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野花子走了。丰子没有什么犹疑,她决定去东京,两条路相比,还是回东京的利多:那里可选择的日语学校多;找工作的机会多;工资也比这边远的城市多;此外接触留学生的机会多,有关国内的、留学生间的事情也会听得多些,去东京自然是离钟忆也近些……丰子在等待着适当的机会,一方面要在东京物色合适的住房,当然主要是价钱便宜;另一方面,对这儿的工作要有个交待。绝不能搞突然袭击啊!
其实生活里搞突然袭击的可大有人在。雇主可以不动声色,突然宣布炒了你的鱿鱼,以示他大权在握;雇工则可以撂挑子,将老板炒了,作为反抗和报复。虽说世界上离了谁,地球照样转动,可起码会产生“卡壳”的尴尬局面。丰子可不想这样办。这里的人们对她都很友好。菊池校长后来也知道丰子将学校当成宿舍了。由于丰子很注意值班室的整洁、干净,当她离开后,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校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追究了。如果丰子将晚上在御手洗里洗的内裤、乳罩、长统丝袜拉下一两样,清早匆匆忙忙离开,校长会大动肝火的。这应该感谢近江家送的礼物——小闹钟发挥了作用。
别看这只正方形黑色的小闹钟,叫起来声音既高又尖,而且持续时间长,尽管丰子实在不想起来,那顽固的响声会让丰子心烦意乱。因而,每当闹钟一响,她就一跃而起。正如平时奶奶常说的:早起三光,晚起三慌。久而久之也就习惯成自然啦!
桑野和菊池是老朋友了。菊池曾去桑野家送过行。大概是从桑野那里了解到了丰子的情况,曾主动地将丰子的存衣柜换了一个大些的。她虽没有明说可以放箱子,但后来丰子试过了,自己所有的家当都可以存放进去。这样生活上也就方便多了,省得有时想起需要什么还得往桑野家跑。
丰子早就考虑好了,一旦东京方面有了眉目,她会提前十天或一周告诉菊池,不能让她临时抓瞎。丰子和菊池接触虽然不多,但她知道校长是个快性人,脾气也很急躁。
至于鸡场的工作,目前看来问题也不大。村山荣的妻子和儿子都很健康,他还为儿子办了满月呢!因为他们是在自己的家里举行的,丰子忙于鸡场里的事没能参加,村山荣夫妇都觉得很遗憾。丰子还送给他们的儿子一只装在锦缎盒里的景泰蓝的手镯,这是丰子从大陆带来的。他们非常感谢。事过不久,村山荣的妻子送给丰子一套白底、红色小花的裙装,放在一只非常考究的塑料提袋中。丰子在私下里试过,穿着挺合身。这套衣服是村山荣夫妇对丰子所送礼物的答谢,抑或是多天来丰子在鸡场出色劳动的奖励,也许两种因素都有。总之他们相处得不错。丰子不会突然撒手就走的,她会提前告诉他们,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不过,最近村山荣的妻子也常来鸡场看看,他们的儿子由岳母照看着呢!老板娘回来工作也不是没有可能。
学校里有些老师私下里也得先打个招呼。丰子和他们相处的挺不错,真要是离开了,还会想他们呢!丰子第一个想到的是雪子。自从那天晚上雪子第一次跑来和丰子一块值班后,她常常来陪丰子。两个人海阔天空地聊,兴趣爱好也很投机。有时两人打开音乐教室的钢琴,一块引吭高歌;一会儿又在楼房的前庭跳起舞来。
雪子说:“我非常想去中国!”
丰子觉得挺奇怪问:“不是有很多日本人都到中国去旅游,还有留学生!”
雪子笑着摇头说:“你说的并不准确,是有不少人去过,但那需要不少钱啊!”
“没有关系,”丰子非常认真地说:“你去吧!到了北京就住在我的家里,我有一间房子,我可以做你的向导,让你在北京玩个够!”
