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继续在桑野老师教课的日语学校读书?英子所以为她选择了这所学校,那是从英子的自身利益考虑:怕两个日语学校距离太近,丰子代读的事情容易败露。现在英子的问题不存在了。下一步怎么办?这就要丰子自己拿主意啦。
来日本读语言学校的大多数外国人,都聚集在几个大城市:东京、大阪、名古屋……因为这些地方容易找工作,挣的工资也高。说句实在话,在日语学校内真正读书的人,不能说没有,但的确不少人以此做幌子,实际上在日本打工挣钱,也有一些人以此为跳板,打算在日本长期留下来。这当然是十分困难的。虽说在大城市租房比较贵,但找到房子的机会多些。中国人自有变通房租贵的妙计,设法两人或者更多的人分担。居住条件自然谈不上,只要有一个“停尸”的地方就可以了。
丰子情况不一样。虽然这里不如东京,但由于桑野老师和她一家人的关照,她找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工作,收入虽不如大城市,但和周围的人相处的还算协调、平静,下学年再在这里读下去,也未尝不可,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桑野老师的家发生了变化……
桑野在电话里告诉她,“……我本来应该早点儿告诉你,但事情直到现在才定下来……我决定离开日语学校……不,我要离开这里去横滨。长期分居……我不教书了……搞日中友好协会的工作……我们要分手了。爸爸、妈妈都希望你能到我们家里来聚一聚……”
丰子一定要去的,再忙也要想办法。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桑野要离开,心里觉着空落落的。她考虑自己应该送给桑野一点礼物,这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心意。她素有耳闻,知道日本人有送礼的习惯。丰子送礼不是顺应潮流,而确有这种发自内心的愿望。因为桑野和她的全家,在丰子最困难的时候伸出了援助的手。
为了礼物的事,丰子着实地伤了脑筋。有两次,从学校出来,她特意去超级市场转了转,价钱太昂贵了。她正在攒钱,将来搬回东京开销可大啦!那时每一円对她都是有用的。买便宜的吧,又看不上眼。日本人送礼也颇有些“学问”的。在近江家住的时间比较长,来往的客人也很多,常常看到送礼的场面。礼物从外表的包装上看起来都很华贵,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大多是图案鲜艳的彩纸,还像小姑娘的辫梢上系的蝴蝶结似的,捆扎上一朵朵粉的、白的、红的花朵,非常漂亮,至少从外观上,还有那礼物的盒子的体积上,让你觉着十分愉快、十分高兴。日本人拆看礼物的习惯不同于美国人那样迫不及待。美国人能够当着送礼人的面,三下五除二,将蝴蝶结拆开,把花纸撕碎,盒子弄的稀巴烂,一定要当场将礼物取出,他们耐受不住那抓心撩肺的猜测之苦。但他们也练就了一副作戏的本领,不论他对礼物满意或不满意,都会称赞上几句,不满意的话留在心中,抑或下面去发牢骚。
“吝啬鬼!”“总是将他多年的积压物资拿到我这里来!”
日本人从不当着客人的面去打开礼物,就是当他们抱起那相当大的礼物盒子,发现丝毫不用费力,甚至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时,尽管他们大概了解到了礼物的份量,但仍然面带满意、感激的微笑,总能让客人过得去。私下里打开礼物的情景,那愤慨的心绪是可以想象的。
丰子在近江家不仅看见过他们拆看礼物。因为礼物大多放在客厅内,还要替他们搜集那拆开的包装送到垃圾站。有时里面竟掺杂着礼物、一把纸扇子、一只小木碗、一只啤酒瓶的启子……丰子知道这绝不是忙中有错,而是有意把礼物当做废物扔掉的,扔得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吧!
