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关东过客

慕雨潇发过誓,不找到妹妹绝不结婚,当时,他在孝子山下的山洞里,指着洞顶的巨石说,如有违背,就让那几千吨的巨石落下,把自己砸个粉身碎骨。也许是老天也感动于他对妹妹的一往情深,就在他行将背誓时,老关东把他的妹妹找到了。�

老关东是领着两个人来到黄花寨的,一男一女。那男的长得人高马大,像一个铁塔,满脸的络腮胡子,遮盖得连皮肉都看不见。花小尤一眼就认出,是夹石口煤矿的煤黑子胡爷。花小尤欢叫一声跑过去,一手拉住胡爷的手,一手在那乱草似的胡子上揪了一把。�

胡爷嘿嘿笑着:“这闺女,哪有这种亲热法。”�

花小尤把胡爷介绍给慕雨潇。慕雨潇拱手施礼,说:“早就听说胡爷仗义之举,苦于没有机会面谢,这下好了,胡爷亲临黄花寨,让我们得以当面谢恩。”�

胡爷问:“这是谁呀?你当家的?”�

花小尤说:“现在还不是,就是那天,也不是他当家,是我当他的家。胡爷,他就是黄花寨寨主,小名鼎鼎的慕雨潇。”�

胡爷一双眼瞪得溜圆:“你就是慕爷?俺那边可都把你传神了,怎么还没我高呢?没错吧?”�

慕雨潇笑着不语。�

胡爷却已跪倒在地:“慕爷,受兄弟一拜。”�

慕雨潇忙把胡爷搀起:“兄弟,快请起,屋里说话。”�

进屋后,胡爷才讲起他到沈阳的缘由。�

自领着人义送花小尤之后,矿上的金把头对他恨之入骨。一天夜里,趁他下井,把他老婆和孩子都杀死了,又埋伏在井口,单等他上来斩草除根。幸亏众兄弟拼死相救,他才得以保得性命,逃出矿山。他一路打着短工,从黑龙江跑到吉林,又从吉林跑到沈阳,正在沈阳逛着,却没想到碰见了老关东。�

花小尤满是歉意地说:“都是我连累了胡爷。”�

胡爷眼一瞪:“闺女,这不关你的事,你不去,我早晚也得跟他个驴操的掰生,反正不是他杀我,就是我杀他!”�

慕雨潇问:“你说的这个金把头是什么人?”�

胡爷说:“明着说是朝鲜人,其实是日本鬼子,在日本就是当兵吃粮的。”�

慕雨潇顿时想起南时顺,看来这日本人的势力在东北已经是无处不在了。�

花小尤说:“胡爷,你就先在黄花寨住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祸是小妹给你惹的,报仇的事包在小妹身上。”�

胡爷一摆手:“不行,我一定亲手宰了这王八蛋!”�

花小尤这时才注意到胡爷身边那个女子:“胡爷,这是你带来的?”�

胡爷说:“不是,是老关东领着的。”�

老关东一直没有插话,听花小尤问,才说:“姐,你看她像谁?”�

花小尤一听这话,心中一动,不由得看了看慕雨潇,莫非是他的妹妹?细看,倒也真有些像。�

老关东又问慕雨潇:“俺大,你看她像谁?”�

慕雨潇也以为这女子是胡爷带来的,因为弄不清是什么关系,没敢问。听老关东这么一说,他的心里扑通一声,仔细一看,那眉眼还真有些像自己。�

老关东叫起来:“俺大,她就是你的妹妹!”�

虽然已有预感,慕雨潇和花小尤还是吃了一惊,毕竟这事来得过于突然。�

慕雨潇问:“你是哪的人?”�

那女人回答:“山东德州。”�

慕雨潇又问:“你爹妈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俺六岁他们就死了。”�

“你姓什么叫什么?”�

“俺家姓什么,也不知道,从能记得事,别人就叫俺黑姑。”�

慕雨潇再问:“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亲人?”�

“还有一个哥哥。”�

慕雨潇有些紧张:“他叫什么?在哪儿?”�

黑姑说:“俺不记得了,十六七年了,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慕雨潇不知怎么办好了,籍贯没错,山东德州,一家四口,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对,年龄也不差,失散的年头也是十六七年,难道这真是自己的妹妹?慕雨潇又问了一些问题,可黑姑都说得糊里糊涂的。�

慕雨潇问老关东:“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老关东说:“在浑河边上,一个醉鬼追着打她,我一脚把那家伙踹趴下了,她却上来挠我,我一气,刚想也给她两下子,突然发现她长得挺像你,问了问她家里的事,跟你家真还一样,我就把她领来了。”�

慕雨潇沉思着。�

花小尤明白慕雨潇的心思,就说:“先让她在这住下吧。”�

黑姑却嚷起来:“俺可不在这住,家里还有孩子呢!”�

花小尤对慕雨潇说:“咱们去她家里看看吧,也许能找到一些证明。”�

慕雨潇看着黑姑,点点头。�

黑姑住在浑河北岸,一个叫罗士圈的地方,是一片河滩地,西边紧挨着长春到大连的铁路。方圆不到二里的地方,密密匝匝地盖了一千多幢房子。这些房子分布得极不规则,就像是谁拿一把黄豆,随便往这河滩地上一撒,豆子落在哪儿,哪儿就盖一所房子。有的朝东,有的朝南,有的东西南北都不朝。房子盖得也是千奇百怪,有的像茅房,有的像大地里的包米楼子,有的像看瓜的窝棚,还有的像中东路旁那洋灰水泥的碉堡。盖房用的材料也是什么玩意儿都有,屋墙有用石头垒的,有用砖头砌的,还有的就是用大块的城墙砖虚码起来的。屋顶有草的,有铁皮的,有油毡纸的,还有的显然就是一块棺材板子。黑姑家的房子盖得最有创意了,在一棵电线杆子中间,一横一竖绑上两根铁轨,铁轨上铺几块烂铁皮,就算是屋顶了。四面墙用的砖头差不多都是圆的,像鹅卵石。门是用树棍和草编的,栽歪着膀子,像得了软骨病。�

屋里仅有一铺炕和一个灶台,一个黑瘦黑瘦的男人正蹲在灶台旁做饭,三个孩子,大的四五岁,小的两三岁,躲在粗粗的线杆后面,身上一丝不挂,像三条黑泥鳅。�

老关东指着那黑瘦男人悄声对花小尤说:“姐,他就是那个醉鬼。”�

黑姑说:“这是俺三个儿,这是孩子他爹,叫大柱子。”�

大柱子站起来,正好挨上了那根电线杆子,花小尤想乐,叫二柱子还差不多,大柱子应该是这根电线杆子。�

花小尤:“你们怎么住在这个地方?”�

黑姑说:“这地方没人管呀,别的地都有主。”�

老关东对慕雨潇说:“俺大,你猜这里住了多少人?五六千呢!”�

慕雨潇问那男人:“你做什么营生?”�

“摸鱼。”�

慕雨潇:“摸鱼?这叫什么营生?”�

黑姑说:“摸鱼,捞虾,帮人摆船,背人过河,都干,冬天砸冰窟窿,钻进去抓鱼,一出来一身冰,人家都叫他‘浪里白条’,也不知这名称是从哪来的,黑得像驴■似的,黑条还差不多。”�

慕雨潇说:“就不能干点别的活,正儿八经的。”�

黑姑说:“哪像你说的这么容易?这几千号人,干吗的都有,东边老李家给人家看坟,老李家那边的陈大炮仗,五更半夜起来淘茅坑,靠卖屎过活,没一个做正经活的。”�

灶台上的锅冒出香气,花小尤揭开锅盖一看,是煮黄豆,香喷喷的很是诱人,她拿起勺子盛了一些出来,就往嘴里送。�

黑姑忙叫:“吃不得,那是他爹从耗子洞里抠出来的,俺们吃行,你这金枝玉叶的小姐可不行,要害病的。”�

花小尤吓得把勺子扔进锅里。�

慕雨潇再也听不下去了,说:“黑姑,明天你们一家都搬到黄花寨去。老关东,你回去跟管家说,让他给盖三间房,再给调一垧地。”慕雨潇心里想的是,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妹妹,先让她脱离这苦窝再说。�

回黄花寨的路上,慕雨潇问花小尤:“你以前来没来过这种地方?”�

花小尤摇摇头:“真难以想象,竟把电线杆子盖进屋子里。”�

慕雨潇:“想想这些闯关东的人也真是不容易,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连根盖房子的木头都没有。你注意那炕没?也就能睡两个人,你知道他们一家五口怎么睡觉吗?”�

老关东说:“我知道,一颠一倒睡,一个头冲里,一个头朝外,朝外的搂着朝里的臭脚丫子睡。关里人不少这么睡觉的。”�

慕雨潇感慨着:“这就是闯关东人的生活,这就是他们在东北的家,在沈阳,这样的地方不少,有空儿我再领你转转。”�

花小尤说:“我可不去了,去这种地方,心里堵得慌,你说,他们怎么能吃耗子洞里抠出来的黄豆呢,那黄豆都是耗子用嘴叼进洞里的,多恶心啊!”�

慕雨潇说:“他们何尝不知道?可不吃吃什么?总不能眼看着孩子饿死吧?上次,在孝子山,你问我,你有这么多钱,为什么还要种大烟?当时我告诉你,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慕雨潇一个人,就是加上你和老关东,我们能用多少钱?我那钱是要派上大用场的!”�

花小尤说:“什么用场?该不是买枪买炮吧?”�

慕雨潇说:“你怎么尽把人往歪地方想呢?那天说我想当东北王,今天又说我要买枪买炮。告诉你,我可没那野心,也没那闲心。我问你,关里人到东北干什么来了?”�

花小尤说:“那还用问,闯生活来了,奔好日子来了。”�

慕雨潇:“说得对,奔好日子来了,东北这地方富啊,地都肥得冒油,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听着多让人向往啊。当初,爹娘领我到东北来时,给我描绘的就是这样一幅图画。可来了以后怎么样呢?地是人家的,山是人家的,林子是人家的,矿也是人家的,你打了狍子舀了鱼,还没等做熟,锅就让人砸了,因为那狍子那鱼都已经有主了。你看看罗士圈那些人过的日子,狗都不如。我就不忿这口气,凭什么关里人就该过这样的生活?差哪啊?不就是差钱吗?有了钱,我们可以买地,可以买山,可以买林子,也可以开买卖,开矿山,东北人拥有的、能享受的,我们也应该拥有,也应该享受。我已经筹划好了,等明年一开春,我就要在沈阳、长春、哈尔滨,开店铺,开馆子,在沈阳周围开矿,煤矿、铁矿、金矿都干,再买地,买林子,买山,我要把住在像罗士圈这种地方的关里人都找去,大家公平地,你听清楚了,我说的是公平地,公平地凭本事吃饭,有本事,你就多挣,你就好好活,活得像模像样;本事低,你起码也弄个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再惨也不至于把电线杆子盖进房子里,更不至于去耗子洞跟耗子争食!”�

花小尤听了,心里一热,真没想到,慕雨潇这个当过胡子的人,竟有这般心肠,这等雄心。她把左手交到右手,身子微微一屈,行了一个标准的满族礼,说:“花小尤替东北的耗子谢谢您了。”�

慕雨潇不理会花小尤的打趣,继续说:“现在在东北的关里人,没有一千万,也有八百万,这么多人,咱那点钱算什么呀?所以,我能做的只是给他们一个安顿下来的地方,一个能挣钱的地方,好日子还得靠他们自己那双手,有了公平竞争的环境,有了可以施展能力、展示本领的场地,关里人比谁都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