“太好啦!”雪子高兴地喊。
她立即要求丰子教自己中文,仿佛她很快就要动身似的。
有两三天看不见雪子,丰子感到寂寞。雪子不仅来学习中文,她也教丰子日语。最近丰子非常想和雪子谈谈今后的安排。可她却一直没有露面。丰子很纳闷。
一天晚上雪子打来了电话:“我开车要来学校,请打开大门迎接我!”她咯咯地笑了。
当丰子站在门口等雪子时,汽车到了。车门打开了,从敞开的车门里,伸出了一大把鲜艳的红白粉三色的玫瑰花束,丰子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
“快把花接过去呀!”雪子喊。
丰子慌忙接过花束。沉甸甸的花束散发出了诱人的馨香。她情不自禁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真香呀!多么美丽的玫瑰花!”
雪子从汽车里蹦出来,样子显得很激动、兴奋,“这是献给你的!”
丰子笑了,“雪子,你大概是喝多啦!玫瑰花是爱情的象征,这是世界性的标志,你怎么能把它献给我呢?”
雪子认真地说:“花的主人和我,都同意把它送给你!”
“花的主人?”丰子皱着眉头说:“别摆迷魂阵啦!雪子,我求求你!”
雪子故意卖关子,说:“你猜猜看!”
丰子摇头说:“我真的猜不着!”
“望——月!”
“怎么……哦!”丰子突然似乎有所悟,自言自语地说:
“望月秀男。”
“望月让我转告你,他再次邀请你到他家去做客。这些玫瑰花都是牛场的副产品!”雪子骄傲地说,仿佛这些花都是她自己亲手栽种出来似的。
“玫瑰花怎么能和牛场联系起来,你越说越离奇了。”
“真的,我最初也不相信。你知道有很长时间我没有去牛场了。望月近来不单单是养牛,还兼搞一种试验——就是上次我们大家一起聚会,他曾提到过的一种微生物,叫什么……霉菌吧!可以使牛粪发酵不臭。真的,现在你要是去牛场,就闻不到那冲鼻子的臭气了,牛尿经过处理后,也没有味儿了。望月进一步把经过处理的牛粪尿做肥料……他种了一些花:玫瑰花、牡丹花、马蹄莲……这些花开的花朵大,花期长,这些玫瑰花是他从花园里刚刚摘下来的……”
“那一定是送给你的!”丰子抢着说。
“是的!”雪子微笑着点头承认,“可我提议把这束鲜花转送给你,我向他讲了你和我在那天晚上谈话的全部经过!”
“一字不漏地?”丰子追问。
“是的!”雪子说:“望月完全同意我的建议,他说,注意我讲的是原话,望月说:‘丰子是一位非常可爱的姑娘,要不是有一个障碍……’”
丰子抢着说:“要不是有一个雪子的话……”
雪子哈哈大笑起来。
丰子问:“看来你是在苦闷中经过认真考虑后,决定与望月君一起养牛喽?”
“干什么要把事情讲的这样绝对呢?我不一定非要养牛,比如我也可以搞实验:培养那种细小的微生物,我也可以种玫瑰……”
“其实你还可以教书!”丰子补充说。
“当然,当然,我完全可以保留自己原有的一切爱好,一切自由……”
“你到底是想通了,我非常高兴,特别是为望月君……”
“为什么不为我?”雪子不平地问。
丰子赶忙说:“当然也为你,为你们双方都高兴!”
雪子很兴奋,那是无法抑制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幸福使她兴奋,和第一天晚上她心神不定地在这里的情况,真是判若两人。俗话讲,人得喜事精神爽,尤其是终身大事!
丰子有意地想开开雪子的玩笑,一本正经地说:“……不过,现在我有点儿替望月君担心了……”
雪子警觉地停住了正在摆弄玫瑰花的手,专注地看着丰子,等待着下文……
“我担心你对他的爱情并不专一。你过去有顾虑,不愿意嫁给望月君,因为你怕那些奶牛,怕闻牛屎味道,现在嘛!你所以改变了主意,是由于你爱上了那些长年都不衰败的玫瑰花园……”
雪子听完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不要忘了,‘当局者迷’,望月却偏偏看不出这一点来!”
