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异乡人果然住在了芜镇。打更人暗地里找到镇长,希望他能出面赶走那三个无理取闹的人。胆小而聪明的镇长一梗脖子说:“那他们下次不就冲我来了?你就担待着吧,码头那我找人给你打替班。”
打更人自认晦气地接着宰第二只鸡,秋后仅存的一点新鲜蔬菜也吃空了。那三个人在他家大模大样地进进出出,比主人还主人。散酒不喝,非要喝瓶装的,烟也要抽带过滤嘴的。打更人真像是起了满身的热痱子,挠又挠不得,可不挠浑身又痒得难受。气得他趁去厕所的当儿暗自骂那三个人的祖宗八代,咒他们船毁人亡。
因为不上学了,美奴已经不记得星期几了。当她从码头回家时,她发现白石文在家里,母亲已经梳妆完毕站在灶前淘米了。
“真是胆大包天,一清早就来我家了。”美奴心中想着,踢翻了板凳上的水盆,水珠溅到白石文的裤子上。
“美奴,今天周日,我来和你们一起过,我想帮你补补课,下周你该去上学了。”白石文并没有在意裤子上的水珠,他俯身拾起水盆。
“我不想补课。”美奴说,“不用你来操心我。”
杨玉翠将米下到锅里,说:“美奴,怎么这么跟老师说话?”
美奴瞪了母亲一眼:“你少管我!你不是说我不是你女儿吗?去酒田的人也不是你丈夫吗?好,你就是你自己,我也就是我自己,别想教训我!”
杨玉翠忽然嗬嗬笑着说:“你是不像我生的孩子,怎么有这么火爆的脾气?将来可别嫁个屠夫。”
美奴气急地来到院子。她这才发现门外的障子边已经聚了三三两两的人,正对着她家的房子指指点点,其中有个好事的老女人神秘地笑着说:“我一大早就看见那白面书生在这院子走动,看来是在这过了夜了,美奴睡在哪呢?”
另一个更好事的险恶地说:“连闺女一起睡呗。”
美奴捡起一块砖头冲出家院,哭着怒喊着:“你们这些老母狗,快滚开,离我家远些,不然我就用砖头给你们的脑袋开瓢!”
这话果然管用,围观者叫嚷着飞快消失了。美奴扔下砖头,觉得头疼得厉害,她是否会像母亲一样突然失去记忆?而恢复记忆又如此时断时续地艰难?她恐怖极了,她空着肚子再次来到码头,她独自坐在江堤上,望着江水。川流不息的江上没有船的影子,江才真正自由起来。水声很温存地响着,美奴重温着渔民们给雌马哈鱼剖腹的情景。银白的鱼皮向两侧抖动着,突然就出现一汪金红色的东西,犹如灰色天边的一场日出。那时候岸上到处是鱼腥气,人来人往的,一会靠岸了一条船,一会又靠岸了一条船,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兴高采烈,鱼贩子都跟着熬红了双眼。那时水鸟也在江上飞来飞去,它们跟着天色而改变自身的颜色。现在山已经苍凉寒瑟了,落叶沉积,江对岸的灌木丛原先宛如一片淡淡的绿云,如今却是一团浓黑的泼墨了。季节真是善变啊。季节也会突然丧失记忆吗?比如说春的花香鸟语就忘却了冬的凛冽苍茫,秋的高远空旷就忘记了夏的火热灿烂?
美奴望着江水,忽然生出了投进去的欲望。但这种绝望的念头很快勾引出了对于刘江纸条上最后一句话的回忆,同时也想起了张多多,美奴便觉得投江的事应该留给可耻的人去做。在她看来,刘江、张多多、自己的母亲,还有芜镇的许多人都应该葬身江水,寂无声息地消失,芜镇没有了这种人她会舒服些。美奴便沿着死亡这条狭窄的胡同继续想下去,谁最该死,谁最迫切需要死,结果她的意识烘托出一个人,令她毛骨悚然,兀自惊出一身冷汗。她又深人追究这人的死于己于别人的好处,结果她又一次认定这人该死,她反而平静了。太阳升高了,江面波光荡漾,光与水交融的柔和色彩非常令她感动。
美奴正午回家时觉得一身轻松。她饱餐了一顿,和白石文也能心平气和地说点什么。他在清除酒馆拆除后留下的瓦砾,弄得满头大汗。
“看见它们,她就会心疼的。”他解释说。
“那就把它们全清除了。”美奴说。
“你爸爸大概该从酒田往回返了吧?船回来时可能会带回一些机器。”白石文说,“比如榨油机,镇长说明年要开一个豆油加工厂,咱这里自产黄豆,低成本销到外地,由别人榨了油再卖,不如自己榨油卖。油价又提高了。”
“也真是的,油水不能让别人白白占去。”美奴说,“日本的榨油机就真的好么?”