丰子送的礼物既不能太贵,可也绝不能被人家当垃圾似地扔掉,经过反复考虑——出国前,奶奶为她买了一件真丝手绣的、缕花的白色长袖衬衫,人民币还一百二十元呢!丰子没有舍得穿。奶奶说得挺实在:不穿,在日本没钱花还卖了呢!丰子在商店里见过,起码要出八万円的价钱才能买到它。中国人不讲究包装,出口创汇方面吃了大亏。搞国际贸易的人应该清楚,这样高档的衬衫仅有一个简装的透明纸包着是不够的,要不是丰子小心翼翼地保存,外面又装了一个塑料口袋,那层薄薄的透明纸早就破了。在丰子清理箱子的时候,英子一眼就发现了它。丰子所以没有给英子,绝不是嫌她出钱少,在丰子刚来日本的时候,她觉得英子出价太高了,粗粗地一折算,相当两千人民币,赚得太多了。但丰子在日本呆长后,才知道这样一件绸衬衫在日本的价钱,英子是大大的杀了价。
丰子所以没有卖给英子,是因为这是奶奶送给自己的纪念物,不到紧要关头,她不会轻易出手的。如果英子喜欢,丰子可以送给她。她看到英子有很多衣服,不需要锦上添花。这样她既没有卖给英子,也没有送给英子。现在这衣服将要真正有用场啦!她想把它送给桑野。
送给桑野妈妈什么呢?丰子记得自己带了一条印有苏州园林图案的手绢。她是苏南人,也许会喜欢,至少可以留做纪念。不过丰子的这些礼物都没有在身边。到了桑野家,把寄存的箱子打开拿出来就是了。
丰子到桑野的家时,仅有老太太一个人在,看见丰子问寒问暖的,拉着丰子的手,让她坐在榻榻米上,每次见着她,总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花子去超级市场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是呀!她搬走了,我会想念她……可住在我这里也不是一件事情呀!她都34岁了,还没有孩子!她的丈夫没有埋怨过她,那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丈夫说他是一个很有作为的日本青年,聪明、肯干、还体贴花子。花子的命就比她姐姐强,找了一个好丈夫!生活里的事情总不是那么十全十美的,花子的丈夫原在市政府的司法部门工作。本来凭他的学识、能力,应该升迁到一个更高的位置……花子没有和我说过,我是从老大那里听到的,因为花子家系里有外国血统,算来算去还不是因为我是中国人,……这样花子丈夫的升迁就受到了影响……我丈夫说日本内部有这样的规定:要查三代呢!一说起查三代,我就紧张,在大陆上,‘文革’中动不动就查三代,都把我查怕啦!”
“怕什么呀!”花子微笑着说。
丰子和老太太只顾聊天了,没有发现花子已经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三个女人开始动手包饺子。
花子说:“直到现在吃日本饭都吃不饱,我看最实惠、最经济的就是包饺子啦!我特意去买了馅和韭菜,还有面粉,一切都由我们自己干。我一年也难得吃上一顿饺子。”
“太好啦!”丰子高兴地说:“来日本后,我这还是第一次呢!”
丰子洗菜,花子和面,老太太拌馅,这很自然地让丰子想起自己的家,常常是丰子和奶奶、妈妈一起干。英子自从在饭店工作以后,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了,在英子的眼中,家里的一切都是土里土气的,可丰子却觉得很亲切。在花子妈妈的身上,她能发现有许多与奶奶相似的地方。后来丰子自告奋勇擀皮儿,在家里她一个人可以供给三个人同时包,她的动作是很麻利的。
花子妈妈动作也很麻利,她是挤饺子,两手攥紧,装了馅的饺子皮儿,一攥就是一个,和奶奶包的方法也一样……
桑野先生回来得比较晚,他长得瘦小但很精悍,穿着黑色条格的西服,至少从外表上,丰子无法看出他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他讲中国话,可能他的老伴日语差,说的很纯正,稍稍带一点儿南方人的口音。他盘腿坐在丰子的对面。他是一位很健谈的老人。
“……我的大半生都是在中国的领土上度过的。我们对中国是有罪的,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对中国的战争……中国人民蒙受了空前的灾难……我虽然没有直接参加战争,可我亲眼看到了这一切……根据我个人的体会和感受,亚洲的和平要有保证,日本、中国必须友好,世世代代友好,这样不单单是亚洲和平有保证,世界和平也会有保证!”
