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关东过客

慕雨潇把花小尤扔过来的野菜接住,塞进嘴里,说:“额娘,你别听她的,她说的话从来都是半真半假的。”�

花小尤一拍石桌:“慕雨潇,你看见没?”花小尤一指那间草房,“就那间,靠西边的那间,咱俩今晚就在那入洞房,丫头,去,把被褥给我铺好。”�

丫头答应了一声:“是,夫人。”�

花小尤愣了一愣,说:“你叫我什么?”�

丫头说:“夫人啊。”�

花小尤哈哈大笑,边笑边跑到院子中,蹦着高地乐。�

老太太也被逗乐了:“这姑娘,真有皇家格格身上那股劲,就没有她不敢做的事。”�

吃过饭,慕雨潇对花小尤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花小尤问:“啥地方?”�

慕雨潇一笑,说:“就是我当臭土匪时住的山洞。”�

花小尤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就说:“不去,臭土匪住的能有啥好地方,一定是臭死了。”�

慕雨潇笑笑,不再说什么,牵马就走。�

花小尤追上来:“臭土匪,等等我。”�

这山洞在孝子山深处,洞口是一个巨大的石缝,宽不盈尺,长约十几丈,人须侧着身才能过去,尽头处堵着一块大石。慕雨潇和花小尤从立在大石前的一架木梯子上去,进入一个黑黢黢、不知有多深也不知有多高的山洞。�

花小尤隐隐约约听见有流水声,她弯腰仔细看去,却见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扑啦啦地从她的眼前一掠而过,花小尤吓得尖叫一声,一把抓住了慕雨潇的胳膊。慕雨潇偷笑着,暗想:这野格格也有害怕的时候。就说:“没事的,是蝙蝠。”�

花小尤心有余悸:“我听见有水声,会不会还有蛇。”�

慕雨潇:“这本来就是个水洞,水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从哪儿流出去,有的地方刚没脚脖子,有的地方深不见底,一年四季都冰凉冰凉的,不过你放心,没有蛇,只有一种小鱼,黑色的,没有眼睛。”�

花小尤恢复了正常:“怎么会不长眼睛呢?”�

慕雨潇说:“这洞里这么黑,长眼睛也没用,啥也看不见,天长日久,那器官恐怕就退化了。”�

花小尤看了慕雨潇一眼:“也是,长了一双眼睛,连好人坏人都看不清,还不如不长。”�

慕雨潇也看花小尤一眼:“好像话里有话。”�

花小尤说:“听说你跟南时顺拜了把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那天跟他一起来的那个人,就是鼻子上有条刀疤的人,我当时就看着眼熟,回去一想,想起来了,我在夹石口煤矿见过他,跟金把头坐在一起,老关东说,他总到这儿来,他和金把头都是日本人。所以,我敢断定,南时顺绝不是朝鲜人,而是日本人,是日本人却要冒充朝鲜人,大概不会是为了好玩吧。”�

慕雨潇皱起眉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反正现在一想起这事,心里就像吃了个苍蝇一样。”�

花小尤说:“我还听说他弄了幅袁世凯的字给你,天降大任,我的慕爷,是不是心里挺受用啊?”�

慕雨潇不语。�

花小尤说:“你听没听说袁世凯派人暗杀宋教仁之事,他现在已经是千夫所指了!就算袁世凯现在声名不这么臭,可你就没想想,他一个民国大总统,怎么会认识你,还会写这样的明显寄予厚望的字给你?”�

慕雨潇说:“我找人看过了,城里的孔老爷识得袁世凯的字,说确实是真迹。”�

花小尤说:“就算是真的,那你总该想想,为什么南时顺要讨这样一幅字给你?他明显是别有用心吗?”�

慕雨潇说:“对南时顺这个人,我一直是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可还是觉得一步一步地入了他的套。”�

