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北京时间

翌日上午9时许,老庞站在宿舍里的窗户前,远远地看见敖古丽都走进了学院的大门,老庞的心怦怦地乱跳了起来,身上发热,尘根蠢蠢欲动。老庞瞥了一眼手腕上的表,而后又看着敖古丽都,一二三四五地数着敖古丽都的步子。眼看着敖古丽都走到大楼前,迈上台阶了,老庞的心越加跳得厉害。

“看谁?”葛昌注意到老庞慌乱的心绪,走过来,朝外面看看,空荡荡的,“别眼睛发花,一头栽了下去。”

老庞白了葛昌一眼,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到二楼的楼梯口,敖古丽都正好从一楼迈上二楼,一脸孤傲地走着,像是根本没有看到老庞似的,从老庞的身边走了过去。

老庞傻了。

这是咋回事啊?老庞不明白地回到宿舍里,躺在床上。

上课的预备铃声响过之后,葛昌招呼老庞上五楼教室,老庞索性掀了被子一角,盖在脸上,葛昌喊了几声后,见老庞不理他,也就独自走了。等葛昌离开宿舍后,老庞才把盖在脸上的被子掀掉,气呼呼地坐起来,朝床边的椅子踢了一脚,椅子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姥姥!

铃声响了第二遍,老庞才伸了个懒腰,有人从楼下,咚咚咚咚地往上奔跑着,一会儿奔跑的声音消失了,走廊里又归于沉寂。老庞走出宿舍,在楼梯口听了听,没有人走动的声音了,才快步走下去。老庞不愿被学院里的人碰到,一个个都摆着谱,端这个架子,其实说白了也就是个会写字儿的,大家彼此彼此。

出学院门时,老庞看见做门卫的那个中年妇女在黑板上写着通知,又有人来包裹或者是汇款了。中年妇女转过身来看看老庞,严肃地问道,“谁让你进来的?”随即又马上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她的通知了。姥姥!中年妇女问同样的问题已经有十多遍了,她总是把老庞看成民工。北里那边正在筑路和建房,学院门前的道上整天不断地有民工来来往往,偶尔也有民工看到“鲁迅文学院”的招牌,走进来看看,那是因为鲁迅太有名了。中年妇女可不管那些,都把走进学院里的民工轰了出去。老庞当然明白自他第一次走进鲁迅文学院时,在门卫中年妇女的眼睛里,他就是混迹于作家队伍里的民工。

民工就民工吧,可自己怎么说也是个文学民工。

老庞反而有点儿自得,尤其是当他走在一大批民工的队伍里时,还自豪。

现在的老庞想去前面的花棠超市转转,他宁可看货架上的商品,也不愿意呆在五楼的教室里听教授们讲如何写小说写散文写诗歌,惟一引发老庞兴趣的是北京大学教授所讲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老庞不关心小说,关心的是小说作者的生存方式,教授介绍说,拉美的作家们经常靠吸食大麻来攫取灵感。拉美作家们相信在麻醉状态中的所获得的灵感,比正常情况下所产生的灵感更具有艺术性。

大麻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老庞时常想着大麻,做梦都想,若是有机会抽上几次大麻,老庞也能写出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来,可惜老庞找不到大麻,北京只有满天飞舞的柳絮、风沙灰尘,还有没完没了的塞车。

道的两旁拥挤着无数的无证摊贩,一个个用懒散的目光瞥着来往的行人,不吆喝,集体行动似的。

老庞的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张五元的纸币,走到店里买了盒“北京牌”香烟,跟店里的老板借了个火,一边抽着,一边继续向花棠超市走去。到了路口,老庞不想从天桥上过去,绕道,又太麻烦,老庞宁愿站在来往的车辆面前,瞄准机会,在车与车的间隙之中,鱼一般地游过去。和老庞一样怀着这般心事的人很多,其实谁都知道道上并没有斑马线,可习惯了这样走捷径法。就像常说的那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方便得很。老庞的山东老家早就住上楼房安装电话了。

