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冒名顶替-月是故乡明

丰子从来没有去过银座,但凭手中的东京市交通图,找到它并不困难。走出地铁车站,行走在高耸的、林立的现代化的建筑群之间,让她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极其复杂的感觉。她虽没有到过这地方,但眼前的五光十色的橱窗,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的楼房、川流不息的人群、络绎不绝的车辆……这是世界上任何一条繁华市街所共有的。她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她有过亲身在繁华市街步行的感受。在电视里、银屏上多次看见过类似的镜头,但丰子又觉着十分陌生、孤单,尽管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们,从外貌、肤色、衣着看来没有什么两样,但他们讲的是另一种语言,过着不同的生活,有着迥然不同的心态……丰子与他们,绝非像赶路缩短距离那样容易沟通,想彼此了解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她不仅觉着陌生、也觉着孤单,……特别是昨晚英子打来的电话。使她觉得在这儿唯一可信赖的亲人也失去了,从踏上成田机场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的,如果不是清早英子又打来了告饶的电话,约丰子今天下午来银座相会,丰子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听从她的摆布,冲破那六叠半的束缚,她要走自己的路!英子在电话里甚至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丰子心软了,她绷不住了……在电话里答应英子下午来银座。丰子并不着急,离约定的三点钟,还有一段时间,而且一到银座,丰子就找到了英子说的在铁狮子前边相会的地点,然后就走开了,有意地想在街上走一走,将自己纷乱的头脑理出一点儿头绪来。

丰子觉着与英子的会面是非常必要的。她不管对方是怎样想的,她迫切地想这样做。她们确实应该坐下来认认真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她们彼此太不了解了,特别是丰子对于英子……

当丰子又折回到十字路口的铁狮子面前时,老远看见打扮得俏丽时髦的英子,一套浅灰色的西服套裙,白色高跟皮鞋。头发是精心做过的。这次她没有戴墨镜,但她经过了认真的修饰,画了眼影儿、描了眉、涂了口红。丰子平时将英子当做自己的镜子,看到了英子也就看到了自己,如今镜中的自己竟成了一位陌生人,她走着、走着站住了,心里感到十分奇怪。在日本,时间就是日元,英子不只一次地诉苦,没有时间,忙得不可开交,仅仅这样一次会面,她值得花上这么多时间去如此精心地打扮自己?!

英子十分热情,快步地走过来,紧紧地抱着丰子的肩头,亲昵极了。

一切猜忌、怨恨、误解,霎时间在这对双胞胎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们手拉手地,边说边走在银座繁华的市街上,就如同儿时手拉手走在西单大街上一样。英子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关于秋叶原的廉价电器、浅草的便宜商品、日本妇女的打扮、昂贵的东京消费……

丰子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知道英子要和她会面的目的。不过,当姐姐的陪着妹妹逛逛东京的闹市区,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丰子觉着刚才走在街上的那种陌生、孤独感正在消失。

英子是拥抱着丰子的双肩走进电梯的,自然英子是向导,她按亮了十三层的按钮。当电梯的门自动地、徐徐地打开时,丰子发现她们来到了一个高档的吃茶店,那是从巨大玻璃橱窗里的冰淇淋广告看出来的。

大厅里清洁,甚至可以说是豪华,临窗的都是隔开的雅座,每张精巧的圆桌上,都铺着洁白的绣花台布,桌上放着闪闪发光的银色的食具盘,两把非常舒适的,可以旋转的转椅,看来主要面向宽敞的玻璃窗,确切地说是临街的玻璃墙,整个闹市区都可以收容在眼下。厅内的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清馨和甜甜的奶油的味道,还有那令人神往、愉快的轻音乐,但不会使你觉着喧哗。

丰子一直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坐进转椅中的,她虽然没有吃过日本的冰淇淋,但却可以推算出那昂贵的价格,她替英子担心,英子能负担得了吗?

英子态度坦然自若,面带微笑,不停地向大厅里的招待员点头,他们自然是口中念念有词,同样笑容可掬。丰子猜不透,英子是这里的常客抑或他们都是进行常规的日本客套。

当她们刚刚坐定,一位男招待员彬彬有礼地走过来,还拿来一份天蓝色硬皮的夹子。英子熟练地打开来,漫不经心地浏览了一下,合上了夹子,轻声地向招待员说了两句话,招待员躬身走开了。

顿时丰子觉着眼前的英子,又成了电话中煞神般的女人,虽然她就坐在自己的对面,但她们之间却有着无法沟通的沟壑。看来英子对于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十分欣赏的。她嘴里不停地讲着什么,丰子没有听清,像是念咒语,她越来越糊涂……

不一会儿,侍者用双手端着一只黑色的圆漆盘,悄然无声地走过来。摆放在丰子面前的是一大杯放冰块的桔子汁,杯里还放着两颗大樱桃;另有一杯巧克力、奶油相间的冰淇淋,上面放着一颗乒乓球大小的草莓,英子面前自然也是同样的一份。

“我刚才讲过了,当前在日本冰淇淋是风靡一时的食品,种类多极啦!这个店风味纯正、高雅而且地点好!”英子俨然以冰淇淋的行家里手而自得。

丰子默默不语地听着,说句公道话,冰淇淋质地细腻富有奶油味,酸甜松软可口,可丰子心里却不是滋味,一杯冰淇淋近千把円,她想起了在泉城饭店打工的情景,这一杯冰淇淋将是她辛勤劳动几个小时后的所得,真太不堪设想了。

“平时难得抽出时间来陪你走一走、看一看,来东京已经有一个月了。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满以为你去日语学校回来了,可打了几次都没有打通,这样我才发了火儿!”英子边呷着桔汁,边说着,眼睛却游移地向四周搜寻着,她总是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

丰子觉得有必要接触到正题了,就放下手中的杯子,说:

“昨天我没有去学校,我去打工了!”

“打工!?”英子显出十分吃惊的样子,两眼直盯着丰子,“那你为什么不事先同我商量!”

丰子回答的简单:“来不及,是一个临时的机会。现在我想告诉你,我要去餐馆打工!”

