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关东过客

花小尤逛窑子来了,带着她的国尔木。�

花小尤去的这个妓院是一个姓朱的浙江老客开的。名字很有特点,叫“春宵一刻”。�

民国初年的东北有三多:胡子多,烟馆多,妓院多。东北人开妓院也像他们的性情一样,喜欢直来直去,营业方式几乎是千篇一律。暗门子里小屋不大,没有窗户,只一铺炕,一个柜,连把椅子都没有。嫖客进屋就脱裤子,直奔主题,折腾个狗乏兔子喘,扔下钱走人,茶馆里还有人等着扯闲篇哩。�

朱老板开的“春宵一刻”在沈阳一亮相,可让东北人开了眼了。那是一个仿四合院的二层小楼,临街的门两旁是一溜大玻璃窗,窗上垂着半透明的轻纱,终日里有歌伎在里面款款而坐,或手持琵琶,或轻抚瑶琴,一曲曲轻曼撩人的江南小调专唱郎啊妹的,把东北的爷们儿汉子唱得有事没事都想往跟前凑合。进得门来,是一个宽宽敞敞的天井,天井里种了几十种江南名花,千姿百态,暗香迷人。房间分上下两层,装饰得富丽堂皇而又高雅脱俗。叫做什么宫的是一等客房,叫做什么府的是二等房,三等则叫做什么居,什么堂。房间里设有桌椅,床也是那种躺上去令人飘然欲仙的软床。这里的窑姐是清一色的江南秀女,长得娇小玲珑,妩媚可人,会吹拉弹唱,会吟诗作画,还有的会一手推拿掐捏的绝技。云雨过后,纤手一捏,只觉得浑身倦累荡然无存。这些窑姐服侍客人的本领也是经过特别训练的,淫吟有法,娇喘有度,花活花样更是层出不穷,把个蠢驴笨猪都会摆弄的粗糙活儿舞扯得霞光万道、姹紫嫣红。�

浙江老客把他们推销茶叶丝绸的本事也用到了这皮肉生意上。每个月,都要从苏杭选一个名妓到沈阳来。进城时,由鼓乐前导,一头俏驴披红挂彩,丽人斜坐其上,秀目顾盼,香吻追魂。当天的报纸上还要登出丽人的大幅照片。丽人进城后的第一晚,要在“春宵一刻”举办夺魁仪式,那进程如同在拍卖行拍卖一件藏品一样,老鸨子就是掌槌的拍卖师,一声底价抛出,嫖客们开始举牌竞拍,最后谁出的价高,谁就是今晚的花魁,就可以与新来的佳人共度良宵。�

花小尤今天又是一身男装打扮,上穿长袖白色衬衫,下穿西式米色背带裤,没戴帽子,短发上别一枚红色的蝴蝶卡。�

老鸨子不认识花小尤,但一看这身打扮和这只藏獒,就知道是大名鼎鼎的子玉格格到了。花小尤现在在沈阳城可是家喻户晓,二月头满人吹城,花小尤一笑弭刀兵早已被传出了神话,皇家后裔不惜自降身份去唱二人转,更是让市井间聒噪出无数个闲话版本,最近又听说已与黄花寨寨主慕雨潇月下定情,不日即将大婚。一个接一个的新闻,一个接一个的出人意表,使花小尤比正如日中天的张作霖还引人注目。�

老鸨子也是南方人,见花小尤莞尔一笑,说:“子玉格格怎么到我们这养狐狸的地方来了?”�

花小尤笑得比老鸨子还莞尔:“这几天心情郁闷,想找个娘们儿消消愁、解解闷。”�

老鸨子笑得有些内容了:“我这里可是男人来玩的地方,姑娘们不大会侍奉跟她们上一个茅房的人。”�

花小尤笑得更有内容:“那不要紧,我可以教她们,艺不压身嘛,多个本事总是好事,真要实在不行,我这还有只藏獒,它可是个男人,纯正的男人。”�

老鸨子笑不出来了,她也听过黄花寨的猩猩祸害女人的传说,虽然不大相信,可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看来今天是有大麻烦了。她再也顾不上跟花小尤玩嘴了,“扑通”就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姑奶奶,您行行好,会出人命的,会出人命的。”�

花小尤大笑:“您这是怎么了?刚才还伶牙俐齿的,一会儿工夫就拙嘴笨腮了,我就是来看看,会出什么人命,快点,把你那些姑娘一个一个地都叫来,我挨个看看。”�

老鸨子还是磕头。�

花小尤生气了:“国尔木,上!”�

国尔木低吼一声,往前扑了一步。�

老鸨子喊爹叫娘地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花小尤追出去喊:“让她们把最好看的衣服都穿上!”�

其实,花小尤到妓院来只是想看看这些窑姐们的穿着打扮。在法国,她曾听过一个著名的服装大师的讲座,那位服装大师语惊四座,说他的灵感都来自于妓院,说妓女们敢穿会穿,她们的服饰永远领先于时代潮流。�

妓女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到花小尤面前。老鸨子倒不是特别害怕国尔木,妓院里看门护院的打手有十好几个,也都装备上了快枪。她是怕花小尤身后的慕雨潇,这个恶魔是万万惹不起的。�

花小尤感到自己没有白来,这些江南窑姐确实会穿,平平常常的一件衣服,让她们一拾掇,一搭配,就穿出了风韵,穿出了神采。花小尤很受启发,二十几个人看过后,脑子里已粗略设计出好几套时装。�

最后一个姑娘出去后,老鸨子进来,一脸的毕恭毕敬:“子玉格格,本院所有的姑娘都在这儿了,不知您相中了哪一位?”�

花小尤说:“是所有的姑娘吗?据我所知,您这儿还有一位正走红的姑娘。”�

老鸨子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是还有一位,可现在正陪着陈旅长,门口站两个卫兵,盒子炮张着机头,谁也不敢上前。”�

花小尤此次前来,还有一个目的。她听说“春宵一刻”新来了一个窑姐,体重三百多斤,起了个名叫“花团锦簇”。关于这个窑姐,沈阳城里传的可热闹去了。有人说她本是王母娘娘的外孙女,因吃多了太上老君的仙丹,身体就像吹气似的往上长。王母娘娘把她罚下凡间,想要她经历点磨难。可没想到,她下得凡来,一头就闯进了妓院,好吃好喝的,身子越发胖起来。有的人说,她天生就长得这么胖,王母娘娘看人间太苦,女人们都瘦得没了人样,就把她派了下来,以身示范,告知女人,屁股怎么长,大腿怎么长,乳房怎么长。更多的人则说,别看那姑娘长得胖,容貌、姿色可是人间难寻,货真价实的天仙是也。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花团锦簇”可就大火了,每天来嫖她的人多得推挤不开,男人们都想看看这下凡的天仙到底长什么样,也想体会体会这三百多斤的女人是什么滋味。花小尤本来就好热闹,虽然她猜想有关这胖女人的传说不过是浙江人玩的手段,但还是觉得心里痒痒,顺便也就来瞧一眼。�

听说“花团锦簇”有军爷陪着,花小尤也就没再强求,与老鸨子胡扯了几句,对国尔木说一句“回家吧,这不是招待咱们的地方”,就告辞了。老鸨子这才长出一口气,抚了抚一直乱跳不止的心房。�

花小尤走下楼,却碰上哥哥国子秦,兄妹俩在这种地方碰面,谁也不觉意外。国子秦本来就是这地方的常客,从花小尤记事起,就没少见他往这类地方出溜。至于花小尤,当哥哥的太知道了,你就是某一天听说她嫁给了和尚,并且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你也不要大惊小怪,这些事对她来说,都属正常。�

花小尤猛扑过去,搂住国子秦,说:“哥,我想你了。”�

国子秦搬住花小尤的脸,仔细看了看,说:“哥也想你,好几次做梦都梦见了你。什么时候从黑龙江回来的?也不说来看看哥。”�

花小尤一撒娇:“人家不是忙吗,哎,哥,你也是来找那个‘花团锦簇’的?这下可好了,我不走了,我要看着你跟她玩。”�

国子秦一下子想起了新婚之夜,就是这个顽皮的小妹扯去了他床上的幔帐,然后一边跑一边满院子喊,说是看见了嫂子的大白屁股。�

他摇摇头,故意绷起脸:“净胡说八道。”�

花小尤冲老鸨子一摆手。老鸨子忙不迭地跑过来,赔着笑脸:“子玉格格有什么吩咐?”�

花小尤说:“以后我哥在你这里的花销都记在我的账上,哥你在账单上也不用签字,画个大白屁股就行,像我嫂子那样的。”�

国子秦抬了抬手:“看我掌你的嘴,”又说,“不用,小妹,哥现在有钱。”�

花小尤问:“发财了?”�

国子秦说:“哪啊,哥谋了个差使。”�

花小尤:“在哪?干啥呀?”�

国子秦说:“在高丽会馆,给人家跑跑腿。”�

花小尤心里一动:“是南时顺那儿?”�

国子秦点头。�

花小尤说:“哥,你去玩吧,我在对面苏白茶楼等你,完事了你过来。”�

苏白茶楼也是朱老板开的,名字取自杭州西湖的苏堤白堤。这茶馆是个小二楼,楼上品茗,楼下是茶庄,专卖龙井、毛尖等江南名茶,门口立着个大牌子,写着“明前特炒,雨前特炒”一类的字。�

南方人做生意就是与东北人不一样,不论是开绸庄,开饭店,开妓院,开茶馆,都讲究个特色。当时有人曾尖刻地比喻说,东北人做买卖就像傻狍子,绕不过弯;南方人做生意则像猴子,道眼子多,鬼灵得很。就拿这茶馆来说吧,东北人开的茶馆,白茬桌子,大花粗瓷碗,谁来了,大碗咣当一声扔桌子上,老蒙古的红茶砖掰下来一块,再咣当一声扔碗里,从火炉上拎下烧得咕咚咕咚的大茶壶,滚烫的开水像撒尿似的浇进碗里,那茶立时就见了颜色,黑红黑红,浓酽酽的,像一碗猪血。�

南方人开的茶馆就不一样了,首先人家叫茶楼,不叫茶馆,听着就雅了些,档次也觉得高了些。房间隔成一个个的小雅间,清一色的楠木家具,清一色的景德镇茶具。墙壁上挂着白居易和苏东坡的诗词,全弄成像从哪个碑石上拓印来的样子,黑底白字,古色古香,看着来路就挺正宗。如果你有雅兴,还可以欣赏江南丝竹,还可以欣赏茶道。�

花小尤找了一个单间坐下,要了一壶洞庭湖特产——君山银针,她喜欢看那茶在杯里立成一蓬水草的样子,也喜欢那种清香怡人的味道。�

刚刚喝了一杯茶,却听外边有人唱:“说花儿小姐你要细听,我本是蝈蝈哥返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