可是来往的车辆丝毫没有因为路旁站着一大群人,而放慢速度。

妥协吧,生活就得学会妥协。老庞很自觉地离开了违章穿行马路的人群,走上了天桥过道。

走到桥中央,老庞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靠在天桥的扶栏旁眺望,看着从自己的脚下穿行而过的车辆,尤其是那些豪华轿车,老庞居然有了征服感。老庞想起卓别林对着美国的摩天大厦高喊的声音:美国,你小心,我要征服你!老庞几乎也想喊出:北京,你小心,我要征服你!老庞张了张嘴,掂量掂量,终于没有喊,并且不再眺望,顺着天桥往下走。老庞觉得不知为什么,内心有点沮丧,大概是想起自己不敢像卓别林那样喊叫吧。

上午花棠超市里的人不多,一眼看过去,营业员远比顾客多。老庞双手抄在口袋里,转悠着,一楼大多是女性时装,老庞只要看到一套入眼的时装,就想象着那套时装着是穿在敖古丽都身上将会是怎样的效果。这样一想,老庞就觉得所见的女营业员们,几乎个个都像敖古丽都,个个都赤裸着,奶子在胸前晃荡来晃荡去,老庞越发不敢把抄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了,生怕一时控制不了,伸手去摸女营业员的胸脯。

在一楼转了一会儿,老庞乘电梯去了地下商场。

地下商场是食品超市,老庞在架子上拿了几样东西看看,又放回了原处。忽然老庞想起在报纸上看到的超市里面虽说安装了许多隐蔽的窥视眼,可还是接连不断地失窃。窥视眼会安装在什么地方呢?老庞四下瞧瞧,觉得每个地方都可能安装了窥视眼。妈的!花钱来消费,还得不时地被人盯着梢,堕落的时代。老庞在地下食品超市里转悠时,冥冥之中,觉得有人跟踪,老庞走着走着,忽然回过头去,身后没人。

与其在超市里转得不踏实,还不如离开。

老庞站在上去的电梯上,双手依旧抄在口袋里。

刚上了一楼,超市的一名保安就把手搭在了老庞的肩膀上。老庞奇怪地看着保安,问,“我认识你吗?”

“有事,跟我去办公室。”保安的态度和蔼。

“为什么我要跟你去?”老庞想回学院的宿舍里睡觉,不明白保安找他干什么。

“走吧。”保安用力拽住了老庞的手臂。

“逮着小偷了,逮着小偷了。”

旁边几个顾客大声议论着争先恐后地围拢过来,老庞这才明白了保安拽他的原因,不免恼火起来。

“我要小便。”老庞说,老庞只要一生气,就要撒尿,好多年了,就这习惯。

“厕所在那边。”保安人员抓住老庞的手臂就是不放开。

“放开!”老庞再也控制不了膀胱了,使劲儿推了一下保安人员的手,撒腿就往厕所方向跑去,老庞刚跑出去三步,就被迎面一根棍子抽了一下,倒在了地上,老庞趴在地上不动了,咬牙切齿地骂道,“操你大爷!”

裤裆里湿了一大片,尿撒了出来。

三个保安把老庞扯手拽脚,拖进了商场保安部。刚一进门,一名保安就给了老庞一顿暴拳,血从老庞的嘴里哗哗地淌了出来。老庞的眼睛里金星乱闪。

“操你大爷!”