英子一怔,半天没有讲话。

“我知道日本是个高消费的国家,而东京这座城市又居这个国家之首,我不能全靠你一个人工作养活着,我要自力更生,泉城饭店的老板同意雇用我,昨天下午试工他很满意。”

丰子讲话时态度非常坚决,不容更改。

英子太了解丰子了,这姑娘犟极了,她认准了的事情,任何人都难以更改,高考就是一个例证。昨天深夜在电话中,她们有过一次交锋。英子不想又一次和丰子弄翻,只有采取软磨的办法:“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是互相帮助,没有你这个去日语学校的替身,我也无法安心工作,更不要说挣钱了;再说我们是亲姐妹,我现在还有能力供养咱们两个人,你当前主要任务是快点掌握日语……”

英子的话讲得入情入理,可一想到那幽禁的生活,丰子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这个机会难得,不仅工资不低,餐馆打工是练习口语的好机会。”

英子自知强按牛头喝水是不成的,就让步说:“我知道这家饭店,确实机会难得,不过我现在找你还有另一件事情……”

丰子赶忙问:“去打工?”

“怎么说好呢?!”英子凝神注视着自己涂着灰色指甲油、修剪的十分美丽的指甲,故意怪嗔地说:“你怎么总是孩子气十足,其实很多事情,很难简单概括的……我替你安排了一次短期旅行!”

丰子觉得难以理解,微皱起双眉。

英子甜甜地笑了笑说:“我解释给你听。日本的假日是很多的,几乎月月都有。可下周的五月,也就是五月的第一周,五月三日是宪法纪念日;五月五日儿童节又称端午节;再加上周末星期日,连起来有四天假日,日本人叫它‘黄金周末’,这是日本景色最宜人的季节。我想让你到外地去散散心,以后无论是工作或学习,是难得找到这种机会的,在日本打工的地方到处都有,这用不着发愁!”

哪个年轻人不喜欢玩呢?不用自己掏腰包,在打工与旅游之间,到底选择什么,答案自然是非常清楚。丰子非常关心地问:“你和我一起去?”

英子面露难色,沉默了片刻才说:“这地方我去过,但更重要的是我的工作脱不开身!”

丰子立刻急了,“要我一个人去!?我不去,路线不清,语言也不通!”

“别急嘛!”英子安慰说:“会有人接你、送你、陪着你……”

“他是谁?!”丰子十分警觉地问。

英子镇静自如地说:“他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为什么介绍给我!”丰子抢白说。

“要是不用介绍呢?”英子试探着问。

丰子瞪圆眼睛,气乎乎地看着英子,她还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是说不用介绍!”英子追问了一句。

“替——身?”丰子几乎是喊出来的。

英子慌忙用手抓住了丰子的胳膊,低声说:“别喊。”

四周的顾客已开始向她们的方向投过了好奇的、询问的目光。

丰子气愤极了,她将剩下的半杯冰淇淋,猛地推向一旁,巧克力从杯中泼溅到雪白的桌布上……“腾”的一声,她站了起来……

英子央告说:“有事好商量,你想走,也得让我付了钱才能离开呀!”她一扫刚才的斯文,匆匆忙忙地走向柜台,结了账。

两个人负气地一前一后走出大厅,这回自然是丰子走在前边。

混在拥挤的人群中,英子一改在冷饮店里那一筹莫展的窘境,对丰子软硬兼施起来。有时甚至声泪俱下。

“……我从来没有向你叙述过我的难处,你来日本时间不长,可你已经看到了,在日本挣钱有多么困难,你就从来没有问问,你进日语学校所花的几十万円是从哪儿来的?单单你住的六叠半的房子,每月也得六万五千円……这位朋友曾经慷慨解囊地帮助过我……”

“等一等。”丰子粗暴地岔断了她:“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英子一下子停住了,怔怔地看着丰子。

丰子气势汹汹地问:“什么叫钓老乌龟?他是不是你钓着的老乌龟!”她想起“虾米”对英子的议论。

英子被问的瞠目结舌,半天没有言语。

丰子追问:“你要老实回答我!”

英子略带哭腔地说:“这是谁和你说的?我说过了他是我的朋友……”

“好,就算他是你的朋友。”丰子说:“你要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钓老乌龟?”

“钓老乌龟就是指那些来日本的年轻女人,找一个上了年纪的日本男人当靠山,是情妇,不是合法夫妇,她就不用做苦工了。”英子解释说:“老乌龟自然指的是上了年纪的日本男人!”

她们两人沿着银座的闹市区,边走、边谈、边谈、边吵,几次吵翻了,各奔东西,然后又聚拢在一起。

最后英子声色俱厉地摊牌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说上贼船也好,没上贼船也罢,但现在我们两人是拴在一起的蚂蚱。虽说你是替我去,但实际也是为了自己。我所以不想对这个人讲实情,那是因为我不想暴露你的存在,要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日语学校的替身问题也有可能被揭发,结果事与愿违,不仅我不能长期留在日本,还有可能提前离开了,那可就剩下了你一个人……”她凭着能将死人说活了的嘴,掰开了,揉碎了地讲。

丰子不得不勉强地应承下来。

英子立即不厌其烦地向丰子介绍有关他这位朋友的细节。正像介绍丰子去日语学校做替身一样,不过丰子觉着这个角色更令她讨嫌而且难以扮演。

从英子的嘴里得知,这位日本朋友在名古屋的市郊有一所非常漂亮的房子,他会自己开车到新干线接丰子。他家里养着很多猫,最多时达十四只,至少要表现出不讨厌猫。平时公司里会派人来侍候他。黄金周末他可不希望别人来打搅他。他喜欢开车出去兜风,也爱下馆子,他有的是钱,和他一起出去,想要什么买什么……英子正谈得津津乐道时,丰子突然打断了她。

“我现在的日语水平你最清楚……”

英子放声地笑了……

丰子生气地嚷:“语言都不通,我们之间可怎么进行交流呢?!”

“别急嘛!这怪我介绍的不全面。荻原经常到中国去,顺便说说他很喜欢中国的文化艺术。根据我的观察,就汉语来说,他的听力很强,说比较差,但他很愿意和你讲半通不通的中国话,所以你用不着为语言的事儿发愁!”英子停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倒是你提醒了我一件事,你说话的声音比我沙哑,由于年纪的关系,他对人体贴入微……”

“像一个老爸爸!”丰子没有好气地讲。

英子佯装没有听见,继续说:“他也许有可能发现咱们之间这一点点差别……”

丰子有点儿紧张,立即问:“那我该怎么办?

