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老爷做了个梦,梦见国子秦、孙二娘,还有成千上万的满人,赤着身子在雪地里跑,数不清的虎豹豺狼在后边追着。先是国子秦,接着是孙二娘,满人一个个被那些猛兽追上,扑倒,被撕成一块块,一条条,血把地上的雪都溶化了,眼见着白的变成了红的,红的又变成了黑的……�
天刚近三更,关老爷就被吓醒了,围着被子坐在炕上想了半宿,得出个结论:这是天神怪罪下来了啊!�
满人是最讲祭祀的,满人信奉的神灵也多。满人要祭天神,要祭地母,要祭战神辍哈占,要祭猎神代敏古宁,要祭部落守护神芒阿色夫,要祭阿浑年锡、胡拉贝子、泰宁格格、索林渥库,要祭日月星辰,要祭柳柞榆桦,还要祭神鹰、乌鸦,要祭熊、祭豹、祭虎、祭鹿。祭祀活动也是繁杂得很,有家神祭、野神祭,有常例祭、烧官祭、许愿祭、求雨祭、续谱祭、背灯祭,还有蒸饽饽祭、领牲祭,至于盖新房,生孩子,染病,病愈,出远门,盼生子等等,都要祭祀。每年大祭要两次,小祭无计其数,几乎是三两天就一次。�
可现在呢?祭天祭神的大祭几乎不见了,除了生病闹灾,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曾经佑护大清三百年国运昌盛的天神地母。关老爷对自己和自己族人的疏忽感到心惊,感到汗颜。�
他下决心搞一次大的祭祀活动,纯满人的祭祀,祈求天神再施恩典,佑护满人。�
祭祀以“满人夜社”的名义举行,地址就定在曾进行吹城仪式的抚近门外的空地上。�
关老爷从长白山请来一个被满人视若神明的大萨满。�
大萨满名为瑚尔哈苏,五十多岁,红光满面的,没有一根胡须。瑚尔哈苏不同于孙二娘那样的野萨满,过去只有皇家的祭祀才请得动他。现在虽然清朝退位了,皇家的祭祀活动没有了,但一般的祭祀他还是不屑参加的。关老爷近年虽是人气正旺,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土财主。他能来,也是考虑到满人现在实在是太需要天神的佑护了。�
场地中立起九根高两丈的索伦杆,每根杆子直径五寸,均取材于人迹罕至处的深山古松。树梢留九层枝叶,象征九重天,杆顶端插一猪颈椎骨,涂上鲜血,杆的三分之二处,悬一锡斗,锡斗里置五谷杂粮和刚宰杀下来的猪杂碎,供天神的使女——乌鸦和喜鹊享用。�
空场上置一长大条案,上供木酒盅三个,黍米数碟,取熟肉切成小块,放之两个大号瓷盆内,再用木碗盛四碗小米饭,同供条案上。�
关老爷被推为这次祭祀活动的总祭星达,按照规矩穿一身白羊皮长袍,皮面朝外,阿古和关屏山等十个人作为总祭星达助手,也都身着白色皮衣。�
按瑚尔哈苏的问卜结果,这次要祭祀的是地母大神,即讷妈妈巴那吉额母。讷妈妈喜欢静谧,总是在万物酣眠时在大地上游走,看望她的儿女们,送来奶汁、果实和花香,黑夜中的山峦、川泊和旷野,就是讷妈妈坐卧的身影。人们只能看到她的几个或几十个肉窝窝,却无法看到她的全身,只有风神才能觉察到她的脚步,只有星神才能看到她的面孔。所以拜祭地母大神必须在繁星满天的夜晚进行,并同时祭请星神助阵。�
可以祭请的星神有成千上万个,瑚尔哈苏选择的是北斗七星神。因为在满族的神话传说中,北斗七星原来的位置上是七个黑洞,洞中经常冒出黑烟,落在地上就化成七股黑水,祸害人间。后来,地母巴那吉额母把纳丹威虎里七兄弟和东海里七座白玉山一同升到天上,堵住了七个黑洞。从此,天上就出现了七颗亮星,不仅消除了黑水灾难,还给人们留下了辨识方向和区分四季的标志。在满人的心中,北斗七星是地母大神专为在北方生活的满人设置的福星,此番祭祀为免灾祈福,自以北斗七星最为合适。�
瑚尔哈苏在万众的瞩目中登场了。他头戴一顶御赐的神盔,这神盔全中国只有这一个,帽架上贴着金箔,盔顶是两只真的三叉鹿角,鹿角中间的饰物是一个纯金的二龙戏珠,帽四周缀满串着珍珠的彩色流苏,动起来,珠光闪闪,神采飞扬。他的神衣也是一件宝物,用一百只小犴达犴前胸的皮子缝制,右大襟开襻,无领,襻扣均为白色的兽骨,前胸和后背贴满菱形的小金属片,两只袖子上缀着细长的皮条,呈飘带状,腰上系一圈腰铃,前后衣襟的垂带五颜六色,不规则地挂着一些小弓箭、小铃铛和小贝壳。�
瑚尔哈苏对着北方的天空行九揖九拜礼,礼罢,他高声诵唱:�
�
蓝天万星出齐了,�
银河千星出齐了,�
高天北斗七星也出齐了,�
巴那吉额母,�
