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关东过客

花小尤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这些天,慕雨潇变着花样给她调弄吃的,吃得她直嚷嚷:“不吃了,不吃的,再吃我就要成‘花团锦簇’了。”虽这么嚷嚷着,可看着好吃的还是挡不住嘴馋,吃得已经瘦下去的小脸一天比一天见丰满。�

这些日子,怕花小尤伤心,没人再提国子秦的事。花小尤也不提,全然忘了一样。不过,慕雨潇看得出,她其实一点都没忘,不一定什么时候,眼神就有些发呆。�

这天,花小尤突然说想到外边转转,慕雨潇喜出望外,忙叫人牵过马来,与花小尤肩并肩出了黄花寨。�

正是秋收时节,大地里一片金黄,四野里到处看得见忙着收获的农人。牛车顺着垄沟慢悠悠地走着,包着铁皮的木轮子吱扭吱扭地,把秋空秋野叫得愈显空旷。车把势仰躺在小山包似的包米秸上,一只脚搭在另一条腿上,挑着满是泥巴的鞋,悠来悠去,悠得鞋子都怕是要醉了。�

孝子山屹立在旷野的尽头,山上的枫叶红了,在这满地金黄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艳丽。远远望去,感觉就像地头那边的庄稼突然被太阳烤着了,红红的烈焰直烧向天空。�

花小尤突然指着一处耀眼的金黄说:“那是什么?”�

慕雨潇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心里不由得猛跳了一下。他看清了,那是胡嫂在屋顶上晾的包米,满村绿树,唯有这黄分外醒目。�

慕雨潇装作很随便地说:“啊,那是农家晾的包米,这样的景,在东北,你随处都可以见得到。”�

花小尤问:“包米为什么要晾?”�

慕雨潇说:“包米潮,不晾就要发霉、长毛,就不能吃了。”�

花小尤又问:“那冬天下雪也要晾吗?”�

慕雨潇:“不干就得晾,不过得先铺上席子。”�

花小尤感叹着:“这爬上爬下的,也真不容易,像你们这样的老爷们儿,干这个也许不当个事,要是像我这样的女人家,可就太难为了。”�

慕雨潇一听这话,心里又是一跳,偷眼看花小尤,却没看出什么异常,似乎就是顺口说来。�

花小尤打马往前跑了几步,待慕雨潇跟上来后,突然问:“你知道我哥是因为什么死的吗?”�

慕雨潇很惊讶她怎么问起了这个,回答说:“是因为他把致幻粉给了我,坏了南时顺的事。”�

花小尤说:“这仅仅是一个原因,南时顺让他来杀你,他宁死不从。”�

慕雨潇沉默了,半晌才说:“你哥是条汉子。”�

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间,进了村,在一家民居前,花小尤勒住了马。慕雨潇抬头一看,脸腾地红了,这就是屋顶晒着包米的胡嫂家。�

花小尤满脸的一本正经:“进去,去做汉子应该做的事。”�

慕雨潇的脸红得已经发紫,他弄不清花小尤是什么意思,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花小尤笑了:“瞧你吓得那个熊样,快去吧,我在额娘家等你。”说完,花小尤打马飞奔而去。�

慕雨潇感到满脑子糨糊,他这个风流事,黄花寨倒是有不少人知道,可谁能告诉花小尤呢?想来想去,他认定除了老关东不会有第二人。�

慕雨潇这次可是有点冤枉老关东了。最先告诉花小尤这个秘密的是猩爷。那天,花小尤在后山的向阳坡上晒太阳,猩爷走来,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金光,又把手放在头上两三尺的地方。这后一个手势花小尤明白,它每次说到慕雨潇都是用这个手势。可前一个呢?那是一个小村庄,离黄花寨不过半里地,闪着金光的东西也看清楚了,是农家晒的包米。可猩爷是什么意思呢?花小尤抽空儿去看了看,刚到院门旁,就见屋里出来一个美貌女人,她顿时就明白了。花小尤找来老关东,连唬带诈,再来点小恩小惠,老关东就和盘托出了。�

胡嫂最近才听说慕雨潇已与花小尤定情,终是明白了慕雨潇为什么十几天不来。但她还是坚持每天往屋顶上铺包米,铺得满满登登,厚厚实实的。她与慕雨潇同床共枕七八年,虽不是正经夫妻,却也是恩恩爱爱,如漆似胶。她只是想再见慕雨潇一面,见一面后哪怕就去死,也行。�

慕雨潇能来,她丝毫不感意外,只是她没想到,会是花小尤带他来。刚才院门口那一幕,她在窗子里都看见了。�

“她长得真好看。”慕雨潇进屋时,胡嫂背对着他坐在镜子前,在看着自己的脸,却说了这么一句。�

慕雨潇不知说什么才好。�

“坐呀,我这炕上又没有吃人的老虎。”�

慕雨潇坐下,拿过炕上的烟笸箩,笸箩里烟满满的,散发着甜香,慕雨潇装了一锅烟,点着。�

慕雨潇抽了几口烟,把烟灰在炕沿上磕了磕,低着头说:“以后,那包米,就别拿房上晾了。”�

“你们要结婚吗?”�

慕雨潇点点头。�

胡嫂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这么多年,你其实就是在等她啊。”�

慕雨潇说:“我也说不好,我就觉得,离不开她了。”�

“我送你们一个礼物吧,其实,也不是啥礼物,就算是给你们的祝福吧。”胡嫂说着,拿过一个大红窗花,上面刻着一对鸳鸯。“我早就剪好了,就等着你来。”�

慕雨潇接过窗花,眼泪早已涌满眼眶,他抬头看看胡嫂,胡嫂已是满面泪水。�

胡嫂说:“让我再抱抱你,行吗?”�

慕雨潇一把把胡嫂搂在怀里,泪水滚落在她的头发里,好像摔出挺大的响动。�

花小尤没有去慕雨潇的额娘家,她就躺在通往孝子山路旁的一个小山坡上,慕雨潇要去额娘家,必从此路过。�

花小尤听说慕雨潇与那漂亮小寡妇的事后,一点也没生气,反倒挺高兴。一个男人,一个在江湖上闯荡的男人,能七八年只守在一个女人身边,足见他是一个忠于爱情的痴情汉子。对晾包米的约会方法,她也挺欣赏,觉得倒是挺像法国浪漫喜剧中的情节。�

花小尤在法国四年,见多了法国人的浪漫爱情故事。她给自己设定的择偶标准,就是一见钟情一追到底式。满人吹城那天,慕雨潇在万众之中,威风凛凛,豪气冲天,让她一见就觉心潮翻涌,认定此生非此人不嫁。全然不顾,就是这个她心中的英雄,把她的满人哥哥、满人叔叔,把她的满人祖宗都变成了狗熊。结识慕雨潇以后,她意外地发现,这个在湖海山川中叱咤风云的硬汉子,却也是一个多情男儿。他奉养死去兄弟的老母,领养了几十个无家可归的凄苦孤儿。他在恶人圈里厮混,却洁身自好,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不抽不赌,不乱搞女人。这次生病,他三天三夜陪在身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心细如发,体贴入微,一个堂堂七尺男子汉,竟偷偷地抹了好几回眼泪。能碰上这样的男人,花小尤心满意足。有时候想到脸红心跳时,甚至对自己说,他杀人,就杀吧,他种大烟,就种吧。我花小尤要的只是他这个人,要的是他的爱,其他的,随他去,他闹到天上去,我也不管,多点热闹事,也省得日子过得太温吞、太平和。�

慕雨潇远远地骑马过来,花小尤看见了,却闭上眼睛。她的马在路边吃草,慕雨潇会看见她在这里。让慕雨潇去见胡嫂,是想让他把这件事做个了断。她倒不怕慕雨潇一去,再把旧情拾起,她有这个自信,也相信慕雨潇会做出选择。至于会发生别的什么事,她更不担心,在一起都睡七八年了,再多一次又何妨?也弄不丢什么东西。�

慕雨潇果然看见了花小尤,他下马上山,也在花小尤身边躺下。�

花小尤猛地翻身坐起,贴着慕雨潇的脸看。�

慕雨潇说:“你看什么?”�

花小尤说:“我看你哭没哭?”�

慕雨潇从怀里把那窗花拿出来:“这是她送给咱们的,早就剪好了,就等我去交给我。”�

花小尤拿过窗花,对着阳光看了看:“呀,好漂亮啊,她手真巧,我喜欢她。”�

慕雨潇眼望着天:“她没说一句埋怨我的话,倒让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花小尤:“她人也这么好,让我认她做姐姐吧,我有七个哥,却没有一个姐。”�

慕雨潇:“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认你这个妹妹。”�

花小尤眉毛立起来:“咋的?我给她丢人啊?”�

慕雨潇:“倒不是丢人,是气人,你把她身边一个大活人生生夺走了,能不生气吗?”�

花小尤脸一仰:“那没办法,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哎,不说她了,你不是说要跟我结婚吗?什么时候啊?”�

慕雨潇想想说:“明年开春吧,你哥走不久,怎么也得过百天吧?”�

“好,就明年开春。”花小尤把窗花铺到脸上,不再说话。�

慕雨潇:“想什么呢?”�

花小尤拿下窗花:“我想给你生三个儿子,三个姑娘。”�

慕雨潇:“生那么多干什么?我看有两三个足够了。”�

花小尤口气很坚决:“那不行,你知道哪个能成才啊,耽误了咋办?”�

慕雨潇:“行行,就依你,有了孩子,想让他们干什么啊?”�

花小尤想都没想:“三个儿子都让他当胡子去。”�

慕雨潇吓得坐起来。�

花小尤说:“别以为我说着玩呢,是真的,当几年胡子,比上什么学堂都磨炼人。”�

“那三个姑娘呢?”慕雨潇说着,声音有些发抖,他真怕花小尤一张口来个“当妓女去”,这疯丫头干得出来这样的事。�

“都让她给我唱二人转去。”�

还好,没说出那句话,可都去唱二人转也不是个好事啊!慕雨潇用手指朝花小尤的脑袋轻轻一弹:“净干那出奇冒泡的事,都去唱二人转,以后还想不想嫁人?”�

花小尤呼的一下子坐起,瞪着慕雨潇。�

慕雨潇知道说走嘴了,忙说:“我错了,错了。”�

花小尤:“给我磕个头。”�

慕雨潇四下看看,见没有人,真就规规矩矩磕个头。�

花小尤:“再磕一个。”�

慕雨潇又磕一个。�

花小尤笑了,抱住慕雨潇的脸就亲了一下:“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这个胡子头娶了一个唱二人转的,有些人肯定把嘴都撇到耳丫子上了。所以,咱们的婚礼一定要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不能让那些人看笑话。”�

慕雨潇说:“好,我一定给你做一个全中国最大最好的花轿,办一个全中国最热闹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