“你说最近得了感冒,随身带一点儿药……”

“感冒冲剂可以吗?”丰子认真地问。

“当然,中药更好!”英子常常在这样的场合下觉着丰子十分幼稚、可爱、可笑又可气!“还有,你要把从国内带来的那套玉龟,放在他会客室的长桌子上……”

丰子急忙问:“有固定的地方吗?比如应该放在哪一面,两边都有什么东西……”

“别那么神经质,用不着那么准确,只要放在那儿就成了……”

“我看还是要把这些事情都记下来为好!”丰子慌忙从背包里掏笔。

英子一把拦住了她,说:“你要练习用自己的脑袋,别像在课堂上听讲,记笔记似的。”她瞥了一眼丰子那褪了色的帆布背包。“下次别背你的书包逛大街,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我放在那儿的所有提包你都可以用!”

“这牛仔包是奶奶买的,上师院时我就背着,装东西多!”

丰子陈述自己的原由。

“冒傻气”!英子心里想可没敢说出来,万一惹恼了丰子,她要是犯了犟脾气,可是没有咒儿念的。

“你要想的尽量全些,周到些,省得我去了会遇到麻烦的!”丰子觉着心里没有底,她认为自己正在做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强人所难!”她自言自语地说。

英子听见了,她知道丰子的脾气,并不认真地理睬她……

最后丰子问:“我想问你个问题,他多大了?”

“六十五岁。”

“一只老乌龟。”丰子冲口而出。

“我说过了我们是朋友。”英子一口咬定。

丰子警告说:“他可不能欺侮我,到时我会把一切都兜出来的!”

“不,怎么会呢!”英子赶忙下保证:“他是一个十分文静的人,看见他你会喜欢的,真的!”

“但愿我不讨厌他!”丰子气嘟嘟地说。

临分手的时候,英子塞到丰子手中一张照片,“看清楚了,别认错了人!放心吧!他有阳痿!”

丰子第一次竟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

英子又重复了一遍……

丰子立刻产生了一种生理上的反感,甚至觉着恶心,她一时难以说清,是对这两个字儿,这是觉着英子恶心、厌恶。

她本能地大声吼起来:“你讲这话是什么意思?!”

英子意识到又要引爆这颗炸雷了,自知没趣地悄悄地溜走了。

丰子坐在通往名古屋的新干线的车厢里,车厢内宽大、整洁、舒服,乘客很多,但并不拥挤,每人都有自己的座位。看样子有不少是在校的学生,小学生,中学生,他们有的穿着同样的校服,还有带队的老师呢!丰子真羡慕他们,无忧无虑天真活泼,就像是一群快乐的小鸟,在家里有父母的抚爱,在学校有老师们的关照……想想自己眼下艰难的处境,不禁潸然泪下。

她深恶痛绝的是强制自己去做违背自己心愿的事情,一清早电话铃就响了,她知道这一定是英子……是监督、催促、检查自己是否要准备起程,英子坚持要送她,被她一口回绝了。

“想亲自押送上火车吗?我自己有腿、有嘴、有眼睛!”丰子没有好气地说。

英子没有坚持。

丰子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的思考,眼圈不仅深深地塌陷了,周边还罩上了一层暗黑的阴影。当她照着镜子,看到自己时,解嘲地对自己说:“自然化妆,用不着涂眼影儿了。”

她不只一次地将箱子打开,将衣服一件件放进去,她想离开这儿永不回头了。谈何容易,这儿与北京之间有茫茫的大洋阻隔,就是插翅也难以逃过的。何况是两条肉腿。她为自己难过,更为父母难过。不,主要是爸爸,他竟一直蒙在鼓中,以为女儿们在日本正刻苦攻读,会得到他终身都在梦寐以求的学位。是的,丰子转念想,爸爸最好不要明白事情的真象,永远蒙在鼓中,至少依然可以在空想中得到内心世界的平衡。世上许多事情就是隔着一层窗户纸,眼不见为净,用不着将窗户纸捅破了,了解太多的内幕,会自寻苦恼的。丰子经常想的是爸爸、奶奶,她有时也想到妈妈,还常常带着一种怨恨、不满甚至还有点儿轻蔑。妈妈是那种典型的、爱好时髦、追赶潮流、不择手段的女人。爸爸是书呆子气十足,不谙现实的纷纭复杂,妈妈可不是头脑简单的女人,对于女儿们在大洋彼岸到底干些什么,她并不感兴趣,最让她夸耀和引以为荣的是从日本捎回来的外国货,电器、金银首饰……她从来不用劳神去了解,这些贵重的东西是从哪儿,通过什么手段得来的,她是典型的“拿来主义”……来日本后,丰子滋长了对妈妈的憎恨、厌恶,写到家里的信都是寄给爸爸、奶奶的,有意地将妈避开了。丰子知道英子会和妈妈联系的,她们常常通电话。丰子纳闷儿,妈妈怎么不想了解一下,英子在日本到底找到了什么工作,竟能这样挥霍……

丰子解劝着自己、宽慰着自己,天无绝人之路。这次是了解英子的难得的机会。至今她都不知道英子住在哪儿,在什么地方工作,为什么英子打扮得如此俊俏入时,不仅仅有服饰,还有一些更替的首饰,花钱时那么气派……这一切都是谜!这次她要亲自去解开这个谜。一想到这儿,仿佛她要去“死亡峡谷”探险一样,禁不住心脏狂跳起来,忧郁、愤愤、绝望的心情也就相应冲淡了。

“人要犯我,我就犯人!”丰子抱定了这个宗旨,在她离家时特意将一把水果刀,挂在了钥匙链上,她属于自己,她不从属于任何人!

