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尤在会馆里借了一匹马,飞身纵上马背,打马就向外冲去。�
闽江会馆门前是一条小马路,马路上有不少卖水果的。花小尤一路飞马而过,踢踏得满街瓜果梨桃,花小尤头也不回,直奔城外。�
自家中横遭大祸后,昔日偌大个家族只剩下大哥和她相依为命。国子秦名为大哥,其实却像父亲一样待她。供她上最好的学堂,吃的穿的一点也不比旁人差。他不止一次地说过,我怎么活都行,像驴像狗像王八都行,可我不能让我的小妹受委屈。花小尤也特别爱这个大哥,虽然有时免不了在他面前耍耍小性子,也时不时地来个恶作剧,逗弄逗弄差不多比她要大二十岁的大哥,可实际,她心里对大哥还是蛮尊重的,在她的眼里,大哥其实就是她的阿玛。�
离黄花寨只有一二里地了,花小尤突然发现前边不远处有一个什么东西在缓缓地移动。她把马慢下来,低头向地上看去,只见土路上有一溜血迹,与浮土和在一起,已变成了黑色,蜿蜿蜒蜒地,一直连接上那蠕动着的什么东西。�
花小尤的心被抽紧了,她纵马紧跑几步,跳下马来,仔细一看,那蠕动着的果然是大哥国子秦。�
花小尤大叫一声:“哥!你怎么啦?”俯身搬过国子秦的身体,把大哥抱在怀里。�
只见国子秦微闭着双目,脸已被打得变了形,浑身上下都是血。�
花小尤的眼泪像雨一样流下来,她连声叫着:“哥,哥,你醒醒,醒醒,是我,是小妹来了!”�
国子秦慢慢睁开眼睛,看见花小尤,口动了动,眼泪却先滚了出来。�
花小尤擦了擦眼泪:“哥,你告诉我,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国子秦的声音很弱:“他们问……把药……给了谁,还让我……杀……杀慕雨潇,我不去,就,就打,下死手打。”�
花小尤明白了,哭着说:“哥,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国子秦摇摇头,说:“小妹,送我……回家。”�
花小尤强止住哭泣,说:“哥,咱去黄花寨,找人给你治伤。”�
国子秦再摇头:“没用的,哥的脚筋……都断了,送哥回家。”�
花小尤说:“那咱上医院吧。”�
国子秦:“你……总是……不听我的话。”�
花小尤咬了咬嘴唇,不再说什么,她把国子秦抬上马,自己再坐上马背,把已经坐不住的大哥抱在怀里,驱马向城里走去。�
路上,听国子秦断断续续的讲述,花小尤才知道事情的大致经过。原来,高丽会馆的人把国子秦用车拉到城外后,正准备挖坑把他埋了,却正遇到山君将他救下。山君把他扶上马,护着他直奔黄花寨,看离黄花寨不远了,说了一声“保重”,纵马离去。国子秦想回头谢一谢救命之恩,没想到,身子一动,却从马上一头栽下来,想上马再也上不去,只好一点一点地往黄花寨爬。�
国子秦住在大北城门外一间青砖青瓦房里,屋里只有一铺炕,和一个破柜,炕上的席子只剩了半拉,一床棉被脏得已看不出本来颜色。�
花小尤把国子秦放在炕上,问:“嫂子和小侄呢?”�
国子秦喘着粗气:“回她娘家了。”�
花小尤:“什么时候走的?”�
国子秦:“有五六……年了,跟我……也是遭罪。”�
花小尤的泪水又流出来,她哪里知道大哥已经混到现在这个模样。每次见到他,他总是说,过得还行,还说什么,嫂子让你过去呢。花小尤虽然也知道他日子艰难,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已经到了这样悲惨的境地,连个完整的家都没有了。�
花小尤打来水,想给国子秦擦擦身子,脱了上衣裤子,再脱内裤,国子秦却死捂着,说什么也不让脱。花小尤叹口气,满人这死要面子的劲儿,啥时候也改不了啊!�
国子秦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花小尤拿着湿毛巾,不知在哪里下手。她的手颤抖着,眼泪一串串滚落在国子秦的身上,直滚进血肉模糊的伤口里,国子秦浑身一抖,嘴里吸进一口凉气。花小尤一慌,忙拿手巾去擦掉在国子秦身上的泪水,却把国子秦擦得一声惨叫。花小尤的心都抖了,她哭着、喊着:“哥,哥,我不好,又把你弄疼了,哥,哥呀!”�
国子秦抬起手,抚摸着花小尤的脸:“别哭……去,外屋,灶王爷像后边……拿,拿……”�
花小尤走到外屋,揭开锅台上方的灶王爷像,挪开两块活动的青砖,取出一个长木匣子,拿进屋,递给国子秦。�
国子秦从匣子里拿出一幅画,递给花小尤,说:“谁知道,咱这穷家……还有这……宝贝。”�
花小尤认出,这是那幅宋徽宗的纯金花鸟画。花小尤只觉心里一痛,抱着国子秦放声大哭。�
国子秦说:“这是你的……嫁妆,哥,一直留着。”�
花小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更紧地抱着国子秦。�
国子秦从匣子里又掏出一把纸,眼中满是歉疚:“小妹,哥没出息,卖老宅……钱,哥没留住,这是欠条,哥怕是……还不上了。”�
花小尤一把抓过欠条,捂在脸上,任汹涌的泪水把那纸洇湿、洇透,洇得一片片掉落下来。�
国子秦的脸上平静了,说:“小妹,我想……抽口烟。”�
花小尤抹一把泪水,说:“哥,你等着。”放下国子秦,转身出门。�
花小尤骑马来到一家烟馆,一阵风似的冲进门,靠门边的炕上正有一个老头在抽大烟,花小尤一把夺过烟枪,又把小炕桌上所有与大烟有关的物件都划拉进怀里,一阵风似的跑出门,飞马而去,直到人跑得不见了影,那老头才倚在门框上喊了一声:“抢劫啦!”�
花小尤打马正在街上跑,突然瞥见孙二娘人肉包子铺在身边一闪而过,她掉转马头回来,在包子铺门前跳下马,直奔屋里。�
孙二娘正在屋里与一个客人闲聊,见花小尤铁青着脸,手拿一杆大烟枪闯进来,吓了一跳,忙迎过去:“哟,我的姑奶奶,你这是打哪儿来呀?”�
花小尤也不理她,问:“有没有黄花寨的人?”�
孙二娘朝里边一个客人一努嘴:“吉林来的。”�
花小尤快步走过去,一把撩起那人右边的衣襟,抢下别在腰间的短枪就走。�
那人愣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叫一声就追。孙二娘胖胖的身子拦住去路:“追啥呀?不认识呀?慕爷的媳妇,就要过门了。”�
那人感到有些发傻,晃晃脑袋说:“这也太虎了。”�
孙二娘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还在那发什么呆,快去黄花寨报信呀!”�
花小尤回到国子秦的小房,边跑边喊:“哥,烟来了。”�
屋子里没有动静,国子秦躺在炕上,一动也不动,像睡着了一样。�
花小尤害怕了,她轻轻地走到国子秦身边,用手摸摸他的脸,脸已经凉了。手中的烟枪掉在地上,花小尤扑过去,抱着国子秦放声大哭:“哥,哥呀,小妹把大烟给你拿来了,你怎么就不等一会儿呢,哥,哥呀!……”�
不知哭了多长时间,花小尤抬起身,跪下,端端正正地给国子秦磕了三个头,说:“哥,小妹去给你报仇,哥,你等着我,我一会儿就来,咱们一起去见阿玛和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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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小尤走进高丽会馆斜对面的理发店,店里只有一个剃头的和一个客人。剃头匠见进来一个女人,很感惊奇,那年月,女人是不进理发店的,就问:“小姐,您这是找谁呀?”�
花小尤也不搭话,把枪掏出来往镜子前的■板上一拍,外衣一脱,就坐在洗脸盆前。�
剃头匠张大了嘴巴,再也不敢言语。�
花小尤仔仔细细洗了脸,拿出化妆盒往脸上抹了一层粉,盖住脸上的泪痕,然后,从容不迫地穿上外衣,把枪掖进腰里,看也不看剃头匠,走出理发店。�
花小尤换上一副笑容,是那种让人看了会一直甜进心里的笑。她就这样笑着走进高丽会馆,跟把门人说了要见南时顺后,又笑着说了一句:“你们这会馆真漂亮。”�
南时顺听说花小尤来,心里一惊,忙问:“来多少人?”当听说只有她一个人时,南时顺躲在二楼的窗旁向大门口望去,只见花小尤正笑眯眯地看着天上的白云,手还一扬一扬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南时顺放心了,看样子她还不知道国子秦的事。�
南时顺迎出大门,花小尤一见南时顺,笑得更甜了:“南总领,真没想到,你这里这么漂亮,那天我是晚上来的,看不真,你瞧,这两个耳房多气派,南总领,借给我住得了,南边那间做卧室,北边那间做书房,你再在两个房中间给我搭一个天桥,晚上我就在那里乘凉,啊,真是神仙也要羡慕死啊!”�
花小尤一番话,让南时顺更加确信她不知道国子秦的死讯。不过,他还是加了一分小心,往屋里进的时候,他一直走在花小尤的后边。�
女仆进来倒茶,花小尤笑着致谢。女仆又转过身给南时顺倒茶,腰一弯,衣服下摆提上去,身上露出一条黑红的血痕。花小尤一见,猛然想起哥哥身上的血,不觉间退去了脸上的笑容。南时顺无意中一瞥,大吃一惊,他看见花小尤的脸突然变得苍白,眼中燃烧起骇人的怒火。南时顺一跳而起,大喊:“来人!”�
崔在浩领几个人冲进来。花小尤一看不对,一把将枪抽出来,还未等扳枪机,枪已被崔在浩夺去。�
南时顺把枪拿过看看,见子弹已上膛,心里不由叫了一声“好险”,脸上却仍带着笑:“花小姐真是天人,心里藏着那么大的伤痛,脸上却能笑得那么逼真,可惜呀可惜,花小姐只疏忽了一瞬,要不然,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了。”南时顺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他拽过女仆,提起后衣摆看看,他毒打时留下的伤痕清晰在目,他不由得哈哈大笑,没想到一时火起,下手重了些,却救了自己一命。�
花小尤被牢牢地抓住了胳膊,她挣扎着,骂着:“南时顺,你这个禽兽!我非杀了你不可!”�
南时顺眼睛一转,已有了主意,还是笑着说:“想报仇,你现在是不行了,我只要手指一动,你这把枪就将带着你去见你的大哥了。不过,我现在还不想杀你,你自己送上门来太好了,我正好与慕雨潇有些事还没谈完,请他,他又不肯来,但今天花小姐来了,我想他慕雨潇一准是要来的了。在浩,派个人去黄花寨送信,咱们做好准备,迎接咱的大哥,慕大寨主!”�
自从在黄花寨与慕雨潇闹翻以后,南时顺一直不甘心。在东北,慕雨潇与他统辖的黄花寨旗下人马是一支谁也不能忽视的力量,有他成为盟友,自己的计划实现就有十二分的把握。从黄花寨回来后,他一直在苦思如何亡羊补牢,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却没料到,花小尤自己送上门来,使他顿感柳暗花明、云开日出。只要慕雨潇来,事情就好办多了。能劝得他合作,当然最理想;如果不行,就把他杀了,以后也少了一个劲敌。�
听说花小尤满面戚然地抢去一把枪后,慕雨潇心里一沉,直觉告诉他,出大事了。他派出人四下寻找,却都得不到花小尤的消息。正在焦急之中,南时顺派的人到了,听花小尤被扣在高丽会馆,慕雨潇马上就明白了南时顺的意图。他不动声色地对来人说:“告诉你们南总领,我随后就到!”�
慕雨潇是一个人去的高丽会馆,这是南时顺限定的,他也不想多带人,花小尤在人家手里攥着,硬来恐怕占不到便宜。�
慕雨潇在门口被两个人拦住,周身上下搜了一遍,才放他进去。慕雨潇随便用眼睛一扫,就看见所有对着大门和院子的窗口都架着机枪,真要是硬冲进来,怕是有多少人都得丧命。�
南时顺迎出去,笑得一点也不做作:“大哥,兄弟已恭候多时。”�
慕雨潇抱拳施礼,脸上却冷若冰霜。�
慕雨潇随南时顺进屋坐下,南时顺亲自给慕雨潇倒上茶,说:“大哥,请。”�
慕雨潇说:“花小尤呢?”�
南时顺:“花小姐刚刚多饮了几杯,觉得有些困倦,就在后屋睡了。”�
慕雨潇心里一惊:“你把她怎么样了?我告诉你,南时顺,你要是敢碰她一下,我让你这高丽会馆,片瓦不存!”�
南时顺一笑:“花小姐是大哥的意中人,小弟怎敢有半点不敬。大哥放心,她真是在后边休息,一会儿就带她来见大哥。”�
慕雨潇:“你现在就让她出来见我!”�
南时顺:“不忙,大哥,不忙,兄弟还有事与大哥商量,等商量完了,兄弟马上让大哥带她走。”�
慕雨潇不耐烦地:“什么事,说吧。”�
南时顺有意不看慕雨潇,“是这样,上次在黄花寨,兄弟与大哥所谈合作的事,还没有结果,近几日,上峰催得急,所以,大哥能否再思量思量,给兄弟的上峰一个满意的回答?”�
慕雨潇直视着南时顺:“我上次的回答再清楚不过,我是中国人,决不给日本人当走狗。”�
南时顺:“大哥,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我们只是为共同利益走在了一起,大哥属化外之人,国与国之间,党与党之间的事,大哥不参与是对的,可赚钱大哥不应该没有兴趣吧?”�
慕雨潇说:“赚钱我当然不反对,可得看是什么钱,不能说为了赚钱什么事都干,你是日本军人,如果给你一笔钱,让你做你们小日本国的叛徒,你干不干?”�
南时顺满脸的不以为然:“我有皇命在身,大哥则不同,大哥是黄花寨寨主,再说白点,是一方的土皇帝,大哥用不着听命于任何人,自己完全可以做得了自己的主。”�
慕雨潇一拍桌子:“我做不了我爹娘的主!我爹我娘就在沈阳城外埋着,坟头上的草年年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我在这阳世间的一举一动,我爹娘都看着呢!他们活着没得着我的济,还因为我不得善终,如果在阴间我还让他们为我伤心,为我流泪,那我还算是个人吗?啊,算人吗!”�
南时顺冷下脸:“大哥,别激动,人一激动免不了要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既然大哥这么油盐不进,那就不要怪兄弟我手下无情了!”�
慕雨潇怒目而视:“你敢怎么样?”�
南时顺目闪凶光:“如果大哥不答应与我合作,怕是不能活着走出这个院子了!”�
慕雨潇冷笑着:“你以为进了你这老虎窝,我慕雨潇就任你掏,任你抓,任你撕咬吗!”�
南时顺正欲发作,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他走到窗前,往下一看,只见门口拥进四五十个小乞丐,大的十四五岁,小的七八岁,男的女的都有,一个个破衣烂衫,哭爹喊娘的。后边追着两个穿黑衣的警察,抡着警棍,大声地骂着,狠狠地打着,两个跑得慢的小乞丐被打倒在地,头上的血汩汩地流出来,其他的小乞丐见状,纷纷往房间里躲,一眨眼工夫,院子里只剩下两个警察在高声叫骂着。�
南时顺诧异间刚觉有些不对,就见随着两个警察一声喊:“都滚出来!”小乞丐们掏出短枪,将各个房间里会馆的人都逼住了。�
南时顺的房间也冲进来两个小乞丐,用枪顶在南时顺的头上。慕雨潇一跃而起,飞起一脚将南时顺踢到墙角。�
老关东扶着花小尤从外边进来,慕雨潇忙迎上去。花小尤一见慕雨潇,嘴嚅动着,眼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来,随之,身子一软,晕倒在慕雨潇的怀里。�
南时顺站起,仍然很冷静:“慕爷手段果然厉害,总有惊人之笔。”�
话音刚落,老关东跑过来,骂道:“惊你妈个笔!”倒过枪把就向南时顺狠狠地砸去,直砸得南时顺满头满脸都是血,没有了一点声息,仍不住手。�
慕雨潇喝住老关东:“留他一条狗命。”�
慕雨潇把花小尤抱在怀里,就像那天在孝子山下一样,慢慢地走去。�
院子里,两个满脸是血的小乞丐在追打扮做警察的天黑和天亮,边打边骂:“不说好是假的吗,真就下死手打?”天黑哥俩一边跑一边笑,说:“这可怪不了俺,是慕爷说的,装就得像真事似的。”�
慕雨潇喊住两个小乞丐:“你们两个劳苦功高,回去上曲爷那领赏。”�
门口停下一排马车,曲东民从大门外进来,说:“把所有的枪支弹药都装车上,一个弹壳也不许留!”�
慕雨潇把脸贴在花小尤的脸上,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的小孙女,你好好睡吧,等睡醒了,听我给你讲一出,诸葛亮草船借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