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关东过客

慕雨潇说:“这世界上也就你敢骂我,骂我,我也不生气,你骂我土匪,骂我傻啦吧唧,还要一天打我一百个耳雷子,一天踢我一百个腚根脚,你打吧,踢吧,能天天跟你在一起,我认,你不知道,你去了黑龙江,我都快想死你了。”�

胡嫂呆住了,一滴泪从眼中滚落。她终于听明白了,他这是在说花小尤啊!�

慕雨潇仍紧紧地抱着胡嫂,仍喋喋不休地说着,最后竟叫起了“小尤”。胡嫂心中蹿起一团火,直想把慕雨潇推开,却终是忍住了。她把慕雨潇扶上炕,脱下衣服,又用湿毛巾擦擦他滚烫的身子,服侍他睡下,才坐到一边,两眼含泪地看着慕雨潇,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慕雨潇醒来,胡嫂已经把饭菜做好,还是他最爱喝的小米粥,最爱吃的四样小菜。慕雨潇问:“我昨晚说什么了?”胡嫂笑笑:“你喝多了,躺下就睡了。”�

慕雨潇吃完饭,匆匆离去。胡嫂送他到大门口,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哀哀地想,他大概是不会再来了。�

慕雨潇回到黄花寨,进得屋来,屋里的酒气仍未完全散尽。香案还摆在那里,香炉中只剩下些香灰。慕雨潇呆呆地看着香炉,突觉这事有些荒唐。他在江湖上闯荡十六七年,黑白道的朋友认识不少,却只与曲东民和尼沙拜了把兄弟,那还是在他初出道时。后来,有不少人要跟他拜把子,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其中包括张作霖的红人陈旅长。他觉得,拜把子是个严肃的事情,拜了就是生死之交,就得肯为兄弟舍出命。可这个南时顺,认识还不到半年,连他到底是朝鲜人还是日本人都没弄清楚,竟然磕下头成了八拜之交。自己这是怎么啦?就因为他送了一幅袁世凯的字?就因为他救了曲东民?他心里烦躁起来。�

原定今日还要去高丽会馆喝酒,慕雨潇想想决定不去。他喊来曲东民,说:“额娘病了,我得过去看看,高丽会馆那边你一个人去吧。”�

曲东民说:“额娘病了?什么病?我也去吧。”�

慕雨潇摇摇头:“说好了的事,一个人也不去,不好。哎,你说我昨天是怎么了,糊里糊涂地就跟南时顺拜了把子,还有那个崔什么?”�

曲东民说:“崔在浩。”�

慕雨潇说:“第一次见面,名字都没记住,就成了磕头兄弟,真是匪夷所思。”�

曲东民说:“我也觉得奇怪,是不是喝多了?可又一想,这么多年,酒也没少喝,哪回也没这样啊。”�

慕雨潇又摇摇头:“真是见了鬼了。”�

曲东民走后,慕雨潇又把老关东喊来,让他去找花小尤,让她速到孝子山来。�

慕雨潇的额娘是一个瞎眼老婆婆,就住在孝子山下,三间草房,一个篱笆围起来的小院。抬头看得见孝子山那耸入云端的峰巅,一泓山溪从门前流过,终日听得见哗哗的水声。�

这瞎眼婆婆是慕雨潇拜把兄弟尼沙的额娘,尼沙被官军打死后,慕雨潇把她接到这孝子山下,安顿好,认她做了额娘,又买了一个丫头侍候她,每年都要抽出些时间到山里来陪她。�

花小尤到来时,慕雨潇正躺在院子里的一把躺椅上,默默地看着对面的孝子山,眼神有些迷离。�

花小尤走到慕雨潇身边,看看慕雨潇,看看孝子山,说:“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慕雨潇仍然看着孝子山,说:“你说,看山,是离得远看真切,还是近看真切。”�

花小尤把马鞭子一摔:“你大老远地找我来看山来啦?什么远啦近的,快点,拿吃的来,我饿了!”�

“潇儿,”瞎眼婆婆在一个长得挺壮实的丫头的搀扶下,从屋里出来,“是来客人了吧?”�

慕雨潇忙从躺椅上站起:“额娘,是我的一个朋友。”�

花小尤行了一个标准的满族请安礼:“大妈,花小尤给您老请安。”�

“这是谁家姑娘,声音这么好听,名也这么好听,听说话就猜得出,一准是个大美人。”�

慕雨潇笑着说:“额娘,您猜对了,是个大美人,那模样漂亮得东北属第一,可还有一点,额娘你就猜不出来了。”�

“什么?”�

慕雨潇先躲到老太太身后,才说:“那歪不讲理劲儿,全东北也属第一。”�

花小尤气得瞪起眼睛。�

老太太说:“潇儿,不兴这么说一个姑娘家,八成是你先不讲理了,人家再跟你不讲理也是情有可原的。”�

花小尤得意了:“听见没?大妈可是个明白人。”�

老太太笑了:“姑娘看得明白,额娘是老了,可心里一点也不糊涂,就冲我儿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说那句话之前,还得先躲到我身后,我猜想啊,姑娘大约也不是善碴子。”�

几个人一齐乐起来。�

老太太乐罢,招呼丫头说:“把饭菜端出来吧,就在那石桌上吃,没听见姑娘都喊饿了吗?”�

花小尤扶着老太太在石桌前坐好,老太太拿过花小尤的手,说:“啧啧,瞧这手,嫩得像鸡蛋清似的,姑娘,是满人家的吧?”�

花小尤:“是,大妈,正黄旗的。”�

老太太一声惊呼:“哟,那可是皇家啊!金枝玉叶哟!”�

花小尤淡淡地说:“那都是老老年的事了,现如今是孙子家的,让人熊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喽!”说着,斜了慕雨潇一眼。�

慕雨潇装作没听见。�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也是,这大清一垮,满人的腰杆子也直不起来了。”�

丫头把饭菜端上来,花小尤一看,饭是小米饭,菜全是山野菜,有小根菜炒鸡蛋,山蕨菜炒肉丝,还有一大盆蘸酱菜,花小尤只认识其中的苣荬菜和刺嫩芽,大酱则是农家酱,一种特殊的味道。�

老太太说:“潇儿就爱吃这一口,总也吃不够,来了就要,走了还要带回去一些。”�

花小尤乐得直拍手:“大妈,我也爱吃,爱吃死了。”说着,下手抓来就往口里填。�

老太太:“倒挺对脾气。”�

花小尤一边吃一边说:“那当然,要不,谁稀罕他个臭土匪。”�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没了。�

慕雨潇使了个眼神,花小尤也知自己说走了嘴,让老太太想起了那个亲生的土匪儿子。�

花小尤开始大献殷勤,离座凑到老太太身边,称呼也由“大妈”改成了“额娘”,说:“额娘,你爱吃什么,我给你夹。”�

老太太脸色和缓些:“牙口不行了,都咬不动了。”�

花小尤赶紧夹了一筷子鸡蛋放到老太太碗里,说:“额娘,那你就多吃鸡蛋,这东西软和,放嘴里一抿就行了。”�

老太太又乐了:“这姑娘,倒挺会哄人。”�

花小尤一仰脸:“那当然,哎,额娘,你认我当闺女吧。”�

老太太笑呵呵地说:“不。”�

花小尤惊问:“咋的?额娘不喜欢我?”�

老太太说:“喜欢,我一见你就喜欢上了你。”�

花小尤问:“那你咋不愿意认呢?”�

老太太说:“我是想认你做儿媳妇。”�

花小尤一愣,马上又笑了:“那敢情好,可不知你那倔驴儿子愿不愿意啊?”�

老太太说:“我儿子当然愿意,我早就跟他说过,你这样的,就得找一个满族姑娘管着你,就那种蛮横的,一生气敢把房子点了的满族姑娘,要不,他还不得反上天去啊!”�

花小尤抓起一根“猫爪子”野菜冲慕雨潇扔过去:“听见没?额娘可是把你许配给我了。”