列车飞快地平稳地行进着。当火车风驰电掣般地向名古屋终点站冲去的时候,她觉着紧张起来,在头脑里反复温习,设想着,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扮演的角色……

她曾怀着憎恨的心绪,端详过他的照片。那是他站在庭院里浇一株玫瑰花的照片。说实话他长得并不令人讨厌。头发已经花白了,个子不高,显得稍胖些,但没有臃肿的感觉,样子挺慈祥,他看来更像一位学者,确切地说是一位医生,不是搞儿科的,至少也是搞内科的。丰子的脑袋糊涂起来,他和英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当然不可否认的,世上也有那种“忘年交”,但愿是属于这种关系。可现在她对对方一无所知,尚不能下这种结论。她记住了他的名字:荻原。

车子渐渐放慢速度。丰子知道它正在将自己送上火山口。谁知这是活火山还是死火山?用不着多虑,一切都置之度外吧。这样一来,心地反倒觉着坦然多了,好像她要去会见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

丰子跟随着唧唧喳喳的女学生们的身后,走出了车厢。英子告诉她,荻原常常是在车站外边的广场上等着,因为他总是自己开车来的。她放心大胆地从容地走在月台上。丰子注意到有一个人从候车椅子上站起来……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就在这儿!丰子情不由己地扭转头,他正快步地向她走过来。

……

他个子确实不高,但也不是非常矮,人比像片精神,戴着金丝眼镜,由于高兴,脸上辉映出了诱人的光彩。

在短暂的瞬间,丰子突然觉着他确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者,她很喜欢他,世界上既然有忘年之交,为什么他与英子之间就不能有呢?人们常常喜欢用怀疑、甚至是邪恶的目光去猜度他人,甚至是自己的亲人,丰子觉着惭愧……

他躲闪过阻隔着与她之间的人群,嘴里喃喃地说着:“……你到底是来了,你把我这老头早就忘啦……”他讲的是中国话,但那低沉、苍劲的声音,丰子觉着非常、非常耳熟,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儿听到过……

丰子抓住了他的胳膊:“……英子”话出口后,她立刻意识到讲漏了嘴,但她注意到荻原由于兴奋和周围嘈杂的声音并没有介意,她急忙接下去说:“……你一直都是在车站外面……”

“是呀!是呀!我今天来的稍稍早些,在外面等着着急呀!

还是亲自看见车进站好些……”

丰子并不觉着陌生,这人、这声音,倒好像他们早已是老相识了。她搀扶着他的胳膊,走下深深的阶梯。他呢,真可以说是健步如飞,他带着丰子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之中。

当丰子拉开荻原开着的马自达的车门时,她竟失声地叫起来,她看到了一只绿色闪光的眼睛……

荻原正在系身上的安全带,笑笑说:“你忘了,这是那只喜欢兜风的波斯猫。”它正蜷缩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它全身长着雪白的长毛。丰子记起了英子的叮嘱,要将猫放在自己的身上,还别忘记了要给它们洗澡。

丰子不仅在日本没有坐过小汽车,在国内长这么大了,也只有过一次。那是奶奶突然生病,剧烈头痛,频繁呕吐,要不是同院在厂里当大夫的李姨说,奶奶有可能是脑出血,爸爸还想用自行车把她推到医院去呢!李姨说,脑出血必须躺着,这样才叫了辆出租,丰子也坐了汽车。由于心情紧张,一路上奶奶不停地在吐,她连坐汽车是什么滋味都没有搞清楚。那一趟就花了五、六十元,一想起来奶奶就心疼呢!倒是爸爸想得开。“人好了,花点儿钱算不了什么!”

这回丰子可过了坐小轿车的瘾,车里面舒适、清洁、有空调还有悠扬的乐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蜷缩在自己膝盖上的大白猫,车厢里有那么多空地方,它却偏要躺在人腿上。

……

车子停在红灯的十字路口,突然一只手放在了她的手上,她本能地想抽回来……

荻原关心地问:“你累了?!”

丰子的心一悸。红灯变成了绿灯,荻原将手挪开,丰子才如释重负,深深地抽了一口气。

汽车七拐八弯地停在一条不十分宽敞的街道旁。丰子十分紧张,观察着荻原的一举一动,这自然使她想起在泉城饭店打工的场景来。那里是雇主,这儿是什么呢?她一时难以想起适合荻原的称呼……也许雇主对他来讲也是一个广义的合适的身份呢!

荻原已将车门关好,笑吟吟地对丰子说:“我们又来到了你最喜欢吃的寿司店。”

要不是荻原提醒,在那些林立狭小的店铺间,真难以发现那小小的门面。不过要是细心观察,还是能够在橱窗里看见那鲜艳夺目、五光十色的陈列的大大小小的寿司品种。

丰子来日本后还从来没有吃过寿司,主要是没有钱,来日本仅挣过1万円,平时都是花英子的。英子虽没有明文规定每天应该花多少,丰子得自觉,再说她平时在国内也没有乱花钱的习惯,更不要说在日本了。俗话说,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看见过猪肘,她在街市上走过,从橱窗里看到过。日本人做广告的技术是十分高超的,堪称是一门艺术。可以将寿司渲染、夸张、再现在顾客面前,即使从没有吃过的人也会产生一种好奇心,激发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尝一尝。

寿司是一种大米做成的食品,外形大都成圆筒状,长有3厘米左右,宽2厘米,外边用薄薄的绿色的轧成薄片的海草包裹着,里面夹着虾肉,生鱼片,或者上面摆放着桔黄色的、珍珠般的鱼籽。由于店主的精心调理,将颜色进行搭配后,放在雅致的小瓷盘内,不要说吃,只要是看看,对人来说就是一种艺术享受。

丰子虽然很少到餐馆吃饭,可要去吃自己从来没有吃过,只是见过的诱人食品还是非常高兴的。

店铺里面也不大,但桌椅的安置非常特殊,也可以说是老板的独出匠心。房间的中央,有一四米长,一米宽的长台,台子的三面都是钉在地上的铁圆凳儿,台面和凳面儿自然是都漆成了白色,长台上有巧妙安装的照明设备,以饱顾客的眼福,台面上与圆凳间隔相等的距离内,放着早已摆好的大大小小的盛着调料的瓶瓶罐罐,恐怕这店里独树一格的还要指台子上,定时转圈移动的一条带子,带子摆放着大小相等的小圆瓷盘,里面却盛着不同品种的寿司,每一品种一小盘。这条不停移动的带子,在顾客面前转动着,被顾客拿掉的盘子,当带子转到用彩色珠子串成的帘子里面时,(那里面是准备间),立即将被顾客选空的盘子补充上。

荻原刚走进房间内,立即受到老板的热情欢迎。老板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穿着和服,颇有几分风骚。

她笑嘻嘻地走过来,微微躬了躬身子对丰子说:“英子小姐,欢迎光临本店。”

丰子暗自嘀咕:英子这家伙不知来这里多少次了,店主都记住了她。丰子稍稍迟疑了一下,慌忙躬身回礼,再扭头看时,荻原已坐在长台旁,丰子也赶紧挨着坐下来。丰子虽没有吃过寿司,更没有见过这种旋转式的餐桌,可她能按着荻原的做法,照猫画虎,仅防露怯,其实确切地说是露馅儿!