极度的耻辱使老庞浑身每个细胞里都膨胀了愤怒,他跃步上前,一把抓住一名保安的头发,抬起膝盖狠狠地顶在保安的脸上,随即右手扼住保安的脖子,拉着保安,老庞退到墙角。保安部里几名保安傻眼了,怎么也没有料想到一名民工居然胆敢如此撒野。一名保安用警棍指着老庞,大声喊着:“放开,快放开!”另一名保安人员拨着电话。一会儿,就有七八个人闯进保安部的办公室里。老庞朝那个手持警棍的保安人员啐了一口,那家伙赶紧躲闪,脸上还是被老庞那口带血的口水沾上了。

“都走,都走。”最后走进来那位干部模样的人,一见办公室里的变故,便一脸正义似的把刚才进来的保安都赶到门外,把门关上,然后平和地对老庞说:“有什么话,都好说,先把人放开,把人放开。我是这里的部长,绝对不会委屈你,不会冤枉你。”

“除非你把警察喊来,我才放人。”老庞虽说第一次来北京,可是在来北京之前,去过济南,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才不松手呢,别看保安部长现在说得好听,等到他手一松,说不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好,好,依你,我现在就给派出所警察打电话。”保安部长果真拨着电话,给地段派出所的警察打电话。打完电话后,保安部长点了支香烟抽着,宽慰着老庞,“若是他们冤枉了你,我一定严肃处理,一定严肃处理。你别生气,手上少使点力气,别把他卡死了啊!你让警察来,我就打电话了,你看见了吧?”

老庞点点头。

“抽烟吗?”保安部长又拿出一支香烟,递给老庞,“抽一根吧,稳定稳定情绪。”

保安部长微笑着向老庞走过来,老庞摇摇头,喊:“站住!站住!站住!”

“抽吧,抽吧,我给你点火。”保安部长伸过手去,把香烟插在老庞的嘴上,另一只手打着打火机,送到老庞的面前,不过保安部长没有把火送在香烟上,而是用火烧老庞的脸。

“哎哟”一声,老庞急忙用手拨开打火机,那名被他卡了脖子的保安,趁机挣脱了老庞的手,跑了出来。

“一个小民工还跑首都来撒野!”保安部长抬脚就朝老庞的裆部踹去,“你以为大爷我会喊警察来?傻×,大爷逗你玩呢。打死你,警察也不会来。”

老庞顺势倒在了墙角,刚从老庞手里逃出来的那名保安,跳过来朝老庞一个飞腿,踢在老庞的脸上。被保安部长赶出去的七八个保安人员推门走了进来。

“给他上日本料理。”保安部长吩咐道。

一名保安人员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不锈钢勺子,走到老庞身边,蹲下来,一把抓住老庞的头发,得意地对老庞笑着说,“傻×,看好了,这就是你偷的勺子,单价15元,一罚十,还得掏出150元,才能走人。”

“老章,老章。”一名警察推门走了进来,正好看到保安人员把勺子塞在老庞的口袋里。

“陈警官,是陈警官!”保安部长转身看到警察,先是一愣,接着点头哈腰地笑着,“什么风把陈警官吹来了?”

陈警官没有理会保安部长,瞥了倒在墙角里的老庞一眼,问:“又抓错人了?”

保安部长没有直接回答陈警官的问题,朝手下人使了个眼色,七八个保安人员,鱼贯而出。

“一个月前你们刚出的事情,还不吸取教训?”陈警官走到老庞面前,蹲下来,从老庞外衣口袋里掏出刚才那名保安塞进去的不锈钢勺子,扔在地上,勺子在花岗岩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旋转了起来,“总是用这样的手法,也他妈的不觉得低智商。”然后走到椅子前坐下,对保安部长说:“还不把他扶起来?”

保安部长自觉理亏,走过去把老庞搀扶着坐在椅子上,从门背后拉了条毛巾,擦着老庞脸上的血:“其实,也怪他没有说清楚,谁让他长得贼眉鼠眼的?”

老庞闭着眼睛朝保安部长啐了一口。

“你他妈的,说你胖还真的就喘上了。”保安部长着恼地把毛巾摔在老庞的脸上,忿忿地擦着脸上那口带血的口水,“要不是陈警官在,大爷我打光你的牙。”

陈警官看着老庞,不说话。

老庞从口袋里掏出“北京牌”香烟,叼在嘴上,嘴角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在花岗岩地上。

“哪儿人?”陈警官叹了口气,看着老庞问。

“山东。”老庞含糊不清地回答着。

陈警官皱了皱眉头,“干啥来北京了?”