花子在一旁介绍说:“爸爸都快七十啦!两年多前动了心脏的大手术,他早就该不工作了,可现在他参加市里的日中友好活动,常常回来很晚。我这次工作调动,也是他积极鼓动的!”
老太太说:“其实搞日中友好工作,工资挣得最少!”
“眼光应该放得远些,还要看得宽些!无论是国家间的恩怨,个人间的恩怨,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都成为历史了。不应该总去纠缠、清算那些老账,重要的是向前看。历史在前进。让我们共同为日中友好干杯吧!”桑野先生高高地举起了酒杯。
饭后,丰子从箱子里取出了自己的礼物,她没有料到花子真诚地婉言谢绝了。
“……这确实是件非常高级、非常漂亮的衣服,可你不要忘了中国有句老话,‘有话送给知人,有饭送给饥人!’日本妇女都有很多衣服,她们也不都去买高档商店里那些昂贵的服装,很多妇女是讲实惠的,她们摸清了市场的行情,到最便宜的商店或者当大减价的时候去购买。入乡随俗嘛!再说,我的个子不如你高,穿着也不一定合适。你需要它。现在你打工没有时间打扮,考上学校后,情况就不一样了,这衣服你比我更需要!”花子讲得非常实在。
老太太却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属于自己的礼物,感叹地说:“这么大年纪啦!身体又不好,再回大陆的机会不多了,可那里的一草一木常常像过电影似地在眼前出现,特别是我的家乡……”
丰子告别时,一家人再三叮嘱:花子走了,仍然欢迎丰子来做客!
丰子的鼻子一酸,差点儿没哭出来,声音都有点儿呜咽了。
花子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说:“横滨并不远,不要忘啦!这是一个小世界。我们会有见面机会的,我们可以常通电话。”
从桑野家回来以后,丰子依然像以前那样马不停蹄地忙碌着。桑野的离开勾引起了她的乡愁。丰子想家了,想爸爸、奶奶和妈妈……平日忙,难得有时间去想。现在乡愁却死死地揪住了她,无论她在鸡场,还是在小学里,就是在她骑自行车的时候,许多问题缠绕着她,让她不得安宁:你为什么跑到日本来?就为了在鸡场工作?在小学校里值班?连个固定住处都没有,整天都在工作!这到底是为什么?……在国内我有一个不错的家,有自己的亲人,他们疼爱自己,关心自己,无微不至地照看着自己……她有一个属于自己支配的小天地,虽然不足十平米,那确实是自己的,她可以在众人面前当之无愧地说:“这是我的房间。”爸爸、妈妈在向自己的朋友们介绍时说,“这是我女儿丰子的房间!”如今竟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提箱不大还要寄放在别人家。每天背着背包跑,放着自己需要洗换的东西,和那年唐山大地震后差不多了。那年地震,每天和逃难的一样,丰子岁数小,奶奶拉着丰子,妈妈揪着英子,爸爸斜背在身上的背包里,放着全家的钞票和粮票,真要是房倒屋塌,有了这两样才好生活呀!可那是天灾没有办法,虽然有家,大伙都不敢回去睡,竟然躺在大马路边上,后来才搭起了抗震棚,十里长安街的两旁都扯上了红的、绿的、蓝的、白的塑料布的棚子。从高处看下去,仿佛打上了杂颜色的补丁,走近一看,又犹如进了破烂市粥棚一般。这状态持续了个把月时间,丰子年纪小,没有任何负担,觉得有意思。天黑了,大伙都躺到大街两旁才好玩呢!当上头下指示要拆除抗震棚,丰子还挺难过呢,因为那富有刺激的生活还没有过腻呢!