丰子非常喜欢吃包着菜皮的那一种,尤其是上面放着桔红色鱼籽的,不单单是样子好看,咬在嘴里,那卵囊破了,流出一股液体和大米咀嚼在一起,觉着非常香但又不像吃肉那样腻。

“这是营养最丰富的食品!”坐在一旁的顾客评论说。

开头丰子有些拘束,还要留神荻原怎么做,不过世上最好学的事情,就莫过于吃了。这可说是无师自通,就连刚生下来的婴儿还本能地会吸吮奶头呢!很快丰子就运用自如了。甚至忘记了身边还有荻原。放在左手旁的小空盘子,越摞越高,(这是结账时,店主要钱的根据)。当摞到一定高度时,就开始呈现出不稳定性,这引起了丰子的注意。她将空盘子分成两摞,在分的时候,她顺便数了数十一只!没想到竟吃进了十一盘,再看看荻原仅有六只空盘子,显然他已经吃完了。

丰子觉着十分窘迫,已经伸向转动台子的手停住了……

荻原正笑咪咪的,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丰子脸红了,将手缩了回来。

“怎么啦?”荻原惊奇地问。

“我想我是吃饱了。”丰子喃喃地说。

“不,和你以前吃的差得远呢!”荻原鼓励说:“吃吧!喜欢吃哪一种,就吃哪一种!”

丰子却觉着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那些桔红色小球似的鱼籽,刚才明明是都嚼烂了,现在却一颗颗都卡在嗓子眼儿里,下不去,也上不来。不过最好不要上来。丰子想,如果全上来那可就出丑了。

会做买卖的老板娘在一旁帮腔说:“这才四千円,比起英子小姐创下的三万二千円记录,还差得远呢!”

丰子听了张口结舌,真难以想象英子怎么一顿能吃下这么多钱的寿司?三万二千円,这是丰子近一个月的伙食费,她竟一顿吃光了。她不敢细想,一想,那些桔红色的小球就会在嗓子里翻滚。

在日本,人们把在餐馆内进餐看做是一种享受、一种乐趣。他们总是从从容容地吃着,向来不计较时间,当然工作午餐不算在内。可如果吃饭是一种职业,是一种低技能的表演,是一种获得顾主欢心的手段……丰子越想越觉得恶心。她毅然地站起身来。

荻原并不坚持,老板数过空盘子后,他跑去付钱。

丰子顿时觉着店铺十分狭小,顾客也多了起来,甚至那不停地在运转的带子,都使她觉得眩晕。她推开店门,站在了大街上,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空气,才觉得稍稍好些。

荻原兴冲冲地从店铺里走出来,他总是高高兴兴的。

丰子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不过她似乎也用不着搞得非常清楚,只要跟着荻原走就是了。他快步地走在前边,穿过了马路,走进了一家非常大的服装店,在店门口时,他稍稍停下来附在丰子的耳边,悄声说:

“按着咱们的老规矩,吃过心爱的寿司后,再来挑选最喜欢的衣服。”他认真地端详着丰子的脸。

丰子在不得己的情况下微笑了,笑得十分不自然。

丰子对于服装是外行,国内衣服的行情她都不知道,那就更不要说日本的了。显然这是一家高档次的服装商店,店面宽敞,陈设考究。丰子粗粗地看了看,所有的衣服开价都在一万円以上,贵的可高达百万円。丰子压根儿就没有想买,第一她没有钱;第二她有衣服穿,现在因为“替身”的关系,她还可以穿英子的,这样两三年内不添置是没有问题的。

荻原却是诚心诚意地要丰子挑选。可在丰子看来简直没有挑选的余地。

最后竟是荻原硬为丰子挑了一套白地黑点儿的裙装,标价十四万円,丰子执意不肯要,她可不想欠下这么多的人情债。再说这是超前消费,眼下她用不着。当她发现荻原的两眼在镜片后面,警觉地瞪了起来,她突然意识到了,此刻她代表的不是丰子,而是英子,她必须表现出用欣喜若狂的样子去接受这等于一位年青人月薪的礼物。

如果舞台上的角色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做,可从内心里她并不喜欢这样做。通常是她虽然尽力按应该做的去办,结果是表演不会成功的。值得庆幸的是,该做的戏终于演完了。

丰子提着装在精制的塑料口袋内的衣服,走出了商店。心里有着一种隐隐的歉意,由于自己,使英子又欠了荻原一笔债务。

当荻原拉开汽车门时,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我们可比往常省多啦!”

丰子听了一震,由于心不在焉,拉开车门后,竟将脚踩在躺着的波斯猫腿上,只听一声尖叫,丰子又被猫吓了一跳。

汽车开了大约有半个小时,热闹的市区被匆匆地甩在了车后。眼前展现出一片葱笼翠绿、蓊蓊郁郁,其间掩映着一幢幢庙宇式的屋顶的楼房。汽车驶近了,那些相邻的建筑看得分外清楚,精巧的设计、艺术的装璜,庭园内的树木,花草色泽配合的非常协调,一眼看上去,就会知道这里是富人区,车子开过的地方还响起了一阵阵狗叫的声音。

汽车停下来,丰子看见眼前的楼房和周围的相似,但它有三层,不仅规模大些,外观显得崭新辉煌,沿着全部铁栅栏的院墙旁,都栽着开着红花的杜鹃,宽敞的庭园中,有一个不大的喷水池,池中有一条跃出水面的鲤鱼,四散的水帘是由它的口中喷射出来的,鲤鱼的造型美观,栩栩如生。这就是荻原的家。

铁门是紧闭的。丰子知道在节假日的时候,荻原仅自己在家,现在家里没有人……荻原并没有下车,只是按了一下放在汽车前面的遥控器,铁门就徐徐地打开了。

荻原到车库去停车,他示意丰子先进去。

丰子拉开房门,像炸了窝的“猫群”蜂拥过来。她毫无思想准备,吓得差点叫了起来,她拉开门的手,原想撒开,但她听到荻原走过来的脚步声,她硬着头皮进到屋里。

这是猫群的“合唱”,此起彼伏,它们还在房间里蹿来跳去,丰子故意拖延了脱鞋的时间,盼望荻原能将自己从猫的包围中解救出来。“猫群”可以取代狗的职责,这应该是治安部门研究的新课题。

好容易荻原进来了,还跟着那只白色的大波斯猫。猫群的嚎声越来越响,这也可能包含着对于见到分别时间较久的朋友的怀念……

“嘘……”荻原将食指放在嘴边吹响了很长时间。当猫群的嚎叫声渐渐减弱的时候,他用低沉的声音喃喃地说:“……好了,欢迎仪式到此结束,英子小姐是你们熟悉的老朋友啦!”