花小尤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慕雨潇话头硬起来:“不怎么办,脑袋长在我自己的头上,我就不信谁敢逼我做不想做的事。”�

花小尤说:“我也不相信,一个头就能把咱们的慕爷磕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慕雨潇问:“哎,你说,有没有那种药,让人喝下去,就管不住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花小尤说:“有啊,我哥哥手里就有。”�

慕雨潇沉思了一会儿,说:“去找你哥哥要些来。”�

花小尤问:“你想干啥?”�

慕雨潇说:“我自有用处。”�

慕雨潇与花小尤来到一个宽敞的大洞内,只见洞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头箱子。�

花小尤问:“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慕雨潇打开一个箱子,花小尤看了看:“大烟土?”�

慕雨潇又打开一个箱子,箱子里满是金银珠宝。�

慕雨潇说:“黄花寨最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呢。”�

花小尤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好家伙,你这么有钱啊,张作霖都赶不上你吧。”�

慕雨潇说:“这话要是让张作霖听见了,黄花寨都得让大炮给轰平。”�

花小尤又说:“这么多宝贝在洞里,怎么也没有人看着,就不怕叫谁偷了去?”�

慕雨潇一指山洞深处:“我这里有一千多人,看见咱们进来的那个洞口没,一人一枪守在那儿,多少人也别想进来。”�

花小尤:“我怎么没看见一个人?”�

慕雨潇说:“见我进来,他们都躲起来了。”�

花小尤感慨着:“这洞可真大,一千多人藏在里边,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哎,我听说过不少关于你的传说,说有上万个官兵,被你略施小计,都扣在这山洞里了,可有这事?”�

慕雨潇说:“老百姓传说我的事,有三分之一是真的,有三分之一是假的,瞎编的,还有三分之一是半真半假的,你听说的这事就属于半真半假的。我当时手下只有十五个人,还用得着上万人来追?也就一百多人,确实让我扣在这里,一个也没出去。”�

花小尤感慨道:“真想不到,这么个不起眼的山洞,还真有不少传奇故事。”�

慕雨潇说:“不起眼的山洞?你别小看它,这里还是个仙境呢。你来看,从这里往里走,全是钟乳石,千姿百态,奇妙无比,那一石就是一个故事,一石就是一个传说,等老了那天,我就搬到这里住,都给它安上电灯,彩色的电灯,把洞口一封,仙境也不过如此嘛!”�

花小尤说:“我也来,我现在就想来。”�

慕雨潇说:“现在可不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走,我领你去另一个地方。”�

慕雨潇和花小尤走出山洞,骑马来到孝子山的背面。�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视线所及,种的全是绿盈盈的罂粟,足有几千亩。�

慕雨潇用马鞭一指:“这都是我种的大烟,刚出苗不久,哎,你见没见过大烟花?”�

花小尤摇摇头:“我出国前,东北根本就没有这东西。”�

慕雨潇:“花开的时候,满地红艳艳的,连天都被映红了,那花真是个神物,什么牡丹、芍药,都比不上大烟花好看。等花开时,我再领你来,让你自己感受感受。”�

花小尤好像没什么兴致:“我说,你有那么多的金银珠宝,几辈子都花用不完,还种这些害人的东西干什么?”�

慕雨潇蹲下身,在罂粟上掰下一片绿叶,说:“我种大烟,缘于两句话,第一句,有人问我,你敢不敢种大烟?我就种了,种了一百亩。第二句,有人指责我,说,你怎么敢种大烟?我第二年就把大烟地扩成几千亩。”�

花小尤说:“你这个人啊,就喜欢由着性子来,种大烟也跟人家治气。”�

慕雨潇说:“种是治气种的,可种上了,觉得也是个不错的生意。你知道,我金盆洗手后,打家劫舍的事不做了,金银珠宝再多也是死的,花一个少一个,满东北这么多黄花寨的人,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这大烟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在东北也算是合法生意,钱来得还快。”�

