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月光,穿过杉篙、预制板和水泥的料场,宁寒林来到他的小屋——汤姆叔叔的小屋。从前他和徐苒到小屋约会时,就说到汤姆叔叔那里去。打开门拉开灯,宁寒林看到的是满目灰尘,一片潦倒。走前未刷的锅碗仍挤在墙角,洗好挂在衣绳上的几件衬衫无力地垂在房中央,后面小窗的玻璃上,纸补的破洞已然掀开,垂下一角……宁寒林立即感到凄凉和孤寂,买别墅后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自从编辑部把小屋分配给他做宿舍后,这里也曾温馨过,崭新的窗帘、整洁的床铺、规整的家具、钉有现代图片的墙壁,真是既雅洁又舒适。当时他用了一周的时间来布置小屋,是为了给徐苒做生日。
那天下班,宁寒林在报社门前等徐苒,问她今晚是怎么安排的。她说心情不好,想在外面走走,逛逛商场也行。宁寒林的心咯噔一下凉下来。在表面依顺的同时,他迅速地寻找着使她能到自己宿舍去的理由。
“在外面走走也好,今晚空气不错。”
“空气不错吧?”徐苒裹着黑色冬装,站在灯影里仍不失婀娜。
“不错,已经立春了嘛!”宁寒林还对着夜空做了个深呼吸。
“咱们往哪儿走好呢?”徐苒信赖地问。
“你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你丈夫?”宁寒林记起来,上周徐苒跟他提起过,说她那个做地质博士的丈夫,在他母亲面前一副大娇儿的样子,让她无法忍受,尔后又因一些小事发生了互不退让的争执。现在她想透透空气,这很正常,但宁寒林为了让她愉快起来,在小屋里为她精心筹备的生日节目将就此告吹,这使他产生了挫折感。
“很难说为什么心情不好。我丈夫的事是一个原因……算了,不提这个了。”徐苒在竭力地调整自己。
“咱们到国贸或赛特去吧,我想为你选一件生日礼物。”
“那么远,怎么去呢?”
“当然是‘打的’了,这样可以节省时间。不过……”
“什么?”
“实在对不起,我没带钱。我本打算在汤姆小屋为你做生日的。”宁寒林一边说一边观察徐苒的脸色。
“今天不上小屋了。”徐苒嘟着嘴说。
“是是,不上小屋了,我回去拿一趟钱,咱马上走!”
宁寒林见徐苒没反对,就轻轻拥着她往他的小屋走去。他们两个的工作单位相距不很远,时间不长就到了。进得门来,徐苒就嗅到一股苹果的清香,情不自禁地说:“好香啊!”
“这是我专门为你预备的。要不,咱们吃个苹果再走?”宁寒林说这话时非常小心。
“嗯……好吧。”
宁寒林赶忙取出刀子,为徐苒削了一个富士苹果。徐苒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吃。
“你看,这是我为你过生日买的庄园火腿和老唐烤鸡……还有‘桂花陈’。要不然,咱们喝一杯再走?”宁寒林得寸进尺。
“算了吧,咱们走吧!”徐苒娇怨地说。
“就一杯,祝你生日快乐好不好?”
“那……好吧,就一杯啊!”
“你能不能把头上的围巾摘了?这样看着不大舒服。”
徐苒把红色的围巾扯下来,扔在床上,露出光洁而柔顺的披肩发。宁寒林打开酒瓶盖,为二人各倒一杯桔红色的桂花陈酒。
“来,干杯!”宁寒林举杯碰了徐苒手中的杯子,徐苒也略略地做了个碰杯的表示。宁寒林一饮而尽,徐苒很惊讶地说:“你真能喝,我一下子可喝不完。”
“不要紧,多喝几口不要紧。你尝尝庄园火腿怎么样?”
徐苒吃了一小块庄园火腿,说不错。
“来,祝你……你能不能把大衣脱了?”宁寒林望着徐苒身上的黑色棉衣说。
徐苒解开上边两个扣,往外裂了裂。看得出,她的心情已经略好些了。
这时候,宁寒林又端出一个小圆蛋糕,放在桌子上。徐苒笑了一下,“你不是来取钱的吗?”宁寒林憨笑了笑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过生日总得吃蛋糕啊!来来来,我帮你把外衣脱了,免得蹭一身奶油……”徐苒顺从地让宁寒林把她的棉衣脱了,又指责他说,这是他蓄谋已久的圈套,还提醒他不许强迫她。
“怎么会呢?我要强迫你不就失去你了吗?那多划不来!”