请准备享用儿女子孙们为您献上的祭品吧。�
�
随着神鼓敲起,瑚尔哈苏从一大车上引领下一纯色乌毛神猪,他的助手将猪捆翻,刀子直直向心口捅进。霎时间,抚近门一带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现场上万满族人都跪在地上。瑚尔哈苏敲起神鼓,舞动腰铃,他的助手拍击卡拉器(一种木板乐器),合奏出悦耳动听的鼓乐,鼓乐声中,瑚尔哈苏咳嗽一声,助手把神猪抬到条案上,瑚尔哈苏开口唱道:�
�
遵照祖宗的吩咐,�
堂前杀牲饮血,�
精做阿木孙神肉,�
谨献众神享用。�
请地母大神巴那吉额母降临神堂吧,�
请北斗七星大神降临神堂吧,�
请神武的鹰神降临神堂吧,�
请部落守护神芒阿色夫降临神堂吧,�
祈求阖族连年富庶,牛肥马壮,人寿年丰,�
百年无灾,六十年无病。�
�
抚近门外上万满人齐声咏诵:�
�
请求阖族连年富庶,牛肥马壮,人寿年丰,�
百年无灾,六十年无病!�
�
祈祝声落,所有的灯都亮了,抚近门前用木■子摆成塔形的九堆篝火点燃,满人从地上站起,齐声欢呼。�
瑚尔哈苏把神鼓交给助手,抖动起身上的腰铃,两肘扇动,模拟布星女神飞翔在天的英姿,口中念念有词,请求女神赐给他白翅膀,指派星辰导向,借助星桥歇脚,登上九层高天之上,去寻找七星大神,寻找地母巴那吉额母。�
鼓乐再起,瑚尔哈苏浑身颤抖,昏昏欲倒,助手高声叫道:“七星大神附体了,地母大神附体了!”�
关老爷指挥着阿古等人把早已准备好的鹿血、猪血、雁血和山雉血洒在篝火上,篝火暗了一瞬,却腾起更高的火苗,把偌大的一个空场映得通红。�
�
按照常例,祭祀活动将进行三天。头一天,仪式是庄重而神圣的,从第二天晚上起,活动就有些娱乐性质了。�
抚近门前人山人海,不少汉人也赶来看热闹,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胡爷站在人丛中,高大的身躯如鹤立鸡群,胡嫂偎在他的肩旁,一边兴奋地看着,一边给胡爷讲解他听不懂的满语。花小尤和老关东、大肚蝈蝈都来了,花小尤本想让慕雨潇也来,慕雨潇说什么也不来。花小尤知道他对满人的这套东西不感兴趣,也就没勉强他。�
索伦杆子前亮起上百个冰灯,全是冰雕的,与实物一般大小。有狮子,有老虎,有熊,有豹,几乎满人敬崇的飞禽走兽都有。还有一些组合冰灯,表述的是满族民间神话传说,有天神阿布凯恩都里大战耶路里的创世神话,有鲇鱼姥姥身驮大地的造型,有人间通往天上的通天桥,有三音贝子用天绳套太阳的英雄形象,还有传授人类谋生技艺的妈妈神群。无不雕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是一个足有三丈高的观星台,也是用冰雕成的,台基是一个塔形,四面有窗,窗里有灯,亮起来晶莹剔透,煞是好看。台旁雕有一梯,人可拾级而上,直入台顶,可有资格上这台面的只有萨满一人,旁人万不可造次。�
花小尤告诉老关东,俗语中“狗肉上不得台面”就是打这儿来的。一看花小尤的表情,老关东就知道她是在胡扯,于是问了一句:“姐,你能上不?”�
花小尤随口回了一句:“姐也不是萨满,哪能上?”�
老关东说:“那,姐你也是狗肉了?”说完,就把眼睛闭上,等着挨花小尤一打,没想到,反被花小尤扳着脸亲了一口,老关东偷眼向两旁看去,脸臊得通红。花小尤笑着问:“咋样?要不要狗肉再给你来一口?”�
老关东还没回答,大肚蝈蝈挨过来,说:“我要。”�
花小尤一巴掌扫过去:“你要?你要就是这个了!”�
大肚蝈蝈摸着被打疼的脸,说:“到我这儿咋就这待遇了!”�
花小尤说:“这待遇还是好的呢,我问你,听我小侄儿说,你差不多天天晚上出去,天亮回来,一睡就是一天,你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了?”�
大肚蝈蝈:“谁天天晚上出去了,咱不是天天晚上在一起唱二人转吗?你别听你那小侄儿瞎说。”�
花小尤:“我是说唱完二人转以后,三更半夜的,你和陶三林、李世礼几个,鬼鬼祟祟的,不会有什么好事,我告诉你,你要是干什么欺男霸女的勾当,我可饶不了你!”�
大肚蝈蝈:“你看你,小孩子的话你也信。”�
花小尤:“就小孩子的话我才信呢,小孩子不会撒谎,也不会做那神一出鬼一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