老庞把香烟从嘴上拿开,血依旧滴着,吐了口烟,道:“进修。”

“进修?”显然老庞的回答使陈警官感到意外,“在哪儿?”

“鲁迅文学院。”

“你也是作家?”

“算是。”

“有证件吗?”陈警官满腹狐疑地瞥了一下老庞,转脸看了看保安部长,咬着嘴唇,朝保安部长点点头,嘴角上有一丝嘲笑。

老庞把手伸进里面的口袋,摸出两个小本本扔在陈警官的面前。

陈警官先拿起学生证看了看,上面有老庞的照片,盖着“鲁迅文学院”的朱红印章;再拿起另外一个小本本,翻开,也有老庞的照片,和“山东省作家协会”的钢印。

“妈的,你怎么比农民还农民?”陈警官把两个小本本合上,放在桌子上,又问:“身份证呢?”

老庞把身份证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陈警官把老庞的身份证拿在手里,对照着老庞的模样,仔细地端详着,然后又把学生证和作协会员证翻开,再次对照着看。

过了五六分钟之后,陈警官把三个证件抓在手里,问老庞,“有什么要求?”

“先给我找两条裤子换换。”老庞指指裆部,“我要上厕所小便,他们不让。”

陈警官看看老庞的裆部,皱了皱眉头,严厉地说着,“老章,没听到作家说话?”

“我……”保安部长没想到陈警官会用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话,脸面上下不来。

“我什么?还要我去找裤子?”陈警官转过脸去,训斥着,“找一身合适的西装来,给作家换上,其余的事情上派出所说去。”

保安部长十分不情愿地答应了之后,出去了。

办公室里就剩下老庞和陈警官两人了,陈警官掏出“中南海”香烟,给了老庞一支,随即迅速低声地对老庞说,“要他们赔5000元,要不打电话给电视台。”

老庞疑惑地看着陈警官。

“一分不能少,记住了。”陈警官张开一只手,晃了晃。

老庞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妈的,要上北京来,怎么也得整整容,还作家呢,民工的模样都长得比你耐看。”陈警官点上火,抽着香烟,“今天你幸亏遇上我来了,要不就是被打死了,你也是个贼。”

保安部长拿着一套西装和内衣进来了。

“打盆水给他洗洗。”陈警官吩咐道。

保安部长愣了一下儿,把衣服放在桌子上,准备去打水。

“不,别麻烦了,我就这样出去。”老庞说着,站起身来往外走。

“哎,哎,你想干什么?作家。”陈警官连忙拦住老庞。

“我不要洗脸,也不要换衣服,我就这样上西三环北京电视台去,他大爷的。”老庞从陈警官的手里挣脱着,“先冤枉老子是小偷,又不问青红皂白把老子打到这个份上,这口气老子今天非出不可。”

“老章,愣着干吗?你能解决吗?”陈警官瞪了保安部长一眼,“还不把经理喊来?”

“我……”保安部长没有想到这民工模样的家伙还有这一手,更没有想到的是陈警官今天的态度似乎不向着他,而是向着这位外地人。早知道事态发展到现在这样,还不如下手狠些,打得这小子不能开口说话呢。

“我什么啊?把人家打成这样子了,换套衣服就算了事?”陈警官一手指着保安部长的鼻子,训斥道,“要是作家一去电视台,你们老板还会让你干下去吗?傻×。”

保安部长这才缓过神来,凑到陈警官的耳朵旁,低声说,“那也不能把老板找来啊?您说是不是?”

陈警官看看保安部长,想想,点点头,问:“那你说怎么处理?”

“您看着办,怎么说怎么好。”保安部长推了推陈警官,“以后不发生类似的事情,总可以了吧?”