宁寒林在蛋糕上、桌子上、椅子上、窗台上和床头墙角上,都插满了红蜡烛,一枝枝燃起来,气氛渐渐热烈。徐苒平静地看着宁寒林做这些事。当他把灯关掉,留下满屋烛光时,徐苒惊呼:“太棒了!”
宁寒林又为他俩每人冲了一杯咖啡,然后开始慢慢地吃,慢慢地喝,慢慢地聊。蜡烛在安静地燃烧,烛花还不时地跳动。他们肩靠着肩开始唱歌,唱的全是《敖包相会》、《化蝶》等老歌,最后又反覆哼唱电视剧《红楼梦》里的插曲《葬花吟)。渐渐地,他们有些疲倦,半合了眼。宁寒林的手搭在徐苒的肩上。
良久,徐苒动了一下身子,含含糊糊地说:“走吧……”
“走,咱们走……”宁寒林看看蜡烛都已燃了多一半,便起身一枝枝吹灭,只留桌上的让徐苒自己吹。他用手拉住灯绳,待徐苒吹灭便开灯。徐苒鼓起腮想吹,一笑没吹成,运了运气又鼓起腮来,使劲上吹,桌上的蜡烛灭了,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烛心上那一点星光在逐渐暗下去。宁寒林突然改变主意,他松开灯绳,压向徐苒。徐苒坐在椅子上没有出声,只是僵在那里,轻轻地喘息。宁寒林得到鼓励一般,试图将她抱到床上,徐苒挣扎着小声说:“人家还不想呢……”宁寒林不敢再有大的举动……
他紧张地下来,拉亮灯,扯块毛巾让徐苒揩手,并连连检讨,又紧紧地抓着徐喜的手让她扇自己的嘴巴。徐苒不轻不重地一边扇一边嘟着嘴娇声说:“没出息,没出息……”还用毛巾擦他额头和面颊上的虚汗。
“这就满足了?”徐苒问。
“满足了,满足了……没……不满足不满足……”宁寒林一时蒙在那里,竟不知徐苒这话的意思。
他们在小屋里又嬉闹了一番。当宁寒林蹬车带着徐苒穿过城市浓重的夜色,悠悠地行驶在送她回家路上的时候,徐苒的胸和脸已紧紧地偎依在他的背上。他感到了徐苒棉衣内的温柔。
…………
想起那次不尽兴的行为,宁寒林忽然有一种要重新完成的欲望,于是在床架吱吱嘎嘎的声响中走向了高潮……
他燃起一支烟,身子骨儿备感轻松,回想起刚才路上发生的事。
他乘坐的“面的”快到魏公村的时候堵住了。静等了一会儿不见车动,他就结账下了车。只见路两旁围着许多人,一辆红叶牌中型“面包”和一辆“后开门”较着劲,两个司机正在车里谁也不服谁地相互咒骂。这时,呼地从面包车上下来三四个小伙子,冲了过去,不等“后开门”的司机下来,就把他拽倒在地上,连踢带踹地暴打起来。“后开门”司机的脸色惨白,用手捂着肚子,沉重地哎哟一声,就不再挣扎。
宁寒林见状高喊:“差不多啦!差不多啦!”他的意思是即便“后开门”司机欠打的话,也打得差不多了。他不敢喊什么“住手!不许打人”之类具有英雄气概的语言。也许他的高喊发生了作用,几个小伙子停下手,开着“红叶”,一溜烟没了踪影。
围观的人都看呆了,可没有一位路见不平或表示愤慨的。也可能他们见怪不怪了,事后也没见三五个一堆议论的,只是还立在那儿不走,看小伙子在地上痛苦地扭动。
宁寒林一手提着自己的旅行包,一手搀扶起小伙子,给他找个台阶坐下。小伙子强忍着疼痛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自嘲地说:“真惨!”
