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把头进会馆时是五个人,出来时,仍然是五个人,但胡爷却没有想到,其中一个人已经变成了南时顺。�
被困在会馆里,南时顺心急如焚。他知道,只要他在会馆门口一露头,马上就会被一阵乱枪打死。那人肉包子铺只不过是明的,周围的暗枪更说不上有多少。门口有士兵守着,黄花寨的人不敢冲进来,可就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慕雨潇真要把会馆封个一百年,自己就一百年不出去了?就在南时顺束手无策之时,金把头来了,一看金把头那身长毛皮衣皮帽,南时顺顿时有了主意。他让金把头的一个手下把衣帽换给他,摘下眼镜,又在唇边贴了一把假胡子,跟着金把头就混出了大门。胡爷跟在后边,他早已发现,他故意在城里绕来绕去,就想寻个合适的所在把胡爷干掉。胡爷想下手时,他们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却没想被胡嫂赶来冲了。后见胡爷与胡嫂离去,他也放弃了动手,毕竟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逃出来。�
金把头是南时顺在军校的同学,两人私人关系也不错。金把头这次来找他,是准备与他联手,完成一件事。�
南时顺所拟垄断东北大烟市场的计划很得军部赏识,督令东北所有的帝国军人配合他完成。南时顺用几个月时间,把东北的烟土市场情况摸了摸底。在东北,抽大烟,贩大烟,开烟馆的人不少,可真正大面积种大烟的人却不多,全东北三个省加起来,也就不到二十人。这其中,烟地面积最大,实力最强的当数慕雨潇,而实力最弱的则是一个开林场的满人,叫钮赫,译成汉语就是狼。�
这钮赫就是花小尤在林场演出时,送给她两张虎皮又救过他们命的东家。�
南时顺的计划是先从弱小的开始,一个一个地铲除,最后再集中力量,啃慕雨潇这块硬骨头。�
南时顺和金把头领着十几个人来到林场。�
林场的猎手打了一头熊,那熊个头很大,足有四五百斤。南时顺进来时,钮赫正领着人在行祭熊仪式。�
满族人崇熊敬熊却又杀熊,因此,每当猎到熊,都不能简单地一剥了之,而要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以求熊的宽恕。�
仪式在大木棚里进行,这木棚就是花小尤演出二人转的场地。棚子里还是那两个大火炉,木■子火烤得棚内温暖如春。�
一个猎手将熊头割下,用草包好放到一个木架子上。钮赫领着所有参加猎熊的人跪在木架前,献上烟草,向天祈祷说:“玛父睡着了,请玛父好好安睡吧。”祷告完毕,猎手开始剥熊皮,一边剥一边用木棍轻轻敲打熊体。据说这样做,就能把熊的魂灵从体内驱出,免得把熊魂吃进肚子里。�
仪式完成后,钮赫过来向南时顺施了一礼。他在沈阳见过南时顺,而南时顺却不认识他。这些不速之客在山口一露面,钮赫就得到了报告。林场离城里很远,最近的城镇到这里,骑马也得跑两天。平素这里很少有人来,更没有这么些人一起来的。钮赫一看那高高大大的东洋马,就知道来者不善,他暗地里布置好人手,以防不测。�
南时顺自我介绍:“小弟南时顺,特来拜访钮赫爷。”�
钮赫知道南时顺的身份,故意问:“南兄好像不是中国人,朝鲜人?”�
南时顺不想隐瞒,欲镇镇这个土山猫,说:“不瞒钮赫爷,小弟是日本人,随小弟来的这些人,也都是日本人,我们兄弟从日本迢迢万里,到关东讨生活来了,听人说,钮赫爷富甲一方,特来求见,看能否有什么好货让我们过过手,也赚些钱用。”�
钮赫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这里就这片祖上留下的林子,南兄如果稀罕木材、草药、皮子,我这倒有一些。”�
南时顺摘下眼镜,擦擦,说:“我倒听说,钮赫爷还有比这山货更值钱的东西。”�
钮赫明白了:“南兄说的是烟土吧,是有一些,都在那儿。”钮赫说着,往身子左边一指。�
南时顺掉头看去,只见靠着墙有四五十个木箱子,摞在一起,南时顺在心里算了算,一个箱子按二十斤计算,这些烟土大概有一千斤,应该是钮赫烟地里今年所有的收成了。�
钮赫问:“南兄出什么价?”�
南时顺伸出四根手指。�
钮赫:“四十元。”�
南时顺:“四百元。”�
钮赫撂下脸:“南兄如果存心戏弄山里人,就请回吧,我还有不少事情要做。”�
南时顺说:“钮赫爷这是哪里话,我真是出这个价。”�
钮赫说:“市场上行情是每斤烟土二十元,南兄却出四百元,我请问南兄,有这样谈生意的吗?”�
南时顺一笑:“钮赫爷没明白我的意思,一垧地我出四百元,钮赫爷所有的烟地和这些土,我都要了。”南时顺的计划中有一个收买政策,即能用钱买下的尽量用钱买,也省得动刀动枪,后果难测。�
钮赫听了大笑:“我一垧地产二十斤烟土,每斤烟土二十元,一垧地就是四百元,南兄出的价刚够把我这些土买去,却还想带着地,南兄这生意也做得太霸道了吧?”�
南时顺说:“地是不值钱的,如果钮赫爷感觉不合算,一垧地我再加二十元。”南时顺早已摸清,钮赫也就五十垧地,地买过来,他就是想种也没地方种了。�
钮赫的账算得也明白:“地是不值钱,可我这地里长的东西值钱啊,南兄如果非要买地,也行,这一垧地四百元,就算一年的价,南兄想买几年?”�
南时顺问:“你能卖几年?”�
钮赫说:“那我得算一算,我今年五十岁,我们家人都长寿,你看我这人中多长,我玛父活了一百五十岁,我阿玛活了一百三十岁,我呢,往少算吧,就一百岁,那正好还有五十年,一垧地四百元,我一共五十垧地,一年是两万元,五十年正好一百万,这买卖做得,南兄,就卖你五十年吧。”�
南时顺本想用两万块钱,铲除一个目标,这老钮赫却喊出一百万的价,显然他是不想做这个交易。金把头按捺不住,就想动手。南时顺用眼神制止了他。钮赫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南时顺说:“钮赫爷这么做,可不是朋友所为。”�
钮赫说:“我钮赫山里生,山里长,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交友之道。南兄,你看那熊,少说也能剥出四百斤肉,可咱满族人有说法,那肉能不能吃,要看它活着时,吃没吃过人!得先把那前掌割下来,往天上一扔,如果落地时,是熊掌的背面先着地,那就说明它吃过人,这肉再多再香,也不能吃了,那皮、那肉,包括熊掌,都得扔进火里烧了。谁吃谁将大祸临头。”�
南时顺听出钮赫话里的意思,说:“日本人在东北有几十万,钮赫爷是想有几十万朋友,还是想有几十万敌人?”�
钮赫说:“我就是一个山猫,外边的事我啥也不懂,日本人是什么?本人的意思我明白,就是指自己,可那个‘日’是啥意思?听我们这的关里人讲,在他们那里,‘日’可不是什么好话,像日你娘,日你奶,日你姐,日你妹,都是这个‘日’字,南兄,你戴个眼镜,文化人,你给老山猫讲讲,日本人说的是不是就是操本人?”�
南时顺一声冷笑:“钮赫爷大概也想跟那熊一样,被人打死,再把头割下来,用火烤。”�
钮赫朗声大笑:“你会打熊吗?兄弟,来,你来看。”�
钮赫把大门推开,一摆手,对面林子里突然响起一片锣声,随之,从林子里跑出数不清的野兽:老虎、豹子、野猪、狐狸、狍子、熊、狼、鹿、山兔,什么都有,一群群地从林子里仓皇地窜出,向另一山坡逃去。南时顺等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一声清啸,从山下飞速滑下一百来人,都蹬着滑雪板,手持长枪。领头的一个,在一个坡岗处,腾身跃起,身子尚没落地,枪声已响,一头野兽应声倒地。随后飞驰而下的一百来人,每个人都如法炮制,枪枪不落空。看得南时顺等人心里也不禁叫好。�
钮赫说:“南兄想动武,不妨试试,我想你肯定没那头豹子跑得快。”�
一声枪响,跑在最前边的一头豹子从山上滚落下来,一直滚到沟底。�
南时顺再冷笑一声:“钮赫爷,后会有期。”说完,领着人马疾驰而去。�
南时顺从日本守备队调来五百人,还拉来两门山炮。这是他计划实施的第一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炮弹落进了林场里,所有的房子都被炸塌了,燃起了大火,大火一直向林子里烧去,映得半边天都红了。�
钮赫把林场里的人都召集到大木棚前,他的脸也好似燃起大火,眼睛烧得通红,他看了看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说:“老少爷们儿,我钮赫本想守着这祖宗留下的大山,跟大家靠着这山的奉养,一起过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可现在……”钮赫的声音哽咽了,“林子外的强盗杀来了,要抢走我们的山,抢走我们的林子,还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所有的人脸上都燃起怒火,有人高喊:“跟他们拼了!”�
钮赫一摆手:“想拼还不容易?杀一个够本,杀三个赚一双,可你们想过没有,咱们要是都死了,这山,这林子就都留给这些个强盗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喊着:“东家,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钮赫说:“有愿意自谋生路的,皮子、山货随便拿,每人再发二百元路费。”�
人们嚷起来:“我们不走,要死大家死在一块!”�
钮赫看了看老关东认识的那几个关里人,说:“你们从大老远的地方,抛家撇业地来到东北,不是来拼命的,走吧,拿着皮子走吧,爹娘还在家里盼着你们挣钱回家呢!走吧,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几个关里人齐齐跪在钮赫面前,一个岁数大一些的哭着说:“俺们从关里扑奔到这大山里,要是没有钮赫爷,俺们不是饿死,也冻死了。钮赫爷,你不用再说了,俺哪也不去,俺来到这大山里,大山就是俺的家,俺死也要死在这大山里!”�
钮赫眼里闪动着泪花,俯下身,一一搀起这几个关里人:“是咱们山里人,好吧,咱们一起走!”�
钮赫站到一个小土坡上,指着莽莽苍苍的大山说:“咱们山里人有神护着,巴那吉额母(满语:地母,也称讷妈妈)就在那大山里,那山泉就是她的奶汁,山谷就是她的头发,那满山的山洞就是讷妈妈身上的肉窝窝,咱们马上上山,进林子里,进讷妈妈的怀里去。能带的东西都带着,带不了的都烧了,一根毛,一片肉都不给这些恶贼留下!咱得活下去,守着咱的林子,守着咱的山,谁敢动咱们一棵树,在咱们地里种一根草,就给我开枪,像打豹子、打狼那样打!”�
南时顺领着人冲进村子,迎接他的是满村的大火,人畜全无,只有大空场上的木杆上挂着一个硕大的熊头,大睁着令人恐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