“先做个检讨吧,让作家消消气,再说。”陈警官把老庞按着坐在了椅子上,劝解道,“你就是找到中南海去,还不是为了解决事情?坐,坐下再说。”

保安部长从办公室的冰箱里拿出一罐可口可乐,走到老庞面前:“这位作家,都怪我手下人鲁莽,得罪您了,我向您道歉。我愿意接受您的教育。”保安部长见陈警官今天不向着他,他也只好见风使舵,虽说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可事情总得了,台阶总得下。

老庞拿起桌子上的罐装可口可乐一下子砸在地上,咣啷咣啷地,那罐可口可乐在地上滚着。

保安部长强压住怒火。

陈警官有几分欣赏地看着老庞笑着,心里想:别看这位长得比农民还农民,可怎么看,还真是个作家。

还有大半截香烟,老庞就把它掐在桌子上:“大爷的,你小子过来,也让我揍一顿。”说着老庞又站起身来,把保安部长吓得往后直退。

“算了,算了,作家,我看还是让他们给你赔偿一点医疗费和精神安慰费,就算了。他们也不是存心要打你的,误会,误会。”陈警官朝保安部长使了个眼色,道:“误会,是不是?老章。”

“是,误会,误会。”保安部长也只好装孙子,点头哈腰。

“那就给点赔偿?”陈警官又提了一遍。

保安部长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您怎么说怎么好。”

“算了,作家,人家也有态度了,得理让人是美德。您都作家了,比我明白这理儿,您看看,给您多少赔偿合适?”陈警官朝老庞挤兑了一下眼睛。

“一万。”老庞脱口而出。

“妈的,你强盗还是土匪?”保安部长跳了起来。

“一万。”老庞咬牙切齿地重复着,“一万!”

“老章你先出去一会儿,让我和作家商量个合适的数额。”陈警官瞥了一眼保安部长,扬扬手,让他离开。

保安部长满脸不悦地出去了,他也不清楚今天的陈警官是怎么的了。按说往常大家的交情也不浅,不管是陈警官个人还是地段派出所,需要花棠超市赞助些钱或者物,花棠超市的头头从来没有说过不字,事情都是保安部长一手操办的,公家的钱给下了私人的交情。陈警官对花棠超市的保卫工作支持很多,以前超市里发生些治安事件,陈警官向来都是胳臂肘朝超市拐的。上次一位陕西来的民工被保安怀疑偷了东西,也是拒绝接受检查,一条腿被两名保安给打折了,并拿了一把不锈钢勺子塞在陕西民工的口袋里,保安部长把陈警官喊来,说是抓了个小偷,非但不认识错误,还动手打保安人员。陈警官把陕西民工带派出所去了,事情不了了之。可今天的陈警官变了个人似的,当真陈警官还在乎那小子是什么作家?姥姥!保安部长也想不出什么时候惹陈警官不开心了。

保安部长不开心,那算什么?陈警官更不开心着呢。上次花棠超市的保安人员把陕西民工的腿打折了,若不是陈警官用逼供的手法,使陕西民工承认几个月前,来花棠超市偷过一只女人的胸罩,花棠超市不但要陪陕西民工的医疗费、误工损失和营养费,更大的损失是花棠超市将上《北京晚报》、《北京青年报》、《消费者导报》的头条,北京多家超市殴打顾客的情况,已经引起了媒体的注意。陈警官吓唬陕西民工,若是要超市赔偿医疗费用,那就得被拘留,最少得关上一个月,还得挨打。陕西民工在陈警官拟写好的纸条上签了字,不要花棠超市赔偿医疗费,说自己在工地上做了四个多月,一分钱没拿,四个月的工钱加起来够治疗腿的。陈警官善良地帮民工给工地的老板打了电话,让工地上派人来把腿折了的民工带走。

按理说这么大的事情,陈警官给摆平了,花棠超市怎么也应该单独表示表示,哪知道左右等了一个月下来,花棠超市还是没有表示的意思。陈警官当然不乐意了,今天被他逮到这么个机会,一滴水滴在油瓶里——巧了,傻×才会放弃这种大好机会呢。