宁寒林看看周围的人不散,就扶他走到楼角无灯的地方,掏出纸笔迅速写了“红叶”的车牌号塞给小伙子,然后匆匆离去。宁寒林就是这种人,他既没有能力制止住不平等的欺压,又不忍弱者无端地遭受欺侮,事后虽也有些胆怯,但每遇此类事,总抑制不住做出“差不多啦!”之类的反应。
宁寒林原打算次日起床后整理一下书稿就去明星公司,可是一睁眼已经快到中午了。他只好改变主意,到新疆村喝了瓶啤酒吃了盘炒面,挨到下午1点半钟才给明星公司打电话。传达室的师傅说周六下午不上班。宁寒林一时不知何往,左转右转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街景。突然,有两个挺胸昂首的女孩从食品店购买了大量的食品出来,宁寒林不禁想起了钱欢。他也钻进食品店,买了一些甜的、酸的、辣的干鲜果品,然后向桃李苑舞校走去。
来到女生宿舍楼下,他变换了一副和蔼微笑的面孔,对看门的老头说,他是钱欢的叔叔,是从广东来的,请他传一下。老头打量他半天说,钱欢是天津人,怎么会有广东的叔叔?宁寒林火了,“美国的叔叔该有也得让人有啊!”老头说:“今天周末,她们都上街玩儿去了。”宁寒林说:“你让我进去看看,没人我就走……要不然带的这东西坏了也麻烦。”老头说:“东西放这儿吧,我交给她。”宁寒林急了,“她又不是你闺女,看那么严干吗?”
“我干的就是这个活儿!专管你这号儿色迷瞪眼来这儿看条儿的色鬼!”
“你混蛋!找你们校领导来,我让他撤了你这没教养的老家伙!”
“小伙子,撤不了我你不是站着撒尿的!”
宁寒林想,这下遇到又臭又硬的家伙了。看看手里满满一袋食品,抬头望望高高的宿舍楼,他调整了一下心态,转身向四周看了一遭,发现不远处有个小卖部,就走进去,托出两盒红塔山香烟。还没走到传达室,就听老头说:“怎么又来了?”宁寒林心里有气,只是不开口,走到跟前把烟往老头兜里一塞,脸上挤出几丝假笑,说:“大爷,刚才……是我错了!我给您赔不是来啦!”
“你没错,是我老混蛋!”
“您怎么跟我一般见识呢?我刚才是急的,我今晚到广州的火车票都买好了。”宁寒林一边说一边假掏兜。
“得了,别这儿假充大蚕豆了。我给你传一下看看在不在。”
“哎!谢谢您啦!”
老头接了按桌上的传话器,叫了两声钱欢的名字,没人回音,便跟宁寒林说:“你看,我说她们都上街了,你还不信!”
宁寒林心里叫苦,心说这糟老头子,要早给我传,也不用搭上两盒红塔山了。
宁寒林悻悻地拎着食品袋往外走,心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干什么都不顺?正独自懊丧,不料在校门口正碰上钱欢和四五个女生采购回来。
“哇——大作家!是来找我们的吗?”乌云尖着嗓子问。
“不找你们还能找谁?”宁寒林的气还没顺过来。
“李老头儿给你吃闭门羹了吧?”钱欢笑着问。
“光闭门羹就好啦,还赚了我两盒红塔山!”
“是吗?哈哈……”乌云笑着说,“到我们宿舍玩玩吧,晚上涮羊肉。”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
“不去了,我看见那老头儿就来气!”说着就要把食品袋交给钱欢。
“我们有办法,走吧!”
宁寒林跟她们来到传达室不远处停下来,乌云和几个女生先进去跟老头周旋。宁寒林隔着窗子见老头跟着乌云在屋里转,又弯腰拉他的抽屉,正巧背对着楼门。钱欢说声“快!”拉着宁寒林就往楼里跑。
跑到六层钱欢的宿舍门前时,其他姑娘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也就过来了。宁寒林很喜欢这恶作剧,同时心里的晦气也渐渐消失。
室内有四张床,每张床都围着一个大蚊帐,弯弯地吊着,很不规整。随意散置的四张带抽屉的桌子上,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书本、化妆品,还有饼干和桔子等食物。门后的墙角里,是一堆撕开的塑料包装袋和果皮。宁寒林想,这些小姑娘在外面看着人摸狗样的,宿舍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谁还敢娶她们做老婆呢?
“怎么样,大作家扶扶贫吧!”乌云开始敲诈了。
“怎么扶?”宁寒林看了钱欢一眼。钱欢正把随身听的耳塞戴上。
“怎么,你真要扶呀!”乌云看宁寒林认真的样子兴奋起来。
“你们做学生的总跟家里要钱,不合适吧!”