现在,丰子的体会可大不一样啦!每天拚死拚活的干,尽管自己竭力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勤勤恳恳地工作,但在内心深处总是不平衡的。因为桑野的介绍,来到了这里。过去因为英子的控制,她和来日本读语言的自费留学生们,交谈的也很少。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常常会想念家乡、想念亲人们,是不是也会有“悔不该有当初”的想法。“虾米”的样子这几天常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说来挺奇怪的。一次在睡梦中,他们还进行了交谈:
“你想家吗?”丰子小心翼翼地问。
“想,非常想,想妈妈、爱人、孩子……”
“你想你的故乡吗?”“想啊!啊!”
“什么时候想?”
“无时无刻不在想!”
“最想的是什么时候呢?”
“当我累了,没有力气了,饿了……特别我累了,就想。……我饿了,没有力气去拿东西吃,也没有……我等着、等着……想呀!想呀!我就可以彻底地回家了,我就闭上了眼睛……永远,永远……”
“不,不……”丰子大喊,她醒了。但睡梦里的“对话”,却清清楚楚地刻印在脑海之中。
她不明白,“虾米”为什么会活活累死?那是她来日本最难忘记的事情。日子长了,她慢慢地悟出了一点点道理:“虾米”的路,已标上了“此路不通”的路牌。
丰子再三权衡过,如果从日本回到中国,没有那么多繁杂的手续,不需要那么昂贵的机票,就连那势不可当的流言也不在话下,她会立即启程的。钟忆曾经为她做过非常形象的比喻:
“我们都是搁浅在沙滩上的小木船,有的离海近些,有的离得远些,退回去的路是没有的。我们必须凭靠自己的力量,还要等着涨潮的海水,也就是合适的机遇,我们才能入海。要知道漂泊到大海里并非万事大吉,狂风暴雨、暗礁险滩在等着我们……”
丰子听了真是不寒而慄,但她必须硬着头皮干下去,绝不能打退堂鼓。
有时她也会想到英子。她们之间虽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英子所走的路,却是丰子深恶痛绝的。英子比自己大,几分钟的差异就决定了她的地位。英子一向以老大自居,丰子无法去说服英子。但英子同样无法说服倔犟的丰子。结果只有分道扬镳。不知道英子在花天酒地的时候是否会想到自己,但丰子却忘不了她。尽管是带着思恋、怨恨、惦念的情绪。近来丰子常有一种心绪不宁、惶惶然的时候,根据心理感应的说法,她担心英子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自从那次电话中,不甚愉快的交锋后,她们就再也没有接触了。她曾动过打电话的念头。一想到会在电话中伶牙俐齿的交锋,丰子就望而生畏了。但这没有减轻对英子的挂念,反而更强了。近来她常常看电视,为的是在荧屏上,注意能否看见英子。她的心情是极复杂的,她深信据英子的条件,绝不具备在电视露面的可能,但从另一方面,被谋杀、遗弃抑或患了不治之症,在哀求得到社会关注的屏幕形象也是有的。前两天,丰子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年轻的中国姑娘生了一个无人承认的私生子,大人孩子都死了;一位患了黄疸肝炎的年轻人,在向日本社会乞求……她天天提心吊胆,却默默地在叨念着:千万不要看到英子!上天保佑!她知道这是一种十分消极的关注,但她却别无它方!要不是她接到了爸爸写来的一封信,大概她会这样每天看下去。
亲爱的丰子:
……
我常常去家属宿舍门前的信栏里看信,明知没有,也要去,这都成了习惯。前两天奶奶才和我谈起这事,原来她每天至少看两次,清早一起来拿奶,就要习惯地看看信栏,晚上取报纸还要看,因为她知道,每天邮递员来两次……你写的信,我们都是翻来复去地看,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太简练了,仅仅一页纸,还有写不满的时候。
英子更是难得写上几个字。她常常打电话来。我说
过电话费太贵了,就是她付钱也划不来,我最担心的就是在日本朋友家里打长途,怎么能随便去麻烦人家,让人家付钱呢!这都成了我的思想负担,有机会要劝劝英子。我曾经给她写过很多信,我毫不夸张地说,她从来没有认真地回过信,我也就失去了给她写的信心了。
现在还有一件令我非常伤脑筋的事:近来你妈老是
吵着要去日本探亲,令我难以理解的是,这消息并不是你妈亲口对我说的,而是由教研组的一伙同事问我的,让我觉得非常突兀。一时竟难以回答,对方还以为我故意保密呢!后来经奶奶一了解,家属楼里早传遍了,只有我们还蒙在鼓中。
最初我以为这是你妈的虚荣心在作怪!在国内刮起
的出国热潮中,她是不甘寂寞的。这些非原则的事情上,我不想和她认真,说实话,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渐渐地事态又有所发展,有人竟然跑到家里来,推销礼品了,我和奶奶都接待过。
“这是老丰想要的缕花绸衬衫,日本女人喜欢!”