“那当然了,他们生产的机器在全世界都是一流的。”白石文忽然又转换了话题。“你们马上要初中毕业了,说不定将来去城里上高中考上大学,又能考上留学生呢。”
美奴笑笑,乖乖地坐在木墩上看白石文清除瓦砾。晚饭将临时,他已经把活干完了。杨玉翠为他打清水洗脸,他们又一起吃完了午间的剩饭。后来他说该回去备课了,不打扰她们母女了,几个学习差的学生家也该去家访了,就出了美奴家。美奴看见白石文的背影将要消失在小巷深处时,忽然大发善心而又恶作剧般地召唤母亲:“快看那杨玉翠勾起脖子看了一眼,说:“你老师就要拐弯了。”
“看见他的背影了吗?”美奴说,“好好看看。”
“一个人的背影有什么好看的。”杨玉翠嘀咕着。
“好好看看他的背影吧!”美奴再次强调。
白石文大约已经拐了弯,杨玉翠颓然收回视线,指着鸡窝说鸡瘦了,又埋怨厕所生了蛆虫:“到处地爬,爬到韭菜地里去了,我看明年的春韭怎么吃。”
“现在你就想着吃明年的春韭了?”美奴说。
美奴见母亲去喂鸡了,她用衣襟兜着捧粮食,嘴里噜噜噜地响着,像个顽皮的孩子在学打口哨。后来她又进菜园将豆角架上的枯败的蔓叶撸下来,堆在一起引火烧起来。通红的火苗同西天的晚霞各烧各的。最后都获得了相同的结局,火苗尽了,晚霞也尽了。暮色开始四处蔓延,有些微弱的景色看起来就似明非明了。
她们双双回到屋里,又在昏暗的灯下谈起了酒田。
“靠江和靠海的女人都长得好,可是江没有海大,所以海边的女人比在江边长大的女人更受看。”杨玉翠说,“芜镇靠江,酒田靠海。”
“所以酒田的女人就比你受看?”美奴说。
“兴许是吧。不然回来的男人们怎么总是念念不忘呢。你知道他们第一次从酒田回来,对老婆都爱理不理的,当初真不应该让他们去当船员。争着抢着的,拦都拦不住。”
美奴有些骇然了,母亲这番有头有绪的话分明说明她此时理智清醒。
“那么——”美奴说,“你还记得咱家开的酒馆了?”
“美奴,事情一样样想起来真是费劲。我现在就惦记着芜镇还来不来渔汛了?我想跟着船到江上捕鱼。”
“再来渔汛时就封了江了,用不着船了。”美奴说,“我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淘气吗?”
“我认识你时,你就很大了。有时我也想想我生过孩子没有,如果有,那该是老早的事了,我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其实没什么好想的。”美奴说,“你不想到码头看看吗?晚上时江面很好看。”
“又没有船,江面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可以看看异乡人的那条木船,挺旧的,就在岸边靠着。”
“是吗?”杨玉翠说,“那咱们就去吧。不过我是不是该换身新衣服?”
“天都黑了,又没有人看见你。”美奴说,“何况这件淡紫色的软缎衣服很配你。”
美奴和母亲一同走出家门。走前美奴没有熄灯。她们沿着小巷朝码头走去,没有碰到一个人,连狗也没碰见,这使美奴觉得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她们临近码头时美奴忽然停住脚步,她怯怯地叫了一声:“妈妈——”
杨玉翠惊愕地站住了。
“你回头还能看见咱家的房子吗?”美奴轻声问。
“有灯的那间房子就是。”杨玉翠说。
“太好了,妈妈.有灯的屋子就是咱们的家。”美奴说,她为能使母亲永远记住一个有灯火的家而感到欣慰。
她们来到岸上,美奴找到了那条异乡人的木船。古旧的月光把船身照得泛出白光。
“我们解开这缆绳到江上划一圈吧?”美奴说。
“可是桨在哪里呢?”杨玉翠显然很有兴致。
“桨就藏在船上。”美奴跳上船,熟练地掀起两块舱板,将嵌在凹缝中的双桨抠出来,桨被人的手磨得又光又亮,经月光一照,越发亮了。
杨玉翠跳上了船。她坐在船头,痴痴地看着江面。美奴划着桨,将船荡入江心,船便掉入烟水之中。苍凉的水雾浮游着,水声再好听不过了。杨玉翠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连头也没回一下,那背影十分好看。待美奴觉得已经到达水最深的江段时,她忽然轻轻落了桨,敛声屏气慢慢走到母亲背后,母亲端坐着一动不动,美奴用力一推,船头那个经月光照得泛出微弱玫瑰色的穿淡紫色衣服的女人就落入江水中了,她连喊都没喊一声。美奴心下说:我推下的不是妈妈,是一个失去记忆的陌生人。美奴哆嗦了一阵,这才手忙脚乱地继续拾桨划行。她朝岸上划去。她和船都湿淋淋的,待她近岸时,她忽然发现岸上站着一个人,美奴害怕极了,但她只有靠岸了。她的手心被汗水弄得已经很难握住桨了。
原来是三个异乡人中的一个。是那个年老的穿驼色毛背心的人。
“是你啊。”异乡人说,“撑着我的船去江心了,我可看见了,你走的时候船上是两个人。”
“你想怎样?”美奴觉得牙齿打颤。
“你知道该怎么办。”异乡人吐口唾沫说,“要是我说出去,你这一辈子全完了。看在你还没太长大的份上,放你一条活路。两千块钱,算是缝住我的嘴巴,也给你自己买条命。”
“两千?”美奴机械地重复。
“对,再过五天,阴历二十一的时候,我来这取钱。”
美奴离开异乡人和他的木船,踉踉跄跄朝有灯火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