“跟你要钱就合适啦?”一个叫革红的女孩调皮地问。
“按说也不合适。可如果理由正当,比如……比如我是你们其中一位的情人……”
“哦——有戏啦!”除钱欢以外的三位女生欢呼起来。
“钱欢,你就做宁大作家的情人吧!”革红过去推读了一下钱欢。乌云仰头哈哈地笑。另一位叫英子的只是甜甜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宁寒林也痴痴地盯着钱欢笑。
“做谁的情人都一样做,不过,要知道,这是需要代价的。”钱欢说得很平静,不像是开玩笑。宁寒林心里不太舒服,可她毕竟一上来就说到实质问题,便感到进入得快也不失为一次机会,何况钱欢有那么好的身材和姣好的面容。
“什么代价?说吧!”宁寒林开始把握不住自己了,大开口子。
“冰箱,给我们宿舍添置一个冰箱!”乌云闪着亮亮的眼睛,抢先报出她迫切需要的物品。宁寒林没想到一上来就要这么大一个家伙,觉得有趣,就问:“又不出嫁,要冰箱干什么?”
“我们女孩子爱吃零食,有时候买了好吃的没地儿放,挺烦人的。”乌云热情不减。
“还缺什么?”
“音响!”革红很干脆地回答。
“不是有随身听了吗?”
“不一样,我们常常要大家一起唱歌跳迪斯科。”
“课堂上还没跳够?”
“那不一样。”
“还有什么?”宁寒林环视了一下四周说,“你们最应该换掉的就是这破蚊帐。就这么点儿光可采,又全让它们给遮住了。”
英子说:“其实我挺爱布置房间的,弄一幅装饰画,摆一瓶花,重新搬弄一下家具什么的,费不了多大工夫。”
“咱屋里的布置就交给你啦,需要添什么东西跟宁老板要钱!”革红说完,又调皮地斜了宁寒林一眼。
“算算,算算需要多少开支。”宁寒林此时觉得很有必要掏这笔赞助费了。
不想钱欢把随身听往床上一扔,说:“到底谁要做宁先生的情人呀!”一句话把大伙儿问傻了,说:“当然是你啦!”“是我,你们瞎咧咧什么?我又不需要什么冰箱、音响的!”
“欢欢,别打我们情绪好不好?”英子幽默地说。
“怎么样大作家,再添一码吧,我们欢欢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弄到手的!”乌云笑着观察宁寒林。
“说什么呢!”钱欢不温不怒地说。
“哎,关于钱欢的问题,那是我和她的事,咱们先解决贫苦大众的基本问题……”宁寒林故作正经地说。
“哇!太棒啦!”
“什么时候解决?”
“说话可要算话啊!”
女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围过来要钱。钱欢坐在自己的床上闪着大眼睛望着宁寒林。宁寒林让她们计算一下,看看需要多少钱。
“我们当然不会宰你啦,冰箱单开门儿的就行,也就是七八百块。”乌云认真起来。
“音响可不能凑合,否则还不如不买呢!”革红坚持自己的主张。
“得啦革红,宁寒林又不是你老公,别那么没够好不好!”英子嗔笑着。宁寒林突然想起电视广告里一个劲儿播放的燕舞牌收录机,属于国产的,想也贵不到哪儿去,就说:“买个燕舞的吧!”乌云说:“要迷你式的。”宁寒林不明白什么叫“迷你式”,就问:“是落地式吗?”乌云说:“台式的,一边带一个音箱。”宁寒林问:“多少钱能买下来?”英子说:“五六百吧!”宁寒林如遇大赦,说:“全加起来不就一两千吗?买!全买!”话音一落,又是一片欢呼声。
这时候,宁寒林腰间的电蛐蛐发出了寻呼信号。宁寒林心头一颤,马上想到徐苒。以往一有女士寻呼,宁寒林也总是这样想,但大多数情况都不是他期望的。而且即便是徐苒的话,也总是有什么修改稿件啦复制资料啦等具体事情,从来也没有过约他一起吃饭、郊游等娱乐活动。宁寒林急切地按下BP机的阅读键,看到的是一条不熟悉的讯息。乌云说:“是小蜜?”宁寒林说不认识,并迅速看了一眼钱欢。钱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宁寒林问哪儿有电话,钱欢起身,带他到楼道口处的电话箱前。
宁寒林一边拨电话,一边问钱欢晚上可不可以跟他一起吃晚饭,钱欢说今天不行,因为有几个在外国大使馆工作的朋友约了她。宁寒林自知对她的行为无权约束,只能笑笑表示宽容和理解。
电话接通了,对方是一个很客气的女士,说她是鲁晓峰的秘书,鲁老板准备约他今晚到王府饭店吃饭,问他是否能赏光。宁寒林知道是为书稿的事,本不想答应,但又似乎并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一来是对方知识女性的高雅谈吐,使他不能拒绝,二来他还想争取钱欢陪他去,他知道王府饭店是够能满足钱欢这类女孩的虚荣了。他把这想法说了,钱欢犹豫了一下,可还是坚持去赴她自己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