猫叫声逐渐地稀疏了,丰子繁杂、纷乱的心绪才安稳下来。从猫的喊声、从那晃动在眼中的头、摇摆的尾巴、白色或有花斑的身子,粗略的估计至少有十多条,这里简直是一个猫的世界!

丰子记起英子告诉她,你有自己的房间,在楼上最东头,她站起身来,泰然自若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丰子只草草地看了一眼,楼上至少有六间房间,走廊很狭。房子都是拉门。拉开最东头的门,闪进丰子脑袋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英子在这儿又有一个家。房间里都是洋摆设,席梦思床、地毯、沙发、枝形吊灯、写字台。壁柜里悬挂着五光十色的衣服……英子来前叮嘱她,衣服足够你穿的,一天换三次也是绰绰有余的。丰子原以为英子是有意夸张,现在才知道英子说的是真的。她马上联想起荻原在汽车里说的话:“今天我们可比往常省多啦!”丰子觉着不寒而栗,这可真是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英子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怎么样才能还清这笔债?

丰子在书包里翻找着,她在找一套装在锦盒里的玉龟。是英子要她带来的,而且应悄悄地放在荻原会客室的角落里,到时候他自己会发现。丰子不明白她和荻原之间搞的什么小把戏,说心里话丰子也不想搞清楚,没有这个兴趣,不过既然答应了英子的事就要办,再说现在她们俩已紧紧地拴在一起了。

荻原是一个坐不住的人,回家后,他跑到院子里,察看树木、草坪、喷水池……看来他很喜爱自己的小巢。借着他外出的机会,丰子浏览了一下房子的底层,这儿是日本式的会客室:宽敞、空旷、整洁,房间里大部分是平坦的榻榻米,仅在靠西墙有一矮长条硬木案子上,放着佛像,漆瓶、牙雕、玉器等艺术品,四周的板墙上挂着苍劲有力的条幅和三张中国的山水画,整个房间给人以严肃、简单但不失高雅的气质。

会客室的隔壁是音乐间,这里有闹市上卡拉OK的一切设备,但依然是日本式的榻榻米。丰子听说卡拉OK的发源地在日本,当然要保持日本的特色。再过去就是饭厅、厨房、浴室。丰子特意详细地察看了一下浴室,宽大、清洁,有盆浴,也有喷头。她倒是非常想洗一个澡,清早由家里出来,虽说沿途风尘并不大,可她觉着疲劳……英子也曾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有关日本风俗介绍里也常提到,日本人喜欢洗澡。英子又加了自己的注解。讲究的、有教养的女孩子常常要洗两次,早上洗一次,晚上洗一次。丰子反驳说:“我可不习惯,冬天每周洗一次。夏天才每天一次!”

“不洗没有关系。”英子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你可以假装洗嘛!”

“为洗澡做假有点不值得了!”虽然丰子口头很倔,但来日本后,入乡随俗,她已是每天洗一次,偶有例外,那就是太疲劳了。

丰子还不死心,到楼上又察看了一番,自己的卧室里仅有卫生间,看来只有到楼下去洗了。

她急匆匆地拿着毛巾和换洗的衣服走进浴室时,才发现浴室的门没有锁,仅是拉严了而已,她有点踌躇了,洗还是不洗,一想要在这儿呆上一周左右的时间,总不能不洗澡吧!洗快点,把水龙头放大点儿,暗示我在洗澡,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丰子先打开龙头,调好水,用最快的速度脱下衣服,站到澡盆里,她习惯淋浴,不习惯用澡盆,总觉得澡盆不干净。要说洗澡花不了几分钟,主要是披肩的长发费了些时间,不过用热水冲冲身体还是十分舒服的。丰子醉心于洗澡再加上水流声音很大,她竟没有听见什么响动,当她抬头时一下子怔住了……

荻原什么时候走进浴室里来,她居然没有察觉,也可能他进来很久了。他正笑眯眯地看着她,慢慢地向她走过来……

丰子本能地用手遮掩着下身,猛地躺进浴池里,浴池的橡皮塞并没有塞着,喷头里的水都跑光了,澡盆里没有水,丰子的胳膊重重的撞了一下,她惨叫了一声。看见愣愣地站在屋中的荻原,愤怒地吼了起来,将手里的肥皂泡沫向他掷了过去。

荻原面露愧色,扭身向门口退去。

丰子惊魂未定,根本顾不上擦干皮肤,匆匆地穿上衣服,三步并两步地蹿过了“自己”的房子,这时她才发现房门依然没有锁。她审视了一下房间内可以移动的东西,一只单人沙发,她把它推到了门口,看了看觉着仍不保险,又顶上了一把转椅。

当她坐在床上喘大气的时候,才发现浑身都湿透了,不知道是由于洗澡时没有擦干,还是惊吓,抑或是搬动沙发、椅子时出的汗。当她静下心来后,觉得和做了一场噩梦一般,事情发生的那样突然,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她的脑子乱乱的,理不出头绪来,可现时丰子唯一防范的,那就是他的卷土重来,只要门、窗有一点儿轻微的动静,她就不能坐定在床上……

她曾做过多种设想,离开这个魔窟,怎么走,到什么地方去,恐怕连这条街都不会走出去,就会被那疯狂的狗吠声拦住了,打电话给英子,揭穿这个奇怪的谜,你们之间到底搞的什么鬼把戏,她甚至两次拿起了电话,转念一想,电话还没有打出去,荻原就会听到了。老虎近在身边,呼唤远在天边的人,那纯属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英子在她的眼中已失掉了信任,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丰子暗暗打定主意。只要你敢来,我就大声喊,其音量绝不低于你家的猫群。这地方的房屋建筑的如此密集,左邻右舍就会知道你荻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打破你这道貌岸然,温文尔雅的假象,我过两天就离开这儿,对于你来说这多年经营的小巢可就捣毁啦!