丰子也笑了,“是呀!这就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尽管望月君是非常精明强悍,能洞察一切的!好啦,我们不再饶舌啦!我正想找你,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
丰子推心置腹地向雪子谈了近些天来盘旋在自己头脑中的想法……
雪子怔住了,半天没有讲话,她十分惋惜地说:“你走了,我们大家会想念你的。不过这样做,你可以离自己的朋友更近些!”
丰子知道她指的是钟忆,自然离英子也近了。
一想到英子,丰子就有一种很难说出的、非常微妙的、难以理出头绪的微妙感情来。如果有两三个星期听不到英子的消息,她会觉着六神无主,忐忑不安,但是,她们两个人一接触,不要说见面,只是彼此听到了对方声音,话还没有讲两句,却又要吵。双方都感到苦恼又都无法扭转这糟糕的局面。丰子戏谑地称这种情况是“永无休止的两句半”;英子却将它简单地归结为一句老话:“仇人转弟兄!”
天无绝人之路。钟忆在她们双方矛盾激化的情况下,“应运”出现了。以前他只是在幕后,自从拜访了英子以后,已跃居台前。他在她们之间起了缓冲、减压的作用。每当两个人吵得不欢而散时,就会分别向他诉苦。英子性情急躁,常常是摔了电话后就去找他,她才不管钟忆是上课、睡觉还是打工。丰子呢,还能替别人想想,多半在他稍稍空闲的时候向他诉说着。英子有时候竟然把气转撒在钟忆身上,犹如突来的暴风骤雨,大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刚开始,他不大习惯,次数一多也就慢慢适应了。虽然他和英子都在东京,见面机会也是寥寥可数的。钟忆也体会到脾气急躁的英子也有她性格爽快的一面,比如,自己急需一本参考材料,在国内家里已买好了,发愁送不到他的手中,因为航空邮寄书籍是非常昂贵的,时间也较长。英子知道后,主动承担了这件事。一周后,钟忆拿到了书,他不得不感叹英子的“神通广大”。他慢慢地悟出了一点儿道理:英子所以不能和她现在的生活道路决裂,她恋恋不舍的东西,恰恰是丰子拚尽全身力气都难以得到的。令英子费解的是,丰子不仅不羡慕自己,相反却看不起自己,难道这完全是出于妒忌?
好在钟忆脾气好,不管是英子的大发雷霆,还是丰子的满腹牢骚,只要经过他的嘴,就起了缓冲、过滤的作用,凡是刺激、过失的话语他都吸收了。否则姐妹俩早就彻底决裂了。丰子应该尽快回到东京来。这意见先是英子提出的。钟忆举双手同意。英子有她的想法,希望取得丰子的合作。钟忆知道丰子是不会接受这个条件的。他从丰子的学习的角度讲得多些。特别是关于劝丰子进东京学艺大学的事,颇能打动丰子的心!
原来东京学艺大学是日本的师范大学,那里有不少中国留学生,老师对中国学生也很友好,丰子非常想到那里去读书。这样三个人的意见很快取得了统一。丰子应该尽快到东京来!
由于丰子的处境是骑着马找马,虽然找工作并不十分困难,可找到她想干的或者适合她干的工作并不容易!说真的,找工作的任务主要落在了钟忆和英子的头上。因为丰子人在千叶县,整天排的满满的,抽不出身来。
每次英子找到工作都不直接和丰子联系,用她自己的话来讲:“丰子总是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她先向钟忆透露。钟忆当然不是传声筒。他比较客观地审慎地看待英子介绍的工作,至少起到了初筛的作用。比如英子曾提及去一个小酒吧做女招待,虽然她再三声明,只是端送饮料,绝对不用陪酒,钟忆就回绝了。理由非常简单:这是边缘危险职业!还和一次英子建议丰子当时装店的女服务员。他又不同意,这种职业也不安全。其实英子自己应该是体会最深了,这可能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吧!
