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关东过客

花小尤一听就知是大肚蝈蝈。果然,门一开,大肚蝈蝈和一个精瘦的南方人走进来。�

花小尤站起:“蝈蝈哥,这么巧,你也在这儿。”花小尤有意把“蝈蝈哥”喊成“蝈蝈蝈”,就像农村老娘儿们唤鸡的声音。�

大肚蝈蝈说:“放屁崩出个金镏子,哪有那么巧的事,我是瞄着你过来的。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这间茶楼的朱老板,对面那‘春宵一刻’也是他开的。”�

朱老板深施一礼:“花小姐能赏光到我这小小茶楼来,朱某顿感蓬荜增辉。”�

花小尤还以一礼:“朱老板过谦,叨扰了。”�

大肚蝈蝈不耐烦了:“哎,我说你们别整这些个酸词行不行,汤锅里下笊篱,捡干的捞吧。我刚才跟朱老板说了咱们成立新文化促进会的事,他挺同意,愿意入伙。”�

花小尤说:“你说我们酸,我看你整个一个臭,啥叫入伙,胡子啊,以后你也学学说人话,别一张嘴就给祖宗丢人。”�

大肚蝈蝈对朱老板说:“我这师妹半拉眼看不上我,一张嘴就戗我肺管子。”�

朱老板大笑:“花小姐好口才,以后,朱某要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花小姐担待一二。”�

花小尤说:“朱老板再这么说,我蝈蝈哥又要吐酸水了。朱老板,坐。”�

花小尤给朱老板和大肚蝈蝈倒茶。�

花小尤说:“朱老板看过二人转吗?”�

朱老板:“看过几次,看过唱许仙、白娘子的,还看过那个游西湖。”�

花小尤问:“感觉如何?”�

朱老板:“有意思,有意思,在中国我去过不少地方,也看过不少地方戏,没看过这么有意思的,坐在那就开始乐,乐得第二天早晨肚子还痛,有意思,曲调好听,唱得也好,舞得也好,内容也好,都是你爱看爱听的,那天我们请一个班子到闽江会馆,竟听到了唱西湖。”�

大肚蝈蝈问:“闽江会馆?在哪儿?”�

花小尤:“就在小北门外,因会馆里供了妈祖,沈阳人也管那叫天后宫。在沈阳,类似的组织不少,除了闽江会馆外,还有山东会馆,河北同乡会,朝鲜人相助契,满人夜社。”�

朱老板说:“还有山西乡党会,河南的黄河同脉会。”�

花小尤说:“就是,这个会,那个党的,遍地都是,现今中国,最乱的地方就是东北,全中国的人都往这地方来,本来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现在却是一方水土养八方人,三千万人中恐怕有两千万是外地人,这么多口音不同、信仰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的人聚在一起,各唱各的调,各想各的事,总不是个办法。”�

朱老板一竖大拇指:“花小姐,你是个高人,你的新文化理论是所有本地人、外来人都能接受的。所以,听郭老弟一讲,我马上举双手赞成。”�

花小尤很神秘地一笑:“朱老板,我要是说出我这想法是从哪来的,你大概就不会说我是高人了。”�

朱老板:“从哪儿来的?”�

花小尤斜了大肚蝈蝈一眼:“是我这蝈蝈哥说脏话说出来的,骂人骂出来的。”�

大肚蝈蝈:“这话我爱听,从认识你,这是你说的我最爱听的话。可我还是有点蒙门儿,我骂人咋就骂出新文化来了?”�

花小尤说:“朱老板,你没看过我蝈蝈哥的演出,他那张嘴比大粪坑还脏,说不了三句五句正经话,就要骂人,就要说■碜话。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现象,他说的那些话,不管是满人、汉人、山东人、河北人、听了都乐,连南时顺那伙子朝鲜人、日本人都乐。我突然悟出一个道理:人啊,不管你生在哪里,有些行为和思维是一致的,也就是说,有共性的东西存在。”�

大肚蝈蝈接上话头:“就是嘛,谁不是爹妈鼓捣出来的?谁吃完了不拉?天南海北都一样嘛。”�

花小尤:“朱老板,你听听,好话到他嘴里就变味。”�

朱老板说:“郭老弟的意思倒是表达得很明白。”�

花小尤说:“所以,这共性的东西对现在生活在东北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太平天国起义,洪秀全登高一呼,应者百万,靠的就是拜上帝教,是拜上帝教的教旨教义,把百万教众的心连在了一起。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也要创一个什么宗教来,没那必要,也没有意义。我蝈蝈哥骂人不是闲着没事在大街上骂,他骂也好,说■碜话也好,都是二人转的一个组成部分。大家在乐他的笑话的同时,也就接受了二人转。朱老板,咱们可以做个试验,找一个剧场,各个地方的人都选一些代表来,然后,你们分别上去讲吴越文化、齐鲁文化,再有人讲东北文化、满族文化,我呢,跟我的蝈蝈哥上去唱一段二人转,就唱《包公赔情》吧,你说,下边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人,是爱听你的吴越文化,还是爱听我的二人转?”�

朱老板:“当然是二人转了。讲吴越文化,大概除了我们江浙人,其他地方的人肯定都不爱听。”�

花小尤:“同样,别的什么人讲他们的地域文化,你们江浙人也不会爱听。当然,你可能会说,文化讲座怎么能跟热热闹闹的文艺演出比呢?我再给你讲个例子。首演二人转时,我写了一个小帽儿《大东北》,下了不少工夫,自我感觉也不错,可演出时,只有东北人还算爱听,其他什么山东人、河北人、苏州人都反应平平。我就想了,同样的曲调,同样的人演,为什么唱《大东北》就只一部分人愿意听,唱《包公赔情》就所有人都愿意听?”�

大肚蝈蝈:“那就是触到正地方了,该嘛……”�

花小尤打断大肚蝈蝈的话:“打住,打住,再往下准没好话。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创建和发展一种全新的文化,今天的东北需要它,在东北生活的所有人都需要它。但是,这种所谓的新文化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它必须是实实在在的,人们都能看得见,感受得到的。从目前来看,二人转应该是一个最好的载体。”�

朱老板轻轻地鼓起掌:“精彩,精彩,花小姐,我还要重复一遍,你是个高人,确实是个高人。哪天,我一定请二位去闽江会馆演一场二人转。”�

花小尤说:“不如这样,咱们找一个最大的剧场,把各个会馆的人都请去,能演多少场演多少场,我们分文不收,行吗,我的蝈蝈哥?”�

大肚蝈蝈:“我敢说不行吗?”说着,用手摸了摸后脖梗子,“这地方也有记性,它也知道疼。”�

三个人一齐笑起来。�

笑声中,国子秦推门进来。�

国子秦:“唠得挺热闹啊。”�

花小尤站起:“朱老板,这是我大哥国子秦。”�

朱老板:“幸会,幸会。”�

国子秦:“朱老板,久仰,久仰。”�

大肚蝈蝈一缩脖子:“我的那个妈呀,受不了,受不了,我得赶紧走,要不又要吐酸水了。”说着站起。�

朱老板:“那你们聊吧,我和郭老弟还有些别的事,改日再给二位奉茶。”�

花小尤:“朱老板,慢走。”�

朱老板与大肚蝈蝈出房。�

国子秦:“这南方人就是抠,我们家姑奶奶来了,也不说免个茶钱,嘁,半吊子钱也算。”�

花小尤:“买卖人要都像你那样,来个熟人就免,赚谁钱去?我看这人不错。”�

国子秦:“谁也没说他不好,就这个算计劲,我受不了。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花小尤放低声音:“哥,你手里是不是有那种一吃下去,就让人兴奋,让人把握不住自己的药?”花小尤知道她这个大哥就爱鼓捣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药,他家里有个百草箱,身边有个百草囊,什么让人拉肚的,让人迷糊的,让人吃了三五天拉不出屎的药他都有,有的是别人给的,有的是他自己配的。两年前,国子秦被一个无赖使鬼,在赌桌上骗去八万块钱,两万块现金,六万块欠账。他找个机会,把那无赖请来,药下去,那无赖拍着他肩膀直哭,一把把账单都扯了,还非要再给国子秦拿两万块钱。�

听花小尤问,国子秦说:“有啊,我身边就有,你要这干什么?”�

花小尤说:“少废话,赶紧拿来。”�

国子秦从身上的百草囊里拿出一个小包,递给花小尤。�

花小尤看了看这药包,眼珠一转,说:“你这玩意儿多长时间了,能不能过性了不好使啊?”�

国子秦:“放心吧,小妹,我这是新放进囊里的,原来那个,前几天让我们南总领要去了。”�

花小尤全都明白了,她把药包揣进怀里,说:“哥,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说。”�

国子秦:“你就只管放心大胆地用吧,你哥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嘴严,不想说的话,你就是拿炉钩子把我的嘴掏秃噜皮了,也别想掏去一个字。哎,小妹,咋样了?”�

花小尤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故意装作不明白:“什么咋样啊?”�

国子秦:“就你跟那个慕雨潇的事。”�

花小尤:“啥事啊?你神神秘秘的。”�

国子秦:“别装傻了,我的小妹,你和那慕雨潇的事,沈阳城没有不知道的,哎,啥时候办事情啊?咱家那藏画我可给你留着做嫁妆呢。”�

花小尤不再打哈哈了:“哥,我用不着,还是把它卖了吧,你手头那么紧。”�

国子秦语气很坚决:“绝对不行,我们国家就这么一个格格,嫁妆总得拿得出手,咱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国子秦给花小尤的是致幻粉,是从罂粟中提取的一种幻药。人吃了这种药后,神经递质处于极度活跃状态,把该传达的情感信号放大了多少倍,使人失去定力,忘乎所以,平时不想说、不敢说的话说了,平时做不出来的事也做了。�

花小尤把致幻粉交给慕雨潇,告诉他,南时顺从国子秦手里拿过这药。慕雨潇冷笑一声:“这回让他也尝尝这滋味。”�

为了检验检验效果,慕雨潇想找个下人试一试。花小尤不同意,说要试就找大肚蝈蝈来试,慕雨潇觉得这样不好,有悖为友之道。花小尤说,这又不是要他命,也算逗逗他玩,谁让他平素里不懂得尊重人。其实,花小尤还有另一个心事没有说出,她知道大肚蝈蝈一直在暗恋自己,借这个机会也让他迷途知返,收起这份缠绵。�

大肚蝈蝈来了,花小尤先带他去寨子里转了转,看看正在盛开的一枝黄,还特意把他领到自己种的那些“死不了”草前,不无自豪地告诉他,这是黄花寨中唯一的别种花草。�

大肚蝈蝈是带着精神准备来的,他知道今天这杯酒是一杯苦酒,花小尤已经成了慕雨潇的人,自己再跟在后边也是自讨没趣,倒不如来个君子风范,敞敞亮亮地祝人家有情人终成眷属吧。只是这酒咽下去是什么滋味,怕也就是自己最清楚了。�

三个人正在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却见一只小狗畏畏缩缩地进得屋来。花小尤欢叫一声,就把小狗抱在怀里。只一眼,她就认出了,这是西伯利亚雪地犬,虽然小,却与她的那十六只狗长得一样。那十六只西伯利亚狗前几天死了一只,她正愁冬天拉爬犁少了一只狗不好办呢,没想到,竟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说来就来一只。�

她问大肚蝈蝈:“你带来的?”�

大肚蝈蝈摇摇头,他表情有些呆板,全没了往日的贫嘴、俏皮。�

花小尤明白了,冲外边喊:“老关东,你还不出来?”�

老关东从门边蹭过来,看了花小尤一眼,又低下头。�

花小尤高兴地说:“还是我弟弟,知道姐的心思,来,让姐亲亲你。”说着,搬过老关东的脸,就在腮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老关东抬起头,脸涨得通红,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一转身,跑了出去。�

慕雨潇抱着花小尤回来的那天,老关东正好看见了,他愣了愣神,一头扎在柴火垛上就痛哭起来。哭了一会儿,觉得眼睛有些疼,就站起身,捂着眼睛,抽搭着跑出了黄花寨。�

他不知道往哪里走,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眼看着太阳落山了,天黑了,月亮出来了,三星移到了正中,他觉得肚子饿,头也有些晕。正好身边有一列火车驶过,他想都没想,就跳上了火车。�

他一直坐到了哈尔滨,下了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虽然他早就知道花小尤已注定是慕雨潇的人,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还是觉得心里被狠狠地刺了一刀。他咬着牙,向天发誓:我不回去了,绝不回去了!可走着说着,说着走着,却碰见了一个卖西伯利亚狗的,他想起花小尤的狗刚刚死了一只,竟鬼使神差地掏出钱就把狗买下,抱着狗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