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连续阴沉了一个星期了,像是谁欠了它似的,满天满地地刮着风,风沙灰尘并没有因为这里是首都,是祖国的心脏,就收敛,一副肆无忌惮的行径;那柳絮,更如某次运动中领袖的语录直灌进人的耳朵里一般,粘在人的头发上、衣服上,钻进人的鼻息中、嘴里。
老庞走出27号大门,看着眼前这条破烂不堪的道路,来往的三轮小机动车,得了痨病似地从尾部排气管里蹿出剧烈的噪音和乌烟瘴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来的积水,在道的一个岔口上黑暗地躺着,日久飘积的灰尘,使黑暗的水色涂了一层亚光,风撞在道两边的墙壁上,忽左忽右地改变着风向,掠得那发着亚光的黑暗的液体,泛着的涟漪也忽左忽右地随风而动,给老庞的视觉效果加深了疲惫感,老庞忽然有了灵感,正好一条小巷在眼前的这条道上,小巷的口子细细的,像一条发育不正常的腿,而这条道却是一条过于粗壮的腿,就在这两条腿之间躺着的那汪发着亚光的黑暗的液体,于风中一晃一动的,仿佛是夹在瘸腿胯下的睾丸,患了疝气得不到治愈的睾丸。看了一会儿,想了一回会儿,老庞转过身去,饶有兴趣地注视着27号大理石门框上,那一排被铁锈腐蚀了的五个字:
鲁迅文学院
然后嘴里反复地读出声来,“鲁迅文学院”“鲁迅文学院”“鲁迅文学院”,声音很低,频率很快,像正在做着法事的小和尚嘴里诵着的某句经文。不过老庞觉得自己比小和尚可怜多了,小和尚诵经的声音可以容纳进大和尚的声音之中,而老庞的声音,孤苦伶仃。老庞明白,自己的那份可怜,源于自己的傻冒,来鲁迅文学院,是他活到30岁以来,最为傻冒的事,依稀能听到负责招生的教师正站在楼上的窗户前看着他,丢过来一声:“傻×!”
然后老庞笑了,并非笑从这五个字中看到的老态龙钟风烛残年,笑自己,笑自己居然上这儿来实现作家梦。两个多月下来了,许多教授学者作家编辑家们来上过课,或许上得很好,问题是老庞从来没有觉得对自己的写作有用,听了他们上的课之后,觉得距离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道还远着呢,还需要跋涉二万五千里,原以为几个斤头翻到天边了,可一泡尿还是撒在如来的手上。操,花几千元钱到鲁迅文学院来,原本是寻求成为作家的捷径的,哪知道到了这里烧香拜佛之后,佛对信徒说“你本不该信我”,当然还有一条比成为作家更捷径的道可以走,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老庞叹了口气,放了个屁,又笑了。老庞想起今天中午闪进女厕所里看校工写的顺口溜。
吃过午饭,老庞回宿舍后,耳朵贴在门上静静地听着走廊里的脚步声。老庞住的隔壁就是女厕所,多少天来,老庞就想跑进女厕所,去看看老校工在女厕所里写的顺口溜,与在男厕所里写的顺口溜究竟怎样的不一样。听了一会儿,走廊里不断有人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和喧闹声,老庞也就不急于跑进女厕所了,他先得把纸和笔准备好,等会儿溜进女厕所把顺口溜抄下来。
老庞先把前几天从男厕所里抄下来的顺口溜又摇头晃脑地读了一遍:
各位男学员
进厕解大便
便后要冲水
开关挺方便
往上搬(扳)是开
朝下按是关
卫生要多讲
节水记心上
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文学院怎么不聘请老校工来授课呢?大概是没有文凭的缘故?老庞傻傻地从老校工想起,想到了山东老乡韩瀚的《重量》,那才有几句话?五句,连标点符号算在内,35个字:
她把带血的头颅,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让所有的苟活者,
都失去了
——重量。
而有些大诗人的作品与之相比较,除了幼稚之外,再读不出什么。诗人也他姥姥的太好做了。老庞总觉得老校工的“诗意”远胜于大作家、大诗人姥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足足守候了一个小时,走廊上那些杂七杂八的声音才消失,归于寂静。老庞拿着纸笔,猴似地蹿出宿舍门,雷电般地闪进了女厕所。没10秒钟,老庞站在女厕所里放声大笑起来。
小便挪挪后方,
不要弄湿前线;
大便蹲在中央,
请勿骚扰地方。
节约用水,
支援首都!
笑到岔了气,老庞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一个急转身,溜出女厕所,进了宿舍,倒在床上大笑不止。新疆诗人葛昌推门进宿舍,见老庞仰倒在床上笑着,四肢高举,张牙舞爪,以为老庞犯了什么病,连连喊着:“庞边!庞边!!庞边!!!”老庞这才止住了笑,把高举着的四肢放下,坐在床沿上,怀疑地看着葛昌,问:“不是很好笑吗?”
“什么很好笑?”葛昌当然不明白。
“别以为你是诗人,一辈子也写不出这样的好诗。”老庞抬起衣袖,擦了擦刚才笑出来的泪水,“一些大诗人写了差不多一辈子的诗了,还没有让我老庞能记着的诗句;老校工的诗歌那才叫诗歌,这辈子都忘不了。”
“不会吧?”葛昌睁大眼睛说。这位置轮得到他吗?副厅级干部。“
“不信?”老庞边说,边拿起笔来把刚才在厕所里看到的顺口溜写了下来,递给葛昌,“就你那几句什么‘长城,我诅咒你’的幼稚诗句,能与老校工比吗?”
葛昌接过庞边写好的顺口溜,认真地看。一遍,二遍,三遍……葛昌一言不发地把顺口溜还给了庞边,而后倒在自己的床铺上,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真的该改行了。”
老庞的目光从“鲁迅文学院”几个锈蚀了字体上收了回来,几个同学进出学院的大门,像是没有发觉老庞似的,谁也没有跟老庞打招呼。同学这般的态度,老庞在没有来鲁迅文学院之前早就习惯了,谁让自己长着一张比农民还农民的脸型和肤色呢?
再站了一会儿,老庞觉得嘴唇有点干,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嘴唇上沾满了沙子。
再然后,老庞走进了学院的大门。
门卫的那位女工,正在用棒子使劲地打着挨近大门的一棵2米多高,直径却勉强有10公分的香椿树的嫩枝头。北京人喜欢吃香椿头,嫩、香,一到这个季节,所有的香椿树的嫩枝头,无一幸免地被打被割被折被炒被吃。
老庞走过香椿树边时,浑身打了个寒颤,似乎那无情的棒一下下地抽打着他的四肢。
老庞觉得自己也是一棵椿树,不是香椿,是臭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