在老庞的心目中,会一直尊重到崇拜。
偏偏军旅作家说了以色列。
军旅作家的话,使老庞觉得被人当众扇了个耳光。
军旅作家说,在以色列他和一位以色列的大学教授交谈,教授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而他连听都听不明白,更别提说英语了。当时他就觉得很尴尬。与教授交流完之后,他回到了下榻的宾馆,躺在床上,他继续想着自己不会说英语的事。然后他总结出这么一个结论来:我觉得中国人不会说英语是件很丢脸的事!
老庞不干了。
老庞傻了一会儿,连手都没有举,站起身来。
“那位同学,你有问题吗?”军旅作家发觉老庞愣愣地站在了课堂上。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老庞尽量压制住自己的不满。
“庞边,庞边,你给我坐下。”葛昌赶紧拉着老庞的衣角。
老庞的手一甩,葛昌一躲,凳子上的重量失衡,葛昌倒在了地上。
班主任站起身来,朝老庞使着眼色,老庞根本就没看班主任,径自说道,“你可以觉得你自己不会说英语是件丢脸的事,可你不该说中国人不会说英语都是丢脸的事。若是你只有前者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你对自己的要求严格;一旦你觉得中国人不会说英语是件丢脸的事,我只能认为你的骨子里有一股奴性,十足的奴性。我们那里有一位市长,在接待美国来的一位市长时,不时地说几句英语,还说俚语,临时学的。可没有谁听见美国的那位市长说一句中国的普通话,更别说山东方言了。我们的市长说一句两句英语,还能让人理解成主人的好客与热情,可他不时地夹着英语,只能把他看成是奴颜媚骨行径了,看成是奴才……”
“若是我们每个人都能流利地讲一口英语,那么我们与世界的交流就更加方便,就能更好地学习西方的文明,使自己的国家强盛起来,北约的导弹,还会敢袭击我们的驻外使馆吗?”军旅作家觉得自己的观点没有错,学英语应该当成一次运动来抓。
“那我们直接加入北约组织,或者干脆把版图也划入美利坚共和国的版图内,不是强大得更快吗?”老庞讥笑起来了,“我不反对学英语,但我反对把没有掌握英语的全国人民,视之为耻辱,是丢脸的人民,这样的论点才是让全国人民感到耻辱,感到丢脸。我也不相信,当我们学会了英语,国家就强盛了,就不会受人欺负了?我可以这么下个结论,一个作家若是带着这样的奴才性格,永远写不出不朽的作品;一个民族的骨子里如是残存着如此的奴性,这样的民族只能永远承受着被欺凌。所以,我希望你最好先找一把刀,把骨子里的奴性剔除掉,再去写作。”
“庞边,你……”班主任听老庞这样说话,走过来制止。
老庞收拾着桌子上的听课笔记,见班主任走了来,老庞扬了扬脑袋,看着军旅作家说,“我的书架上有你出版的每一部作品,你是我喜欢的作家,但我想,那是以前的事。你刚才的一句话,伤害了我,我想离开课堂了。”老庞说完,就离开座位,向教室的门走去。
教室里上百号人,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老庞等候着班主任来教训他,最多就是不发那个结业证书。
班主任果真找了老庞,但没有提起老庞在课堂上让军旅作家下不了台的事,只是问老庞,学期结束之后,是留在北京还是回山东老家。老庞如实相告,留在北京。班主任预言老庞在北京的日子,将会是十分艰难的。老庞没有说话。
以后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助的,就来学院找我。班主任拍拍老庞的肩膀,哥们儿似的。
一直到6月底,老庞没再去五楼的教室里听过谁的课,到红庙的电脑租赁店里租赁了一台电脑,潜心于写作。老庞时常会想起那天军旅作家说的话,它是老庞心里的一块病。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向来喜欢的一位作家,竟有如此的灵魂。也好,让老庞再去迷信哪位大腕,不再可能了。姥姥!老庞想,自己这辈子,或许没有成为一名优秀作家的可能,可这辈子老庞首先要做一个有骨气的人。并且相信北京的那些大腕作家们所具有的灵魂,远没有他老庞干净。
除了写作之外,老庞每周都要买一张《北京人才市场报》,从第一版到第二十四版,老庞一字不落地看下来,他得找个合适的工作,要不然在北京是呆不下去的。半年多时间下来,老庞还没有看到哪位外地人是带着钱,坐在北京写作的。
要了解北京,必须随看北京这架机器运转,即便是明明知道会被机器轧断了手脚。
老庞手里拿到结业证书那天,口袋里只有500元钱了。
好在北京的天不再那么整天阴沉着,让人压抑,总算是有了点阳光普照开来,不过老庞没有意识到北京夏天的气势如此猛烈,气温比老庞的山东老家高得让老庞一时都很难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