陈警官肯定不是傻×。

保安部长出去之后,陈警官又掏出“中南海”香烟,给老庞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一声不吭地抽着。差不多一支香烟快抽完了,陈警官站起身来,走过去拉开门,头伸出去四处张望了一下,见保安部长闷闷不乐地站在商场通道口,想着心事。

“老章,老章。”

保安部长听到陈警官喊,赶紧答应着走过来。

陈警官站在门外,把门轻轻带上,对走到他面前的保安部长说:“老章,5000元,少不了,要不那小子一定要去电视台曝光,只要一曝光,你就死定了。”

“妈的,凭什么要给他5000元?”保安部长不乐意。

“他是作家,你知道吗?作家,不是好惹的,吃笔杆子饭的,最大的能耐就是写材料,告状,像疯狗一样地咬你。现在报社电视台都在抓殴打顾客的典型呢,花棠超市愿意做典型,还是你愿意做一回典型?”陈警官拍着保安部长的肩膀,“花钱消灾,以后啊,不能逮谁打谁。上次把陕西民工的腿打折了,我带回去一吓唬,事情了了,一分钱没赔,可这次不行,我吓唬谁,也吓唬不了作家啊。再说了,他又不是一个人从山东跑北京来遛弯的,人家是来鲁迅文学院进修的,有一大批同学,若是你今天不把他安抚好了,他回到学院一煽动,上百号人找到花棠来怎么办?这些事情老章你都得考虑。你好好想想,老章,咱哥儿们谁和谁?我能胳臂肘往外拐?姥姥。”

“真的要5000?”保安部长被陈警官这番于公于私都合适的话说蔫了。

“5000.”陈警官肯定地点着头。

“妈的,踢了几脚,就要5000,也忒黑了,狗日的作家。”

“谁让他不是民工呢?”陈警官无奈地附和着。

“谁让他长得比民工还民工的?”保安部长嘟哝着走开了。

陈警官站在门前看着保安部长的背影,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随即把门打开,朝老庞挤了一下眼睛,说:“成了,你小子也别拿架子了,把衣服换上,白拣一套西装呢。”说完,陈警官又把门带上,悠闲地站在门口等保安部长送钱过来。

一会儿保安部长过来了,手里拿着两个信封。

“这是5000,给那狗日的作家的。”保安部长抖了抖鼓鼓的信封,而后把另一只信封也放在陈警官的手里,“这是2000,孝敬您老人家的。”

“我不能做违犯纪律的事。”陈警官把装着2000元钱的信封交还在保安部长的手里。

“上次的事情还没谢您呢,就算兄弟我请您喝茶、抽烟。”保安部长坚持着把装着2000元钱的信封塞在陈警官的警服口袋里。

陈警官心想,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不过嘴上还是说:“实不相瞒,上次那位被你们打折腿的陕西民工……”陈警官咪着眼睛想想,似乎不敢肯定,又问保安部长:“是陕西人吧?”保安部长点头说是。陈警官若有所思地告诉保安部长:“你们也忒手狠了,我都看不下去,捐了他1500元,当然是所里的,这2000元,我还得交给所里呢。”

“那就麻烦陈警官了。”保安部长当然明白陈警官的意思,“改天我上所里去拜访您。”

“咳,咱哥们儿推跟谁啊,还使得上‘拜访’两字?什么时候有空,你直接过来就是了。”陈警官拍了拍保安部长的肩膀,“预先打个电话,万一我不在,你去了,扑空。”

“哎。”保安部长算是服了,口服,心服。

老庞洗净了脸皮,换上西装,越加地农民了,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换下来的衣服,跟在陈警官身后,迈着爷一般步伐,走出花棠超市。一上天桥,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老庞的心里又泛滥出自豪感来了,猛地朝天桥下面碎了一口,哪知道一阵风把那一口唾沫全都挡回了,一点没浪费地落在老庞的脸上。老庞暂时也顾不上自豪了,擦去脸上的唾沫要紧,若是让走在他前面一步之遥的陈警官发觉,又是丢脸的事。

