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关东过客

孙二娘的孩子丢了,两个孩子都丢了。刚才就在门前的大街上玩儿,那小丫崽子玩疯了,满头满脸都是汗,还进屋灌了一水舀子凉水。�

孙二娘开始时并没着急,这两个孩子跟她小时候一样,尤其是那丫崽子,比她哥都淘。才四岁,就像个事儿妈似的,啥事都有她,啥事都管。孙二娘杀驴,拿着鬼头刀在圈里舞扯,她在圈外连蹦带跳带喊,比谁咋呼都欢。都里不小心放了个屁,闷屁,那味儿刚在小屋里缭绕,她针扎似的跳起来,先抱着大枕头捂住鼻子,又去后厨扯了一块面,有拳头大,往都里面前一扔,说:“塞上。”每天天刚亮,她起来就往外跑,不玩累了玩饿了玩乏了玩困了,不会回家的。可今天,日头已经栽歪了膀子,眼瞅着往西边扎去,两个孩子还是不见踪影,他们可是连午饭都没吃呢!�

孙二娘觉得不大对劲了,先在大街上扯着脖子喊了一阵,二娘的嗓门大,夜静时,在大东门喊一声,大西边门都能听到。两个孩子一般不走远,每次,孙二娘只一声,他们就像两只小鹿似的一蹿一跳地跑回来。今天,孙二娘几乎把嗓子喊炸了,两只小鹿也没出现。�

都里到附近的邻家、店铺都找了,没有。孙二娘把能想到的地方也都去了,还是没有。孙二娘心有些慌,正忐忑间,一个客人进来,大大咧咧坐下,说:“来两头大蒜,一盘饺子。”孙二娘正闹着心,一声叫:“来你妈个脚后跟,滚,关门了!”那客人大概是外地来的,不认识孙二娘,但一看这娘们儿脸上的肉都横起来,再想起那店名:孙二娘人肉包子铺,吓得连瘪屁都没敢再放一个,就跑了。�

孙二娘让都里把门板上上,幌子摘下,正准备锁上门再出去找。门外进来四个人,招呼也不打,直奔里边单间坐下。�

孙二娘看出这不是一般客人,就把刚才骂客人的那类话先在肚子里焐一会儿,只冷冷地说:“关门了,去别家吃吧。”�

其中一人说:“关门了?连孩子也不让进了吗?”�

孙二娘一听孩子,急了:“孩子?在哪儿?”�

那人朝外一努嘴。孙二娘回头一看,两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被推进门,后边跟着两个彪形大汉,随手带上门,一边一个站在门口。�

小女儿一见孙二娘,叫了一声“额娘”,哭哭啼啼跑过来,举起左手,只见那手上全是鲜血,小手指被砍断了。�

孙二娘顿时火冒三丈,回过头来问:“谁干的?”�

那人又用嘴努了努,孙二娘见一根小手指栽在桌子上。孙二娘大吼:“我操你八辈祖宗!”从门后摸起鬼头大刀,就扑上来。�

屋里五个人五把枪都对准孙二娘,只有搭话那人没动,在笑。�

孙二娘一看来不得硬的,放下刀,就问:“你是谁?”�

那人还是笑:“高丽会馆南时顺。”�

此人正是已消失多日的南时顺。自被老关东打伤之后,他就找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杀了国子秦,抓了花小尤,他与慕雨潇的仇算是做下了。他了解慕雨潇这人,你要是被他惦记上了,早晚躲不过一死。他这人还有个特点,对仇人或所恨的人,从不急着下手,有机会也让你先活着,让你提心吊胆地活着,等到他什么时候不愿意跟你玩了,抬手就要你命。南时顺清楚,跟这样的人结仇,躲是躲不过去的,最好的办法是先下手,除掉他,一劳永逸。而且,帝国的事业也要求他快刀斩乱麻,踢开这块横在路面上的绊脚石。�

孙二娘不认识南时顺,名字却听说过,知道这家伙豆包踩一脚——不是个好饼。把胸口的怒气压了压,说:“南总领大小也算个人物,对小孩子下这毒手,不觉太损了吗?”�

南时顺从筷筒里抽出一根筷子,把栽在桌上的小手指扒拉倒,用筷子把那手指在桌上推来推去:“我要是真想下毒手,这儿就不会是一根小小的手指头了。”�

南时顺每推一下手指,孙二娘都感心被扎了一刀,她几次都想扑过去,跟这恶魔拼了,终还是忍下了,问:“你想干什么?”�

南时顺还在继续摆弄那手指头,看也不看孙二娘:“想求二娘帮忙做一件事。”�

孙二娘:“什么事?”�

南时顺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孙二娘见是一些白药末。南时顺拿筷子蘸一点抹在那手指上,眨眼工夫,手指就黑了,随后,开始吱啦吱啦地响,冒出黄水来。南时顺轻描淡写地说:“这就是一包耗子药,不起眼,可有点厉害,耗子沾边就死,老鹰吃了死耗子,鹰死,狗再吃了死鹰,狗死,哪个人要是嘴馋,把狗拽回家烹了,也得死。慕雨潇不是常来这吃二娘的驴肉馅蒸饺吗?二娘只需把这小白粉掺里一小点,就一小点,端给他吃,就可以了。”�

孙二娘明白了:“我不干,我跟他慕雨潇无冤无仇,我干吗要给他下毒。”�

南时顺拿筷子把那已烂得没了模样的手指头扫下桌子,说:“那我只好再把孩子领去玩了。”�

孙二娘举起鬼头刀:“你他妈敢!”�

南时顺还是慢声细语地:“二娘那刀是杀驴的吧?杀驴还得把驴绑上,要不你也杀不了,你看我这五个手下的,都没绑着,还有枪,你能杀得哪个?”说着,一递眼神,离孙二娘最近的崔在浩,冲孙二娘就是一拳,打得孙二娘当时就倒在地上。�

两个孩子从里屋跑出来,哭着往起拉孙二娘,都里站在里屋门口,吓得脸色煞白。�

孙二娘站起身,用袖子抹抹嘴角的血。�

南时顺问:“怎么样?干,还是不干?”�

孙二娘说:“你让我寻思寻思,明儿个给你信。”�

南时顺大笑:“是给慕雨潇信吧?二娘,我告诉你,你真敢这么做,这城里你一家人怕是不能住了,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黄花寨,别处,你藏到哪里,我都能把你抠出来。不过,去黄花寨,日子怕也不好过,你得成天躲到地道里,黄花寨不是到处是地道吗?要是实在憋得难受了,想出来透透气,你得戴上钢盔,还得拿什么菜墩子把胸前挡上,要不然,说不上哪儿就会飞来一枪,要了你的狗命!”�

孙二娘说:“我不会跟慕雨潇说,明儿这时候,我一准给你信。”�

南时顺说:“好,到底是孙二娘,爽快。那这药?”�

孙二娘说:“留下。”�

南时顺把纸包放在桌上,领着人走了。�

孙二娘锁上门,找些药和布,把女儿的手包上,不觉落下泪,冲都里说:“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窝囊废,都让人熊上门了,你屁都不敢放一个!”�

都里闷头不语。�

孙二娘问女儿:“闺女,还疼吗?”�

女儿点点头:“没有刚才疼了,刚剁那会儿最疼。”�

孙二娘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眼泪不断线地往外流着。�

都里叹口气:“还是想想咋办吧。”�

孙二娘把泪水擦干:“咋办?咋办也不能害人!慕爷对咱家有恩,没有慕爷,咱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小女儿问:“额娘,锅里还有饺子没?”�

孙二娘一拍脑门儿:“额娘都气蒙了,忘了我的宝贝闺女还饿着肚子呢。”�

小女儿说:“额娘,我是说,有饺子赶紧端上来,咱吃得饱饱的,去跟他们拼了!”�

孙二娘又哭了,把脸紧挨着小女儿的脸,说:“真是额娘的好闺女,像额娘,任可让人打死,不能让人吓唬住。好,开饭,死也得先把肚子填饱!”�

这一夜,小女儿疼得一宿没睡,孙二娘抱着她哭了一宿,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天亮时,她捧着女儿的小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南时顺,今天就让你认识认识孙二娘是什么人!”�

花小尤把小侄儿接到了黄花寨。�

慕雨潇陪着花小尤去看嫂子,国子秦的死讯嫂子还不知道。花小尤觉得,不管怎么样,也应该告诉她,毕竟两人还是夫妻。嫂子是蒙古人,娘家也曾是蒙古草原上的望族。蒙古族与满族可以说是姻族,几百年来,清朝的皇帝、王公大臣有不少人娶了蒙古姑娘为妻,满族姑娘嫁到蒙古去的也不少。两个民族间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清朝退位后,蒙古人也不见了往日的风光。花小尤曾听哥哥说过,说嫂子家是一座富丽堂皇的王府,那规模、那气势,丝毫不逊于沈阳城的铁帽子王宅邸。可今日一见,却让花小尤喟叹不止。王府已破败得不像样子,门口一对石狮子只剩下一只,还少了一条腿。房顶瓦缝中长出的蒿草有半人高,草密的地方连瓦都看不见了。偌大的王府只住着嫂子、小侄儿和一个老妈子。�

听了国子秦的死讯,嫂子倒不怎么吃惊,只是抹了几把眼泪。花小尤对这个新嫂子不熟,只见过两次面,究竟她与哥哥的感情怎样,花小尤也不甚了解。嫂子哭了一会儿,把儿子喊出来。慕雨潇和花小尤一见,都大吃一惊,这孩子七八岁,长得几乎与花小尤一模一样,那眉眼简直就像是从花小尤的脸上描红描下来的。花小尤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抱着小侄子左亲右亲,亲个没完没了。小侄也喜欢这个小姑,盯着她左看右看,也是看个没完没了。�

嫂子说:“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听话,还聪明,什么诗啦词的,看一遍就会背。清明,给姑姑背首诗。”�

花小尤这才知道侄子叫国清明,心中不由暗笑,想哥哥一个浪荡子,却给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又是国,又是清,又是明,全是江山社稷,其心不可谓不雄,其志不可谓不壮。�

国清明背了一首中唐著名边塞诗人李益的《塞下曲》,声音虽稚嫩,却也背得大气磅礴,慷慨激昂。�

花小尤喜得满脸是笑,慕雨潇也频频点头。�

花小尤说:“嫂子,清明是个奇才,好好雕琢,定能成大器。他现在在哪读书?”�

嫂子说:“这百里草原除了草,就是马牛羊,哪有读书的地方,就跟庙上的喇嘛抽空儿学几句。”�

花小尤急了:“这怎么行,不是把孩子耽误了吗?不行,嫂子,得让清明去沈阳上学。”�

嫂子说:“伤心地,我是不会回去了,清明也离不开我,唉,日后能不能成器,就看他的造化吧!”�

花小尤眼珠一转,再不提这个话由,扯了一会儿别的,突然说:“清明,我带你骑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