“这是一种新工艺,抽成真空的磁盘子,里面的花和蝴蝶都是真的,还有仿硬木的支架,日本人会很爱这样的礼品的!”
……
以后又有送景泰蓝瓶子、镯子、筷子,还有字画的,家里都成了工艺品商店了。我不得不和你妈妈认认真真地谈了。她回答挺简单,这些东西都是从后门儿买出来的,价钱便宜,“备而不用,有备无患”。她自有一套“理论”,绝不是我能说服得了的。但我告诉她,必须在保证家里的正常开销下,才能买这些“累赘”。
两天前,你妈妈竟向我明确提出,她要去日本,不
单单是探亲而且是要参加婚礼。我一下子懵了。“参加谁的婚礼?”我问。
“自然是英子的!”她胸有成竹地说。
丰子,你写信从来没有和我谈起过这事。甚至连一
点点迹象都没有,怎么会突然结婚啦!
我问你妈妈,英子和谁结婚,多大年龄,做什么工
作?是否结过婚……你妈妈是一概不知!结婚对一个人来说绝非儿戏,不同于和谁去看场电影或到商店里去买条裤子那样简单,那样无足轻重,这是终身大事。我想你和英子到日本的目的,绝不是想找个日本人,假如是这样,我原不应该放你们去的!我知道你不会为了这个目的。
英子目前的境况有些特殊,因为护照期限快到了,千万不要为了得到在日本长期居留的权力,而用自己去做这场交易。你们不要误解,我不是反对国际婚姻的老保守,恰恰相反,真正相爱的结合,我是赞同的,而我坚决反对那种带有龌龊目的婚配。我将为自己有这样的女儿而感到羞愧。
丰子,你作为我的女儿,英子的亲妹妹,你要关心
这件事情。她听不听你的,那是她的事,可关心不关心她,那就是你的事情了。你不要忘了“当局者迷”,也许她会接受你的忠告呢!虽说中日两国相距并不太远,但却有大洋隔阻,再加上繁琐的出国手续,还有那昂贵的飞机票钱,我只有望洋兴叹了。丰子,爸爸向你提出请求,请求你关心关心英子,我殷切地希望尽快地从你那里听到有关的消息,只有你才有可能,只有你才肯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
又及:英子的照片通过托人和信件源源不断地寄回
来,她精神很好,身体也不错,可我总觉得她太注意打扮和服饰了。据我知道日本是高消费的国家,衣服是很贵的。千万不要为买衣服欠了债,对于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有可能成为沉重的负担。我的话又扯远了。我原是想说,为什么你不拍几张照片寄来,至今我们还没有接到你在日本拍的照片呢!你现在是不是很瘦,真是鞭长莫及,做为你的爸爸我感到不安和内疚!
望眼欲穿地盼望着你的来信!
