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里谁都知道老庞外出下公共汽车时,看到一“钳工”正在扒人的口袋,老庞一边下车,一边大声唱着:“我是小偷,我是小偷,你的口袋当心点……”偷儿没偷成,就和老庞干上了,本来老庞能摆平那偷儿,谁知道偷儿不是一个,而是一群,老庞寡不敌众,被偷儿们打趴在地上,打破了脸皮,警察来时,偷儿四处溃逃。
对老庞的这番解释,整个学院里只有一个人没有表示怀疑,那就是老庞自己。
学员们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老庞算个什么东西?连鸟飞过去都不愿意在他头上拉屎,他还有能耐抓小偷?再说了,把全北京城的偷儿集中到一起,只要和老庞在一起一比,也只有老庞像偷儿。
老庞不在乎老师同学相信不相信他的话,只是对自己破了的脸皮作了“为什么”的交代,爱信不信。姥姥,别以为到了鲁迅文学院都是作家,现如今花10元前还能登天安门城楼呢,在那儿只要是个人,谁都可以举手致意,能说谁都成伟人?
鸟!
老庞先上慈云寺邮政局给山东老家的父母汇去2000元,说是自己在北京边读书边工作,赚了好几千,先汇2000元孝敬父母,以后有了钱再汇,让父母亲尽管放心,云云。
惟一感到不适应的是,班主任关照葛昌,每天看住老庞,不要让他外出,哪怕是拽,也得把老庞拽到教室里去上课。
葛昌虽说是写诗的人,实际上是官,地区文联的秘书长。据葛昌自己说,在鲁迅文学院镀了金,回家眼看着就能登上地区文联主席的座位,怎么说也是国家正处级干部。如今迫在眉睫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出一本诗集,问题是凑来凑去,凑不满五个印张的句子,正忙着日夜冥思苦想,创作诗呢,没有精力管老庞。可葛昌这个班长就是班主任以民主集中制的办法让他干上的,民主时葛昌得票数第十,集中时就成了第一。能在作家班当班长,那还了得,作家的班长,全中国有几个人能有如此殊荣?
显然,葛昌不能不答应班主任的交代。
老庞对葛昌的那点心事摸得一清二楚,老庞也不想拿葛昌的前途开涮,可老庞就是想借机敲葛昌的竹杠。葛昌让老庞去听课,老庞说他对北京这些名家的课听腻歪了,何况学院聘请的客座教授,有猫腻,谁谁的,能上课做作家的教授吗?葛昌说,再怎么着,也得上课,若是点名册上总是打着叉,学时不够,到时候拿不到结业证书。
哈哈,老庞开心地笑了,说他来北京前就是作家了,全世界谁见过作家要结业证书的?
姥姥!
葛昌说不过老庞,索性说是他求老庞帮忙了。
老庞说,好啊,买一条“北京牌”香烟来,他就上教室。
葛昌答应了,说天亮后一准给老庞买一条“北京牌”香烟。
老庞说等到天亮就怕葛昌反悔了,还不如现在就给钱,天亮后自己去买,并且承诺,只要在宿舍里,老庞抽一支香烟,就发给葛昌一支,不管葛昌抽不抽,都发。
葛昌合计了一下,觉得行。老庞的烟瘾大,一晚上至少抽一盒,那葛昌也能发到10支香烟。于是葛昌就拿出30元钱来给老庞。老庞嘻嘻哈哈地笑着接过葛昌递过来的30元钱,放回口袋,又出口袋里掏出三元钱硬币放在葛昌的面前,说买整条的“北京牌”,享受批发价,27元。
翌日一早,老庞把二十七元钱送到香烟铺里,换回一条北京牌香烟来,又脱了衣服躺在被窝里,开始抽烟,自己一支,葛昌一支,连抽了三支。葛昌把地扫干净了,开水打来了,老庞才穿衣服起床。
“我这西装卖给你吧,我穿不合适。”老庞一只手伸进袖管里了,葛昌正在擦桌子。
葛昌瞥了一眼老庞,没理会,继续擦桌子。
“刚买几天,一千好几呢,算800,怎么样?”老庞踢了桌子一脚。
“不要。”葛昌说了声。
“再便宜点。”老庞像是认准了要把西装转卖给葛昌。
葛昌转身打量一下老庞,觉得老庞身上的这套西装还真的值老庞说的那个价。葛昌的妻子是商场服装部的营业员,葛昌在新疆时,经常去妻子的商场里转悠,对服装的面料、做工、款式和品牌,多少知道点,算是识货的人。看了一会儿,葛昌的嘴里蹦出一句:“便宜多少?”