英子发牢骚说:“你们真能挑肥拣瘦!”显然她把钟忆也算在了里边。
一天晚上,钟忆正在餐馆打工,英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平时有事情他们也多是在电话中联系,碰面机会是很少的,特别是工作时间,这可不同于国内,上班可以和自己的朋友聊天,将顾客甩在一边,在日本这就触犯了店规,够开除的条件了。钟忆面露难色……
英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将我引到餐桌去……”
钟忆只得顺水推舟了。
一个打扮得俊俏入时,着装考究的漂亮年轻女人到餐馆就餐,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引座在她身旁多花上一些时间并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英子从容地坐进一个角落里,声音虽低,语气却十分坚硬:“甭紧张,就把我当做顾客!……这里有一个非常适合丰子的工作……我的朋友介绍的……一个残疾的日本人,需要中文教师……用不着照顾生活,她只做教师。有良好的住处,伙食自然也供给,每月10万円,三天后试工……详细的联系地址都写在了这张条子上!请转告丰子,挑工作可不要挑花了眼!”她边说边东张西望地瞧着,至少外人无法将她那泰然自若的姿势与她的谈话内容联系起来。
当钟忆离开她的座位时,都没能搞清楚她是否想在这儿用晚餐,为了“瓜田李下”躲避嫌疑,他连头都没回,径直走了。不久,他发现英子正和为她服务的男招待员谈的也很热火,就误以为她要用餐了。谁料她竟“腾”地站起身来,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出了餐馆……钟忆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自纳闷,男招待员匆匆地走过来问:“认识那个人么?”
钟忆觉着挺难回答,支支吾吾地。
“日本人,中国话讲的真纯正!”他非常惋惜地说:“嫌候餐时间长,走了!”
钟忆真是哭笑不得。英子真会做戏,她是块当演员的材料。她把生活当成了大舞台,真真假假的,把钟忆都搞懵了。这是头等重要的信息,钟忆当晚就打电话告诉了丰子。事后他才发现英子的纸条内容很详细:
此事是明奈子介绍的,这样在雇主面前你将是明奈
子的好朋友。在明奈子面前,你是我的中学同学,非常要好的同学。
这位残疾人叫熊谷浩,男,25岁,患有严重的自闭
症,自修大学文化程度。喜欢搞美术设计,平日为一残疾人的陶器工厂设计一些别开生面的产品。其父是某电器集团的董事长,家资巨富。
有些详情,可以问明奈子,我把他们的地址和电话
都写给你!明奈子可以用电话联系……
丰子听到这个消息后,有些犹豫不决,不敢轻举妄动。也许是当事者迷吧!
钟忆态度很坚决,“我看你可以去试一下,早晚要走这一步!东西都带着,暂时存放在我的宿舍里。万一不行,再找别的工作。别那么前怕狼后怕虎的!”
丰子先和明奈子通了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显得非常亲切、热情,“……这确实是个十分难得的机会,在日本的中国人,特别是女孩子们都会梦寐以求的呢!熊谷一家人很好相处,夫人是位画家,出身于名门贵族,非常有教养。不用来看望我,咱们彼此的时间都很宝贵!我和英子是好朋友,你是英子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仅从明奈子谈吐的爽朗、快性看来,与英子必然是情投意合。
谈话快结束时,明奈子亮出了牌底:“……有言在先,面谈后如果雇主不同意雇用,当天即接到通知,但如果雇员不想干,必须工作半个月后才能提出……”
“奇怪的逻辑!”丰子冲口而出。
“这是雇主的权利!”明奈子讲话时语气很生硬。犹如拍卖行中,一锤定音似的,没有再讨价还价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