……
爸爸每次来信都要加付邮资,两倍甚至三倍,看来每封信都有写不完的事,说不完的话。丰子觉得有点儿婆婆妈妈的。爸爸自己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他在信中写到:
……以前看《傅雷家书》的时候,总觉得傅雷是一
位严师也是一位慈父,家信写的入情入理,循循善诱,对子女的关怀是无微不至,令人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太事无巨细、太琐碎了……如今自己也有了体会,在给你们写信的时候,总觉着写的不全面、不透彻、不能为你们所理解……
丰子反复认真地看了爸爸写来的信,对她触动很大。她想了自己来日本的前前后后,自己所以能扔了师院的课程,跑到日本来,也和英子有很大的关系呢!对于英子自己到底尽了多大的力量,不能甩开手不管了,这不单单是为了英子,也是为了爸爸、奶奶……也是为了英家。英子的事情自己应该管!
刻不容缓。丰子是个急脾气,她立刻抓起电话,她手里有两个英子的电话号码呢!可不一会儿,丰子沮丧地耷拉下脑袋,两个电话都叫通了,对方都说没有此人。讲的是标准的东京话。丰子觉得纳闷的是,难道那六叠半的小房子也换了人?
每每陷入困境的时候,自然要听听钟忆的意见,有关英子的事情他是清楚的。给小钟打电话,必须在深夜,他常常在图书馆读书,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
“现在你想为英子做些事情……不,不是为时太迟,而是你没有力量,你不可能去改变她……你并没有袖手旁观,你试验过……我曾和你一起试过……证明你无法改变她……那是事实,你不要嚷,我们在新宿一带徘徊了很久,你怎么办?给你爸爸写回信,暂时安慰他,讲实况?你根本也不了解实况!只要劝解他,说消息尚未证实,信中要详详细细地介绍你的情况就可以了……我想我考虑问题还是比较客观的。如果你想出了什么切实可行的计划,我一定安排好时间陪你一起去,当然我也要尽量想……”
丰子挂上电话了,心里依然十分不平静,愤愤地想,英子不是你的姐姐,你才能这样无关痛痒的讲话,要是你的亲人……你比我还要着急呢!
当丰子的头脑渐渐降温后,她觉得钟忆的讲话也不无道理,他早已习惯了丰子的火暴脾气,快言快语的,有时当丰子想过味儿来,会感到内疚的。
丰子觉得唯一可以立竿见影的事情,那就是写一封信给爸爸,信写得越长、越详细越好。这事她可以立即办到。
从学校到鸡场的路途中,有一座挺大的庙宇,平日里烟火还很旺盛哩。烧香的、抽签的络绎不绝。往常不论坐车或骑自行车经过庙门时,丰子只是瞥上一眼,她没有到里面去过。第二天她特意停下车子走了进去。在东京的一些闹市区,掺杂在居民建筑中就有一些家庙,占地不多,但总有善男信女光顾。这座庙宇很大,使丰子想起近江家的前院类似的一座庙宇。她过了一道拱形小木桥就是正殿,两旁的樱树枝上缠着许多挂签,远远看上去,仿佛要衰败的花朵似的。丰子听人讲过,留在这里的挂签,大多是不好的,抽签人才不带走的。抽一次签要伍百円。丰子并不心疼那么点钱,可她有顾虑,万一抽一个“下签”,就给自己增加了一层苦闷,何必自找烦恼呢!
她在一旁悄悄地站了一会儿。有些人并不抽签,也不烧香,只是走到前边,用手拉一下那根拴着的长长的茸毛毛的绳子。紧接着发出了喑哑的钟声,人们虔诚地合掌,低头,默默祈祷,大概是在向老佛爷倾述自己埋藏在心底的心愿呢!
丰子毫不犹疑地也走上前去,拉了两下绳子,当喑哑的钟声向四处传播开去的时候,丰子早已危襟正站,毕恭毕敬地合起双掌,微微地低下头,轻轻地阖上双眼,但她的脑海里竟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应该向上天祈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