“你说。”老庞把牌推给了葛昌。
葛昌心想宰老庞一刀,可他是个老实人,拿了刀也下不了手:“算了,还是你说吧。”
“我穿不合适。”老庞拉着衣襟,抖抖。
“真的要卖?”葛昌的脸都胀红了。
“谁开玩笑了?”老庞指着床下的一个包说,“我有一大堆衣服呢。”
“那你还买?”葛昌用抹布反复地擦着手。
“我一老乡送的。”老庞挤挤眼睛,神秘地说,“女的。”
“女的?”葛昌看着老庞,摇摇头。
“爱买不买?反正不是偷的,你说个价。”老庞一挥手。
“那就773元。”葛昌咬了咬牙。葛昌真的需要买一套西装,下周去三里屯酒吧参加一次诗歌朗诵会,得体面一些,看老庞身上的西装款式颜色合适,大小也合适,尤其是价格合适。葛昌在花棠超市转了几次了,老庞身上这个品牌的西装,花棠超市的服装区有,标价1268元。
“800就800,700就700,怎么出了个773元?”老庞觉得好笑。
“我得把一条烟钱赚回来。”葛昌老实坦白。
这下老庞笑得更开心了。
“你笑什么?不卖就算了。”
“卖,卖,现在就脱。”
老庞说着,就把手从衣服袖子里缩出来,偏偏上课的预备铃声骤然响起,葛昌急着到教室里去,班长,得先到一步,还不能把老庞落下。
“下课再说。”葛昌拉着老庞上楼,“让你再穿半天。”
“我可跟你说清楚了,香烟我独抽了。”老庞一边被葛昌拽着上楼,一边说道。
今天上午是北京某大报的副刊编辑邗女士给学员们上如何创作散文随笔的课。
老庞先是认真地听了一会儿,觉得那水平也就是给初中生文学社上课水平,老庞想离开,可葛昌坐在他身边,拽住老庞,不让走。老庞说要撒尿,葛昌就陪着老庞一起上厕所。到了厕所里,葛昌对老庞说,若是不上课,他就不买老庞的西装。老庞脑子一转,要葛昌再加点钱,怎么说班长也不能宰学员啊。葛昌想了想,加了两元,凑成775元。
两元就两元。
老庞走在葛昌的前面,回到座位上,皱着眉头听邗女士的声音。
都快11点了,邗女士吹兴正浓,一吹吹到她与台湾的龙应台辩论起“五四精神”究竟是大陆还是台湾继承得好的问题上去了。邗女士把龙应台贬了一番,似乎她的思想、学识和文字早就超过了龙应台,她和龙应台的辩论,像是大姐带着弱智小妹玩儿。
老庞心里不舒服,宝岛台湾上,如今有几位作家在大陆的风头健着呢,李敖算一个,可老庞不喜欢李敖,李敖无非是一个善于在政治的河流中做秀的人,要说思想和文字,老庞不佩服李敖,不管李敖的风头再怎么地大,老庞就是不佩服李敖,什么《北京法源寺》?那算小说?啊呸!正在走红的刘墉父子,一对活宝,娘们儿;老庞就是愿意读龙应台,就觉得龙应台深刻,觉得龙应台有胸怀。没有想到专门靠官方报纸的副刊版面把编辑当国家干部做的邗女士,居然如此蔑视龙应台,简直是癞蛤蟆对着月亮叫唤:你丑你丑。说文些说好听些,即使不说邗女士是癞蛤蟆,也还是蟾蜍。老庞在感情上接受不了邗女士如此这般地贬着龙应台。
浑身的肌肉一阵阵抽搐着,老庞的毛病又犯上了,一生气就紧张,一紧张就要撒尿。
老庞使劲儿地夹紧双腿,似乎两腿一撇开,尿就会哗哗哗哗地淌下来。
老庞的脸发烫。
老庞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老庞举起了手。
“那位同学,你有什么问题?”邗女士讲着讲着,发觉了学员的座位里举起了一只手臂。
老庞屁股往后一拱,站了起来,差点儿把和他坐在一张凳上的葛昌掀翻在地。
“我不同意你刚才对龙应台的评说,也不同意你对‘五·四’之后,大陆与台湾继承‘五·四’精神的评说。”老庞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举座惊叹,只听到教室里的凳子声响,坐在前面的学员站起身来,转身看老庞。
“能说出你的理由吗?”虽说老庞的话使邗女士觉得突然,可人家邗女士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很有风度地征求反对意见。
“直感!”老庞说,“就像我穿了这套西装一样地不合适,我的身材我的相貌都不适合穿这样的西装,乌龟穿了龙袍。邗女士评说‘五·四’,评说龙应台,就像我穿西装。”
老庞的这番话使很有修养的邗女士的脸胀得比老庞还厉害。
“对不起,我要撒尿。”老庞没有理会整个教室里的惊讶,连笔记本都没有来得及拿,匆匆地离开了教室,跑进了厕所里。
尿滴在了内裤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