下了天桥,陈警官带着老庞拐进一个胡同,走到胡同半道上,陈警官放慢脚步,手竖在肩膀上招呼了一下老庞,老庞跨大步子走上前,和陈警官并肩走着。

“赔了5000元。”陈警官边说边掏钱。先拿出两叠百元钞票,递给老庞:“这是2000,你先拿着。”

老庞不动声色地接过2000元,塞在口袋里。

“这是5000”陈警官又递给老庞一叠钱,瞥了老庞一眼,问:“二一添作五,行吗?”

“啊?”老庞先是对陈警官的话没有反应过来,好在他既有作家的聪明,又有农民的狡猾,马上说:“行,行。”

“算了,我吃点亏,再给你500元。”陈警官又把500元钱给了老庞,“毕竟是你被他们打了。”

“听你的。”老庞没伸手。

陈警官笑笑,把钱塞在老庞的口袋里,拍拍老庞的肩膀,“5000元现大洋,你3000,我2000.不过爷们儿得把话亮白了,咱们是互相帮助,今天若不是你被他们冤枉了,打了,我就是坐在花棠一天,他们也拉不出一粒屎来;反过来说,若是我今天不是正好撞去,你就是被他们打死了,也看不到一分钱。你得3000,再加上衣服,内衣不算,咱就说这一身西装,便宜便宜,也得八九百吧,你还是落了差不多4000元,你说是不?”

老庞点点头。

“你别以为我黑,今天你都看到了,保安比我可黑多了,打了你,还栽赃你;我混这几个小钱,贴补家用,哎。”陈警官一手搭在老庞的肩膀上,两人亲兄弟般地挤在胡同里慢慢走着,“首都的生活标准高,一个月就拿那几个小钱,连块大肉都吃不上,总得想法子混几个,作家你说是不是?谁叫咱是首都人呢,活该被高物价兜着。”陈警官感叹了一阵地,又说:“不管你受了多大委屈,咱今天也算帮了你一把,以后写文章可千万别把这事给捅出去,那是砸饭碗的事,皮子脱了,就没法混了。若是你觉得以后会捅出去,我现在就把2000元掏给你。”

陈警官还真的掏了,老庞一把按住陈警官的手,诚恳地说:“别,别,别,既然你知道自己黑,就不能算太黑,真正黑的,都以为自己是白的。我不写,绝对不写,行不行?从此之后,咱们走在道上,脑袋撞一块儿了,我也不认识你,行吗?”

“有作家这话垫底,兄弟我就放心了,出了胡同,各奔前程。”陈警官的手从老庞的肩膀上滑了下来。

到了胡同口,陈警官真的和老庞说了再见,回头走了。老庞站在那儿看着陈警官的背影,觉得滑稽,想笑,可一咧嘴,脸上的伤口疼痛,老庞赶紧还是让脸皮均匀着,不笑,朝胡同外面走。

“作家,作家。”

老庞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喊他的陈警官。

“我还想送你一忠告。”陈警官并没有走过来,站在原地瞧着老庞,“你人不错,不过首都是以貌取人的地,若是想在北京呆下去,最好花点钱把你那张脸修改修改,怎么着也不能顶着一张民工的脸。要不,以后你还会倒霉。”

没等老庞说话,陈警官转身走了。

老庞站那儿,侧身瞧着陈警官。

陈警官先是从他一只眼睛里消失,再走一会儿,另一只眼睛的余光里,也没有了陈警官的身影了,老庞才掉转身向前走。

“你大爷!”老庞恶狠狠地骂了句,肯定不是骂陈警官。

走了几步,老庞又张口来句:“你大爷!”不过这次刚表达到“大”字,嘴夸张地张成O型,正好又来了一阵风,连风带沙带杂草,闯进了老庞开成O型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