花小尤想起了哥哥国子秦,说:“你光想着赚钱,利大,可你就没见这东西害了多少人啊!”�

慕雨潇把手中的绿叶一撕两半,扔在地上,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既不是东北王,也不是救世主,有人种我就种,有人靠它赚钱,我也指它来钱,少我一个,东北的烟土不见得少;多我一个,也不见得就会沤烂了山,沤烂了地,沤臭了牡丹江,沤臭了大辽河。”�

花小尤:“你总是有理,哎,我问你,你种大烟,贩大烟,自己怎么不抽大烟?”�

慕雨潇说:“我也抽过,不过,我是为了戒烟才抽的大烟。”�

花小尤说:“什么意思?”�

慕雨潇说:“我听说,这大烟一旦沾上,谁也摆脱不了,我不信这个邪,就抽了,抽了一年,第二年开始戒烟,我要看看是不是人们说的那样,一试,哪有那回事,我说戒就戒了,再也没抽过。”�

慕雨潇说得轻描淡写,可花小尤知道这事不那么简单。在宗室营里,她见过了太多的大烟鬼,也听过不少人喊着戒烟,其中也有她的大哥国子秦,可没有一个人能戒成,谁也受不了犯烟瘾时的折磨,没有钢铁般的意志是难过那道鬼门关的。�

花小尤由衷地说:“我真服你了,想做什么就能做到。”�

慕雨潇好像没有听见,默默地看着那满地的新绿,嘴角浮起一丝苦笑:“说来也真是个讽刺。”�

花小尤问:“咋的?”�

慕雨潇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先人是禁烟的英雄,后人却是个大烟贩子。”�

花小尤听糊涂了。�

慕雨潇继续说:“没听明白吧?我本不姓慕,姓林,真名叫林同举。我们林姓人中曾出过青史留名的大英雄,虎门销烟,举国同敬,可那浓烟烈火刚熄了不久,族人却干起了跟洋人一样的勾当,想我那林姓先人,如地下有知,怕是连魂灵都没颜再回到世上来。”�

花小尤听出了慕雨潇话中的苦涩,说:“这事好办,咱们现在就蹚马过去,从东到西,用不了一天,就全把它■罢园了。然后,你把地交给我,我再给你种上,四边立上牌子,都写上我花小尤的名字,等到收成了,你只管拿钱,去干你的宏图伟略,骂名就由我来担好了。”�

慕雨潇:“你呀,想事总是这么信马由缰的,没一点正经,这么做,还不是掩耳盗铃。”�

花小尤:“那可不一样,有朝一日见到那林姓先人,你就有话讲了,你可以说,我没干那缺德事啊,都是花小尤那个疯女子干的,我又管不了她,我额娘把我许配给了她,让我嫁鸡就随鸡,嫁狗就随狗,嫁了乞丐也只能满街走啦。”�

慕雨潇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个大姑娘家,说这话害不害羞?”�

花小尤:“别说那没用的,我可要开始放马蹚了。”�

慕雨潇:“你还真想这么做啊,算了吧,真要干,也等明年吧,一百步是逃,五十步也是跑,反正也是种了,也不在乎再种一年。”�

回去的路上,花小尤来了兴致,要与慕雨潇赛马,慕雨潇说,赛马有什么意思,我给你表演表演马术吧。�

花小尤没有想到,慕雨潇竟然还有这个本事。只见他忽而镫里藏身,忽而马上倒立,最后竟在飞驰中,离鞍来了个漂亮的空翻,团身一周,再稳稳地落在马背上。�

花小尤也上来了表演欲望,打马一冲,就赶到了慕雨潇的前边,大喊一声:“看我的!”就从马上飞跃起来,本想也学着慕雨潇来个空翻,这动作她在舞台上没少做,可没想到,身子一离鞍,心就有些惊慌,一迟疑,马已从身下飞驰而过,花小尤一声惊叫摔在地上。�

慕雨潇心里喊了一声“坏了”,一个飞纵就从马上跳下来。�

只见花小尤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慕雨潇蹲下身,用手探探花小尤的鼻息,发现她已没了气息。�

慕雨潇急得连叫:“小尤!小尤!”�

花小尤没有一点反应。�

慕雨潇心疼得几乎要流泪,从第一次见到花小尤,这个姑娘就像一只顽皮可爱的小松鼠似的,头一拱,就把那毛团团的小身子拱进了他的心里。别人在他面前说话办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哪句话没说对,招来什么不测,只有这个花小尤,在他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根本不考虑他爱不爱听,会不会生气。而他也确实不生气。就像刚会学话的小孙女骑在爷爷的脖子上撒了一泡尿,把刚换上身准备去见重要客人的礼服全弄脏了,可爷爷不生气,反而笑,大笑,开心地笑。第一次想起这个比喻,他很夸了自己一通,觉得很形象。以后再见花小尤,他心里的感觉就是,小孙女又来了。古今中外,能把恋人想象成小孙女的,慕雨潇怕是第一人。�

慕雨潇抬头看了看,四野里见不到一个人,他知道,这里离最近的村镇也要有十多里。他弯腰抱起花小尤,把脸贴在她那凉凉的脸上,叫了一声“小尤”,猛觉心里一痛,眼泪先是一滴、接着就一串串地滚落下来。�

慕雨潇抱着花小尤走到马前,抬腿正欲上马,突觉腮边有一股暖暖的气流,他低头一看,花小尤仍闭着眼睛,可嘴角却分明在笑。他心里一喜:鬼丫头,原来是装的呀!正想说什么,却见花小尤已睁开眼睛,两手一搭就钩在他的脖子上。�

花小尤说:“把马打死。”�

慕雨潇抽出枪,枪响马倒。�

花小尤又说:“把那匹也打死。”�

慕雨潇抬起枪,却犹豫了一下,这马跟他五六年了,他看了看花小尤。�

花小尤口气不容商量:“打死。”�

慕雨潇一枪打在马耳朵上,马一惊,跑远了。�

花小尤:“好了,咱们走吧。”�

慕雨潇明白了,两匹马一个死一个跑,自己就是马了,他抱着花小尤走上了小路。�

路旁长满了青草,密密实实的,簇拥着一朵朵的小花,小路像一条细长细长的带子,弯弯曲曲地一直弯向那看不见的远方。�

花小尤静静地躺在慕雨潇的怀里,一只手搭在他的脖子上,一只手绕在他的腰间,一动也不动。打从娘胎出来,花小尤从来没有这么安稳过,额娘说,她睡觉都是扔胳膊踢腿的。现在她的感觉就是像在睡觉,在家里那个吊在房梁上的悠车里睡觉,后背上还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拍着。她觉出那只手好大,大得随便一攥就能把她攥进手心里。那手也很热,热得烫人,烫得她的心都在一点一点地融化。她嚅动着嘴,呢喃了一声,把头更深地埋进慕雨潇的怀里。�

慕雨潇一直在低头看着花小尤,他怎么也无法相信,那个曾说过要一天扇他一百个大耳雷子、踢他一百个腚根脚的花小尤此刻竟变成一只乖顺的小猫,偎在他的怀里,身子软得好像一团轻棉。那张曾骂过他无数次“臭土匪”的嘴此时正紧贴着他的胸膛,舌尖已润湿了他的衣裳,润透了他的皮肤,软软地、热热地抵在他的心上,轻轻地一动,他的心里就窜动起一团火……他更紧地抱住了花小尤,把脸贴在花小尤的脸上。花小尤轻吟一声,把舌尖从他的心头上移开,径直就抵在了他的热唇上。慕雨潇慌乱地躲开那颤颤巍巍的小舌尖,却又马上寻回来,果敢地迎上去,毛毛躁躁地把她吞进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