丰子想好对策,心里渐渐踏实下来。她在脑子里斟酌词句,想好了中文、英文、日文呼救的词儿,喊起来的时候,让周围的邻舍立刻听清楚,而不要产生其它的误解。她在脑子里反复地背诵着:

“救救我!”

“Saveme!”(救命!)

“…………”(日语:帮助我!)

前半夜,丰子没有敢关灯,后来她琢磨开灯容易暴露自己,才把灯关了。她有意将窗帘拉开,观察外界的动静,这样可以看个一清二楚。她悄悄地躺在床上。突然发现在对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具面具,借着外边的月光,她发现那脸是苍白的,细细的眉毛呈八字形,嘴角向两边搭拉着,而挂在墙上的支称点,是她那散乱的黑黑的头发……丰子“突”地一声坐了起来,这面具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又不敢开灯看个仔细,只有自己琢磨:它是什么时候挂出来的,也许它早就挂在那里,我只是没有注意罢了。那是一具痛苦的僵尸的面孔,你怎么知道她是死了,也许是活着……丰子这样反反复复地自问自答,她的头脑里滋生出没完没了的问题……渐渐地她睡着了。

由于窗帘是敞开的,外面的阳光能照射进房间里来。丰子在睡梦中,眼前晃动着强烈的光感。她醒了,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清醒后,警觉的第一瞥,就是射向门前的沙发和转椅,还好,它们仍在原来的老地方。丰子暗暗庆幸,最险恶的一晚已安全度过,谢天谢地。

总不能自己划地为牢。丰子暗自思忖,房里连点儿糖果都没有,就昨天下午吃的“寿司”早就消耗光了。总不能守着烙饼挨饿,她决定下楼进早餐。走进厨房看见荻原正在热牛奶,她稍稍迟疑了一下。

荻原听到脚步声,虽然没有回头,但肩膀非常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早上好!”声音中透着有某种歉意。

“早上好!”丰子说。她注意到台子上放着准备好了的两份早点儿。她将它们一一端进餐厅。

早餐是在相对无言中,默默地吃完了,显然双方都在想各自的心思。丰子想只要你不再冒犯我,我可以既往不咎,因为她自己要安全的离开这儿,回到东京,还要他的合作呢!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我不会对你不礼貌的,局面搞僵了,吃亏的当然是我,丰子就这点来说还是十分清楚的。

饭后她觉着不便立刻提出要走的事情,就主动地将盘、碗拿进厨房刷洗,她是个勤快的姑娘,看见洗碗池里还有些堆积起来的脏碗筷,就一并动手洗了。

谁料猫群又开始在室内窜动、嚎叫起来,它们大摇大摆地三五成群地在厨房里穿行着,毫无疑问它们是饿了,丰子为它们准备食物,就说有现成的包装好了的食品,也得将它们一一打开,分放在十几只喂猫的碗中……丰子忙得不亦乐乎。

荻原穿戴整齐,站在丰子面前说:“我想去超级市场买东西,你要去吗?”

丰子不单单是两手猫食,尚没有安顿下来的猫群,正在她身边蹦来跳去,她哪里能离开,不过她原想问问他:“超级市场在哪个方向,和新干线的车站是否在一条线上,最好顺便带上我!”

荻原却笑着摆了摆手,自己向车库走去了。

丰子好不懊恼,汽车开走了。猫群因为各得其所,竟也安静下来,偶尔有一两声轻轻的喊叫。丰子几次走到院子里向外边张望,她根本无法分辨方向,左邻右舍都静悄悄的,大概他们一早就全家开着车去春游,高高兴兴地渡过这黄金的周末吧!丰子的心里觉着惆怅。她在台阶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将东西都放回原位,这时她才看清悬挂在墙上的面具,它早就吊在那里了,样子确实非常丑陋!

丰子又想起了洗澡间,她希望在自己离开以前,一切都恢复原来的面目,她收拢了落在浴池里的头发,清理了澡盆,擦掉了地面上的污渍。

荻原回来了,他采购回来了足够的食品,有人的也有猫的。他还大声地喊:“你的拿手好戏春卷儿,料已经备齐了!”

丰子暗暗叫苦,什么时候我才摊牌呢?

说实在的,烹调可不是丰子的特长。这不是因为她笨,而是在家里没有她动手的机会。厨房里的事情多年来一概是奶奶包了。英子可不一样,因为在饭店工作,口味调高了,奶奶做的已经不感兴趣了,常在外边嘬一顿,有时自己也动手练一练。在家里,她高兴了,做一做,不高兴,连厨房都不进。

丰子看着手边的半成品,春卷儿皮、拌好的肉馅,还有成桶的油,并没有什么犯难的,照猫画虎,就把春卷儿包好了,外观差点儿,炸好了,一样黄澄澄的、内嫩外焦十分好吃,至少丰子自己是这样认为的。看起来荻原吃的也很开心。

丰子去客厅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那套装在锦盒里的玉龟不见了。荻原情绪有所好转,说不定和发现了这秘密的联络暗号不无关系。丰子觉着关系既有所缓和,又没有露出马脚,也算对得起英子的再三嘱咐,见好就收,她要离开这儿,无论如何她觉得在这儿没有安全感。

善始善终。当她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在底楼里并没有发现荻原,他会在哪儿呢?他不会出去的,如果出去他会告诉她,向她打招呼的!她想也许荻原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她要上楼去找他,顺便去拿背包。可当她踏上楼梯,一阶阶地向上迈去的时候,她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个房间里,如果找到了他,对他讲些什么呢?“我要回东京,请你送我去新干线车站!”如果他要问,“为什么?”是全盘托出呢?还是找点儿借口……她真拿不定主意。

突然,一阵剧烈的尖叫声,紧接着是嗓子里发出来的一阵阵呼噜呼噜的声音,又是一阵叮咚响声,丰子急忙扭转身向楼下跑去,原来猫群又发生了“战斗”。

经过仔细察看,她发现了一只全身长满长白毛的小猫,唯有鼻尖、脚尖、尾巴尖是黑色的,它很小,最多刚满一个月,它叫的声音很细,似乎是在哀求,怯生生的向盛猫食的碗内张望着,悄悄地走近看。几条大猫在四周虎视眈眈地看着它,有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恐吓声,有的高声地叫着,算是对它这“外来户”的警告。

丰子从内心里十分怜爱这只小白猫。它很可能是走迷了路,现在饿急了,荻原家的猫有长住的,也有临时的,它就算是临时的客人吧!她开始替这只小猫找一只碗,又去找猫食,然后将它安放在一个十分安全的角落里……当她重新向楼上走去的时候,竟然在楼梯上碰见了荻原。

荻原稍带歉意地说:“今天晚饭有个约会,和朋友们一起聚聚。”

丰子能说什么呢?日本的男人们都是这样,把晚上的应酬看成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项目,有时是上级约下级;有时是下级请上级,双方都不能推托,如果某方拒绝,比如上级不去,那是驳回下级的面子,下级如果不去,那更是赏脸不要脸,万万使不得。做为家庭主妇会完全无条件的支持丈夫的活动,她们把这视为一种工作以外的人事外交,那些准时提着公文包,按时回家的男人,被看做在官宦仕途上没有出息的窝囊废。丰子既不是主妇,她有什么权利表态呢!

坐失良机,丰子还没有来得及提出自己的事,荻原又溜掉啦!她成了看门人、管家、女佣……最最可怕的还是浴室里的一幕,好容易挨过了漫长的一夜,现在又眼睁睁地等着另一夜的到来。获原走了,房子里很静,连猫儿们也不叫了,还有那只临时闯进来的“客人”,它也在饱餐后,酣酣地睡了。

丰子心绪不宁,既不想看电视,也不想听音乐,更是看不下书去,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软禁起来,门窗未锁,你却动弹不得。

丰子听到汽车鸣笛声,她想是荻原回来了。她知道他手里有遥感器是可以自己开门的。所以没有理会他。喇叭又响了,她觉着事情有点儿不妙,深夜这样做会把四邻吵醒的,她跑下了楼梯,看到汽车停在大门外。她壮着胆子跑去开门。

从司机室里走出来一位年轻人,“对不起,夫人!”他显然不了解荻原,“先生喝醉了,在我们的馆子里。老板让我把先生送回来!”

丰子和年狂人搀扶着荻原走进客厅。

年轻人走的时候说:“先生的车由老板保存好!先生醒了可以去开。”

丰子返身回到客厅,荻原躺在榻榻米上,她发现他的前胸和左胳膊上有大片呕吐出来的东西,细看裤子上、鞋上都沾了一些。她用塑料桶提来了温水,把他的上衣和裤子都擦干净了。鞋也脱掉了,放在了前厅。

房间里静静的,有两只老猫被丰子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惊醒了,躬着身子,悄然无声地走过来,蹲坐在一旁,用右边的前爪划拉了一下脸,另一只猫则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它们就在一旁瞪大眼睛注视着那昏睡的荻原。

丰子心里此刻很踏实,眼下躺在她面前的是虎也好,狼也罢,但他受伤了。不但没有侵犯他人的能量,连保护自己都困难了,她应该照顾好他,但要严防他反扑。一切收拾停当,丰子在隔壁的音乐室里躺下了,这里与会客厅仅有一壁之隔,不单单是薄薄的木板,中间还有拉门,只要荻原稍有响动,丰子就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的。

大概是两点左右,她被荻原的哼哼声惊醒了,她仄着耳朵认真地听他在说:

“DXKBTQYBDZBJ[WB。”

丰子明白他的意思是要一杯凉水。她立刻起身到厨房。她记不清这一夜她起来了多少次?天蒙蒙亮了,获原才彻底地安静下来,呼吸非常匀称地睡着了。丰子非常疲惫,原想再睡一会儿,屋子里的猫群又开始骚动起来,她立刻起身为它们准备早饭,以免吵醒荻原。

直到中午,荻原才完全清醒了。他那样子显得十分窘迫。他坐在会客室里,头垂在胸前,丰子为他熬了麦片粥和稀饭。她记得奶奶就是用这种饮食来调治又吐又泻的病人的。丰子难得有闲下来的时候,把要走的事情也就忘了。

下午,荻原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走了。不出一小时,他自己开着车又回来了。是他那辆灰色的、省油美观的马自达。

后来几天,丰子和荻原相处的平安无事,在临离开的前夜,荻原将丰子请到会客室。

他非常郑重其事地说:“英子小姐,谢谢你了,这几天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你会看不起我么!?我曾经对你十分不礼貌,闯进了你的浴室,你能原谅我吗?你还会来我家里吧?……”他说了一连串的话。

丰子听了觉得十分突然,没有思想准备,难以一下子讲清楚,再说她无从知道真正的英子是怎么想的,就更难开口了。

荻原误以为丰子的沉默就是对自己的惩罚。他显得十分难过,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有些发颤。“请相信我,我会尊重你的习惯的,这也包括你改变了的习惯。我家的大门是永远向你敞开的,楼上的房间也是属于你的!”

他们谈得很晚,确切地说主要是荻原在絮絮叨叨地讲个没完。看样子他很激动,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语言自然是乱了套,一会儿日语,一会儿中文。说实话,即使全部用中文讲,丰子也不见得就能听懂,但那中心意思还是可以猜出来的,不外乎是:对不起呀!添麻烦了!不要忘了我呀!欢迎你再来呀!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的,一定竭心尽力地去做!

丰子不能做任何肯定的回答,因为她现在不是代表自己,而是英子!要是代表她自己,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这样冒名顶替地出现在荻原家了。她突然想起离开北京时,奶奶曾向她提起的关于铃木先生的事情。奶奶说英子走的时候,原想将这事告诉她,妈却认为没有必要,说那都是陈年旧事了,英子要靠自己闯。

丰子来时,爸爸和奶奶都叮嘱说:“如果有机会去名古屋的时候,可以打听一下有关铃木先生的下落。来中国前,他在日本也是搞教育的。”

“咱们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在日本多认识一个朋友有什么不好呢!”爸爸说:“铃木先生的儿女和我的年纪应该是相仿的!”

丰子真是绞尽脑汁才找到了话题。

荻原认真地回忆说:“……这里的日中友协曾有一位铃木君,年事已高……不过,最近我没有看到他……”他忙不迭地立即拨了几个电话,虽没有什么结果……但总算把他从旧有的赘述中拖了出来。

睡觉前,丰子发现那只来做客的小白猫没有了。它来的突然,消失的也很突然,丰子心里觉着有些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